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學教師把箱子扛在稍低的右肩上,根本不理會那群小學生的哄笑。箱子並不很重,但他一路上還是得憋足全身的勁,才能跟上心煩意亂地匆匆趕路的克麗絲蒂娜,她沒有料到和母親的告別會使她如此揪心,老太太不顧醫生的斬釘截鐵的禁令,連續三次跌跌撞撞地跟在女兒後面跑下樓,一直送到門廳,似乎她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想緊緊拉住女兒,這樣一來,女兒也顧不得時間緊迫,三次把浮腫的、聲淚俱下的老母親扶上樓去。接著,最近幾周裡經常發生的事又發生了:老太太由於過分激動,又是哭泣又是訴說,突然一口氣接不上來,她不得不呼哧呼哧地將她抱到床上躺好,克麗絲蒂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母親的呀。現在,焦慮、負疚的感情猛烈地刺痛著她的心。「天哪,要是母親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好!我還從來沒見她這樣激動過呀,到那時我不在怎麼辦呢,」她憂心如焚地自言自語,「另外,要是她夜裡需要點什麼誰拿給她?姐姐要到星期日才能從維也納趕來。麵包店那個姑娘,雖說滿口答應每天晚上過來陪伴母親,可這個人根本靠不住;碰上舞會,她會連自己的媽媽都扔下跑掉的。唉,我真不應該走,不應該那麼聽媽媽一說就輕易動心啊。旅遊,這只是那些家裡沒有病人的人家的事,同我們這樣的人是無緣的,何況又那麼遠,不可能隨時回來;東遊西逛到底能給我些什麼好處?心裡總惦記著事情,每時每刻都想著母親的病體,哪裡還有心思玩樂?夜裡沒有一個人在那身邊,她按鈴樓下又聽不見,或者人家聽見也裝沒聽見,這怎麼能行?房東夫婦並不高興我們住在那裡,要照他們的意思,老早就趕我們搬走了。那個女職員呢,那個林茨人,雖然我也求了她,請她中午、晚上過來瞧一眼,可人家只『嗯』了一聲,這個冷冰冰的乾癟女人,你根本不知道她這個『嗯』究竟是表示來呢還是不來。我是不是乾脆回個電報謝絕姨媽更好些?我去與不去,究竟對姨媽有什麼要緊?說人家是為我們好,這不過是媽媽自己安慰自己罷了。如果真的想著我們,早就會時不時從美國寫封信來,或者像成百成千的人做過的那樣,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寄一包食品來——我經手的郵包簡直數不清了,但這位親姨媽卻從沒寄過一件東西給她的姐姐呀。唉,我真後悔不該當時心腸一軟聽從媽媽,要是我能作主,現在我還可以回絕的。這是怎麼回事,我心裡怕的慌,現在我真是不該走呀,真不該離開家呀。」
走在她身旁的這個頭髮金黃、舉止靦腆的矮小男子,一邊匆匆趕路,一邊不斷鼓起勇氣,喘吁吁地安慰她。他說,她完全不必擔心,他一定每天來看望她母親。沒有誰比她更有理由安心享受休假了,這麼多年她可沒有清閒過一天呀。如果現在去度假是玩忽職守,他早就會頭一個出來勸阻她。放一百個寬心好了,他會每天告知她家裡情況的,每天給她個信兒。他急匆匆、上氣不接下氣地想到哪裡說到哪裡,一個勁安慰她,而這樣的苦口婆心也確實使她心裡感到舒坦。其實她根本沒有仔細聽他講些什麼,她只是感覺到:這世上還有一個她可以信賴的人。
在火車站,開車的信號已經發出了,這個謙和的送行者很不自然地、窘態畢露地清著喉嚨。她早覺察到他侷促不安、想說什麼又沒有勇氣的神情了。終於,他抓住了一個時機,訕訕地從上衣兜裡抽出一件疊好的、白生生的東西。請她包涵,這點東西根本談不上是什麼贈品,不過是一點小意思,也許會對她有點用處吧。她驚喜地攤開這張長條手工紙,原來竟是一張她這次旅行經過的從林茨到蓬特雷西納的狹長地圖,可以像手風琴風箱那樣疊起來和伸展開。鐵路沿線的河流、山巒和城市用黑墨精心地繪出,山脈按高度濃淡不同,其海拔米數用極為纖細的數字標出,河流用藍色彩筆、城鎮用紅色彩筆畫在圖上,各城市間的距離則在地圖右下方單獨列表註明。