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五年五月二十七,豐臣秀吉從薩摩撤兵回博多。從五月初八在太平寺與島津見面始,一共花了二十日善後。秀吉至此方鬆了一口氣,而島津也該心平氣和了。
島津義久把秀吉迎入鹿兒島城,用三女龜姬為質,隨行到太平寺的老臣島津征久、島津忠長、伊集院忠棟、町田久倍等,也都派來了人質。可是,當島津要把城交出來時,秀吉卻拒不接受。「不要使賴朝公以來名揚四海的島津氏榮耀受損。」
秀吉尊重武將,平息了島津的不滿,事實上,這對於後來之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秀吉此次遠征不僅平定了薩摩一地,還把大隅給了義珍,把日向的大半給了義珍十五歲的兒子久倍,家久、征久等人的領地也都安置妥當。連頑抗到底、堅持不降的新納忠元、北鄉一雲等人,秀吉也都加以寬恕。當動身離開薩摩之時,秀吉的心像在炎夏之時吹過涼風那麼爽快。
五月二十七,秀吉離開薩摩,自肥後經築後,再進入築前。整個九州都已經遂心如願處理完畢。在往博多的途中,秀吉開始考慮此番該如何論功行賞。他認為自己是個英雄,格外神采飛揚,不論走到哪裡都喜氣洋洋,不時停下轎子,與商家、農夫談笑風生。
進入肥後,越過球磨,由八代朝隈莊而去。秀吉令人打開轎門,讓海風盡情吹過。正在他滿足地假寐時,突覺眼前閃過幾道白光。
秀吉睜開眼,原來是包著白頭巾的女人慌張地穿過樹林。洋教的女人?秀吉這麼想著,忽然想起利休說過的話,忙令轎子停下。「他們在做什麼?那邊樹叢好像是本地鎮守轄地。」
隨轎的增田長盛慌忙過來稟道:「大人,是暴亂,我們趕快離去!」
「暴亂?」
「是。看來這附近還在持續著一場戰事。」
「那些包著白布的人是洋教徒?」
「是,連女人們都上陣了,不過,對我們大概不會有敵意。」
「拿鞋來。若是靠近他們有麻煩,就不靠近。可我一定要瞭解這裡的百姓之事。」秀吉說著,用折扇遮住臉,就要抬腳出轎子。近侍只得備好草屐。
「真奇怪,男人比女人多得多,但那些男人都在破壞神社。」增田長盛一臉苦澀地跟在秀吉後面。
秀吉走進古松的樹蔭下,停住腳步。他隱在樹後,想暗中觀察動靜。那片林子距官道有近二町距商,關白大人一行正通過這條路。可是村民們對此,毫不在意,拚命毀著神社,秀吉百思不解。他們不可能不知,可是究竟在幹什麼,以至於對我關白大人都不屑一顧?
若是暴亂,領民就定是對領主不滿,可是此中卻似隱含他意。平定了九州、凱旋而歸的關白,難道不能對此作出裁決?秀吉正想著,增田長盛在一旁道:「他們乃是白木妙見神社領內的百姓。」
不遠處,包著頭巾的女人們很快圍成一圈,紛紛合掌祈禱。男人們則迅速砸爛了神社。那些人表情並不激憤,只是冷冷地做著這一切,令人難以接受。
「卻是因何起亂事?」
「屬下不知。」
「定是因對神官反感才起亂事,去,叫領頭的來!」
「大人見諒。」
「怎的了?」
「大人,還是不惹他們的好。」
「長盛,這一帶的新領主,人選我還未定,應聽聽百姓的意見。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說不定我可主持公道。哼,破壞神社總是不該。傳他來!」
說著,秀吉選一個陰涼處,叫人擺上折杌,「先令他們停止暴行,帶兩三名領頭的過來。」
秀吉只要話一出口,任誰勸諫,也斷難改變主意。增田長盛只得走上前去,讓他們停止暴行。可那些人根本不睬他,繼續祈禱、破壞。長盛的隨從跳起來抽出刀威嚇,秀吉離他們遠,沒聽到說什麼,不過,他知他們是想阻攔暴民。
