第三十一章 家康設伏

    月光照在湖面上,附近的松樹林黑壓壓一片。雖然已經入夜,但濱松城內依然在忙著將年賦米堆進倉庫。因為家康親自督陣,雜役們也不得不忙活起來。
    「主公還是請回吧。」本多作左衛門對家康說道。但家康似乎沒有聽見,依然站在火堆旁。他推測,從長筱城撤走的武田軍主力,年內必會前來攻打濱松。為此,他派石川數正守掛川,小笠原長忠守高天神城,自己則埋頭於準備糧食武器。
    「主公,已經申時四刻了。」
    「哦?我馬上回去。」最近家康很少和家臣較勁兒,但並不表示他事事聽從。他慢慢靠近火堆暖著身子,對扛米袋的下人們說道:「辛苦各位了,今年若是不早早徵集上來,遠江將無米下鍋。甲斐軍一來,必遍地是人。糧食一旦被吃光,遠江將會陷入饑荒。」家康親眼看著全部米袋堆進糧倉後,才領著井伊萬千代直政和大久保平助回到本城。平助乃忠世幼弟,最近才來家康身邊效力,還未舉行元服儀式。
    「平助,累了吧?」
    「不,一點都不累。」
    「糧食凝聚著百姓的血汗,我們必須慎重。」
    平助猶猶疑疑道:「但賦稅過重,百姓怕會不滿。」
    「那是當然。但如果讓百姓保存糧食,很快就會顆粒無存。來年發生戰事,糧食一旦被敵人奪去,饑荒就免不了。」
    「您是說暫時寄存在此?」
    「並非是寄存,為了領民的利益,我們應替他們保護好糧食。所以我盡量吃雜糧,你若是見到只吃大米的,要狠狠加以訓斥。」
    平助忽地縮了縮脖子,大聲叫道:「主公回來了!」
    他們已到了內庭門口。這裡的生活方式與普通百姓完全不同。人們上前替家康解腰帶、脫鞋、洗腳……家康頓時變得高高在上。晚飯家康有時在外庭用,由侍童們服侍進行,有時則在內庭。膳食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都是夾雜七成雜糧的米飯,加上三菜一湯。
    秋風吹過松樹梢,松聲陣陣。這晚,家康徑直去了內庭。阿愛早已候在走廊的入口,從下人手中接過家康的刀,放在刀架上,立刻去準備茶水。雖然被家康寵愛,還管理著內庭,是實際上的側室,但阿愛毫無驕矜之氣。家康接過茶碗,捧在手中道:「阿愛,又要開戰了。不出所料,武田軍開始蠢蠢欲動。」
    「那麼,戰場要轉到遠江一帶了?」
    「對。他們此次來勢洶洶啊。」家康像是個作評論的旁觀者,「你再這樣下去也頗可憐。還是給你個名分,派幾個侍女吧。」
    阿愛看了看家康,沒有回答。她已看出家康非常討厭愛出風頭的女人。先且不論築山夫人,如果阿愛在家康心中確實舉足輕重,那麼她在內庭的地位就會愈發穩固。這不僅是家康一人的癖好,也是世上男人的通性。
    侍女端上飯食。阿愛一一端到家康面前。「奴婢有一事相求。」家康開始吃第二碗飯時,阿愛忽開口道,「一直以來,妾身備受大人眷顧。請您將阿萬夫人召進城內來。」
    「你何出此言?」家康苦笑道,「你很會做人呀。」
    阿愛吃驚地望著家康。
    「你應該知道,阿萬回來後,內庭會起一堂混亂。」
    「是……是。」
    「你知道,她不如你謹慎、大度。何況她還為我生下一子。接回內庭後,若不好好待她,她定會挑起事端;若是對她好,築山夫人那邊會更加瘋狂。」
    「但是……」
    「你是想說她和孩子太可憐了?那最好不過。如此一來,築山就會認為我家康並非只對她一人冷酷無情,從此不再惱恨於我。」家康邊說邊大口嚼著飯菜。「我現在遊走在生死之間,根本沒有心思來處理女人和孩子的事,只能靠你們自己去領悟。」
    「所以,您更不應該在這種時候給奴婢名分。」
    「自作聰明……」家康笑了,「倘若我家康身有不測,而你仍無名無分,人們會嘲笑我乃是和侍女私通,那時聲名狼藉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你明白我的心思嗎?」
