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幸一直在寫,塗塗改改。盒身上點綴著孔雀毛,大久保長安送的寶石鑲嵌其中,與嵌著的青貝爭奇鬥妍,華美得令人目眩。兩個盒子中的一個自然照約定給了長安,另外一個則留給了她自己。如今,她的盒子正擺在書院窗下的陽光裡,比房中其他物什更早地享受著春日的溫暖。
然而,阿幸的臉色並不像春日般明媚。她胸中難受,有時會咳出帶血的痰,之後就始終有一種令人不快的微熱,無法安眠,夢中老是在被什麼追逐……
阿幸以為,這一切都是大久保長安的緣故。長安恐是可怕的妖怪轉世。最近,阿幸似在夢裡看透了這妖魔的真面目。它非別物,正是一隻莫大的山蛭。人在深山中行走時,那東西會如水滴一般滴落於人身上。當人發現時,那東西已喝足了人血,身子膨脹起來。長安不正是一隻巨大的山蛭嗎?
阿幸覺得,長安所做的每一事都讓人生怨。他雖常說什麼大海、交易,卻總離不開山。不僅如此,不管他去哪座山,都要帶上女人,似要把她們的血吸光。他帶了五六十個女人去了礦山町,結果,那些女人大部分從此消失了。
這些奇怪的想法,恐只是阿幸因身子虛弱而產生的幻夢,然而她還是希望將自己的不安和恐懼記下來,留給他看。這個「他」,便是阿幸一直念念不忘的本阿彌光悅。日記就裝在眼前的綠色小盒裡。她希望,在閉上眼時,盒子能交到光悅手中。
阿幸潤了潤筆尖,再次提起筆。
今晨,我又被大山蛭緊緊抱住,喘不過氣來。我恐不久於人世。山蛭出於某種原因,把這綠色小盒給了我,兩日後他便中風不起。他每日都要悄悄到我處,說些可怕的話,如在詛咒……
寫到此處,阿幸又把紙撕碎扔掉了。她覺得,這些字句並不足以表達對佯病在家、臉色蒼白、怪裡怪氣的長安的怨懟……
長安以醫囑為名,拒絕一切來訪。他躺在被褥中,被褥外裹著厚厚的雪白被罩。長安自己則穿著柿色法衣,著同色頭巾,真如古怪的修行之人。他有時會來阿幸房間。「阿幸,我在這世間,最關愛的便是你。我雖有偌多妻妾,但知我者唯阿幸,其餘諸婦,不過擺設!」不過,他沒忘了再加上一句:「萬萬莫對外人道,我正托病四處活動……」
長安病倒的消息,已從身在駿府的大御所口中,傳到了江戶的將軍府,以及大久保相模守府上和松平忠輝府上。來探望之人一律不許進屋,連正室池田夫人似也相信他得了重病。池田夫人乃本願寺顯如上人心腹池田賴龍之女,屬池田輝政一族。長安對池田夫人都要偽裝,側室和兒女應均不知實情。
說起來,長安內室的複雜還真令人吃驚。阿幸剛嫁進來時,以為兒女均為他與年紀相當的側室所生,後來才發現,已有五男二女長大成人。
她本以為乃同族重臣的大久保籐十郎,竟是長安長子,他娶了信州松本城石川康長之女,居於八王子。次子外記之妻是備前守池田輝政三女,在家中較有權勢。阿幸最近才知,長安兩個女兒所嫁之人,也都是如長安一樣奇怪的人家。長女嫁與伊賀統領服部半藏正成次子正重,次女嫁給甲州武士三井十右衛門吉正,此人在信長公身後不久發動暴亂,殺死了信長公攻陷甲州後任命的川尻肥前守鎮台。
由此可見,除了駿府、江戶和奧州,長安在本願寺、備前、伊賀、甲州方面皆有安排。
綠色小盒剛一做好,長安便突然稱病,似欲在暗中摩拳擦掌。
