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一起床,就馬上奔向小妹達姬的屋子。庭院裡霜痕瑩明,朝輝滿地。
她溜過冰冷的走廊,思緒漫漫地站在格子門外,裡面傳來兩個人爽朗的說話聲。茶茶一時目瞪口呆。兩個人談話時表現出來的親密,令她意外、不安、氣憤難平: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本以為,以達姬的性子,今日早上必會繼續執拗地與少年僵持,態度強硬……這樣一來,想了一夜的用來對付秀吉的辦法,完全是白費工夫,反而種下了更令人擔憂的種子。茶茶大失所望,憤憤不平。
茶茶原本也是要來勸他們假裝和睦,讓秀吉目瞪口呆的。最近,茶茶對秀吉那種趾高氣揚、凡事獨斷專行的嘴臉甚是厭惡。或許那不只是對秀吉個人的憎恨,而是處在逆境中的不幸姐妹存有逆反之心。
昨日,當秀吉自然而乾脆地說要他們兩人同住時,茶茶比達姬和於義丸更為反感。她氣得連過去找她商量的達姬也不理睬,只是專心地想用何種辦法使秀吉難堪。
茶茶回到自己的房裡,慢慢思索著對策。若於義丸真和達姬親近起來,好讓秀吉出醜,只恐事與願違。
最近津田宗及派石田三成來找茶茶,秀吉還讓她注意,不可與三成太親密。聽他的口氣,好像三成和茶茶談話之後,他大發雷霆,斥責了三成一頓。
茶茶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火爐邊上,凝視著白色的灰,最後拍手叫來侍女。「去把日向守叫來。」
她吩咐道。佐治日向守秀正乃是秀吉的妹妹朝日姬的夫婿,負責管理內庭,是個老實而溫和的中年男子。
佐治日向守進屋以後,茶茶的態度才有所變化,本來陰鬱而嚴厲,此時突然變得如春天的鳥兒般活潑起來,不只是輕鬆自如,還努力裝得嫵媚多姿,總之,她整個人搖身一變,眉開眼笑了。「日向守大人,茶茶有事必須向您說明,要借用您的智謀。」
「哦,那太好了。我一定替您出主意。」日向相信茶茶永遠是身在深閨的任性女子,他滿意地笑了,「究竟是何事讓小姐雙眉緊蹙?」
「日向守大人,我直接來徵詢您的意見,請不要告訴羽柴大人啊!」
「是,是。好說,好說。」
「羽柴大人究竟想把我怎樣?」
「怎樣?」
「前些日子,石田佐吉和我談完話,回去後似被狠狠地罵了一頓。」
「哦。」
「大人究竟要把我嫁給誰,您可有數?」
「哈哈哈。」日向露出好好先生的表情,大笑,「這便是小姐的不是了。」
「是我的不是?」
「小姐美麗高雅,天資聰慧,故爾,婚事才拖延至今。」
「哦,您是說茶茶討人嫌……」
「不,是主公在擔心。主公曾經開玩笑說:『茶茶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可她既然這麼討厭我,定也會違逆夫君。』你在主公面前實在太過任性了!」
「呵呵。」茶茶笑逐顏開。她一面笑,一面驚覺自己嘴角在抽搐,有些話幾乎脫口而出,可她還是欲言又止,「啊,奇怪!既然如此,今後我就裝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給他看好了!」
「哈哈哈,這樣很好。這麼一來,主公會很開心,就會著手給您找一位如意郎君。」
「日向守大人!您對新來的於義丸印象如何啊?」
「啊!」
「於義丸還不能舉行元服儀式嗎?我要嫁給他!」茶茶不知作何想,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佐治日向守目不轉睛地看茶茶。他目光如劍,想弄清楚她是不是認真的。但是茶茶不是那種輕易讓人看出本來面目的淺陋女子。
從小谷城陷落之時,悲劇就開始了。死死糾纏的不幸、對人的不信任,不斷磨煉著這個年輕女子的心智。這對世事充滿懷疑的女子,相當清楚自己的武器——除了偽裝出來的嫵媚,她別無他物。
「小姐喜歡於義丸嗎?」
「嗯。在您的眼裡,他怎樣呢?」
「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事實上……」日向守突然屏住呼吸,謹慎道,「不可對別人說,我是同情你,才把真相告訴你的,一定不能洩露出去啊!」
「當然。」
「他就要舉行元服儀式了。送於義丸來的石川數正和主公商定,要在新春給他舉行,連名字和領地都定下來了。」
「領地?」
「是,來春他便是羽柴三河守秀康,領河內一萬石俸祿,事情就這樣簡單。」
「秀康,是秀吉的秀,家康的康!」
「是的,主公的養子、德川大人的親生兒子。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擺脫不了這種不吉的身份。實際上,主公並不是真想讓他來,小姐沒有察覺嗎?」
「那,他是結合兩家的一個榫頭了?」