這一切同地圖繪製部門出的教學掛圖毫無二致,但卻出自一個小小的代課小學教師之手,而且是花費了多少功夫,傾注了多少心血,一筆一劃精心仿製出來的啊。驚喜中,克麗絲蒂娜不由得漲紅了臉。看到她高興,這個羞怯的男子便悄悄膽壯起來。他又取出另一張精緻的地圖,這一張是長方形的,周圍印著燙金花邊:這是恩加丁全圖,是從聯邦政府審定的瑞士大掛圖上臨摹繪製的,每條哪怕是最細小的路徑都精確地描畫出來了;只有一處地方,即圖的正中,有一座樓房周圍用紅墨水畫了個小圓圈,從而突出地強調了它的特殊重要性。他解釋說,這就是她將要下榻的賓館,是他在一本舊遊覽手冊中查到的,有了這個,她每次外出都可以認識路徑,不必擔心迷路了。她深為感動,對他充滿感激之情。看來這個熱心腸的人多日來一定不聲不響地花費了不少精力,從林茨或維也納圖書館弄來各種資料,十分耐心細緻地整夜整夜用特意購買的畫筆和削了又削的鉛筆,悉心描繪和著色,而做這一切,惟一的目的是以自己這點微薄的力量使她得到一點真正的愉快和實惠。她尚未登程,他就預先在心裡替她把路上每一公里都盤算一遍,陪伴她先走了一遭,她將要踏上的路程和她的命運,肯定在他腦海中不知縈繞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了。當她此時感動地向這位由於自己今天居然有這樣大的勇氣而餘悸未消的男人伸出感激的手時,彷彿是初次看到他那雙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它們具有一種柔和、善良、天真無邪的藍色,當她現在注視著他時,這種色調突然由於深沉的感情而顯得異常深邃了。於是她立時感到一種從他身上發出的、自己還從未體驗過的溫暖,一種她從來沒有對任何男子產生過的好感和信任。在這一瞬間,一種在她心中迄今一直是朦朦朧朧的感情突然變成了決心;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熱烈地、充滿感激地久久握住他的手。他也感覺出她態度的變化,因而臉上發燒,手足無措,呼吸急促,呼哧呼哧地不知說什麼才好。可是正在這時,火車已像一頭黑色怪獸喘著粗氣來到他們旁邊,它猛烈掀動兩旁的空氣,差點把她手中的那兩張紙吹跑,只剩下一分鐘了。克麗絲蒂娜匆匆上了車。車開了,她從窗口只能看到一塊隨風飄拂的白色手帕,迅速地消失在霧靄迷茫的遠方。這以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許多年來第一次獨自一人了。
她疲憊不堪地蜷縮在車廂的一角,隨著列車駛入一個陰雲密佈的夜晚。掛滿雨珠的車窗外面是一片灰——的田野,開始時還隱約可見一片片小村落,像受驚逃跑的動物一樣在晚霞中飛快掠過,到後來,除了感到列車在一片茫茫霧海中奔馳之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在這個三等車廂的隔間裡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她可以在長凳上躺下,這一躺倒,才深深感到自己有多麼疲勞了。她試著想點什麼事,然而單調的車輪鏗鏗聲卻總是一再攪亂她的思路,而睡魔像一頂緊箍帽壓在她隱隱作痛的額上,越勒越緊。這是乘火車旅行途中那沉甸甸的、使人麻木的睡意,它一旦纏住你,就好像把你緊緊捆在一個黑糊糊的、裝滿煤塊的口袋裡,不住搖晃,叮噹亂響,使你昏昏沉沉,直至失去知覺。在她已經麻木的、只是被列車拖著走的身體下面,車輪鏗鏗滾動,像被追趕的奴僕一樣又急又快地奔跑;在她向後仰靠著的頭的上方,時間在流逝,無聲無息,不可捉摸,無法量度。她精疲力竭,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在一股黑壓壓的漩渦急流中不斷下沉,以致當第二天早晨車廂門匡啷一聲打開,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寬肩膀男人表情嚴肅地突然站在她面前時,她一下子從睡夢中驚跳起來。