阿幸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份聯名狀。自從被伊達政宗拒絕,長安似更加小心。然而他那一身修行之人的打扮、偷偷摸摸的行為,都讓阿幸感到難以言喻的怨恨。而且,他一旦想要發洩身內膨脹的慾望時,便只到阿幸這裡來……
阿幸又仔細想了想,再次提起筆。若將心中對長安的怨怒如實寫下,恐怕會讓人以為她有私怨;但若一板一眼地羅列事實,卻也讓她有些為難。
在眾多側室之中,只有阿幸知些長安的古怪行為。她感到一股恐怖之氣瀰漫開來,她不只覺得自己將成為長安貪婪慾望的殉葬之物,還時常想到,長安必殺她滅口。阿幸雖想趕緊記下一切,但山蛭身上還有無數令她無法參破的謎。最大的疑問便是,長安每晚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也曾暗中去他的臥房探訪,長安均矇混過去。偶爾,他乾脆道:「老子去挖金山了。」
「金山?去哪裡?」
「離得太遠,往來一趟太累。我聞到附近就有黃金的氣味。」
「附近?」
「嗯。就在黑川谷中。嗯,休要說與人。」
「黑川谷中?您親自去那山裡了?」
「正是。其實,這金山乃是武田信玄公生前發現的,當時特意只挖了一點點,就停了下來。」長安坦誠相告,神色看來並無一絲警惕。
黑川谷,文永年間日蓮上人曾書:「行甲州北原,游田波黑川。」田波便是山梨郡玉山之大菩薩峰。黑川則位於都留郡境內,乃玉川源頭。《甲斐國志》中載:「黑川山在其北,距山梨郡蔌原村四十餘里。傳其中多掘金者。」
阿幸並不知這些記載,但她聽說,現今還有人去黑川谷淘金。但大久保長安若欲再次挖掘那金山,為何要裝病,還要獨自行動呢?他難道以挖掘金山為借口,把那綠色小盒藏起來?阿幸隱晦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長安大笑道:「哈哈,和盒子毫無關係!我已經把它好生藏了起來!」
一日拂曉時分,長安突然出現在阿幸枕邊。
家中有暗道數條,若不走走廊,還可從設在壁櫥裡的台階進到房裡。台階通向二樓,那裡原本是阿幸婢女的臥房。
如今那自然是一間空屋,聽說那間房的天井與屋頂之間,有幾條路可以出去,不過阿幸對此一直頗反感,從未深究過。
「阿幸,給我暖暖身子。」長安道,「我只能向你要些溫熱。我只信任你,也只喜你一人!」他邊說邊鑽進阿幸被窩,渾身冰涼。
「您身子好涼!」
「哈哈!這身子正生著重病呢。」
阿幸無奈,只好雙手環住長安。她的體熱必能讓長安感覺舒服些,未幾,她自己的身體卻難以遏制地打起戰來。
「這座宅子裡,究竟有多少人知道您的秘密?」阿幸在長安耳邊輕聲問道。
「十一個。」長安回答,「不過女人只你一人。我只想帶你到地底下,不,到最南方的孔雀島去。」
「孔雀島?」
「哈哈,打個比方。沒這個狗屁島,其實就是你畫在小盒子上的島。」
「都是何人知道秘密?」
「我的手足,四大天王和六大神將。再加上我,合十一個人。」
「每晚都做些什麼?下雨也不歇。」
「好吧,我不瞞你了。」長安身子似暖了些,親一下阿幸,道,「你以為我是在運什麼?」
「運什麼?」阿幸第一次聽到「運」這個字。