    家康饒有興趣地看著阿愛,猜測她會作何回答。他深刻地感受到,年輕時女人無不美麗而聰明,但一旦為某個男人折服,就面目全非了。有的女人因歲月愈發美麗可愛,而有的女人則陷入對男人的執著依賴,不能自拔。大概是本身不同的修養和經歷,使得女人的差距變大。築山夫人和阿愛正是這兩類女人。
    不過阿愛的確更有風致。她甚至讓家康覺得,她比濱松城以前的女主人吉良夫人還要略勝一籌。
    「阿愛,你怎麼不說話?難道還要堅持?」
    「請原諒,」阿愛依然盯著放在膝蓋上的手,「阿愛不願大人為我這些瑣碎小事而憂心。」
    「你想讓我專心軍務?」
    「是。」
    「那你為什麼又讓我召阿萬進來?她若是進來,只能使我內心更加疲憊。」阿愛瞥了一眼面帶笑容的家康,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是奴婢擅作主張。請您原諒。」
    「哦,你擅作主張……此話怎講?」
    「其實奴婢有自私的想法……我不願家臣們認為是奴婢不讓阿萬回來。總之,是大人的話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自私和自作聰明。」
    家康大笑起來:「是嗎,你才意識到?真會說話。好了好了,我也經常自作聰明,兩個自作聰明的人碰到一起,豈不是很好?哈哈……」
    阿愛滿臉緋紅。飯後,阿愛安靜地讓人撤下碗盤,方才對家康道:「有客人從瀧山城過來。」
    「從瀧山城來?」
    「是。是奧平家臣夏目五郎左衛門的女兒。」
    阿愛說著,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嫉妒之色,家康心內一驚。「就是那可憐的阿楓的妹妹……是嗎?我要見她,立刻帶到這裡來。聽說阿楓是個美女,想必妹妹也不錯。」
    不知阿愛是否意識到家康揶揄的語氣,她嫻靜地施了一禮,起身離去。
    家康最近才發現,和阿愛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舒心。因為只有她才能深刻地明白家康的憂愁和歡樂,知道他在企盼什麼。
    當然,家康的宿願能否實現另當別論。就連謹小慎微的武田信玄,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在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竟突然斃命。
    阿愛十分嚴肅地帶著阿楓的妹妹過來了。
    「你就是阿楓的妹妹?」家康瞇起眼笑問道。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姑娘如桔梗般倔強。她的眼睛閃爍著清澈的光芒,全身散發出少女的氣息。
    「你父親可好?」家康看到她匆忙跪伏在地,立刻問道。
    「您是指我的養父嗎?」
    「養父?難道夏目五郎左衛門將你送給別人撫養?我和五郎在長筱城時曾長談過。」
    「小女子從夏目家過繼到了奧平六兵衛家。」
    「哦……也就是說,你此次是代替姐姐阿楓前往奧平家?」
    「是。」
    「你叫什麼名字?」
    「阿紀。」
    家康點點頭,又看了看阿愛。阿愛面露笑容,靜靜地凝視著阿紀。阿愛還不知我為何特意將這個女子從瀧山城召來……豈止阿愛,就連阿紀,還有奧平貞能父子,阿紀的生父、養父都不知道其中緣由。因此,家臣們中間就有人竊竊私議,說喜好女色的家康大概在某地看中了阿紀……家康也有所耳聞。
    「阿愛,今夜無事,我要和這位姑娘聊一聊,你令人拿些點心來。」
    「是。」阿愛道,親自端來丁茶水和點心。
    「阿紀請。你說自己十三歲,那麼你可知你的姐姐……」
    阿紀小心翼翼地盯著家康:「勝賴大人太殘忍了。小女子以為……他是殘忍的大將。」
    「哦。」
    「要取姐姐的性命,斬首便是,何必如此……」因為恐懼,阿紀的表情變得僵硬,她默默垂下頭。
