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四年二月二十六,德川家康帶著茶屋四郎次郎給他備好的禮物,由濱松抵達駿府,去會見北條父子。
禮物是時下最昂貴的坐墊——虎皮五張、豹皮五張、猩猩緋兩張,還有布三百匹,樂墨,名刀「守家」、「菊一文字」腰刀、長刀,新式的後裝西洋火槍等。對家康來說,乃是極盡奢侈。隨行除酒井忠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三重臣,照例有本多彌八郎正信、阿部善右衛門正勝、牧野半右衛門康成等人,因此,一行實為浩浩蕩蕩。但是這些重臣隨家康抵達駿府城時,卻都還不知道他的心意。
家康先派使者去見過了北條父子。氏政表示同意,可是他們父子要去巡視三島,便打算在三月初到領境黃瀨川岸邊,雙方在那裡隔川見面。
家康的隨員們認為,見面的時間和方式已安排妥當。
不料他們一進駿府城,家康便先把大家集合起來,出乎意料地道:「這一次,我要去三島,與北條父子在館舍見面,各位要有些準備。」眾人一聽,頓時面面相覷,卻無人多言。
「大家可能都已知道,北條父子說想隔川相見,這乃是給足了我們面子。」
「……」
「但,我和北條氏不僅僅是同盟者,氏政乃是我親家公,氏直是我的女婿。故各位當按親戚間的禮儀行事。阿部正勝即去跟人說明,大家也要明白些。」
只有酒井忠次能領會家康的深意。年輕的井伊直政皺起眉頭,「我反對這個做法!」
「反對?我的考慮還不夠周全,直政?」
「對方如沒有提出隔川見面,也許還可以接受。既然對方這樣安排,我們還特意越過河川,到三島館舍去,會被世人認為是懾於他們父子的威風而屈膝。此事會成為主公的恥辱。」
家康聽了,輕輕地點頭笑了。「如直政都這麼想,我們更有必要越過河川了。信函在濱松就已寫好,正勝,你帶著它馬上到氏政那裡去。」家康知道,氏政此時正在領內巡視,已到了沼津附近。
對於家康出乎意外的安排,神原康政想表個態,向前湊了湊。他已大致明白了主公的心意,卻佯裝想知道些什麼似的,一副完全不得頭緒的樣子。「讓世人說主公向北條父子屈膝,這到底對我德川氏有何益處?在下愚笨,想弄明白。」
家康有些不悅地環視大家一眼,「康政也不懂?」
「是的,我和井伊一樣,不懂。」
「你們都還年輕啊!這麼簡單的事不需一一說明,也定會明白。實在弄不懂,就不懂好了。只要好好記在心裡就是!」
「是!」
「德川家康向關白秀吉也不曾低過頭,想想這個,也當懂一些。」
「是的,可是主公為什麼一定要向北條父子……我甚疑惑,才有此一問。」康政追問。
「現在還不是向關白低頭的時候,對北條父子自無抬頭低頭的問題。」
「……」
「我看各位好像還有些不明。莫要再讓我解釋了,關白和北條氏政的器宇不同。」
「器宇?」
「真是糊塗!連關白這樣的非凡之人,德川家康都不向他低頭,即使真的向北條父子低頭,也不會成為我的恥辱。後人會認為我德川家康渡過黃瀨川,是哄小孩子去了!休要再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大家聽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連最頑固的酒井忠次都露出了笑容。
北條父子聽說家康提議到三島館舍見面,欣喜萬分。為了準備迎接家康一行,他命令大道寺孫九郎和山角紀伊守二老臣先去三島。
「真是可喜可賀,德川竟特意來討好主公!」
「是啊,這麼一來,德川也成了北條氏的一股勢力了。」
「嗯,世人也會大吃一驚。北條千秋萬代!」
在這些傳言中,家康越過黃瀨川,到達三島與氏政父子相會,是為天正十四年三月初九下午,家康首次見到女婿氏直。
家康只帶了酒井忠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三個重臣,坐上了裝飾得非常華麗的席位。北條一方除了氏政、氏直父子,同族人陸奧守氏輝、美濃守氏規等將近三十個大小藩主也陪侍左右。由山角紀伊守定方引路,家康主從被接進了館舍。他們一到,氏政就喜形於色:「太好了!德川大人,歡迎!來,請坐。」
井伊直政看見北條氏替家康設的席位竟在北條父子之下,猛然變了臉色。但家康卻鄭重地低下頭去,用眼神警示著大家,然後從容入席。如氏政讓家康坐上位,家康恐會覺得難堪,而現在他心安理得。
坐下後,家康初次見到了女婿。氏政生於豪門,總讓人覺得他驕傲自負、霸氣十足,可是氏直則恰恰相反,相貌溫和,平淡無奇。也許豪門子孫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便難有個性了吧。
雙方施禮之後,開始敬酒。敬完酒,美濃守氏規建議道:「在酒宴之前,先談談與秀吉方的軍情,如何?」或許是氏政事先令他這樣說的。
「對,我們兩方議一議甚好。」坐在氏直旁邊的陸奧守氏輝說。
「怎樣,德川大人?」氏政詢問家康意見。
「這……」家康輕輕地放下氏敢敬他的酒,鄭重地點了幾下頭,「若是關於大阪、京都諸事,家康認為,現在才來議,恐已太遲了。」
「遲了?」
「是。我已經作好充分準備。故,現在最重要的,是在這裡真誠交流。你們若有這個想法,兩家領地不分彼此也無妨。兩家同心協力,我可率五萬精兵中的三萬出擊,輕易便能入了大阪。另,敵人如打過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讓他三年內一兵一卒也進不得。」家康平心靜氣地繼續道,「故,家康覺得,與其先議軍情,不如推心置腹。」
這些話使得氏政越發高興,「那麼,德川大人是說,要撤除兩家邊境的城寨?」
「對!我此次特意前來,就是為了求得這種不一般的交情。」
「好!這遠比舉行幾個時辰的軍事會議好。好!上酒!」聽到氏政的話,下人立刻把酒菜端進了大廳。
對家康來說,這是一個有趣而又令他失落的宴會。本來想好好耍一耍花招,誰知對方竟這麼快就中了圈套,他既安心又悲哀。他曾想過會有人識破,可是,這北條一族和陪坐的大小藩主,都毫無懷疑。幾杯酒下肚,他們更坦率地說,能把家康請過黃瀨川,已經是天下最可安慰之事了。他們確是無法與秀吉相比之人!