她用了兩秒鐘時間,才使自己那麻木的感覺恢復正常,明白了這個穿制服的男子並無惡意,並不是來逮捕她,把她帶走,而僅僅是來查護照罷了。她用凍僵的手指把護照從皮包裡取了出來。這位海關職員看了看護照上貼著的照片,又看了看她那忐忑不安的面孔,將兩者迅速作了比較。這時,她渾身顫抖起來。從大戰時起,那種莫名其妙、然而卻十分頑固的恐懼便深深扎進人的心裡,一直傳導到每根神經末梢,人們時時害怕不知什麼時候會違反那多如牛毛的法規中的某一條,一遇事就驚悸不已;誰都經常會不是觸犯這一條,就是違反那一條法律。可是那個官員卻和藹地把護照還給她,還順手行了個舉手禮,然後不像先前來時那樣猛力推門,而是輕輕帶上門走了。克麗絲蒂娜本可以再躺下睡覺,不想這冷不防的一陣驚嚇,把睡意完全驅散了。她帶著好奇心,走近車窗向車外張望。這一看,便頓覺神清氣爽。原來,冰涼的窗玻璃外面,剛才(是剛才吧?睡神是沒有時間觀念的)還是一馬平川,在遠處地平線附近融入一片灰——的霧靄之中;而這會兒(她不明白為什麼變了,又是怎樣變的)卻只見氣勢磅礡的群山拔地而起,這些碩大無朋、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奇景弄得頭暈目眩,瞪大驚奇的雙眼,第一次觀看無比雄偉壯觀的阿爾卑斯山景色。這時,恰好一道破曉的霞光穿過東方一個隘口,在由眾多的山巒之巔組成的冰場上,幻化為無數色彩絢麗的光帶,這些未經雲霧濾過的光是那麼純淨,那樣雪亮,真是耀眼奪目啊。她不得不閉上一會兒眼睛。可也正是這刺目的光亮使她睡意全消,她猛地打開車窗,以便更直接地感受這奇妙的美景;車窗一開,一股清新爽人、冰涼徹骨、夾雜著微澀的瑞雪氣味的氣流撲面而來,穿過她那驚詫地張開的嘴唇,一直深深湧入肺腑:她從來還沒有這樣大口大口地呼吸過如此純淨的空氣啊!沉浸在幸福中的她不由得舒展雙臂,讓這清晨的濃郁瓊漿深深地滲入自己全身每一個毛孔,她高高挺起胸脯,漸漸感覺到這暢飲入懷的玉潔冰清的液汁,在驅使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沿血管徐徐上升,這是多麼美好、多麼奇妙的感受啊!惟有此刻,當全身洋溢著朝氣時,她才心明眼亮,真正看清了外界的美景。她左顧右盼,一一觀賞;她那喜氣洋溢的、亮晶晶的目光好奇地順著每一道花崗石山坡自下而上緩緩探尋,一直掃視到直插雲天的山巒峰頂,新的奇觀比比皆是,一一奔來眼底:這邊是飛濺著白色浪花、翻騰著呼嘯著滾滾瀉入谷底的瀑布;那邊是宛如鳥巢嵌鑲在岩石裂縫中的、精緻小巧的石頭房屋;另一處,一隻雄鷹驕傲地在高聳入雲的群峰間翱翔、盤旋。而在這一切之上是那天仙般純淨的、使人陶醉的碧藍天空。她做夢也不曾想到藍天會有如此巨大的、令人神往的魅力。第一次從自己那個狹小的天地中脫逃出來的她,一再瞪大眼睛凝視這難以置信的景象,凝視這些一夜之間、一覺醒來便神奇地突兀在眼前的山峰。上帝創造的這些碩大無朋的花崗石城堡,它們矗立在這裡已經幾萬年了;看來它們還要在這裡呆上幾百萬、幾萬萬年,每座堡壘都巋然不動。而她呢,要不是這次偶然的旅行,就會在絲毫不知道世上竟還有這樣美妙無比的東西存在的情況下,某一天悄然死去,肉體逐漸腐爛,最後化作一捧塵土。你呀,你就這樣守在這一切的旁邊生活過來了,從未見過它們一眼,也幾乎從未產生過見見它們的願望;你呀,你在那個稍一伸展手足就會碰壁的小天地裡渾渾噩噩地虛度了多少歲月啊。現在呢,只是走出了一箭之地,眼前就展現出一個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猛然間,歲月蹉跎的感覺第一次鑽進了她迄今萬念俱灰的心胸,在氣象萬千的大自然面前,人第一次體驗到旅行所具有的陶冶內心、塑造靈魂的威力:這種力量能一舉蕩滌你身上積滿的塵垢,將那純淨、生機盎然的身軀重新投入變幻無窮的造化的洪流中去,與自然融為一體!
