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倉與市來拜望本阿彌光悅,並非只是為了通風報信。
與市心中想的是:為了發展與海外的交易,必須維持國內太平,否則,舊教國家便會利用大阪,謀劃挽回頹勢。
與市甚至還說出了對策——迅速將豐臣秀賴趕出大阪,粉碎不軌之徒的妄念!
「你想讓我做什麼?」在與市臨走之前,光悅問道。
與市高聲笑了,「這才像先生!哈哈,背負家國重任的是大御所大人,非角倉與市。」
光悅終於明白與市為何而來了——他想讓光悅去駿府見大御所。若非如此,他何苦在此以這等言語相激?
光悅一臉疑惑送走了與市,回到房裡,默默拿起常慶茶碗。他無心欣賞茶碗,只管用手摩挲著碗底,目光定定。
先前,從京城和大阪到界港來的大商家多為秀吉公的人,只有茶屋和光悅從一開始就追隨德川家康。但他們一直堅信,保證其生意興隆的人仍是秀吉公。後來有了朱印船,日本開始和海外各國做生意,一切都在快速變化,大商家撥拉算盤珠的方式,似也在義理、喜好和利益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然而,光悅萬萬沒想到,商家口中居然會說出要把太閣遺孤從大阪城趕將出去之言!
看到了如此殘酷的現實,光悅不禁心生憐憫,同時生出幾許厭世之感。他站起身,從多寶格裡又拿出兩個茶碗把它們和面前的常慶茶碗並排放在一起。他按照第一代長次郎,第二代常慶,以及年輕的第三代道人的順序,把茶碗排成一行,靜靜地看著。
「連茶碗都能體現出時世的變化啊。」光悅歎道。
長次郎工藝淳樸厚重,胎體圓潤沉穩,這種風格在第三代道人的活計中已見不到了。相反,道人的茶碗紋理清晰,造型洗練,光澤鮮艷……
正在此時,母親進來,說阿蜜來了。
「哦,先生果然為風雅之人,是欲開茶會?」阿蜜跟在妙秀身後進來,立刻被道人的茶碗吸引住了。阿蜜為納屋第三代,後生技術果然最易入她的眼。
光悅默默留下道人茶碗,又將其他兩隻收回盒中,道:「給你上杯茶吧?」
「多謝。好久未喝先生的茶了。」
「阿蜜,你多大了?」
「呵呵,阿蜜已忘記年齡了。」
「是我思慮不周。我拜託你做的事太過了。」光悅一邊說話一邊取下茶葉罐的蓋子,「不過,若我不拜託你些事情,你和茶屋之間便會更加疏遠。唉,我也就是安慰自己。」
「先生……」
「事情幫我問清楚了?」
「是。長崎火燒葡國船一事,火星子似濺到駿府去了。」
「哦?」
「茶屋雇的人已把事情都查清楚了。那人和我一路乘船到伏見。」
「哦。」
「煽風點火的似乎就是大久保石見守。」
「趁大御所不在駿府的時候?」光悅靜靜攪動著茶刷子,不動聲色。
「是。大御所已回到駿府,有馬修理大夫也坐船去了駿府,說不定已到了。」
「這般說,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不過,點火之人絕不會被火燒著,這也是那眼線的意思。」
「哦。」光悅將煮好的茶放到阿蜜面前,重新坐直。
「先生,有一種說法,叫一期一會?」
「乃利休居士喜歡的言辭。」
阿蜜津津有味啜著荼,讚道:「好茶!」她施了一禮,臉色卻忽地變了,一字一句道:「阿幸,似已不在人世了。」
「阿幸?她……」
「只是石見守未被火燎到。這火點得真夠謹慎。」
「阿蜜姑娘,此事要保密啊!」
「是。舞台搭在高高的溪谷上,繩子斷了,人都掉進了萬丈深淵,但奇怪的是,屍身卻未尋到多少。」阿蜜盡量說得若無其事些。
「哦。這麼說來,那個小盒子真是阿幸的遺物了。」光悅把茶碗推到一邊,露出憮然的神色。
阿蜜聽著茶釜裡的水聲,換了個話題:「一期一會……不管時勢如何變化,人生總是變幻莫測啊。」
光悅不答。
阿蜜的意思若是說不論在亂世,還是在太平時期,人終歸有一死,那可不能隨便點頭贊同。人生確實變幻莫測,不過,死在戰場和死在床鋪上可不能混為一談。
然而阿蜜似在想另外一事。「有時候,我亦覺得越來越不明白。」她平靜道,「不明白人,也不明白自己。我覺得,人好像為了活下去,必須讓他人受苦,必須得殺了別人……」
