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質出嫁

    豐臣秀吉公佈了妹妹朝日姬將於天正十四年四月二十八離開大阪,嫁到德川家的消息,他要在離開前一夜,令大阪的大街小巷都掛滿用於慶賀的燈籠。大小商舖的主人都用豐盛的晚餐招待附近的親戚,讓夥計們休假,以便去歡送翌日送親的隊伍。
    百姓的反應如此熱烈。或許是實行新制以來,當上奉行的淺野長政或石田三成體察到主公之意,對商人下了這道命令。
    這天晚上,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也接到澱屋常安的邀請,特地來到了大阪。澱屋的客人,有界港的納屋蕉庵等大商家,還有為了到這附近賣土產而在河邊建倉庫的諸大名家臣,計四五十人,大家熟稔地喝酒聊天。
    話題當然以這次的婚禮為主,開始時眾人很慎重地祝福關白家的喜事。酒過三巡,話題就扯遠了。有人說,此次事件中最悲慘的,便是失去了前夫的新娘朝日姬,也有偏袒大政所的人道:「不,大政所比朝日姬更悲傷啊!」
    「不管怎麼樣,為了天下,必須這麼做才行。這也是可喜之事。」也有人像秀吉那樣「胸懷天下」。
    「哼!這分明是小牧長久手之戰的延續啊!」還有好談軍略之人,認為這只是表面上收起刀槍,暗中的較量仍在繼續。
    「不,不,戰爭結束了,兩家已結親。妹婿聽從內兄乃是天經地義,又不是做人家的家臣,不存在面子問題,真是一件值得認真思量之事啊!」
    商家和武士在一起喝酒、議論,但並沒有得出什麼有價值的結論。可是,當澱屋引以為傲的年輕侍女們穿著華服,來到放著三十多座燭台、一百疊大的房間,替大家倒酒時,茶屋突然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小牧長久手之戰還遠未結束!他來這裡之前,曾無意中想道:這場婚禮,究竟是關白的勝利,還是家康的勝利?可是現在立刻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勝利者乃是別人!
    這令他感到吃驚。勝利者既不是秀吉,也不是家康,其實是雲集於此的商家。在以武功論成敗的亂世,不過一介商人的澱屋竟有這麼大的居所,豪華到令人無法想像。連家康都很少同時點上兩百根蠟燭,這裡竟是蠟燭如林,而且尋來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女子端茶遞水。這究竟是怎麼了?
    武士如蜜蜂般拼了性命奪取的果實,卻落到他人手裡。其實,吮吸著太平之蜜的不是另有其人嗎?從山崎之戰開始,澱屋常安就心向秀吉,那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作出的選擇。現在常安富可敵國,他河邊的倉庫超過一百間,船隻店舖無數。每天有上千艘船出入的大阪,不知貢獻了多少「蜜」給常安!不只常安一人,萬一德川氏在爭鬥中敗去,秘密為德川氏奔走的茶屋,也會選擇以商人的身份去過一種富裕的生活。
    「哦,納屋先生!」茶屋來到坐在上席、比他大六歲的納屋蕉庵面前,道,「澱屋真是非比尋常的商家啊!」
    「是啊!」蕉庵把杯子遞給他,道,「如取得操縱米價的權力,他還會大大獲利呢。」
    「這個大廳比大名的屋子還奢華呢!」
    「哈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所謂大名,便是像蜜蜂般拚命的武士,和聰明的商人哪能相提並論?」
    「這麼說,商家比武士更有本事了?」