一個女人、兩個男人走了過來,他們跟在長盛後面,滿臉不服,準確地說,他們是被強行拉了過來。秀吉揮動折扇,注視著他們。
「關白大人在此,老實些!」長盛隨從喝道。
那三個人相當沉著,對視一眼後,在胸前畫個十字,雙膝併攏施了一禮,卻並無平民百姓初見關白應有的熱情和感動。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不卑不亢,另一個則年輕些。而那個婦人二十多歲,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是這附近少有的皮膚白皙的女子,因為包著白頭巾,眉眼並不甚清晰。
「回我的問話,莫要怕,先從你開始,一一報上名來。」秀吉對那年長的男人道。
「是,小人叫安德烈·田口。」
「安德烈?沒問你的洋名,說真名!」
「小人現在有了信仰,就把俗名全忘乾淨了。」
「哦?那就免了。年輕人,你呢?」秀吉轉問年輕一些的男子。
「小人叫約翰。」
「你也把俗名忘了?」
「回大人,忘了。」
「這位姑娘呢?」
「民女瑪達蕾娜。」
「哼!你們在暴亂?安德烈,你是主謀?」
「是。」
「聽說你們乃是妙見神社領內的百姓?」
「是。」
「領內的年賦是多少?」
「四公六民(四分交於朝廷,六分留於百姓)。」
「年賦倒不算苛。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勞役或征斂嗎?」
田口慢慢搖頭,「倒不是因為這事引起。」
「那是因何?」
「他們強迫我們改變信仰,否則就要把佃種耕地收回。」
「哦?」秀吉一時無法判斷誰是誰非,沉默起來。意欲讓佃戶改變信仰,倒也不無道理。但如不照辦就要收回耕地,器量則未免過於狹小。不過,對於神官而言,佃戶信奉其他宗教絕非好事。
「即便撇開信仰,仍然可以尊敬神官,何不這樣說呢?」
三人對視一眼,又畫十字。
「想說就說吧!我會諒解你們。我原本就是你們的朋友啊!」秀吉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微微笑了。可他們能領會嗎?
「關白大人天生就和我們的信仰一樣?」那男人兩眼放光,探身問道。
秀吉本想說自己與他們同樣出身農家,但他們誤解為信仰相同了,不過秀吉絲毫也不在意。若讓他們畏懼自己,以致不敢直言,反而不好。關懷他們,讓他們說真話,即使有誤解,秀吉也不會在意,遂道:「對!一樣!神官做了什麼事,你們大膽說。」
「大人!」男人眼裡閃著希望的光芒,「長崎的巴杜雷神父說,要把金錢獻給可憐的病人,小人那樣做了,神官卻惱了。」
「哦。」
「這也難怪,因為他被魔鬼附體……」
「魔鬼?」
「是的,魔鬼告訴他,年賦減少,都因獻給天主了,不如把土地收回,讓別人耕種。」
「那你們怎麼辦?」
「我們先是一笑,後來告訴他不可那樣做。」
「神官不答應,你們怎麼辦?」
「我們和巴杜雷神父商量過了。巴杜雷先生讓我們把這附近的神社全部毀掉。這麼做了,惡魔才能悔改!」
「那個叫做巴什麼的,是哪裡人?」
「西洋來的洋人。」
「聽了他的話,你們便開始破壞神社?」
「是,已經開始了,只有這樣才能進天國。」秀吉不解地歪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看出對方已經放鬆了警惕,對他裉有好感,可是,他還是沒明白他們的話。「你們不是暴亂嗎?」
「不,這是勇敢的行為。」