    家康知道,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不清楚是否應該怨恨主公,因此故意問道:「心中有話但講無妨。我平常太忙,無暇顧及此。今晚破個例。」
    阿紀仍未抬起頭,她大概是在為姐姐悲慘的命運而哭泣。阿愛悄悄靠近燭台,挑亮了燈。因為聽到家康話出意外,她的臉色變得僵硬。
    「你只管大膽說,我決不會惱。說吧!」
    「是。」
    「你好像心懷怨恨。」
    阿紀不置可否,只是乾脆地說道:「小女子認為那是無奈之事。」
    「何出此言?」
    「世上難免會有戰爭。」她聲音清澈,一臉嚴肅地望著家康,「大人您聽小女子說。無論在哪個時代,戰爭都不可避免。」
    「哦?」家康低吟道。不愧是五郎左衛門的女兒。難道還有比這更沉重的話嗎?實際上,在野外夜風的吹拂下,家康內心紛亂不已,油然而生的,也正是這個問題。「阿紀,你似乎討厭戰爭。」
    「是。」
    「我也一樣。我因此才致力於建立太平盛世。」
    「您也……」
    「對。」家康恢復了笑容,「但是,要達到那個目標,我必須變得強人,強大到敵人不敢來冒犯。你明白嗎?如果我不夠強大,儘管戰爭令人厭倦,四面八方的敵人依然會前來挑釁。」
    阿紀沉思半晌後,鄭重地點點頭。家康探身道:「那麼我問你。你知道我為何特意將你叫到濱松城?但言無妨。」
    阿紀聽了這話,倒先猛吃一驚:「小女子可以知無不言嗎?」
    「可以,今夜的話絕對不會追究。」
    「因為您的女兒即將嫁給少主,所以令我前來,以詳細了觶奧平家的情況……」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是養父所言。」
    家康笑著搖搖頭:「不對,阿紀。且不管你養父,告訴我你自己的想法?」
    阿紀欲言又止,垂頭盯住膝蓋:「姐姐死得那麼慘……便將我召來做侍女……」
    家康忽然厲聲道:「阿紀,為何低頭說話?你在撒謊。為何不看著我的眼睛?」
    阿紀驚恐之下,頭垂得更低。阿愛看看阿紀,又瞧瞧家康,一時喘不過氣來。家康怎會突然訓斥阿紀,而阿紀又為何低頭?阿愛納悶不解。
    「說真話吧。好了好了,我不再斥責你。」家康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將你心底的話,如實告訴我。」
    阿紀轉向燭台,半晌無語;當她抬起頭來時,眼神變得十分淒厲,彷彿變了一個人。在鳳來寺金剛堂前被處死的姐姐阿楓也有這種眼神。「我說。我家主公同情姐姐的不幸,吩咐養父盡心撫養我。他大概以為,這樣就對得住姐姐的在天之靈。」
    「奧平家此舉可以理解。」
    「但大人卻將我叫到濱松來。所以,阿紀認為,您將女兒送到奧平家的同時,想扣留小女子作為人質。」
    家康看著滿臉驚訝的阿愛,點了點頭:「說得好,說得好。因為看到你方纔的擔憂……才問你這個。但是,阿紀,你好好看看我。」
    「是。」
    「我絕無將你扣作人質之意。我從小就做人質,嘗夠了箇中滋味。」
    「……」
    「之所以叫你來,其實和奧平貞能將你送給同族六兵衛撫養的出發點相同……你明白嗎?你的姐姐阿楓太可憐了。」
    阿紀似信非信地緊緊盯著家康。話聽到這裡,阿愛才終於明白了個中玄機,長長舒了口氣。
    「我想讓阿楓的不幸在你身上得到補償。為此,我必須見見你。既是夏目五郎左衛門的親生女兒,想來不會有大錯處……但還是希望親睹風采,才叫你過來。」
    阿紀又垂下頭去。她極像姐姐阿楓,喜怒哀樂不形於色,淒厲的神色已然消失,代之以似信非信的謹慎。
    「我對你很滿意。我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舊姓久松,現名松平定勝。我想將你許配給他,你可願意?若是不合意,可明告之,我不會勉強。」家康說完,瞇縫眼打量著阿紀。一聽家康這話,阿紀臉色轉睛。