    蕉庵確認了身邊沒有武士之後,才道:「亂世乃是武士的天下,太平之時則由商家主事。但商人如果目空一切,武士就會怒而作亂。權力是武士的,利益是商人的,雙方不諧不行啊!」
    「正如先生所言,這是可以避免戰爭的婚姻啊。」
    「民間好像沒有什麼異常的動靜。」
    「兩家之間也會因此沒有權力紛爭了?」
    納屋蕉庵好像有些懷疑地看看茶屋,接過杯子,「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
    「剛才有人說,如此一來,小牧長久手之戰就徹底結束了。」
    「哦,這事。」蕉庵輕輕道,饒有興致地啜了一口酒,「雙方在此事上是有勝負的!」
    「哦?」
    「對,這一回,怎麼說呢,」蕉庵降低聲音,探身出去,「這次是你的主人——家康公大獲全勝啊。」他小聲地說著,又一次謹慎地環視四周。
    聽了蕉庵口裡說出這等話來,茶屋很是不以為然,「我看未必……」
    「那麼,是關白大人?」
    「不!」茶屋控制著自己的酒量,以防喝醉,「鄙人以為,在這場戰爭中取勝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天下太平後,是希望太平的蒼生得勝。這不就是先生所說的大勢嗎?」
    「哈哈。」納屋蕉庵高興地笑著,連連點頭,「正如你所言。可是仔細想想,最可憐的卻是出嫁的朝日姬。」
    「是啊。」
    「她自己大概沒有意識到,她的出嫁避免了一次戰爭,使得黎民百姓甚是高興。」
    「沒人告訴她?」
    「這麼一件不可隨便出口的事,誰敢告訴她?」
    「哦。」
    「隨意出口,必會引起誤解,譬如說武士如蜂,吸蜜的乃是商人云云,界港人就會遭殃。」蕉庵憂道。
    「哦?」
    「界港人必須不斷認清時勢,可是好好梳理時勢,以便從中獲益,是須講究方法的。」
    「是。」
    「若是德川大人,與他說朝日姬的事,他馬上就會明白。可是,關白大人卻不一樣。」
    「不一樣?」
    「向關白大人說時,一定要反覆推敲——二人性情不同啊!關白之法,是前所未見的高明做法。若對他說朝日姬可憐云云,他定會動雷霆之怒。他最無憐憫之心,態度強硬,說一不二,此次令妹出嫁便是一例。別人說什麼都沒用。總之,嶢嶢者易摧,秀吉輸不起,他雅量不夠。」
    「先生這麼一說,朝日姬更值得同情了。」
    「故,明日我會眼中含淚、心中合掌送她。」
    大廳中央有八個女子不停地跳舞,一百疊大的酒席杯盤狼藉。女子們表演完後,主人澱屋常安晃著肥胖的身體,來到納屋和茶屋二人身邊。他讓侍女先把托盤放到納屋面前。「多謝光臨,納屋先生!托界港人的福,我也喝一杯吧。茶屋先生和我們今日都甚高興,還是說幾句賀辭吧!」澱屋拿起酒壺倒酒,滿懷喜悅道,「來,茶屋先生也乾一杯!」
    「多謝!不過,我已經喝太多了。」茶屋趕緊從澱屋手裡接過酒壺,給澱屋倒酒,心中突然想到,秀吉取了天下之後,眼前之人方是最大的勝利者。
    雖然蕉庵及其他界港人在和海外的交易中賺了不少銀兩,澱屋卻包攬了海內的買賣。此後若秀吉和家康攜手,使得太平持續,不知澱屋將會富貴到何種程度?
    秀吉定會令天下大名來大阪置地建宅,如此一來,大名會各自從領地運來當地產物,然後經這些大商人之手,籌措經費。如此一來,大阪的大商家將坐收漁利。當然,這筆莫大收益的零頭就可以使界港更為富庶,真是令人吃驚。
    「納屋先生,我私底下向您請教,界港人這次要拿出多少禮金奉給關白大人呢?」澱屋漫不經心地問蕉庵。
    茶屋聽了,大吃一驚。他還不具備為關白奉禮金的資格,也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來也是,若沒有這些支出,這裡豈不是黃金遍地了?