酒井忠次突然來到座中。他用滑稽的語調道:「我來給各位助興!」
「忠次,休得無禮!」家康道。
「是。」忠次站在一長排燭台下,環顧了一眼滿座賓客,「這是三河最有名的捉蝦舞。來,河川在何處?」
他旁若無人地跳起舞來。家康看著他的動作,突然擔心起來:這絕非興之所至,而是把對方當成了傻瓜,若被識破,該如何是好?幸運的是,竟然無人看出,當忠次狂舞後歸座,大家還大聲喝彩。
「早就聽說他會跳舞,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到,果然了不起!」
「是啊!看來酒井真為今日之事感到歡喜。」
「他的舞技真是出神人化啊!」
處處是竊竊私語。
「酒井忠次,請來這裡,我家主公為了獎勵你,要送大刀給你。」陸奧守高聲道。
「噢,大刀?」忠次似很吃驚,又一次在心中蔑視對方。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氏政面前,接過大刀,持刀舞了起來,「呔,我的身手甚矯健,北條川裡捉大蝦!」
「忠次,休得元禮!」家康再次警告他,但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大家又大聲叫好,聲音比剛才還大。
「酒井大人,你喝多了吧。」忠次太旁若無人了,美濃守氏規在旁諷道。
家康盯著忠次:「好了,收斂一些!忠次,這裡不是濱松城!」
如沒有家康三番五次的警告,或許對方便會覺察到忠次的蔑視。
忠次退下,家康馬上站起身。如在這裡引起對方的懷疑,這次就白來了。家康想絞盡腦汁,在此讓對方高興,在沼津城附近撤除邊界的城寨後,再談和秀吉那邊的婚事。當然,他也想與對方說明,他是借娶親為名,將朝日姬要過來當人質。因此,現在斷不能使滿座掃興。
「那麼,現在由我來為大家助興。」家康拿著扇子,恭恭敬敬地向氏政施了一禮。
「這可太難得了,德川大人要跳舞?」
「不敢,我曾見過自然居士跳此舞,還依稀記得。」
「哦!大家好生看著,德川大人要跳舞了!」
喝醉了的人和對忠次的惡作劇感到厭惡的人,都把注意力轉移到家康身上。家康的三個重臣對看一眼,似乎都很吃驚——究竟有無必要如此取悅氏政父子呢?
家康打開扇子,笨拙地扭動起肥胖的身子,這實在不像舞。可是,他的聲音卻是戰場上錘煉出來的,威風凜凜。
【軒轅古帝時,貨狄乃戍卒。
涼風起天末,庭柳亦蕭疏。
一葉逐寒水,輾轉何所去……】
大小藩主比氏政還高興,齊聲笑了出來。
「德川大人成了我們主公的家臣,他是借歌聲表達這個意思。」
「對!你看主公那喜笑顏開的面容。」
「這樣一來,德川大人也心滿意足了吧?不管怎麼說,我們主公可以威鎮八州,無人能擋。」
家康根本不在意這些話,他全心全意晃動著肥胖的身子,邊舞邊唱。
酒宴一直持續到深夜。
北條氏把兩家此次的相見,解釋為家康因承受不了秀吉和信雄的壓力,最終來向他們屈膝。而家康的隨員卻有另外解釋:「這一切都是為了平定天下。」無論怎麼說,家康此次前來的目的業已達到,因此宴會上賓主盡歡。
翌晨,雙方別過,家康在山角紀伊守的陪同下,由三島朝沼津進發。
這一日,天高雲淡,隊伍最前摯著的氏政贈送的十二隻大鷹,在晨風中飛動。另有良馬十一匹,其中一匹乃是氏政專為家康選定的四歲奧州駒,以為家康的坐騎,另送大刀和短刀無數。但和家康帶來的禮物相比,這些東西實差得太遠,北條之器由此可見一斑。
當隊伍快接近沼津時,本多正信離開了山角紀伊守,驅馬靠近家康道:「主公,一切都很順利啊!」
但是家康只是苦澀地看著正信,不語。若北條父子能共商大事,自會拿出些問題來與他們商量。可是,他們實不值得與之探討,方纔如此輕視之,而對方尚認為已巧妙地欺騙了德川。氏政太自負了,既不明白家康的價值,也不知道秀吉的可怕,故,北條氏毫無指望。家康無法驅除心中的陰影,只是慨歎:愚蠢乃是一宗大罪!