「可是,若我的家臣——新領主對你們不滿,怎生是好?」
「大人是說,新領主大人也是惡魔?」
「不,即使信仰相同,也必須公平。」
「信仰相同的話,我們就放心了。神官即使求助於他,我們也一定會立於不敗之地。」
「你怎知道?」
「我們發誓,即使教友是大名,也與我們平等,打仗時會馬上從神國調來大槍大炮,即使因此殉教,也會因為忠於主而升上天國。」
秀吉忙抬手止住那人,「所謂神國,是哪一國?」
「就是巴杜雷神父的國家,在大海彼岸,有很多神國,都比日本國強上百倍。」
秀吉突然噤口了。比日本國強過百倍的神國?這話就如往他臉上啐了一口。這些農夫怎會有這種想法,定是傳教士灌輸的!他們說只有把神社搗毀才能拯救神官,著實讓人詫異。秀吉本沒有明確的信仰。他崇拜神佛,不過是想借助神力顯示自己的威風。他確信自己現在走的是正義之途,神明自會顯靈。
這些百姓的口氣,竟如當年比睿山的僧侶。他們的表情並無一絲惡意,很是平靜。
「另有一事要問你,」良久,秀吉蹙眉歪頭,嚴肅道,「倘若新領主和你們信仰不同,而是信奉神佛之人。與你們所說的神國發生戰事,你們會站在哪一邊?」
年輕人昂然回答:「我們當然不能與惡魔為伍,不然會下地獄!」
「那麼……」秀吉逐漸覺得喉頭乾渴,「信奉神佛之人都是惡魔,一定要下地獄?」
「是!」
「田口,你年紀較大,母親可還健在?」
「啊?」那人有些驚慌,「小人的母親已於八年前的冬天去世。」
「八年前……那麼,你母親也是洋教徒?」
「不是。那個時候,巴杜雷神父還沒來傳教。」
「你母親信奉佛祖吧?」
「是。」
「那麼,你的母親是惡魔,下地獄去了。你想和去了地獄的母親分開,去天國?」
田口沉默,一時無言。
秀吉大聲道:「你真是好生冷酷無情的兒子!只想自己去天國,對母親棄而不顧!」
「不,這……」
「那麼,總不能把你母親當惡魔?」
「是,母親是……」
「她不是信奉佛祖嗎?」
田口啞口無言。正在此時,那個女子突然扯下白頭巾,發瘋似的大叫:「我要做惡魔!」
「要做惡魔?」
「是……是!民女母親也在地獄……」
「你在說什麼,瑪達蕾娜?」
年輕人慌忙阻止她,但她仍斷然道:「對!民女即使去地……地獄,也要和母親在一起!」
秀吉目光如箭,注視著她。女子搖搖晃晃站起身,撥開慌忙前來阻攔的年輕人,眼睛血紅。她喃喃道:「叛教就得下地獄。但不去地獄,就見不到母親……」
「瑪達蕾娜!」
「不,我要到母親身邊去陪伴她才行。母親,原諒女兒!女兒以為母親去的地方是天國……」
「喂!等等!」
「不得胡鬧!」
年輕人正要站起身,長盛嚴厲地斥責道,「大人在此!」
年輕人被他喝住,伏下身去,可是姑娘就這樣跑開了。
「不要管她,長盛!」秀吉喝道。
「是。」秀吉看著姑娘在毒辣的日頭下突然跑開,不由很是欣慰。她並未瘋癲,定是想起了離世的母親。他漸漸對面前的兩個男子感到厭惡。
「可悲啊!」田口道,「做母親的都想讓自己的女兒升上天國。」
「你真這麼想?」秀吉道。
「是,她信心不足,或許是受洗未久的緣故。」
秀吉沒理那個男人,轉頭道:「長盛,去告訴他們,不得毀壞神社。」
「是!」
「違令者殺!」說完,秀吉苦澀地吞嚥口水。他想起那個男人說,若是被殺死,也能進天國云云,心中一驚,「且等,長盛!」
「大人!」
「不要斥責,要和和氣氣告訴他們,不得破壞神社,關白會和神官交涉。」言畢,秀吉生起悶氣來,天下還有人無視他的權威。而且,他驟然想起火燒比睿山時信長的憤怒。若讓洋教勢力繼續發展下去,信長公的努力和他的奮鬥都將付之東流。這些人不是在作孽嗎?