    蕉屋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這些事完全委託給宗易先生,宗易先生會明白此中輕重,適時調整。」
    「哦,宗易先生已成了關白大人得力的心腹啊!」
    「就是。現在必須提醒關白大人,不要只關注這類奉禮,應盡可能積蓄可以用在海外的黃金。故,既可能送金銀,也可送茶壺茶杯之類的名器。」
    「茶壺茶杯?」
    「是!關白大人對這些甚是歡喜。哈哈。」
    茶屋又不自覺環視著四周。他剛被禮金的事嚇了一跳,現又聽到納屋蕉庵漫不經心地說,要用茶杯或茶壺為賀禮。這麼看來,界港人以茶人的身份潛藏在秀吉身邊,逐漸勢大,他們一面談論茶道,裝模作樣地說些雅事,一面瞞著秀吉,只願少使些金銀,真是費盡心機!
    但是,這一晚沒有更進一步談論這樣的話題。宴會持續到子時左右,茶屋和蕉庵就宿在澱屋家。
    翌晨,他們二人也加入了擁向城池大門道賀的人群當中,一邊看熱鬧,一邊跟隨隊伍前進。這一日,天空灰暗,毫無雨意,悶熱的空氣籠罩著人群。
    澱屋常安當然不可能和他們一起夾雜在人群中。他是大阪商家的首領,一大早就去了商家的會館,左右逢源。
    「茶屋先生,人真多啊!」
    「是,在下一想到偌多的百姓都在期待太平,就心痛欲裂。」
    「茶屋先生,你定要長命百歲。即使下一個時代不是關白大人的,也必屬於你茶屋。」
    「先生說笑了。」
    「我會活下去。太平定會持續下去。」
    「是。」茶屋像孩子一樣回答道,但是,他還沒完全理解蕉庵的意思。
    兩個人不知不覺被眾人擠到大門口左邊的空地上。這裡特別用繩子圈出一塊地方,是為了大商家和他們的家人不被擁擠,能清楚地看見送親的隊伍。
    辰時四刻,送親隊伍出城,最前面的是騎馬持槍的富田左近將監知信和北政所的妹婿淺野彈正少弼長政。接下來是一百五十位盛裝的侍女,後面有十二乘長柄轎,之後為十五乘釣轎。伊籐丹後守長實和瀧川豐前守忠佐在轎後護衛,其後是價值三千貫的嫁妝,以及舉著印有家徽旗幟的長長隊伍,兩匹滿載金銀的馬裝飾得甚是耀眼,項上的鈴鐺叮噹作響。走在最後的,乃是一直為這門婚事奔走的織田有樂、瀧川雄利和飯田半兵衛。隊伍井然有序。
    當這支超過兩千人的隊伍在茶屋四郎次郎面前通過耐,茶屋幾近茫然。他想像不出坐在最前面的長柄大轎裡的朝日姬,會是何樣表情。
    四周洋溢著的喜慶氣氛,與婚嫁之人的心情完全不合。
    據茶屋查知,這門婚事經過了多次商談。
    秀吉對家康派來的使者——天野三郎兵衛意見甚大。他怒道:「商議如此重要的婚嫁,卻支個不甚了了的人來,是何用意?趕快換人,派酒井、本多、神原來!」因此,京都的使者小栗大六緊急趕回濱松,把事情報告給家康。可是家康就是家康,斷然道:「如此令人為難,莫如中止婚事,傳天野回來!」
    織田信雄、有樂和瀧川雄利三人一聽,大驚失色。「大人如此說,我等豈有活路?請原諒關白大人的一時之言。」
    茶屋非常瞭解家康,他明為力頂,實為巧取。這樣一來,不喜秀吉的家臣和北條父子也都滿意了,秀吉那邊的大名也定會重新評價家康。
    家康把原本定於四月二十八舉行的婚禮往後推遲,四月二十三才派最是反對這門親事的本多平八郎忠勝進京。忠勝一抵京城,秀吉就給他設了一個頗令人費解的圈套。
    秀吉在內野的宅第正式接見忠勝。當日夜,他微服來到忠勝的下處。這便是秀吉大膽的性情。他談著長久手之戰,送忠勝一把相州貞宗的短刀及籐原定家的小倉色紙,還給他先前並不喜的天野三郎兵衛康景送了一把高木貞宗的刀,確定了婚嫁事宜。
    茶屋甚是明白雙方的苦心。他不得不深深感歎,時勢真的變了!秀吉和家康都認為定要爭取太平,這在五六年前真是不敢想像。但今日這支隊伍卻是打開一扇太平之門的鑰匙。可是,朝日姬是不是也意識到了,天下大勢與她不幸的婚禮聯繫在了一起?