日向守同情地搖搖頭。「主公想把他當誘餌,誘家康來大阪,因此他比一般的人質更可悲。你說想要嫁給他,主公就會懷疑你別有用心了。此事玩笑不得。」
「哦,經您這麼一說,我便更想嫁給他了。」
「莫要任性!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如果德川大人識破這個陰謀,不來大阪,於義丸就要被殺了?」
「這個我倒不清楚。可是,於義丸只是暫時在這裡,這是肯定,他馬上就要托給筒井順慶照顧了。就是因為這個,主公才開玩笑地讓他和達姬同處一室。」
「哦,他很快就要離開這裡?」
「是,他的情形和小姐們不一樣,表面是養子,其實是人質。」茶茶臉色陰沉,聲音也低了下來。「唉!於義丸怎會不知呢?對了,我去求羽柴大人把於義丸給我。」
日向守大吃一驚,道:「小姐又任性了。」他嚴肅地向前湊近了一步,「若說這種話來,就更不能讓你出嫁了。這些話只限在此說笑,絕不可說出去啊!」
「呵呵。」茶茶覺得對方愈著急,就愈有趣,「不,我要去求求看,縱是被斥責,我也不在乎。否則,於義丸就太可憐了。」
「小姐!」
「哦,日向守大人面色如土。」
「你不瞭解主公的心意嗎?」
「我不喜猜測別人的好惡,請大人直言。」
「這,這,我也不喜猜測,這事……」
「怎的了?」
「或許主公認為,你比加賀夫人還貌美,因此不讓你離開他,我只是這麼猜測。」
「什麼?」茶茶聽了對方的話,嚇了一跳,「不讓我離開……是什麼意思?」
「主公很賞識小姐的才情,所以,若把你嫁了出去,就會成為敵人手中的一把利劍,因此,要把你留在他身邊一輩子。」
茶茶又驚又怒,閉了嘴。自己嫁出去就會成為敵人,才須一輩子留在他身邊,那豈不要做側室?
「日向守大人,羽柴大人是要我……」
「儘管主公是在說笑時提到,可若小姐不收斂一些,恐就……」
「他……」
「主公曾笑說,他不擔心二小姐,也不擔心達姬小姐,唯有茶茶不可小視,還是把你放在身邊一輩子才安心。」
「他……」茶茶全身僵硬地喃喃道,萬萬沒想到此事。誠然,她若懷著對秀吉的恨嫁出去,即使不唆使夫君謀反,也會令秀吉難以安心。秀吉的對策便是收茶茶做側室。
「明白了嗎,小姐?」
「……」
「莫非小姐看出主公的用心,想做側室,卻故意拿我說笑?」
茶茶呆呆地凝視著虛空,若果真如此,她便一敗塗地了。她叫佐治日向守來,是打算用於義丸和達姬的事刺激秀吉,讓他惱怒、煩躁。可是在套問日向守時,卻發現秀吉居然藏著如此險惡的用心。
「我本來想嫁給於義丸,但是因為大人開了個玩笑,於義丸就被達姬搶走了。」
這麼說的話,至少秀吉就不能責罵達姬了。她本想以這種方式開玩笑,反而掉進了秀吉的圈套。
茶茶決定撇開達姬的事,從日向守這裡打探出秀吉更多的想法。「日向守大人。」過一會兒,她再次轉向日向守,這時她又喜形於色、神采飛揚了。
「明白了?」
「不,絲毫不明白。」茶茶天真地歪一歪頭,「我想和大人打賭。」
「小姐要賭什麼?」
「現在我不再提於義丸的事了。我想賭羽柴大人會不會像待加賀夫人那樣待我。」
「小姐是要和我賭不會那樣?」
「呵呵!對!他怎會打那種主意?」
「小姐!」日向守不安地壓低聲音,「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喜好,據說於義丸之父家康公,最初的正室乃是從今川家迎娶過去的,後來因不滿那惡妻,倍加寵愛那些身份卑微的女人。不過,主公卻似與他相反。」
「呵呵,所以才把京極夫人和加賀夫人作為側室!」
「不只如此,最近還有人說,他想收你——已故右府大人的外甥女。」
茶茶笑了。「因此,您才要我小心些?」
「我沒有說要小心,只希望你稍微收斂一些。否則,婚嫁必是遙遙無期。二小姐、三小姐一定也希望姐姐先嫁。」日向守認真地說。
茶茶馬上接口道:「好了,說夠了?我本來想和您打賭,再去求主公讓我賭贏,現在算了!」她微微笑了,任性畢現。
佐治日向守離去後,茶茶打開了匣子,拿出小小的守護袋。這是很久以前,她離開小谷城時,佩在腰間的守護袋。從北莊來這裡時,她又找到了它。
紫色的錦袋已經褪了色,邊角也磨破了。她把它拋到榻榻米上,憂心忡忡地思索起來,卻不知要想什麼,心中如霜一般冰冷。她覺得在這個世上什麼都不牽掛,唯獨不能丟下兩個妹妹。她不必特意嬌寵她們,也不能讓她們輕易掉眼淚。只有她們才是與她血肉相連的親人。有事發生,她自會保護她們,寧可付出代價,受傷害。這便是女子本能的母性。
「哼,必會有這種可怕的事。」過了片刻,她喃喃自語,拿起守護袋,悄悄離去。
所謂可怕之事,即指秀吉必在她們三姐妹中選一個做側室。陰險狡詐的秀吉殺了她們的生父,又在北莊殺了她們的母親,絕不會隨意把她們三姐妹嫁出去。即如佐治日向守所言,嫁出去會成為敵人,嫁出三個,便是樹立三家敵人——他會做這種傻事嗎?