「呃,」長安似也注意到了,「我還沒告訴過你啊!」
「是。您說過,您在黑川谷開採新的金礦。」
「哈哈,嘿,其實不止。」
「那,究竟在運些什麼?」
「嘴要緊,休要告訴他人!去的確是黑川谷,不過目的恰恰相反。」
大久保長安雙目牢牢盯著阿幸,讓她心中不安。
阿幸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長安似終於要說真話了,阿幸卻無法判斷,自己能聽到那些「真話」是幸運抑或不幸。但她心中那團執著的火無法熄滅,她只想看穿山蛭的真面目。
「大人,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哈哈,所以我才只上你這兒。」長安立刻回以甜言蜜語,「其實啊,我是擔心現今這世道。去歲底,九州一個大名因不滿葡國船隻,竟一把火將那船給燒了。」
「有這等事?」
「我未與你細說過。其實,我和那位西國大名見過面,就交易的事多有來往。」
「都談生意了?」
「是啊。我要統馭大海,自不可瞻前顧後。但葡國船在天川附近搶我貨物,殺我船員。他們自要報仇。我若事先知道,定會加以阻止,但在我得到消息前,他們業已報復了開到九州岸邊的葡國船隻。此事雖未傳到大御所耳內,但已導致我恩公大久保忠鄰大人和本多父子反目。」
「哦。」
「本來,他們二人均為德川重臣。一旦交惡,定會演化成無窮無盡的權力紛爭。伊達政宗心裡恐正多有算計,故他拒絕在聯名狀上簽名。」說到這裡,長安又癟了癟嘴,親一下阿幸。
阿幸本要咳嗽,一見事關重大,只好屏住呼吸,點了點頭。
「對伊達不可不防。如此一來,我便不能隨隨便便向人傾述大志。若有人要不利大久保一族,必首先沖長安而來。所以,我並非挖黑川谷的礦山,而是要先把黃金埋到那兒。」
「那麼……那麼……是把府裡金庫的黃金……」
「正是!不過,其實和金庫並排著的米庫和兵器庫下,都是黃金。當然不只有我的,還有上總介大人、大久保和石川的。即使為進入大海,也當備有足夠的黃金。」
「哦……」
「不過,倘被本多父子發現,那可是滔天之罪。他們若聞出一絲黃金的味道,誣我長安為大逆不道之徒,想開脫必難如登天。」長安聲音愈來愈低沉,最後長歎一聲。
阿幸一言不發,只抱住長安的頭。聽上去不像是謊話。若本多父子和大久保忠鄰交惡,最有危險者定是長安。長安遂才讓阿幸做了綠色小盒,先把聯名狀藏起來。那之後,他感到危險愈發迫近,便欲再把黃金埋起來。他說打算把黃金埋於黑川谷云云,完全可信。他佯作向黑川谷運採礦工具,只要把黃金扮裝一番,從地窖運到其他地方,再多找些幫手,自可將其藏得了無痕跡。
「記住,萬萬不可和人說!只要別人不知,早晚有一日我會再把它們起出來,好生利用。」
阿幸的身子逐漸不再發抖。真是人生如戲!眼前這個男子本是演手猿樂的十兵衛,卻意外得到家康賞識,搖身一變,成為負責開採天下黃金的金山奉行。
這位金山奉行擺弄著自己挖出來的黃金,見財起意,頓時生起巨大的野心。他讓人偷藏黃金,卻又不得不把它們再埋回土裡,否則將性命難保,真是令人慨歎。為了把那金子埋回土裡,這被贊為「掘金之神」的男子竟「中風不起」。赤條條來到世間之人,如今掌握著萬千財富。如此思之,豐臣太閣和大御所又有何不同?