    茶屋想著,對從眼前經過的隊伍裡的朝日姬暗道:「請忍耐,這是為了擠在這裡送行的人和天下蒼生。」
    朝日姬端坐在大轎裡,從京城到近江。從美濃進入尾張的清洲城之前,她始終呆呆地坐著,神情木然。道路的兩側擠滿了迎送的人群。她剛開始看到這些人時,心中憤然。她覺得每個人都茌取笑,取笑她不能挽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丈夫,反而濃妝艷抹地出嫁。她實無法平靜下來。
    「那是佐治日向守的妻子嗎?」
    「不,現在是德川大人的夫人了。」
    「哦。本是尾張農夫之女,現在成了任兄長擺佈的木偶啦!」
    先前幾日,朝日姬只要一想到處處都有這樣的竊竊私語,就滿懷惆悵,愁腸百結,木然呆滯。侍女和夫人們,以及她幼時的玩伴——此次負責護送的乳母之子——伊籐丹後守長實都特意來到她身旁,和她說話,告訴她一些民間的傳聞趣事,可是,朝日姬幾乎一句都沒聽進去。
    就這樣,送親的隊伍於四月二十八離開大阪城,五月初五端午節時進入了清洲城。
    「婚禮可能是初九。」伊籐丹後的母親對朝日姬道。離初九隻有四天了。
    可是,他們抵達清洲城時,城內的氣氛卻有些反常。朝日姬住進了安排好的住所——本城的內庭,不大工夫,一起從大阪回來的本多忠勝和神原康政來了。
    「為穩妥起見,大禮的日期決定稍微後推一些。我們要先一步回濱松作些準備,特來向夫人道一聲別。」他們很不自然地說。
    按原計劃,二人是要陪著朝日姬到三河的池鯉鮒附近,才回濱松。但現在朝日姬的心似已到了濱松。她問道:「有什麼意外嗎?」
    「是!」本多忠勝威武地應道,「我家主公向關白大人討要三條誓文,現在尚未得到答覆,故大禮延至九日。」
    「誓文?」
    「我等與夫人說不清楚,亦不知當怎樣細說。」
    「哦,那麼我不問了。」
    二人退出,朝日姬馬上叫來織田有樂,詢問此事:「婚禮好像要延期了,我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有一事我不放心。德川大人向關白索要三條誓文,此非一般的婚禮,所謂三條誓義,其內容究竟是什麼,有樂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是否因為我是女子,就不能告訴我呢?」
    有樂臉色蒼白地伏下身去,不得不說:「莫要擔心,關白大人心胸寬廣,定會把誓書送來。」他苦笑一下,「或許是關白大人有意讓夫人在這裡歇息一下,才特意叫人晚些送來。」
    「我不問這個,我是問三條誓文的內容。」
    「這……」有樂說著,微捋著鬍鬚,「第一條,雖然兩家結親,但有關嗣位繼承諸事,不得隨意干涉。」
    「這麼說來,將要成為我養子的長松丸,不能繼承德川氏的家業了?」朝日姬脫口而出,自己卻又感到疑惑:為何這麼在意連見都沒見過的長松丸呢?誰是德川氏的嗣子,與她又有何干?