多年的堅冰第一次被打破了,一個完全從舊我中超脫出來的人激動地、萬分好奇地把緋紅灼熱的面頰緊緊貼在窗框上,面對一派自然美景久久佇立。此時此刻,她不再有任何一個意念回顧往事。她忘記了母親、郵局和小鎮,忘記了小皮包裡那張奔瀉的山泉的地圖,忘記了昨天那個自己。此時她只有一個心思:盡情痛飲這美味的瓊漿,盡情領略這瞬息萬變的美景,把每一幅宏偉壯觀的全景畫都鏤刻在心上,同時盡情地開懷暢飲這清洌的空氣,這山間的空氣像杜松一樣辛辣而甘美,使人心潮澎湃、意氣風發!從這時起,以後四小時的旅程克麗絲蒂娜一刻也不曾離開窗子,一直心馳神往地向窗外凝眸諦視,完全忘卻了時間,以致當火車停下來,乘務員用陌生的、但卻異常清晰的地方口音呼叫她前往的目的地站名時,她不由得心臟猛烈跳動,大吃一驚。
「我的老天!」她一個猛勁把自己從飄飄欲仙的縱情享受中拉回現實中來。她已經到達目的地了,可是還一點沒有想過怎樣向姨媽請安,見面時該和姨媽說些什麼話呢。於是她急忙伸手去夠箱子和雨傘——千萬別落下東西!然後緊緊跟在別的旅客後面下了車。
這裡,早就像軍人一般整整齊齊排成兩行侍立在車站上的、頭戴五顏六色小帽的搬運夫們,車子一到就哄然散開,衝向新來的人,搶著尋找主顧。整個站台上熙熙攘攘,為旅館招徠顧客的呼叫聲和迎接客人的寒暄問好聲響成一片。惟獨她形單影隻,無人問津。她心急如焚,偷偷四下張望,心都快從喉嚨裡跳出來了。然而沒有人,連個影子都不見。別人都有人來接,都知道自己的去處,惟獨她孑然一身。瞧,旅客們已經在向賓館派來的像嚴陣待命的炮隊一般排列成行、五顏六色、珵光耀眼的汽車簇擁過去,月台上人群已逐漸稀落了。這時也還是沒有人來問她一聲,她完全被人遺忘了。姨媽沒來,也許她已經離開了,要不就是病了,唔,也許人家已經電告她不必再來,而電報遲到了。我的天,可別連回家的車費都不夠就糟了!不過沒法子,現在她只好鼓起最後一點勇氣,朝一個頭戴印有金光閃閃的「皇宮賓館」字樣的圓帽的侍者走去,細聲細氣地問是否有一家姓凡-博倫的住在他們賓館裡。「有的,有的。」這個寬肩、紅腦門的瑞士人操著較重的喉音答道,接下去,他又說,啊喲,他可不是奉命來車站迎接一位小姐的嗎,就請她快上汽車吧,行李票交給他,他到站口去領取就行了,克麗絲蒂娜臉紅了。這句話刺痛了她,她現在才覺察到自己手上提著的那只微微晃動的小籐箱是多麼惹眼,多麼像乞丐用的那樣寒酸啊!相形之下,在所有別的汽車旁邊,一隻只有如剛從商店櫥窗運來的嶄新、珵亮的大衣箱,間雜著大大小小五色斑斕的、用昂貴的俄羅斯皮革、鱷魚皮、蟒皮和光滑的羔皮製成的箱子,赫然堆放著,十分耀眼奪目。她頓時感到自己同那些人之間的差距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廣眾之前了。一陣羞慚猛地揪住她的心,快,趕緊撒個謊吧!於是她說,別的行李要隨後才來。哦,那麼現在就上車走吧——身穿講究的號衣的侍者一邊說著——謝天謝地,他並沒有任何驚訝或是輕蔑的神情——就打開了車門。