「呵呵。」阿幸忍不住笑出來。
「噓——」長安表情變得甚是可怕。
「您埋好了黃金後,就暗中回到病榻?」
「當然!再過兩三日……」長安悄悄抬起頭,環視了一圈——自然不會再有他人,「我就慶祝自己痊癒,然後開採黑川谷。那時正是杜鵑開花時節。帶上眾人同去,在山谷搭台,舉行盛大的祭山儀式,飲酒唱歌。其實,從那座山裡還真能挖出黃金呢。」
阿幸撫摸著長安胸膛,可笑不出來。在她眼中,他既像一隻巨大的山蛭,又若一出狂言裡滑稽可笑的大名。
轉日,阿幸依然寫下既不算信,也稱不上日記的文字。
想一想,說大久保長安乃是狂言中可笑的大名,阿幸也可算作一介滑稽藝人。她要從長安身邊逃去,並非不能,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她便相信自己再也無法從這巨大的山蛭手中逃走,反而溫馴地等待日益逼近的滅亡……也許,她乃是為了發洩對和長安肌膚相親的憤懣,故意在心中幻化出光悅,聊以自慰。
阿幸現在有很多可寫。大久保忠鄰和本多父子之爭所為何故?九州某地燒了一條葡國船隻——光悅只要聽說這麼一點,定能知事情真相,若有不明,他自可前去詢問茶屋。另,大久保長安私藏了無數黃金……權先記這些吧。
記下了些,阿幸突然感到全身冰冷,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想起長安說要舉辦祭山之儀云云,說不定乃是欲趁眾人喜樂時猛施毒手,阿幸腦中突然閃過這可怕的預感。
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擔心,很快就被另一消息吹散——松平上總介夫婦微服來八王子探望長安。家中上下慌作一團。
長子籐十郎前來通知阿幸:「迎接時,請夫人亦出席。」
「知道了。這是大人的命令嗎?」
阿幸若無其事地一問,籐十郎似乎有些著慌,「上總介大人自然不會說乃是來探望大人病情,也許會說只是狩獵歸來,順便來訪。請夫人留心。」籐十郎以「大人」稱呼父親,他似也知些黃金的事。
阿幸恭謹地應承下來,籐十郎方才離去。
籐十郎一走,阿幸立刻把剛剛寫完的日記收入匣中,喚來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想到長安去迎接突然到來的忠輝時,可能現出的狼狽相,她心中鼓蕩著奇妙的興奮:真是諷刺!長安虔誠地供奉於心中的忠輝,卻在這節骨眼上意外出現,不知是喜是憂……
不過,長安究竟在不在這宅子裡?他若去了黑川谷,又當如何迎接忠輝?忠輝還年輕,性情急躁,設若籐十郎以長安病重為由拒絕探視,他能信嗎?倘若他堅持要見長安,又當如何是好?
忠輝此次特意以狩獵為名來到八王子,此中意味深長。他若真認為長安乃是良善家老,十分信賴,主從之誼必為外人所不知。然而,若忠輝對長安敬而遠之,所謂探望病人,無非只是做給眾人看,遊山玩水亦非真正目的,那麼,此中意味恐就多了。
無論如何,忠輝的突然到訪,都將給長安所行諸事帶來巨大阻礙。但無忠輝,長安恐不會行如此冒險之事。這樣一想,阿幸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她剛匆匆忙忙妝飾好,長安次子外記便走了進來,臉上不著任何表情,僅道:「上總介大人很快就到廳裡。請夫人出迎。」
言罷,他即刻起身欲去。阿幸忙喚住他:「啊,且等!大人也同去迎接上總介大人嗎?」這麼一問,就能知長安是否在家了。
「不。」外記硬邦邦答道,「父親病情嚴重。」
「但上總介大人非要探望不可呢?」
「那也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難道便帶他去?」
「是,上總介大人來探望病人,豈能不容一見?那時,就請夫人帶他們去吧。」說罷,外記立刻走了出去。
阿幸納悶起來。難道外記還不知父親的秘密?即便如此,也不得失禮。她忙帶著兩個侍女朝廳上趕去。
大廳房門已全部打開,上座鋪了一張斑斕的虎皮。但是除了阿幸,廳裡並無他人。籐十郎和外記恐是與下人們同去玄關前或大門外迎接了,但其他妻妾呢?