「那可不行!」光悅大聲打斷了她,「自己要活下去,也要讓別人活下去,沒有這樣的智慧,就算不得人。」
「先生相信人真有那般智慧嗎?若有,為何大久保石見守把阿幸……」阿蜜剛想說「殺」又覺得此字不妥,遂生生把話嚥回肚子裡,垂下眼簾。
光悅笑了,臉上卻是一副哭相。阿蜜的疑惑狠狠刺痛了他。
「也許人生確如阿蜜姑娘所言,必須犧牲他人。」
「那犧牲太過巨大,我沒法真正恨石見守。我雖明白,不憎恨惡人世間便難有晴日……」
光悅又慌忙使勁擺擺手,道:「那可不行,姑娘要是這般想,人恐怕都要變成無間地獄裡的鬼了。」說著,光悅又給自己取茶。他欲一邊聽阿蜜傾訴,一邊把事情打聽得更詳盡些,否則很難決定日後如何行事。這些可都是和他的生活緊密相關的大事。
「阿蜜姑娘啊,現在你正站在正確信奉的大門口哪。」
「呃,我正迷惑不已……」
「即使石見守是殺了阿幸的極惡之徒,你也不當恨他,因為你具有慈悲之心,能從惡人身上反省自身的罪障。」
「是。」
「不懂反省之人,即使保得肉身,也和神佛無緣,明白嗎?」光悅頓一下,道,「阿蜜姑娘方才說到一期一會,我才這般說。神佛不會施恩於無緣之人。所謂緣分,便是我們的贖罪之心啊!」他用無比銳利的目光緊盯著阿蜜,「贖罪、認錯……若非如此,人便不能稱之為人。若為了達到目的一味追逐……這樣的人非人,乃是鬼!鬼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諸種模樣出現,其事只能稱為『鬼業』,必不能長久。」
阿蜜似頗為驚訝,她目不轉睛看著光悅。光悅的反應比她預想的要激切很多,她大為吃驚。
「不過,只是憎惡惡鬼,還無法滅了它。若無神佛眷顧……」
「神佛眷顧?」
「你莫要用那種眼神尋找神佛。神佛並非虛幻不實,它在你內心深處,在你合十的雙手緊貼著的心中。」
「合十的雙手緊貼著的心中?」
「是。神佛在那顆看到自己的罪孽,為自身不潔而愧疚的慈悲之心中。人一合掌,就抓住了真正的信奉;抓住了信奉,必然會發一些誓言;完成自己的誓言,奉行神佛的教誨,這樣,人才具備驅逐鬼怪的力量……」
阿蜜想,光悅亦如一個「鬼」,她還未見過其他人如他這般執著地追逐正義。
光悅似也有所察覺,道:「哈哈!我便是鬼啊——你的眼神這般告訴我。不過我非鬼。我已走過了你正在走的路,進了信奉之門。想想見到日蓮上人時的情形吧!見到他,上人定會指點迷津!何為菩薩行,何為鬼業,何為可為,何為不可為……那時,你亦會充滿自信,從容進入信奉之門了。你當自己走進那扇門。這樣,你便可以體味一期一會的誠摯之心了。」
「……」
「罷了,再說說大久保石見守吧。你方才說,石見守在火燒葡國船一事上煽風點火?」
「是。而且,我還說,點火之人不會被火燒著。」
「這是何意?石見守大人若行了惡事,我定會讓他被火燒得更慘!」
阿蜜又陷入沉思,她信光悅的執著。
「被火燒傷的,不一定就是縱火之人,這話雖有些奇怪,卻是本阿彌光悅不可動搖的信念。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慾望而玩火,這與為了野心和慾望而擺弄凶器之人二致,必然傷及自身。你早晚會明白因果報應的道理。接著說說石見守的事……」光悅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吐出一串話後,再次轉到之前的話題,「放火之人不會被火燒傷,那人是這般說的?」
「他覺得他比別人都要聰明得多。」
「哼!那聰明只是小聰明,先且不說……你以為他何處聰明?」
「火燒葡國船之事,若置之不理,那把火早晚會燒到自己身上——他意識到這些,便刻不容緩地把從有馬大人處騙得銀子的岡本大八關到家中審訊,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他只是把和自己有關的事處理了,未被大御所知曉?」
「不,還不只這些,他把岡本大八扣押起來,還堵住了本多正純的嘴。一切都在石見守掌握之中。茶屋的人是這般說的。」