    「不,不是。」有樂慢條斯理道,「您的養子為嗣之事已定,不會再變。」
    「那麼,第二條呢?」
    「這實是難題,德川大人說,即使結了親,因他在東邊尚有勁敵,故,若關白大人西征,他恐不能陪同作戰。」
    「哦。」朝日姬嘴上這麼應道,卻並不十分明白其真正的含義,「那麼,第三條呢?」
    「這一條乃是理所當然。德川大人說,他要對付東邊的敵人時,定會通知我們,絕不會獨斷專行。這也符合關白大人的願望。」
    「那麼,就因為此事,便要把大禮延期?」
    「是啊,德川氏的重臣和別人家不同,重臣必須得到主公的允許,方能行事。」
    「德川大人倒像是關白,而關白大人卻成了家臣!」
    「哈哈哈!這是關白大人虛懷若谷。在下斷定,關白大人定是想知,若不把誓書送來,這邊會怎樣,重臣們是自作決定呢,還是去問德川大人的意思,因此,他才有意拖延一些。」
    朝日姬這時已經把視線移到院子裡去了。端午大雨,院子裡已是綠樹掩映,欣欣向榮了。「哦,事到如今還要拖延,還要試探!這就是我的婚禮啊!」
    有樂露出苦澀的表情,輕輕搖動扇子。
    婚禮延期,對新娘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苦惱的了。此時,朝日姬已下定決心,不再東想西想。因為她知道,再怎麼想,自己也只是被扔進井裡的小青蛙,是被愚弄的對象,疲倦不堪。
    初五的雨,又持續了兩日。挾著風的五月雨,使得出生於不甚遠處的中村的朝日姬,想到了煙雨濛濛的水田。幼年時,她曾站在田畔,望著落入水裡的雨滴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開,這一幕至今仍深深映在腦海。現在她身份變了,裝束也不同了,原來那個農夫之女,現今已成關白大人的妹妹。可是,隱藏在心裡的不安卻和先前毫無二致。
    初十,有樂來告知,要出發了。
    家康收到了令他滿意的誓書?但是,朝日姬沒有問這件事,有樂也未提及。
    隊伍在細雨中從清洲往東前進。附近看熱鬧的人比近江或美濃更多,人群中還有人狂熱地叫喊,高興地揮手。他們許是在祝賀中村農夫之女變成了關白大人之妹。
    五月十一,隊伍終於到了池鯉鮒,與德川氏迎親的隊伍匯合了。
    德川氏的松平家忠、內籐信成、三宅康貞、高力正長、神原康政、久野宗秀、栗生長藏、鳥居長兵衛等人待朝日姬在岡崎的下處住下,就先後來道「祝賀」之言,態度比先前都鄭重恭敬。家康恐是對兄長的誓書甚是滿意吧?
    朝日姬只是輕輕地點頭回禮,卻不記得他們說了些什麼話。
    一行人十二日晨離開岡崎,夜宿吉田。到此時,朝日姬方聽說大禮定於十六日舉行。
    「夫人頗為疲倦,明日就不趕路了,這兩日就在吉田歇息,十四日再赴濱松。」從小和朝日姬一起長大的伊籐丹後守來告之。
    「那麼,是把九日的婚禮改在十四日了?」朝日姬不滿地反問。
    「不,十四日不能舉行婚禮。」丹後守以為朝日姬在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慌忙屈膝稟道,「十四日入家老神原康政大人的府邸,在那裡換裝,十六日入城舉行大禮。不論怎麼說,這是關白大人的妹妹和東海道之守的婚禮啊!」
    朝日姬突然想起了完全與自己無關的人——領命前去行刺新郎的信長公正室濃姬。
    綽號為「蝮蛇」的梟雄——濃姬的父親齋籐道三,令女兒前去行刺信長,才把她嫁到尾張。秀吉和夫人寧寧亦常談起此事。濃姬與信長因仇恨而結為夫妻,卻平安和睦地生活;有的人因相愛而結為夫妻,日後卻彼此提防、互相憎恨。人間百態,莫不是對人世無常的嘲諷啊!而朝日姬與他們的情形完全不同。她一想及此就毛骨悚然:若真有一人令我去行刺家康,那人會是誰呢?