一個人的羞恥心在某一點上被刺痛,那麼,它的餘波會在不知不覺中迅速傳到全身哪怕最遠處的神經末梢,只要輕輕一碰,偶爾一想,都能使一度感到羞愧的人重新感到數倍於前的痛楚。遭受了這第一個打擊之後,克麗絲蒂娜便不再那麼興致勃勃、無拘無束了。她趔趄了幾步,跨進了賓館接客用的豪華富麗的轎車,在半明半暗中,她發現車裡還有別人,不禁一驚,腳步遲凝起來。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她只好硬著頭皮往裡走,迎著刺鼻的香水味和俄羅斯皮革的澀味,從不耐煩地縮起腿來的人前經過,縮著肩、眼皮也不敢抬、戰戰兢兢地在最末排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了下來。經過每一個人面前時,她都尷尬地細聲細氣急匆匆地寒暄一句,似乎想用這句客套話來為自己來到這裡表示歉意,然而誰也不理會她,或許是因為這十六雙眼睛在審視她之後得出了不滿意的結論,要不就是坐在車裡的這批羅馬尼亞貴族,在他們用十分刺耳、異常粗魯的法語興高采烈地談笑風生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蜷縮在車子犄角里的這個可憐蟲。她把籐箱緊挨膝蓋橫立在自己前面——她沒有勇氣把它放在旁邊的空位子上——因為怕這些人用譏笑的眼光瞧她,就低低地彎腰坐著,在到賓館去的整條路上一次也不敢抬頭張望;她只是一個勁地瞅著地面,看著座位底下。可是,太太們華麗昂貴的皮鞋又迫使她聯想到自己那雙粗笨不堪的鞋子。她看見太太們豐滿光潔的腿,在敞開的貂皮大衣下擺下面神氣地交叉著,一對比自己的,便痛楚難言;她還看見紳士老爺們穿著的圖案新穎的毛襪。就是這闊綽世界的底下部分,也已經使她滿面羞慚了:在自己不曾夢想過的珠光寶氣之中她簡直無地縫可鑽呀!每次偷覷都帶來新的痛苦。在她斜對面,一個約莫十七歲的少女抱著一條中國種的細毛小哈巴狗。它悠然自得地伸著懶腰,背上裹著的那件坎肩還鑲上了毛皮滾邊,繡著一行題詞;姑娘那小巧的、染了粉紅指甲的手,輕輕撫弄著小狗的細毛,手指上已閃爍著一顆光彩奪目的鑽戒了,就連靠在角落裡的高爾夫球棍,也裝有光滑的淺黃色新皮套,每把漫不經心地隨便放在車上某處的傘,都有形狀不一、異常精緻的傘柄——看到這個,她不禁下意識地急忙用手遮住自己那灰不溜丟的、值不了幾個大錢的角質傘把,要是誰也不想看她一眼,誰也沒有發現她現在第一次感受到的事情該多好啊!她噤若寒蟬地縮成一團,每當身旁爆發一陣哄笑,就感到脊背發涼。但她不敢抬頭瞧瞧,不敢看一看這笑聲是否真是衝著她來的。
所以,當熬過了這一段痛苦的時間,車子來到賓館那砂石鋪的前院時,她感到自己得救了,像車站鈴聲一樣清脆的一陣叮噹鈴聲響過之後,一大群身穿各色號衣的侍者便隨這信號蜂擁到車邊。隨後出現的是接待部經理,他身穿黑色禮服,頭縫梳得筆直,由於規定要表示出他與侍者身份有所不同而稍稍有些矜持地走過來。頭一個搖頭擺尾、叮噹作響地從車門跳出來的,是那條中國種哈巴狗;接著出來的是輕鬆愉快地大聲絮叨著的太太們,她們下車時將皮大衣高高提起,露出肌肉健壯的小腿;她們走過的地方,身後掀起一股濃烈的香水氣味,幾乎令人暈眩。現在,要是按社交禮節,紳士們理應讓羞怯地站起來的少女先下車吧,然而,或許他們已經洞察了她的出身,或許他們壓根就沒有看見她,不管是哪種情況,先生們頭也不回目不旁顧地從她身旁走過,下車向接待部經理走去了。克麗絲蒂娜提著那只非常討厭的小籐箱留在後邊,一時進退兩難。她想,還是讓別人走遠一點些吧,這樣做可以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但她遲疑得太久了。