「有馬大人怎樣了?」
「茶屋的人說,他行了巨額賄賂,恐怕會先被沒收封地和官職,再被扣押起來。」
「那個叫岡本的傢伙呢?」
「那人說,那得看石見守的心情,岡本可能會被施以火刑,也可能是釘刑。」
「本多大人會有何麻煩?」
「他屬下有如此惡徒,對其惡行又一概不知,就這些,已足夠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
「哼!真是想不到。」光悅搖了搖頭,「我雖只是個鬼,卻是個笨鬼啊!我忘記了本多上野介和大久保石見守的官位不同。」
「官位不同?」
「是啊。」光悅淡淡轉移了話題,「本多上野介雖在大御所身邊侍奉,大久保石見守四處走動,但大久保畢竟是大御所信任的金山奉行啊。本多大人必尋機會收拾他。這種愚蠢的行為,便是我們茶人最痛恨的小手段。」
「那麼,點火之人早晚會被火燒到了?」
「此非我的預言。日蓮上人明明白白教誨過了:為一己私利與人為敵,必罪己身。若施此愚行鬼業之人橫行,世間將墮入無邊地獄。唔,阿幸許真被殺了啊。」光悅眼中泛起淚花。
阿蜜沉默地打量著狹小的庭院。那個據說由伏見奉行小堀遠州所贈的石燈籠,被斜陽餘暉一分為二,各處陰陽。
「先生,我也覺得,阿幸恐是被害死了,但我說不出恨大久保石見守的話來。」光悅沒有反應,只是靜靜擦拭起茶碗來。
「先生,我和清次說一說吧?」
「說給茶屋?」
「大久保石見守的這些惡行……」
「給你講這些的人,可能已跟他說過了吧。」
「不,我想……要不要把這些都稟報大御所大人……」
「不!」光悅當即打斷她,「你要是把我和你所想的告訴茶屋,他可能會立即稟報大御所。但那時候,此事恐怕會把茶屋也牽連進去,亂子可就大了。」光悅微微一笑,極力不讓阿蜜鑽牛角尖,「阿蜜姑娘,這些事啊,請存在自己心中吧。」
「就永世不說了?」
「有一人可說。」
「何人?」
「所司代板倉大人!板倉大人和我相熟,盡快找他說說吧。你盡可裝作局外人。」
「是。」
「這可非小事啊,大御所一生辛勞。德川氏恐會因為此事一分為二。大御所和將軍身邊的人若分成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正純父子兩派,那便是天下蒼生之禍了!」
「是。」
「太閣身邊的文派和武派相爭,最終導致關原合戰,此乃昨日之戒。我們必須謹慎定奪,再採取行動。」光悅這般說著,卻終有些按捺不住:是不是最好去見見大久保石見守?還是在那之前,先去見板倉勝重?
看到光悅認真思索,阿蜜道:「先生,阿蜜還有話要和婆婆說。還未杷禮物拿給她呢。」言罷,她悄悄離開了。
光悅雙手撫膝,繼續思量。
小盒子裡阿幸的手記,並非心智不明者的妄想。大久保長安似已強烈感到正面臨危險,方才著急起來。關於其原因,阿幸在手記中寫了三處:第一便是那聯名狀,第二,對私存黃金的處理,第三乃對伊達政宗的戒備。政宗對長安產生戒備,便似是由於大久保忠鄰和本多正純父子的對立。若是如此,便又有古怪了。
光悅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站起身,在房間裡轉了一圈。然後,他快速走到旁邊的房間,在佛像前上了一炷香。接著,他返回房中,穿上鞋,走到屋外。對於光悅,這樣不告而出,實屬少見。
到了路口,光悅招來一個轎夫,道:「去堀河所司代大人府上。」言罷快速鑽進轎裡。事情可能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茶屋的人向阿蜜匯報已有數日,家康從二條城返回江戶也已過了近兩月。拜訪大阪城的比斯將軍之言,自然已傳進板倉勝重耳內。光悅想問的事實在太多了。
到達所司代府上,光悅已大汗淋漓。板倉勝重似剛從外歸來未久,他身著便裝,站在簷下的廊裡,給泉中的鯉魚投食。
「嚇,德有齋先生!來,廊下涼快,快過來。」板倉命帶光悅進來的年輕侍從把坐褥拿到廊下,自己背靠屋柱坐下。
「小人惶恐,還是如以前一樣叫小人光悅吧。」