    這個女子遇事波瀾不驚——家康倒很喜歡這一點。她見識深刻,性格堅韌,一旦下定決心便毫不動搖。「我親自出面成全這門婚事,你會拒絕嗎?」家康聲氣柔和,阿紀臉色微紅。她當然不認識久松家的長福丸定勝。但是,被戰火紛擾的情愛之心還是在這個年輕姑娘的心中慢慢萌發了。家康再道:「你暫且不能作答嗎?」
    「是。」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好好歇息去吧。」
    「是。」
    「阿愛,帶她下去。」家康說完,高興地瞇起眼看著阿紀漸漸消失的背影。
    窗外秋風聲不斷,隱約傳來海潮的聲音。由於家康的嚴令,預防火災的柝聲響了起來。時已過亥。阿愛回來後,家康便道:「鋪床吧。」他有點揚揚得意。
    「這樁婚事如何?」家康道。阿愛報之以微笑,但並不作答。她怕回答不當,掃了家康的興。
    「阿愛,我終於明白了。」
    「您指什麼?」
    「殺人者人恆殺之,恕人者皆為人恕。」
    「啊……」
    「勝賴殺了阿楓。我卻讓她的妹妹體面活著……一開始這便是我的策略。一旦將阿紀許配給長福丸,山家三方眾自會比較我和勝賴的為人。有些事無法用密探和屠戮獲取,卻可以通過抓住人心來守護。」
    「……」
    「但我後來意識到,此種想法其實仍嫌淺薄。如果只講策略,不論感情,所為就不合天意,如此一來,隨時可能被自己的策略顛覆。故,我將開始時的想法全部丟棄,後來想到,倘若阿紀與長福丸般配,我則誠心誠意撮合他們,如此,他們生下的孩子,就可以給久松家帶來繁榮。阿紀還不錯吧?」
    阿愛清楚地回答道:「您很英明。那個姑娘定能成賢妻良母。」
    「哦,你也該做母親了,難道天意還未降臨?」家康說完,猛地撲倒在阿愛鋪好的被褥上,攤開手腳,微笑了……
    第二日天尚未明,家康便帶著剛從掛川城出使歸來的神原小平太康政奔赴馬場。此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起床後立刻穿上戰服,背上弓箭,訓練騎射,然後巡視城內。
    這天早上,海上的晨霧被風吹散後,白浪的盡頭鋪開淡藍的地平線,但馬進川對面的平地,仍然是望不見盡頭的霧靄。「小平太,我有話對你說。」家康將馬韁交給下人後,一邊走向本多苑,一邊對康政道,「甲斐有何動靜?」
    「是。主公明察,他們已經悄悄向遠州方向移動。」
    「果不出所料。越後的上杉可有信來?」
    「有。村上源五報告說,謙信公很快將向信州出兵,所以請您迅速向甲斐開戰。」家康點了點頭:「不要疏忽和越後的聯繫。」
    「在下明白。」
    「康政,你認為甲斐軍抵達遠州,會佈陣於何處?」
    「這……」康政歪頭道:「在下以為,他們可能在金谷台附近修築工事。」
    家康看了看康政,微笑道:「那麼,勝賴可能已派出使者往上杉家求和了。」
    「您是說……」
    「那大概是山縣三郎兵衛或者馬場信春的見解。武田氏若和上杉氏結盟,我們萬不可掉以輕心。上杉、織田和德川之間的聯盟若出現裂痕——」
    「但上杉家會答應嗎?」
    「或許……」家康猛地站住,望向霧靄深處,「但信長公不像謙信公那樣可以自由行動。」
    「是呀。」
    「他既然讓我們快速出兵,也必會同樣要求織田家,但織田公因要處理近畿一帶之事,不可能即刻前去攻打甲斐。如果上杉方面因此對織田家不滿,就可能接受勝賴的條件。所以,我們一定要加倍小心。」
    「在下知道了。」他們正說著,忽從河對岸的晨霧中飛出一騎。
    「康政,看!」
    「啊,大概是早起的探馬。」
    「大概是石川數正的人。敵人恐要發起進攻了。」
    「主公,若是那樣,我們要迅速迎擊嗎?」
    家康不答,只是抬起頭悠然望著漸行漸近的騎士。「勝賴攻打遠州的步伐太遲緩了。」
    「太遲緩了?」