當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汽車踏板(這時也仍然沒有任何一個賓館侍者跑過來幫她)時,那位穿禮服的先生已經畢恭畢敬地帶著那些羅馬尼亞客人走遠,僕人們扛著小件行李緊緊尾隨在他們後邊,侍從們已經開始在車頂上砰砰砰砰、十分熟練地卸那些沉甸甸的箱子了,誰也不理睬她。顯然,她滿腹委屈深感屈辱地想,人家是把她當成一個女傭人了,至多把她看成那些闊太太的貼身使女,唔,這太明顯了,你看,那些侍從完全旁若無人地抬著行李在她身邊穿梭,已是把她看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了。最後,她實在受不了這難堪的處境,鼓起身上的僅剩下的最後一點力氣,硬著頭皮一步一步磨蹭著進了賓館大門,來到登記接待處。
可是,誰敢在旅遊旺季和大賓館的接待經理搭腔呢?他儼然是一艘豪華大船的船長,赫然站在指揮台前,頂著問詢的狂風,堅持著自己的航向。十幾個客人在他前面靜立等候,等著這位大權在握的人答話,他一面右手作記錄,一面用眼神和手勢將侍從箭也似地派遣出去,同時,電話聽筒不離耳,時而左顧時而右看地回答著各種詢問,這是一個經常保持中樞神經高度緊張的萬能機器人!在他的威嚴面前,就連老爺太太們尚且要等候片刻,何況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羞羞答答的洋場新手?此時在克麗絲蒂娜眼裡,這位左右著混亂局面的先生實在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她怯怯地退到後面壁龕處靜候,等待這喧鬧的場面過去。但是,手中那討厭的籐箱卻越來越重,她徒然地四下張望,找不到一條長凳放箱子。當她環顧四周找地方時,卻似乎隱約感到——也許只是幻覺或過度緊張引起的神經過敏吧——大廳那邊的安樂椅上已有人向她投過來嘲弄的目光,他們明明在竊竊私語,在取笑她。她突然覺得手指癱軟,那的確是討厭透頂的沉重負擔隨時可能滑落地上。然而,正在這個緊要關頭,一位頭髮染成金黃色、打扮得很年輕、穿著非常入時的太太健步朝她走過來。她從側面細細地打量了克麗絲蒂娜一陣,才大膽地動問道:「你是克麗絲蒂娜嗎?」當克麗絲蒂娜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輕吐出一個「唔」字時,姨媽便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脂粉香。可是她呢,在嘗盡了孤苦無依的滋味後終於感受到了一點善意的溫暖和親切,於是就那樣激情滿懷地撲到原本無意熱烈擁抱她的姨媽懷裡,使得姨媽把這個舉動理解為親人久別重逢時的兒女深情而深深感動了。她慈愛地撫摩著外甥女不住聳動的肩膀:「啊,我也是太高興你來了,安東尼和我,我們兩個都高興極了。」然後,拉起她的手,說道:「走,你一定想去稍微梳洗梳洗吧,聽說你們在奧地利乘火車條件非常差。你只管去收拾、打扮一下好了——不過時間別太長,午飯鑼聲已經響過,而安東尼又是不喜歡等別人的,這是他的毛病——哦,我們什麼都準備齊全了,門房馬上就來領你去看房間。好了,你動作快點,不必過分講究,這裡人們中午穿衣服是很隨便的。」