「那可不行。你是我們的老師,我這不肖弟子,總是不知該如何運用先生的修身立世之法,大為苦惱啊。先生今日有何急事?」
板倉一副悠然之態,光悅則忙擦了擦額頭的汗,「聽說比斯將軍去了大阪城。」
「哦,你聽說了?」
「角倉來過了。近日駿府是否有古怪事情發生?」
聽到光悅這一漣串追問,板倉勝重臉色陰沉,視線落到泉中的鯉魚上。
「其實,在下族中有個在大久保石見守大人府上伺候的姑娘,許久未來消息了,在下便派人去打聽了一下。」光悅還是老脾氣,直言快語,「但派去那人帶回了奇怪的消息,在下才急急登門,也為最近疏於聯絡向大人致歉。」
「那奇怪的消息,是……什麼?」勝重終於收回視線,緩緩將手中白扇置於膝上。
「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最近似正為了某事,在駿府忙得不可開交。」
勝重立刻回答:「那事已有定奪。」
「定奪?」
「岡本大八的事吧?大八那無法無天的奴才,已在安倍川河岸被施以火了。」
「哦。裁斷的,便是大久保石見守大人?」
勝重頷首,又似想到什麼,微笑道:「事後想來有些不踏實,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別為了此事起矛盾才是。」
「石見守大人果然是那點火之人?」
「事情的起因,是有馬修理大夫突然找到本多上野介大人,問了些事情,但那時石見守已將岡本大八收押起來,無法挽回了。大八雖想尋上野介手下幫忙,卻也來不及了。事情已然徹底暴露,大八便被施了火刑,修理大夫亦被石見守看押起來。石見守怕很快就會被提拔。」板倉勝重似乎不想再多談,轉移了話題,「您本家的那姑娘可還在大久保府上?」
光悅黯然不答。阿幸的生死乃私事,但他來造訪勝重,卻是為了履行一個庶民之命。他擇詞道:「所司代大人,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最近似有些操之過急,您說呢?」
「也許吧。」
「每當在下想到,石見守大人這般著急,與比斯將軍在大阪城放出的話,會不會有某種聯繫,就坐不住了。」
「晤。」
「石見守大人並非睚眥必報之人。他不願別人妨礙他出人頭地,但他也不想妨礙別人,願意讓自己和別人都高興,都榮耀。不過最近這些事,卻都和他的本性相違,不知是何原因?」
「和本性相違?」
「石見守大人為何故意把本多父子變成敵人?那族中姑娘為何失了蹤跡?他為何把聯名狀藏起來?」光悅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一樁樁列數出來。
板倉勝重多行刑事,擅以理服人,然而光悅在他之上,其言如刀般鋒利,能直直扎進入心中。
「所司代大人也和洋教的神父們見過一兩次。他們在和本國的信函往來中,經常提到大人。請容在下失禮,他們要對大人傳教並不那般容易,但將軍臣下若分成兩派,加入南蠻和紅毛之間的爭鬥之中,分裂江戶和大阪便頗為容易。此乃天下大事,請容在下再冒昧問一句:大御所大人準備一直讓大人做所司代嗎?」
「正是。」
「若大人對此心中有數,請對大久保石見守多加小心。」
「是,呵不,唉!這是駿府的事,我這京都的所司代恐怕鞭長莫及啊!」
「在下只是提醒大人,失禮了。不過,大久保石見守此次打算與本多大人父子為敵,實在……不追究原因,恐怕會惹來大禍啊。即使本多父子對此事保持沉默,但心生不快,斯時石見守必圖謀……唉,將軍屬下若真分為兩派,說句不吉利之言,一旦大御所大人仙遊,誰能來彌補這裂天之隙?本多佐渡守大人乃將軍良師,大久保相模守為大老,大久保石見守又乃將軍胞弟家老……任其下去,何止分成兩派,人間也許又會變成四分五裂的亂世!想到這些,在下便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
光悅如此激憤,板倉勝重不由大為震動,「您既如此憂心,我若繼續舉棋不定,也實在有負先生苦心。其實,我並非完全未想過。」
「哦,那就好……」