長安正室池田夫人,亦為天主教徒。但夫妻二人似甚是冷淡,她不出來,亦可以理解。但籐十郎之妻石川夫人,以及外記之妻卻應出來相迎。
難道大人擔心其他人走漏風聲?長安真正信賴之人,難道只有……這麼一想,阿幸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她讓一個侍女去廚下看看,酒食應已吩咐下去,但需以防萬一。
此時,走廊裡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阿幸忙催促侍女來到廊下,平伏於地,試圖擋住客人。
「病重至此,為何不早些稟報我?」忠輝生機勃勃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不想讓大人擔心。家父吩咐,醫士診斷清楚之前,不可讓大人知。」
「哦?他還能言語?」
「是……不,用筆寫。」
「右半身還能活動?」
「用左手。」籐十郎和外記合力應對。
阿幸心中一跳,全身冒汗,他們似未配合好,要是自己出去,必能從容些。但那不是去兜攬責任嗎?阿幸有些著慌:我究竟怎的了?本來那般恨他,現在……正想到此,頭頂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給你們添亂了。不過,長安突然發病,想必你們也都急了。」
知此人是在和自己說話,阿幸更加狼狽。
「大人與夫人特意來此,感激涕零。」說畢,阿幸抬頭一看,夫人那華美的禮服尚有一半拖在廳外。夫人也來了,這可如何是好?阿幸不由眼前一片黑暗,她壯著膽子抬起頭看到了一身獵裝坐於虎皮上的忠輝。
「歇一歇,就去房裡探望吧!他既能筆談,應知我說些什麼。你們帶路。」忠輝的話讓眾人吃了一驚。
外記立刻搶在籐十郎前回道:「是。請大人先在此處稍作歇息。」
阿幸心下大駭,緊盯籐十郎,恐只有他知長安到底是否在病榻上。但籐十郎一言不發,他默默看著外記走出大廳,接過侍童奉上的茶,顫巍巍捧給忠輝。
「沒想到大人會來……寒舍凌亂不堪。」
「不必費心。我甚是震驚,你們自然人心惶惶。我一路上和夫人講了長安許多功績呢。他有什麼萬一,最惶恐的怕是我啊。」
「大人太客氣了。」
「對了,我剛想起一事,尊夫人乃石川康長之女?」
「是。」
「外記夫人為池田輝政之女?」
「正是。」
「有緣啊。我們來時路上也聊起過這些,內子倒比我還要清楚得多。她建議我也信洋教,讓我去洗禮。」
「哦?」
「無他。尊夫人與令弟媳及內子一樣,都乃洋教的虔誠信徒啊。如大御所那般整日念阿彌陀佛,我肯定忍受不了,你們夫妻過的清靜日子,倒真令人嚮往。」
阿幸緊張地看了看五郎八姬和籐十郎。籐十郎臉色平靜,五郎八姬則是一副稱心如意的樣子,豐滿嬌嫩的雙頰上浮現出小小的酒渦,頭微微側傾,嬌媚無比。
此時,外記進來,仍是用那乾巴巴的嗓音道:「家父讓在下把這個交與大人。」
他拿出來的是一張扇面,上面亂七八糟寫了些東西。
忠輝接過,一邊看一邊點頭,「室內臟亂,不堪接待夫人。好吧,我一人前去。阿幸夫人……是你吧?」
阿幸愈發狼狽。
「長安說,有事想和我說,讓你帶路,籐十郎他們就不必去了。前面帶路吧。」忠輝簡短地說罷,啪地合起扇子,立起身來。
阿幸幾乎無暇考慮。她試圖弄清楚怎麼回事,但忠輝斬釘截鐵的動作不容她思量。
「阿幸夫人,請吧。」
「大人請。」
「聽說你乃與本願寺頗有洲源的池田之女,是嗎?」
忠輝把阿幸認作長安的正室,尤為親切,這讓阿幸心裡更加忐忑,「這……不,妾身是側……側室。」
「哦。看來是你在服侍長安。怎樣,他還能恢復過來,像先前那般為我效力嗎?」
「這……」
「郎中怎樣說?這附近若無名醫,我立刻就回去安排。淺草施藥院的布魯基利昂亦能看病。長安喜歡洋玩意兒,說不定還希望他來呢。」