秀吉想著,起身朝轎子走去,一面命令近侍:「我還有話要問他們二人。把他們帶上!」
一直心情暢快的凱旋之帥秀吉,一見到隊伍後面跟著的兩名洋教徒,就不時陷入沉思。信長公生前,秀吉幾度領教過一向宗教徒的拚死抵抗。可是,沒想到洋教徒令他產生了同樣的感受。秀吉的家臣當中,也有像高山右近、小西行長那樣虔誠的洋教徒。但他們都把信仰和政事分開,從未和秀吉產生矛盾。而且,右近和行長雖在旗幟上印上十字架,卻功勳卓著。故,秀吉效仿信長,不干涉傳教士來日本傳教。
可是,自古以來,天下之人便信奉神佛,不同宗教之間也發生衝突,洋教利用、煽動普通百姓,令海內不清,實不容忽視。和紫野大德寺的古溪宗陳等五山僧侶一向和睦的利休說要調查洋教,是否因為想到這些?秀吉怕自己所慮過深,便令長盛一路監視那二人,把他們的言語行動都記錄下來。
那二人雖被監視,卻絲毫也無畏懼之色,一日之內好幾次祈禱,甚是平靜。他們甚至還說,織田三七郎信孝不幸慘死,乃是因他入教後又叛教,與無德的和尚交往。而高山右近多次被秀吉派往險境衝鋒陷陣,都能安然無恙,乃是天主的恩賜。
「你們怎知道?」
每當被問到類似問題時,他們總是回答:「巴杜雷神父能看透一切。」
不僅如此,有時他們還用巴杜雷的話來批評秀吉。他們說,關白此次能順利平定九州,可能是因為他對天主生起敬意的緣故。不然,那麼多人為他拚殺,他早該受到天主的懲罰了。
秀吉哂道:「我乃蒙天主的恩寵,才得勝的?」他無法說動那麼頑固的人,此二人之為,似和一向宗教徒當年無甚區別。
秀吉於六月初七抵達博多的箱崎,在那裡與由大阪來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長等負責糧草之人見面,卻隻字未提洋教的事。「放他們走吧。」秀吉命令長盛放了那兩名洋教徒,接下來就忙著重建博多和論功行賞。
博多城仍然荒蕪。
大友和龍造寺之間幾度在此會戰,百姓的家園重建後又被焚燬。平民大多背井離鄉,土地成為荒野。秀吉迅速喚來黑田如水和石田三成,令他們畫出城池的地圖,又令瀧川雄利、山崎片家、長束正家、小西行長四人負責劃割,每人手下各設三十多個管事,分擔道路和房屋的重建。秀吉慨然道:「我要為日本國建起港口!眾位商議一下,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
城池以南北為縱,東西為橫。在南城牆外側挖掘一條二十間寬的護城河,拓寬南北的道路,與富商的屋子並行,東西向的道路則比較窄,可以容大量平民入住。九條寬廣的道路,要把富商們聚集來此,陸陸續續舉行茶會。這一切證明,利休主持的茶會之利並不遜於兵刀。
品茶時,眾人只需聚集庵中喝茶,沒有身份等級的差別,也不談國事。
只有客人和主人,彼此行相見之禮,和美至極。神屋宗湛、島井宗室等,都受到了秀吉的親遇。始時他們還抱有戒心,可是,最終還是表現出抱歉和尊敬之意,坦誠道:「大人實乃萬年一遇!」
一日,秀吉叫來島井宗室,賞給他本城一處十三間半的大宅子,永遠免除賦役,還陪他和利休進入三疊大的茶室。道:「怎樣,宗室,願做重建城池之事否?」
「榮幸之至!百姓歡欣鼓舞如逢新生,紛紛回到城裡。」
「我是問你對住宅可滿意?」
「小人真是感激不盡。」
「你和神屋都分得十三間半,神屋卻彷彿有些不滿。」
「不,他也念念不忘,說是為了報恩,定要在這裡建起天下聞名的港口!」
秀吉聽了,高興地點點頭:「宗室,你瞭解洋教嗎?」
「我乃佛教徒,對洋教不甚清楚。不過,倒是聽到不少傳言。」
「我平定九州,是想要讓全日本都繁榮起來。不僅是你們,我也想讓洋教徒一樣高興。卻不知怎樣才能辦到啊!」
「讓洋教徒也高興?」
「是,我們都是天子子民。不該不顧他們的感受,否則,就是我的失策。怎樣才能使他們和我們同心一致呢?」秀吉認真地說著,看了利休一眼。他把島井宗室叫來問這事,自有他的考慮。