    絕非亡夫佐治日向守,他也恨秀吉,可是秀吉既是主公,又是妻子的兄長,他不能怎樣,只好含冤死去。
    朝日姬是夜在吉田城的臥房裡,又看見了好久未現身的亡夫——佐治日向守。風聲把她吵醒了,她驚恐地問:「誰!」
    毫無聲息地站在屏風前面的,是頭髮扎得整整齊齊、下半身染著鮮血、消瘦的日向守秀正。他不言不語。朝日姬問他來做什麼、需要什麼,他只是默默地站著,一直注視著她。
    「小姐,怎麼了?不舒服嗎?小姐!」伊籐丹後守的母親搖醒她,她方猛地跳了起來。這時日向守已經不見了,屋裡亮著微弱的燭光,風遠遠地拍打著屋簷。
    「不,沒什麼!」朝日姬道,卻不想馬上睡去。佐治日向守的陰靈沒有令她刺殺家康的意思,只是憂傷地站在那裡。朝日姬覺得,只要她想,他便會出現。
    「你好薄情啊!」她責備著自己,卻不敢出聲。從此時開始,朝日姬就一直被刺殺家康這種念頭困擾。
    十四日抵達濱松,夜宿神原康政家中。這一夜和接下來的一夜,她都沒有擺脫這種幻影。此次她看見的佐治日向守,不只下半身染著血,還披頭散髮,她甚至看見了自己在房中刺殺家康的幻影。
    成禮的那一日,這幻影還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神原康政的府邸距城有六町遠。
    在清水平左衛門正親和山本千右衛門的引領下,隊伍於未時進了城。城裡的大街小巷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天色陰沉,無雨,只有朝日姬坐轎,餘人悉徒步前行。朝日姬著純白衣裳,垂頭坐於轎內。轎子兩旁窗戶開著,路人可以隱約看見她。
    「聽說已經過了四十歲,看起來還很年輕呢!」
    「是啊,像個姑娘一般。」
    「這樣的話,大人會喜歡。」
    「是啊。雖說是人質,畢竟是正室,若太不般配了,總不成樣子。」
    竊竊私語的人群前面,站著神態莊重的武士。城內已經準備好了各種慶祝儀式,連猿樂都準備好了。婚禮過後,要舉行朝日姬收長松丸為養子的儀式。可是,還是有人露出不喜朝日姬之態。
    本城內庭裡,人們開始談論家康會不會和這個四十四歲的正室同床共枕。因為,女人一過三十三歲,便已算步入老年。
    「主公有這麼多年輕貌美的側室,應不會和四十多歲的夫人同衾了。」
    「可是,若不那樣,就不成夫妻。」
    「不,這種婚事是可以例外的,怎麼會像年輕夫婦那樣。」
    轎子在這種氣氛中抵達大門。酒井河內守重忠露出忠厚之態,迎接客人。朝日姬此時更不放心了。她被伊籐丹後守的母親牽著,走過了遠不能與大阪城相比的陰暗走廊,朝大廳走去。這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家康一面都未見過。家康究竟是怎樣的人呢,果真像她妄自想像的,乃是一個身材纖弱的、會在房裡遇刺的人嗎?他既是海道第一武將,想來和哥哥必有相似之處。但若家康突然提什麼問題,她是否能以平常之心回話?