說話間,二人已走過長廊,到了長安房前。
阿幸已出了一身汗,心中愈想愈著急:既然能故意用左手寫下那張扇面,長安應該已回到床上了,只是不知他會怎樣裝病。他既令我帶路,定是要我想些法子。
然而,打開門後,阿幸暗暗朝巨大的屏風後一瞅,不由發呆,那裡並無長安的影子,只有他的被褥胡亂堆在當地,甚是扎眼。
「咦?瞧我來了,竟起床了?」忠輝也有些納悶。他看到地上鋪著一張比剛才那張虎皮更為華麗的豹皮,也擺好了扶幾,便逕自走上前去,面衝著那堆無人的被褥坐下。
這時,突然從屏風後傳來一句:「大人,多謝您來看長安。」聲音清晰有力,自然是刻意為之。隨後,長安出現了,身著彩染和服,威嚴端莊。
「啊?」阿幸吃了一驚,慌忙退後,四下張望了一番。
忠輝也似嚇了一跳。「這……你怎的就起來了?不用特意換衣服……」說罷,他才突然意識到,「長安,你根本就沒病?」
「大人明鑒。」長安平靜地整了整衣服下擺,施禮坐下。
「唔……」
事情實在出人意料。忠輝發起呆來,他的眼神似在質問:究竟有什麼埋由,非得裝病不可?然而長安坐下之後,立刻嚴肅地正視忠輝,沉默著。兩人互相瞪了許久,年輕的忠輝終於忍不住打破僵局,「石見守,你給我說說!」
「是。」
「你裝病是為了我?」
「正是。」
「住口!我可不想讓家臣為了我裝病。太過分了!」
「請容在下解釋。」
「講!」
「為了大人,長安甚至願意裝死,遑論裝病!」
阿幸靜靜退後望風。
「唔。」忠輝仍然用剛才那種可怕的眼神瞪視長安。長安沉默著。看來忠輝心裡已有數,只等長安解釋。
「長安,到底發生何事?」
「無甚事發生,等到發生,恐就晚了。」
「那將會發生什麼?這總能說吧?」
「在下不妨直言:在下為了大人做過很多生意。」
「生意?那有何特別?大御所大人也稱揚過交易生財。九州一帶,不論是島津、加籐、黑田、有馬,還是松浦,都在做生意。」
「然而我做的都會引起糾葛。」
「哦?你在買賣什麼?」
「我們賣黃金和刀劍,不知怎的傳了開去,結果,在下委託一個大名去天川的船,半路被海盜劫了。」
「被海盜搶了?」
「是。被搶去的黃金與武器,都是那幫匪徒甚想得到的。遇到這種事,在下只得四處安撫;但與此事有關的大名甚是生氣,說待到葡國船進入長崎時,他們必要報復。」
「和此事有關的大名是何人?」
「為大人計,現在不提也罷。」
「那我便不問。那些海盜是葡國人?」
「正是。」長安簡單地解釋道,「故,在下才不得不裝病。為了防止把我們做黃金生意的事洩露出去,在下不得不把黃金從家裡搬出去。請大人明察。」
忠輝再次沉默。他還不具備評斷大久保長安或論其功過的能力,貿然開口,必有感情用事之嫌。他尋思,正因如此,父親才把長安派給我做家老,因為乃是父親托付的老臣,必當足夠尊重他,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對其十分信任。
「要燒了葡國船的,是我不認識的大名?」
「是。大人若認識,自會被人猜疑,就有些麻煩。」
和葡國船起糾葛的大名乃是有馬晴信,但長安就是不肯說出他來。他怕年輕的忠輝捲進來,對自己不利。
「罷了,我也不問了,我會替你遮掩,如何?」
「請大人回去後說,因為親來探病,在下感恩不盡,激動之下,竟能在八王子自家宅子裡行走了。」
「嗯?」
「大人,您毋需擔心。」
「我不會說謊。」
「大人。」
「怎的了?」
「在下方才說過,長安為了大人,甚至能裝死。」
「所以,你讓我也與你一樣?」
「待大人成人,在下要讓您凌駕全天下所有大名之上,故要儲備些錢財。」
「我明白。」
「然而,儲備得太多了,若數目被世人知曉,定會有人出於嫉妒而中傷在下,不利大人。」
「故,你裝作生病臥床,只是為了把黃金轉移到其他地方,是嗎?」