    「我們已經收完了莊稼,糧食已全部入庫。他們大概會四處縱火,但那樣只會招來百姓的怨恨。」
    「主公,探馬已入城內。請趕緊移步過去。」家康笑著點了點頭,向本城疾步走去。
    不出所料,探馬果然是從掛川的石川數正處來。家康在大門前的營帳附近迎住對方,急道:「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馬?」
    「有一萬五千大軍。」
    「先頭部隊已抵達何處?」
    「已到見付地區,正伺機渡天龍川,似乎想一舉攻下濱松城……這是石川大人的口信。」
    「辛苦了。」家康緩緩頷首,「自從信玄公去世以來,這是武田軍第一次出征,勝賴大概志在必得吧。」
    「正是,他們經久野和掛川,到處縱火,惹起眾怒。」
    「好,一切均不出我預料……你馬上回去告訴數正,那不過是一頭蠢豬,讓他用火槍攻擊。」
    「用火槍……」
    「四處埋伏槍手。擊中與否並不重要。信玄公去世之時不就是槍聲一片麼?此次也要給勝賴一個意外的打擊,讓他措手不及。」
    「是,小人一定轉達。」
    「好了,快去吧。」剛說完,家康忽然又叫住那人,「等等!讓數正傳佈此傳言,說我軍已設下伏兵,處處可見行為詭秘者。如此一來,即使他們來到馬進川邊,也不會貿然圍城。好了,去吧!」
    探馬離開後,家康便命迅速準備迎戰。首先派十一隊尖兵推進到天龍川,一隊約六十人。等敵人渡過天龍川後,在他們背後搖旗吶喊,便可令甲斐軍草木皆兵。那時,家康即可率主力出城迎戰。
    旗本奉行本多作左衛門聽完,便笑道:「如此甚好。」
    「笑什麼?」
    「主公的戰法愈來愈高明。您原本聲稱不需親自上陣。」
    家康看了看作左衛門,沒吱聲。事情確實如此,不必主動出擊,他原以為不損一兵一卒,只需讓勝賴知道德川軍的堅定信心,便可讓對方知難而退。
    而在此期間,長筱城的防守會更加牢固,年內已不需再戰。家康雖有此想法,但天亮之後,卻命人打開了城門。他吩咐城內外士兵準備全力以赴,迎戰渡過天龍川的甲斐軍,並令眾人吹響號角,擂起戰鼓。
    此時,甲斐軍已經在勝賴的率領下,渡過了天龍川。
    「敵人已渡過天龍川。」
    「敵人已渡過上瀨,直指馬進川對岸。」
    家康坐在帳中,面無表情地聽著探報。一切不出所料,他現在深刻感受到了年輕的勝賴有多莽撞。其實使得他作出此判斷的,非別人,正是勝賴之父信玄。
    家康曾因一時激憤,在三方原與信玄硬拚,他那時的想法和現在的勝賴如出一轍,但他現在已省得,自己那時是何等意氣用事!那時的家康,希望試試運氣,以為上天若能助他取勝,他便是天生的常勝將軍。但那種幼稚的想法本身就已蘊藏了八成敗因。自助者,天助之。命運之事,怎能隨便試探?命運便是時刻準備著,不斷前進,不斷忍耐,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三方原之戰,家康不過是為了讓信長看到他的勇氣。現在的勝賴面臨的,是更令他自己痛苦的局面。他希望通過此次戰爭,證明自己不比父親差,希望借此得到家臣們的信賴。
    勝賴會貿然闖到馬進川對岸。家康冷靜地判斷:那時,德川軍可以正面迎擊甲斐軍。
    甲斐軍開始渡馬進川時,家康便可以出擊了。這次戰役三兩日便可結束。形勢太清楚不過了:石川數正、石川家成和小笠原與八郎從背後襲擊,截斷甲斐軍運糧草的道路,那麼一路縱火燒燬民房的甲斐軍將立刻面臨斷糧的致命打擊。
    勝賴本應將軍隊駐於金谷台一線,藉機觀察駿河、遠江動向,同時鞏固內部力量,但年輕的他求勝心切,竟讓軍隊渡過天龍川,且故意惹怒領民。來到馬進川對岸後,勝賴應當意識到錯誤,迅速撤退,調整軍隊的詬病,同時救濟領民們。領兵的關鍵在於積蓄勝利的力量,而不在於急切求戰。能考慮到這個層次的,也只有信玄,勝賴尚差萬里之遙。
    家康正陷入沉思之中,忽有戰報傳來:「敵人到馬進川對岸後,忽然停止行動。」