島井宗室其人,自許「亦僧亦俗,亦俗亦僧」。他表面上做釀酒生意,其實控制著博多商界,但他絕不放高利貸。據秀吉的瞭解,對馬守宗義智做生意的本錢,幾乎都來自宗室。肥前勝尾山城主、築紫上野介廣門等,都曾好幾次向宗室寫過誓書。宗室不僅對大友氏一清二楚,對大村、松浦、有馬等人與洋教的關係也瞭如指掌。他的夫人是被視為礦業開山祖師的神屋宗湛之妹。由此,秀吉才特地來徵求他的意見。
「你雖是佛教徒,卻並非狂熱的信徒。信教雖是好事,可是凡事過猶不及。這是古之嚴訓,洋教徒也必須懂得。告訴我,該怎麼辦?」
宗室十分慎重:「在下以為,很難辦到。」
「哈哈,」秀吉輕笑道,「若是簡單,就不必找你來了!你說,難在何處?」
「要想讓他們真正和大人一心,只有大人也信天主,別無他法。」
「讓我順從他們?」
「是,不然他們總是會把大人當成異端。這是小人從西洋諸地的情形中得來的結論。」
「宗室,我不信天主,他們便不樂意嗎?」
「不錯。」
「那麼,我問你,如今信奉洋教的大名也很多,他們虔誠地信奉天主,便非我家臣?」
「大人,這很難說。大人知道,小人只是商人,根本無法斷定這種事情,因為其間有許多事不能確定。」
「哦……」秀吉呷了口茶,不再說下去。宗室被譽為九州第一有膽識之人,他的一番言論,使秀吉一時無話可說。
「已故右府和大人您對此事,似都以寬厚為本。信仰和政事本就有別。二位大人不但沒有把它們對立起來,還予人以傳教和信教的自由,當然會使海內動盪不安。」宗室若無其事道,輕輕伸手去拿茶碗。
秀吉一直凝視著宗室。宗室的意思,似乎是在責備他迄今為止未對洋教採取適當的對策。既然希望和西洋交易,就不能忽略此事,但竟然今日才動心思。宗室愈是冷靜,秀吉的胸口就愈堵得慌,他猛然變了聲氣:「整個九州有多少信徒?」
「這……估計不下百萬。」
「百萬?三教九流都有?」
「是。各地都能建起洋教堂。」
「能建洋教堂,也就可以造巨城。」
「是,現在南方各地也可以建造大城了。」
「你是說,日本的大名並不那麼虔誠地信仰洋教?」
「始時是為了生意上的利益假裝信教,可時間一長,就變成了真正的信徒。」
「有理。逃難中的一向宗城附近的百姓和浪人,後來都成了犯上作亂的暴徒。」
「想開創太平盛世,就當胸懷寬廣。」
秀吉又噤聲,環顧了一眼狹窄的茶室。利休做的竹花筒中,一朵紫色牽牛花開得正旺,旁邊掛著生島虛堂的墨跡。茶碗則是長次郎依利休要求燒製的新品。「宗室,你的意思是,派來這裡的新領主,必須是洋教信徒,否則很難阻止他們作亂?」
「能做的恐只有這些。」
「若付諸武力,定會激起暴亂。一旦暴亂發生,洋教是站在領主一邊,還是站在信徒一邊?」
「看一向宗之亂,便可明瞭。」
「一向宗和本願寺,可以通過交涉解決。可是洋教的根在海外。」
「這……」宗室微微笑道,「若執意不讓洋教發展,就很難與異國往來。」
「不過是打個比方,宗室,我的膽子沒那麼小。根本在於,信洋教的人也好,信佛教的人也罷,都必須同心協力,創造太平盛世,對不對?」
「大人言之有理。如此一來,即使有人煸動,也不會出什麼亂子。可是,眾人是否能領會大人的苦心?」宗室說到這裡,猛然住了口,因秀吉的臉色不知為何竟然大變。
秀吉為自己說了胡話而懊惱。要讓洋教徒和佛教徒和睦相處,這如同要杜絕盜賊一樣,不過是一句屁話!時間緊迫,信神佛之人並未去破壞洋教,可是洋教徒竟已對神社下手了。倘若作亂是為了生存,尚可秉公處理,可是因為信仰不同而引發禍亂,實令人束手無策。可是,一旦動亂爆發,就會由領主和領民的矛盾,擴展到日本國甚至海外。利休和宗室都是在看他的笑話。
好勝的秀吉意識到此,就不想再糾纏,以免讓人繼續看自己的狼狽之態。他得意地笑了,「哈哈,我知了!我已找到解決之道。」接著又改變話題:「宗室,你和對馬的宗義智很是親密?」說著,他和利休交換了一個眼色。
「不如說,他對小人很是關照。」
「哈哈,我坦誠相告,我已完全瞭解宗義智,他根本不在你之上。」
「即便如此,他畢竟是對馬守!」
「好好,最近我要令他做一件有趣的事。他勢必會去找你商量。到那時,你可千萬別來求助於我。」
「有趣的事?」