「不只如此。否則那些和在下病倒之事完全無關的謠言,就不會出現了。大人您的一干重臣皆能應對,然而還不能算是『忠』。大人若有萬一,長安已打定主意,不僅願意賭上自己的性命,還願陪上一家老小,斯時自將罪名全都承擔。這樣,大人仍然不願為在下說個謊話?」
忠輝嚴厲地盯著長安,「我當怎的說?你太冒失了!」
大久保長安哀怨地凝視了忠輝半晌,終於垂下眼簾,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是啊,在下確是冒失,我行我素。阿幸,伺候我歇息吧。長安口拙,行事更是糊塗,大人早就這麼認為。」
「是。」阿幸不便說話,依言站起身,除去長安的肩衣。
「失禮了。」長安就在忠輝面前胡亂除下外衣,扔到一邊逕自躺倒。
「硯台、紙……」扔給阿幸這句話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亦緊緊閉上嘴巴。這絕非平時那個能言善辯、讓人捉摸不透的大久保長安,他表情陰沉,給人威壓之感。忠輝額上青筋暴跳,但長安一動也不動。忠輝只要叫他,便是主動示弱。
「長安!」良久,忠輝終於喚道。
長安輕輕睜開眼睛,左手拿筆,寫道:「在。」話回得真令人無奈。阿幸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長安決絕的鬥志,心緊張得撲通直跳。
「我那一句話,就讓你氣成這樣?」
長安又拿起筆來寫:「正是。」
「喂,哼,起來,長安!」
長安慢吞吞坐起,仍用左手寫字,回道:「一聽到大人的聲音,在下就能坐起來了。啊,有如神助,南無阿彌陀佛。」
忠輝朝鋪席挪近了些,突然伸出手去,恨恨在長安肩頭打了幾下。長安抬起頭,乾笑兩聲。忠輝猛地退後,重重喘著氣。
長安又逕自平靜地躺下,閉上眼睛。阿幸看得有些發呆。
忠輝忍住氣,一動不動,他心中正生出些悔恨:自己動手打人確顯得太性急了些,無論如何,長安亦是為了自己。然而更讓忠輝困惑的,卻是此時該如何收場?
想不到,長安竟發出平穩的鼾聲。
忠輝吃了一驚,看向長安。他在裝睡,還是真睡著了?以忠輝淺顯的人生閱歷,他完全無法看透長安,眉間頓時殺氣流轉。
阿幸趕緊對忠輝道:「大人……」
她朝忠輝膝行了兩三步,無聲地抬起一隻手,又看向房門口。阿幸自然不能出口不遜,不過,她已很清楚地表達了「請先回去」之意。她似在懇求:接下來,就讓阿幸來處理吧。
忠輝渾身震顫。他當然不能把長安殺了,恐怕殺了長安,他自己也不可能平平安安離開這宅子——他此行本是微服,只帶了幾個隨從,況且五郎八姬也跟了來。
阿幸朝著門口舉起一隻手,再次恭敬地施了一禮。
「好,就拜託你了!」忠輝歎道,「我去了以後,長安立刻就恢復了。哈哈哈,如何?」
「是。」
「我來之前還說,長安定會欣喜若狂。」忠輝稍稍思量片刻,迅速起身,厭惡地把扇子扔到地上,昂首出了房間。
阿幸目送他去了大廳。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後,她壓低聲音笑了出來。大久保長安這人,實在膽大妄為,竟敢拿身家性命作賭。阿幸正思及此,長安的身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道:「回去了?」
「是。」
「那就好。你去送送吧。」
阿幸「撲哧」笑了,隨即走出房間,往大廳而去。
看到阿幸進到廳裡,忠輝目光低垂。廳裡已擺好酒席,除了阿幸,無其他女人。侍童恭恭敬敬給忠輝奉上杯盞。
「請讓在下試試毒。」籐十郎示意另一個侍童奉上酒杯,一飲而盡。
阿幸忍住笑,坐到籐十郎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