留一個在身邊,事情就全然不同了。當然,他說要收信長的外甥女為側室,又收了前田家的女兒,並不單是為了滿足慾望,這裡面定有不可告人的深意:可能出身卑微而爬到高位的人都特別顧及聲譽,也許是他過去一直戎馬倥傯,以致無暇貪戀女色,如今精力過剩了?可秀吉並非能完全拋開野心之人。是我疏忽了?
茶茶拿著錦袋,穿過走廊,來到二妹房間。高姬也正在擔心達姬會和於義丸爭執起來,派侍女梅野去打探,正在聽梅野報告。她一看到茶茶,便叫道:「姐姐……」茶茶擺手打斷她,「梅野退下,我有話要說。」
梅野退去。茶茶把錦袋拿到高姬面前,「希望你把這個交給達姬。」
「這護袋……」
「對!這是在小谷、北莊救了我們性命的守護神。現在達姬正大難臨頭,把這個交給她,告訴她……若她還是不懂,我也沒辦法了。」
高姬卻不懂姐姐的用意,拿著守護袋,默默地盯著茶茶,「達姬大難臨頭,姐姐是什麼意思?」
「交給她就是,愈快愈好!」茶茶催促道。
「我不懂,我……」
「不懂什麼!達姬有性命之憂。」
「什麼?梅野說,她和於義丸非但爭執已了,更是親密無間呢!」
「哼,這樣更危險。高姬不知,古已有男女六歲就不能同席之禮,萬一兩個人……」
「呵呵。若是那樣,也是因羽柴大人裁決所致。達姬很聰明,許是有意假裝的,故意要添些亂子。」
「高姬!」
「啊!好嚇人,姐姐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
「我們對築前而言,是必須特別關照的淺井長政的女兒。」
「那又怎樣?」
「對築前來說,家康公之子於義丸也得精心照管。幾個不能疏忽的孩子若真出了意外,該如何是好?」
高姬聽了,雙眉緊蹙,低下頭來。她已有些明白姐姐的苦心了,於是點點頭,出了屋子。「我給她送去,順便看看她!」
唉,即使達姬已傾心於義丸,兩人也不可結合。高姬在心裡重複著這話,到了達姬的房間裡,突然很是奇怪——達姬與於義丸兩人在屋子中央面對面地坐著,好像剛剛喝完茶。
認真守護著達姬的於義丸,身材已如成人,只是眼神還稚氣未脫。正在他面前收拾茶杯的達姬,則是一副在自家收拾茶具的樣子。再一看,屋子裡還燒著香,更令人忍俊不禁。
高姬故意坐在他們近旁,把帶來的守護袋放到妹妹面前,「達姬!」
「這是什麼?」
「這是在小谷城和北莊,救了姐姐和我們性命的守護袋。姐姐要我把它交給你。知道嗎,你現在性命堪憂。」說著,高姬看了於義丸一眼。於義丸好像對守護袋毫無興趣,只是輪流看著兩個女孩。
「哦,這麼重要?」
「是。姐姐說,你要好生把它帶在身上,以免災難臨頭。」
達姬聽了,收下守護袋,奇怪地看著於義丸。於義丸點點頭,像是在回答達姬周眼神提出的問題。這眉目傳情的一幕,足以使並不甚瞭解異性的高姬茫然。
「多謝姐姐,我會時時帶在身上。」達姬認真說道,再次看了看於義丸。這一次,更表明兩人親密無間了。高姬面紅耳赤,慌忙移開視線。
「姐姐們明白我的心,她們希望你好好對待我,細心關照我。」
「嗯,是。」於義丸甜甜地回答,「請她們放心,你絕不會受委屈!」
「這……」高姬越來越不知所措了,「於義已經和達姬……」
「嗯。」於義丸怡然自得地點點頭。他偷偷看達姬一眼,又端正了姿勢,道,「我們已經決定成婚。是吧,達姬?」
「這……這是真的,達姬?」
達姬悄悄垂下頭去,滿臉喜色,也並不見臉紅。大概這兩個人都沒有想到日後的結果。
「我如見了築前……不,若見了父親,就會把此事告訴他,我們倆打算一直這樣住下去,對吧,阿達?」
「是。」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了。都送來這守護袋了,說明姐姐們都是我們的朋友了!」
「是。」這時,達姬的臉都已紅到脖子根了。她有些眩暈地看著於義丸,以從未見過的姿態,在高姬面前雙手撫地,「請向姐姐道謝!不僅是我,於義丸也很高興,請告訴她……」高姬熱血上湧,一時頭暈目眩,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全身直冒冷汗。她羞恥、驚愕、失望、恐懼……唉,一切都已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