    我乃關白之妹,既同意嫁過來,就斷不能給兄長添麻煩。朝日姬胡思亂想時,立在大廳正面最高處的金屏發出了耀眼的光芒,令她有些頭暈目眩,恐是這幾日連續夢見亡夫、睡眠不良之故。她搖搖晃晃,慌忙抓住侍女的手。
    「請往這邊來!」一個粗獷而威嚴的聲音在金屏前面響起。
    朝日姬猛地清醒過來,只見大廳兩側諸人,莫不紛紛垂頭施禮。她感覺到坐在金屏前的那個胖胖的男人,稍稍動了一動。
    那是家康!
    朝日姬只覺他很黑,但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拉到上座去了。耳邊響起松平家忠恭恭敬敬的聲音,她知道是賀辭,卻未能聽出他說了些什麼。
    八個十三四歲的侍童拿出酒壺酒杯,其中兩人來到家康和朝日姬面前,施了一禮。
    「你先飲吧。」家康道,「事事女子優先,似已成了老例。」他的聲音空洞而生硬,毫無感情。
    朝日姬接過杯子,她還沒有看清對方的臉,便已成了他的妻子!杯中又出現了亡夫的臉。朝日姬閉上眼睛,把那幻影一口氣喝了下去。她覺得很是不吉:把佐治日向守吞了下去,此後他會永駐她心裡,隨時令她行刺……
    杯子交到家康手裡時,朝日姬第一次看到家康的側面。她看到家康那豐滿的耳朵似正輕輕顫動,彷彿聽到他在說:「我這耳朵能聽得見你心裡在說什麼!」
    朝日姬覺得自己微微有些發熱。
    喝過祝酒之後,清水正親把秀吉的禮物交給下人,長松丸被叫了出來,和朝日姬同飲酒。
    禮畢,朝日姬進入為她新建的大殿,換過衣服後再次回來,她感覺熱得難以忍受——是日向守動怒了?但現在她須和家康並排端坐同賞猿樂,之後大廳還須舉行祝福之宴。
    依例,宴會會持續到深夜。朝日姬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到那個時候。可是,她還未看完猿樂就昏倒了。
    家康看到朝日姬突然倒向自己這邊,遂責備道:「夫人醉了?」接著蹙起眉頭,不耐煩似的道:「喂!喂!」
    家康叫過沉迷於舞劇的侍女。侍女慌忙扶起朝日姬,這時她的臉已像白紙一般。四周頓時亂了起來。
    「讓夫人歇息一下,有醫士嗎?」
    「從大阪帶了過來。」
    三個侍女和伊籐丹後的母親一起抱起朝日姬,她們以為家康也會站起身。可是,家康非但沒有起身,反而斥責道:「眾人正興致勃勃,竟如此掃興,帶下去歇息!」旋以手勢制止大家,「休要吵,安靜!繼續!」他說完,若無其事地盯著舞台。
    朝日姬沒再從新御殿出來,她曾兩次派侍女來筵席上傳話:夫人雖已醒來,可還在發熱,實不能前來。
    大阪來的人認為,慶祝宴會當就此結束了。
    「奴婢想,大人若能些須探視一下,夫人自會覺得很有福氣。」伊籐丹後守之母悄悄在家康耳邊說。家康卻道:「台上演得很好啊!」他沒有離席。
    對此事,大阪的女人們相當不快。但德川的家臣們也甚不滿。「這個喜慶之夜,再怎麼不適,也不可如此任性!」「對,太不應該了!」
    家康對這些話置若罔聞,既不為朝日姬辯護,也不向女人們解釋。雙方的情緒激動起來。在不快的氣氛之中,大家逐漸沉入大醉……
    不論他們個人處境如何,抱著什麼感情,對百姓來說,可憐的朝日姬和家康結婚,卻是一次勝利。家康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若意識到了,就當識得這不僅是為自己祝福的盛宴,亦乃可載入史冊之宴,實為天下太平之宴!
    織田有樂拿起扇子,舞了起來。他最明白這場婚禮的意味,更明白朝日姬的命運有多麼可悲。
    【吾本大詹客,
    名為白樂天。
    如今至東國,
    奉敕訪仙山……】

《德川家康6·雙雄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