「其實,我想先尋成瀨、安籐談談,探探底。不管怎麼說,本多父子乃是譜代大名,石見守即便自稱大久保,仍是後進。萬一兩家矛盾激起,必是石見守落了下風。故此次石見守才先把有馬修理大夫扣押下來。其實,此乃本多正純建議他主動躲避爭端的辦法。」
「哦?」
「若任由譜代大名傲慢下去,就不好管束了。若一味由著他們,三河的榮耀將會蒙塵,這些,先生同意嗎?」
這時,下人奉上來涼麥茶。二人默默用著。
「德有齋先生。」
「大人。」
「利休居士生前便常說一期一會啊。」
一再聽到「一期一會」這說法,光悅睜大了眼睛,道:「這話……容在下仔細想想,似頗有深意啊。」
「是啊,其實,我亦正好想到了這說法。」
「但有幾人能體念到它的真意呢?」言罷,勝重戛然而止,下面的話似是讓光悅自己考慮,自己體會。光悅似無奈地掉進了勝重下的套。人生不過是一瞬的累積。珍惜每個瞬間的相會,為了瞬息的相會傾盡真心,這便是茶道的主張,是能豐富人生的真意。幸福、充實、太平、榮耀……茶道教誨世人,成功之途只在於此。
「世人多是口中喝茶,心中無茶,並未真正領會一期一會的真意。」光悅道。
「我……」隔了半晌,勝重道,「有時候,我會數數身邊的人。當今世上,真正領會了『一期一會』真意的人,首先是大御所大人,其次為德有齋先生。也有人拚命努力追求,想要達到此種境界,然而,對風花雪月瞭然於心,並以無限喜悅奉行一期一會之人,世間實寥寥無幾啊!」
「我?不敢不敢。」
「其實,大御所大人每日誦佛。這種修行,說明他心中時時刻刻充滿誠意。大御所大人在紙上書寫佛名,德有齋先生腳踏實地。人生只有一次,在這一去不返的時日刻下真實的足印。勝重以你們二人為師尊!日後如有所悟,還請不吝訓誨。」言罷,勝重臉上現出微笑,輕輕拍了拍胸口,「先生的忠告,永生不敢忘記。」
光悅突然抽泣起來,這種感傷決非微小的感情波瀾。在這無垠的空間和無盡的時間之中,自己和勝重活在同一個時日、同一片土地上,多麼不可思議。這是他真切體會到的感動。
「一期一會……」光悅低聲念著,唇邊浮起微笑。
光悅離開所司代府上,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足居然未往自家去,而是朝著角倉與市宅邸而去。
角倉與市本名吉田與市,嚴格說來乃是光悅的書法弟子。不知從何時開始,除了書法,二人開始一起品茶,漸漸變得志趣相投,成為半師半友。在世人看來,與市許與茶屋一樣,都為光悅的擁躉。
角倉與市先前說過的話,正冷冰冰敲打著光悅的心。與市道,為了天下太平,必盡早令豐臣氏離開大阪城,這番話和今日數次被提及的「一期一會」的主旨,似起了小小的衝突。
「讓與市說出那樣的話,罪過在於我。」光悅本是善惡分明之人,他對秀吉早有不滿,真心佩服的武將只家康一人。然而,今日他為此備覺苦惱:我只是個器量狹窄之人,在這廣袤的世間,春秋往復,日月更迭,偶然降於同一個時世、同一片土地之人,竟彼此憎恨,相互嫌惡,當是何等羞恥之事!
忘記了一期一會的茶道真意的,乃是自己……光悅覺得,由於受了自己的影響,角倉與市才那般輕率地說出了應將秀賴趕出大阪云云。這世間的事並非那般簡單。生於同一時世之人,不論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都應彼此真誠相待,方為上智。
我絕不認為必須將秀賴放在大阪。但反過來,決然地把他趕出去,乃是不智之旁觀者所為。與市,拜託了,你必有良方,請你以寬大之心為天下蒼生念,怎樣才能在不引起禍亂的情形下,讓秀賴自己離開大阪城?
光悅覺得,不把這些說出來,心裡無論如何也不能踏實。也許因為方才被板倉勝重大大讚美了一番,再想到家康現在也許正在駿府虔誠地謄寫「南無阿彌陀佛」,光悅覺得,自己也須一步一步在大地上刻下《南無妙法蓮華經》。
對,這便是一期一會,我就低頭懇求與市,為了可憐的秀賴多多運用他的智慧與慈心吧,光悅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