「他出使朝鮮,讓高麗王來向豐臣秀吉行臣子之禮。」
「這……」
「不必多說。他已誇下海口,能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高麗王。是嗎,居士?」
利休不置可否地岔開話題:「大人喜歡這新茶碗嗎?」
「嗯!這個黑色不太好,我喜歡紅色的。宗室,若宗義智出使高麗,高麗國王會怎樣說?可能你得去一趟,希望你別忘了此事。」
「小人一定得去高麗……這又是為何?」
「去看看那裡的風土人情。」
「可是大人……」宗室有些著急。
利休知宗室想掩飾尷尬,有意岔開話題:「黑色比紅色工藝更複雜。」
秀吉卻反駁利休:「新茶碗的事,以後再議。宗室,一年之中,親義智和高麗做了多少筆交易?若繼續讓他們出入博多港,收益會增加多少?還有,照以前的做法,在高麗建和式住房,是否有益?你去仔細勘查。」
「遵命!小人和神屋商議過後,再去仔細打探。」
「好。既已天下太平,就要求富國之道。我一回大阪,便去向朝廷提出請求。」
「請求?」
「把都城從京都移到大阪。」秀吉若無其事道,然後笑著把話岔開了。當然,仍是避免不了談洋教的事。
茶畢,島井宗室離開後,秀吉急切地對坐在爐前沉思的利休道:「乾脆讓佐佐成政那種頑固之人去做肥後之守。」利休不置可否。
「要鎮壓暴亂嘛,」秀吉道,「當然,非我意願。不如讓領民自由接觸傳教士,恐還會有領主勸領民加入教會。」
「會有此類事。」
「居士,你叫我調查洋教的目的,為了生意往來則可,若是為了壓制洋教,就不妥了。」
「唔,在下只是請大人明察,並無其他目的。」
「哦,茶也喝過了,去城裡逛逛吧。你隨我去。」
夏陽已經偏西,秀吉帶著利休和三個貼身侍衛,朝熱火朝天的工地而去,查看了一些地方後,就到本町奉行的臨時下榻處稍事歇息。秀吉聽石田治部少輔回事時,一反常態地心不在焉。工匠、下人、商人等一看到秀吉,紛紛跪下來請安。平日裡秀吉都會泰然自若地回禮,可今天卻憂心忡忡,連頭也沒點。
太陽已經落下,辛苦了一天的工匠都紛紛收拾回家。秀吉來到下榻處附近護城河邊的一家店舖時,突然站住。少說七八十坪的空地上,十四五個工匠模樣的人,圍成一圈跪在地上,雙手合掌,正虔誠地朝天禱告。秀吉有意大聲咳嗽,想他們會否中止祈禱,過來問安。
「咳!」秀吉又咳嗽一聲。有兩三人好像注意到了秀吉,可他們沒有即刻轉向他,而足繼續祈禱。秀吉突覺不安——居然有人敢無視我豐臣秀吉!他故意站住,等他們祈禱完畢。在這種地方,他當然不會動怒,只是想知道他們祈禱完後,還會做什麼。
祈禱終於結束了。人們一一把視線轉向秀吉。正在此時,對面來了一個男子,那是一個穿教士服的當地人。人們又紛紛把視線轉到那人身上,急忙朝他跑過去,向他跪拜。那人受拜後,才發現秀吉。之後,一群人在那男子的帶領下,向秀吉伏下。秀吉又一次感到震驚。
這一群人對秀吉的態度,和對那個身穿教士服的男子截然不同,不過是一副副冰冷虛偽的面孔罷了。秀吉尋思,這些人心中並無關白!他本打算叫住那個沉穩地向他施禮後便離去的教士,可終究還是罷了。
他剛想走開,又收住了腳步,石田三成從後面追了上來。
「治部,何事著急?」
三成追上秀吉,施禮道:「大人和洋教的人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怎的了?」
「在下來此,真是大開了眼界。那些信洋教的工匠,無論品性或勞作的態度,都甚好。」
「哦?連你都……」秀吉轉身離去。他想起洋教的第一戒,乃是只可尊奉天主,一人不得侍奉二主,又聽了三成剛才的話,心裡極為不快。天主重要,還是我豐臣秀吉重要?權柄與神,究竟作何取捨?
不能置之不理!秀吉心中惱怒,對跟在身後的三成道:「治部!在把朝鮮從大明國手中奪過來之前,洋教問題必須解決!」
三成一時之間沒有領會秀吉的意思,只是疑惑地看著他。
太陽已經下山,涼風輕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