    時已至午。家康嚴肅地點點頭:「好,我們以逸待勞。」
    與此同時,天未亮就離開了見付的勝賴來到馬進川前的橋頭。秋風依然猛烈地吹過原野,由於急行軍,甲斐軍個個大汗淋漓。「家康還未從城內出來迎戰。」勝賴在橋左的松林中住了馬,昂然對跡部大炊道,「一舉渡過馬進川,到濱松城下縱火。」
    勝賴估計濱松城內只有兩千左右士兵。因此,他以為只要渡過了馬進川,便已勝券在握。他認為家康遲遲不出來迎戰,是因為兵力分散於長筱和岡崎,沒有勝利的把握。一萬五千人中有八千甲斐本土士兵,他們似乎得到了上蒼的眷顧。
    「已是午時了。是不是讓先頭部隊埋灶做飯?」
    勝賴笑了:「是呀,空著肚子不能打仗。好吧,但是要快。」
    勝賴翻身下馬,令人支起帳篷。這時忽聽天龍川上游傳來不可思議的吶喊聲。家康拂曉時分埋伏下的十一隊士兵終於開始行動。
    「聲音好像來自背後?」勝賴看著貼身侍衛端上來的飯食,迷惑不解,「是盟軍?」
    大炊也豎起耳朵:「不會是從掛川城中追來的吧?」
    「等等。那聲音好像並非發自一處。」
    「是否讓士兵們停止做飯?」
    「見鬼,讓士兵們立刻準備迎戰。」
    「是。」大炊站起身。此時,一隊騎士忽從西川方向的小道上疾馳而來。
    「那是何人?」
    「是馬場美濃守。」
    勝賴猛起身走到帳外,搭眼望去。顯然出了事,否則右翼的馬場美濃守信房決不會匆匆趕來。
    全副武裝的信房在十二騎武士的簇擁下,轉眼便到,還未跳下馬來,便氣喘吁吁道:「請屏退左右……」他擦著額頭的汗珠,侍衛們退下了,「少主,絕不能渡馬進川。」
    「這是為何?」
    「家康已料到我們會從這個方向進攻,已向城內運進大量糧草,還令人埋伏於天龍川以西地區,插於我們背後。」
    「什麼?如此說來,剛才的吶喊聲……」勝賴正說到這裡,吶喊聲又傳來了,如同洪水一般,聽來十分駭人。
    「我們已將派往濱松城內的探子帶到,請您親自問他吧。」
    「好,帶他上來。」勝賴緊咬嘴唇,坐在床几上。
    馬場美濃守叫過帶來的人。那個探子名叫坍屋,在濱松城下經營筆墨生意。他年已過不惑。坍屋平靜地講述起家康的行動:「家康十分謹慎,從長筱城撤回後,他吩咐將年賦減少兩成,要領民立刻收割莊稼。收割完畢後,他又讓領民留下兩成糧食以維持生計,以便領民們少些怨恨,而將剩餘的糧食全部運到城內,裝入安全的糧倉。小人認為,他準備守城了。」
    「不要說認為怎樣,我只聽事實。」
    「是。他首先巡視了城下的街道,讓士眾作好防衛,為了讓人不明他的兵力分佈,他不斷從城內派出士兵。」
    「據你推測,大致派出了多少人?」
    「小人雖不知確切數字,但大約有兩三百人分作十一隊出了城。」
    馬場美濃守緊盯著勝賴,看勝賴有何反應。
    「果真是十一隊?」
    「是。小人再也沒見過那些士兵。他們可能是前來偷襲。」
    「住嘴!又是你認為,還有其他動靜嗎?」
    「我還以到我家來的賣桶人那裡聽得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
    「有三十多名火槍手隱藏在老百姓之中。」
    「帶著火槍?」勝賴有些不快,「好,你退下吧。」
    探子退下後,信房面朝勝賴坐下:「在下以為,敵人已經作好了持久守城的準備,並企圖偷襲我運糧隊,讓我們陷入困境。」
    「哼!他大概想用火槍攻擊我們。」
    「我們該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難道又是來勸我撤退?」
    「您難道想一舉攻進濱松城?」
    「你若想勸我回去,就不必白費口舌了。我若撤退,會被後人恥笑為膽小如鼠。」
    「少主多慮了,勝敗乃兵家常事。戰爭原本進退有時。」
    他們正在爭論之際,忽報負責運輸糧草的甘利餘部派人前來。