到達沼津後,家康又恢復了往日的笑臉,令井伊直政把外城的城寨和箭倉立即拆除。家臣對此已無異議,也明白,不可把北條父子拿來和主公家康相提並論,那毫無意義。
家康故意把杌子放在小丘上,以親睹撤除工事,並把山角紀伊守也叫了過來。「看見了嗎,使者?我們連箭倉都不要了,他們父子知道了此事,當明白我的心意。」
「是。」
「因此,請把你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父子,說我家康和他們商談過後,心滿意足,意識到不再需要邊界的工事,馬上命人撤除,回濱鬆去了。」
紀伊守在暖和的陽光下頻頻點頭,看著眼底的工事紛紛拆除。
三月二十一,家康由三島經沼津、駿府,回到了濱松,一路上幾乎不見笑容。不只如此,一離開沼津,他連北條父子的名字都不再提了。大概從離開沼津起,他便開始思考應付秀吉的對策,一回到城裡,即馬上把松平家忠傳來,詢問信雄有沒有再派使者來商談婚事。
「有,他們好像已經把此事公告天下了,希望主公回來後,馬上派重臣前去商量婚期。」
「哦。」家康向庭院外看了一眼,未時左右下起的雨越來越大。他並未馬上下達指令。
「主公認為派誰去為好?在下想應該把他叫來,認真商量一下才是。」
家康沒有回答,單是問道:「使者是信雄派來的,還是秀吉親自派來的?」
「據瀧川大人說,這次是關白自己的意思。」
「關白自己的意思?」
「是。他說關白公佈此事時,在大阪城內引起了一次大騷動。」
「哦?」
「他們說,從來沒有聽說『天下人』往下位者那裡派人質,這種事太荒謬了!」
「誰這麼說的?」
「蜂須賀彥右衛門、黑田官兵衛等。」
「蜂須賀和黑田很久以前就贊成和談。大家不過是在演戲!」
「哦。總之,當時關白好像誇下海口,說他要做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以永載史冊。」
「家忠,我們派天野三郎兵衛去辦此事即可。就這麼定了。」
「天野……一個人?」
「一個人就可以。既然對方在演戲,我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是……」
「沒必要派很多重臣去,因為不是我們向他們要人質,而是他們自己硬要塞給我們。為了天下,我對北條父子很嚴厲,對秀吉也不可奉迎!」
「是。」
「把三郎兵衛叫來,我與他說說接收人質的事。」
松平家忠困惑地抬頭看著家康,他從未見過主公如此嚴厲。他暗道,主公定是在三島碰到相當不快之事。家忠並未馬上離開,在敦厚淳樸的他看來,既已和秀吉談論婚事了,就不當把「人質」二字總掛在嘴上。
「家忠,你不知為何要叫三郎兵衛來?」
「主公見諒,在下確實不明,此事問問本多正信可好?他是深思熟慮之人。」
家康聽了,表情更加冰冷,他沉默了下來,望著窗外的雨。三島的會見,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他本來就是想以對待孩子的態度對待氏政父子,已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儘管如此,從三島回來後的家康,和以前的家康很不一樣了。在去三島之前,家臣們對秀吉相當強硬;可是回來以後,家康變得比家臣們強硬得多。秀吉是在施騙!是因為他認清這一點,變得痛恨對方了,還是由於安撫了北條父子,就不怕秀吉了?不管怎樣,家康的不悅始終沒有消失。
「現在我很厭惡秀吉!」良久,家康突然道。
松平家忠吃了一驚:「啊,主公說什麼?」
「我厭惡秀吉!」
「那是由來已久的事吧?」
「不,我先前以為,他能將我這塊石頭雕琢成玉人,便不恨他。可是現在,我恨他!」
「為何?」
「他把我騙了,他竟敢騙我!」
「騙?」
「對,他騙我,迫使我不得不向他低頭。因此,我要盡全力與他較量。我要使他陷入困境,由我來雕琢他!」家康說完,繃緊的臉突然放鬆,笑了,「明白嗎,瞭解越深,厭惡越深。我也是三河出生的頑固之人,只是過去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明白了?叫三郎兵衛來。」
家忠仍然不太明白,他嘴裡啷囔著,站起身。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