    「馬上叫過來。」馬場美濃守比勝賴更性急,「難道運糧隊已被襲?還未開戰,倒也不怕他們。趕快詳細稟上。」
    「是。」那名騎快馬趕來的士兵遂跪地稟道:「我軍渡過天龍川,正要喘口氣時,忽從河下游的窪地……」
    「有人襲擊?」
    「是。我們立刻派出四十餘騎去迎戰,好不容易擊退了他們,不想河上游又有一隊襲來。」
    「糧草如何了?」
    「總算保住了,但如此一來,總是少了些把握,因此特來請大人示下。」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說。給他取水來。」美濃守說完,抬頭看著勝賴道:「怎麼辦?在下覺得那是德川十一支隊伍的其中兩隊。」
    勝賴不答,緊咬住嘴唇,皺起眉頭,閉上眼。他眼角劇烈顫動,額頭青筋暴露。他原想一舉攻下濱松城,而且認為家康遲遲不迎戰,只是因為兵力不足,聽到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探報,勝賴的不快可想而知。他合眼罵道:「真是一群窩囊廢!」
    「主公!」美濃守截住了勝賴。他想說信玄公絕不會完全依靠運糧隊,但轉念一想,還是忍住了。「總之,請您派兵前去援助。」
    「還有什麼要說的?」勝賴盯著那人。那士兵喝下一杯水,彷彿突然變得疲倦,他思索著道:「主人說在援軍抵達之前,我們會按兵不動。」
    「好吧,從穴山軍抽派二百人去。」勝賴好不容易控制住憤怒,叫過大炊吩咐道。
    那士兵在下人的攙扶下出帳去了。美濃守和勝賴緊隨其後。勝賴不願意正視美濃守,在淡淡的陽光下又輕輕瞇上了眼。剛才的吶喊聲已經停下,只有風聲籠罩著大地。
    「少主……您現在是甲斐源氏的大將。」美濃守終於喃喃道,「攻打濱松城不會讓家康嚇破膽,唯疾風般地撤退,才會讓他大吃一驚。」
    「住口!容我考慮一下。」
    「是。在下不妨礙少主。請仔細考慮。」美濃守說完,側過頭去,望著西方淡淡的藍色地平線。
    傲然而立的勝賴,幾乎流下淚來。無須美濃守提醒,現在的形勢再清楚不過了,必須馬上撤退。但勝賴總覺得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背後盯著他,那是宿命的目光。
    對於處死阿楓和千丸,他仍然後悔不迭。本無須如此。他也覺得太過殘忍,但內心深處總有一股力量促使他。他極不情願地跳進了巨大的悲劇深淵。這次出征,甲斐軍燒燬了太多的民房。但家康早有準備,已經將糧食全部運到城中。可恨的敵人完全看透了他的意圖。明知是陷阱,仍繼續前進,只能導致失敗;凡事需謹慎,不逞匹夫之勇。信玄在世時反覆叮嚀過這些。
    「少主決定了嗎?」一直默默聽著風聲的美濃守平靜地問,「就此撤退,家康定會吃驚不小。」
    「你的主意不錯。」
    「如此方是上策。」
    「但只撤退還不能解決問題。如果換成你,會怎樣撤退?告訴我。」
    美濃守笑著點點頭,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勝賴終於答應撤兵。「倘若是我,便渡天龍川,越過社山,將隊伍推進至甲州的曹田原一帶。然後,督修金谷台,加強二俁、犬居、光明、多多羅諸城守備,讓家康深感甲州無懈可擊。方撤回甲府,休養生息。」
    「經社山撤退?」
    「正是。那樣一來,家康就會認力您不過是前來察看濱松城的守備情況,會後悔多此一舉,並對您的用兵之策佩服不已。」
    勝賴心不在焉地聽著,好生懊惱!他開始害怕那一股不斷推動自己作出錯誤舉動的隱形力量。「好。既然攻取濱松城會損失慘重,而撤退無害,卻也不急,尋機撤退。」
    「少主英明。請馬上下令吧。」
    「叫大炊來。」美濃守急急向帳外走去,大聲叫著下人。薄暮中,秋風聲又籠罩了大地。

《德川家康3·天下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