姨媽一招手,一個穿號衣的小廝便飛跑過來接過了箱子和雨傘,然後去取鑰匙。電梯沒有一點聲音,飛快地到了三樓。小廝在走廊中間停下,開了一間屋門,然後就脫帽退立一旁,這一定就是她的房間了,克麗絲蒂娜向屋內走去。但剛一到門口,她便愕然停步,以為走錯了地方。原來,對於一個習慣於在貧窮寒酸的環境中生活的克萊因賴芙林鎮的小郵務助理來說,不論怎麼努力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思想擰過來,敢於相信這個房間竟是給她預備的。這是一個異常寬敞、闊綽豪華、光線充足、裱著色彩艷麗的壁紙的房間,一大束陽光像衝出一道水晶閘門那樣,從大開著的兩扇陽台門瀑布般傾注進來。金色的光流恣意地沖刷著屋子裡每一個角落,屋裡每件東西都沐浴在這洋溢滿室的金燦燦的萬道光華之中。磨光的傢俱亮如水晶,黃銅和玻璃器皿耀眼奪目、晶瑩閃爍,甚至繡花地毯也蔥綠滴翠,飽含生機,恍如自然的青苔。整個房間就像天堂之晨一般朝氣橫溢,她驚呆了,被這突然出現的、無處不在的、耀眼炫目的光亮弄得眼花繚亂,不得不稍稍等待一下,直到吃驚得戛然而止的心臟又恢復了跳動,這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趕緊跨進屋裡夫上了門。第一件令人驚異不止的事情是:世界上竟還有這些東西!竟然會是這樣光明美好!驚歎之餘,接下便是第二個念頭,那個多年來總是同自己渴望得到的東西不可分地聯繫在一起的念頭:這一定很貴很貴,得多少、多少錢啊!這裡一天的花銷,肯定比她在家裡一個星期,不,一個月掙的錢還多!她難為情地——什麼人才有資格像住在自己家裡一樣在這裡住啊——環視一下四周,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在昂貴的地毯上輕輕邁步。然後,她才開始懷著十分敬畏的心情、同時也充滿熾熱的好奇,走近這一件件貴重物品。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鋪:真的可以在這樣清爽、雪白的床單上睡覺嗎?還有那印花綢面鴨絨被,摸在手裡是那樣的輕柔。手指一按,燈就刷地亮了,把屋子每個角落都塗上了一層溫暖宜人的粉紅色調。新的發現——接踵而來,洗臉池和梳妝台潔白、珵亮,上面擺著一套鎳制洗漱用具;安樂椅既深又軟,坐下去你得費點力氣才能從它那富有彈性的座子上站起身來;磨光的上等木料製作的傢俱,同牆紙那春意濃郁的油綠色相映成趣,非常和諧。瞧,在這兒桌上,為了歡迎她而在一隻高腳玻璃杯裡插上了一束盛開的火紅的四色石竹花,這簡直就是從一支水晶號角中向她吹奏出一支威武雄壯、有聲有色的歡迎樂曲!這富貴華麗的景像是多麼像夢境一般美好!想著自己可以觀看、使用、享有這些東西,在這裡度過一天、八天、十四天之久,她心中充滿了預先感到的巨大喜悅,便輕手輕腳地、戰戰兢兢地滿懷柔情走近這些自己從未見過的用具,摸摸這個摸摸那個,一樣接一樣,沉浸在接二連三的狂喜之中,直到突然像踩著蛇那樣猛然後退一步,差點摔倒在地。原來,她竟糊里糊塗地將壁櫥的門碰開了——於是從虛掩著的二道櫃門上的一面意外出現的鏡子裡映出一個真人般大小的人像,活像玩具盒上畫的吐著紅舌頭的魔鬼!——她大吃一驚,原來這就是她自己!真是太殘酷了,這是整間陳設極為高雅的房間裡惟一刺眼的東西!這當頭一棒使她兩腿發軟,因為她毫無精神準備,猛然看到自己那樣黃得俗氣的、毛裡毛糙的旅行大衣,那頂壓扁了的草帽,還有草帽底下那張驚慌的面孔。「哪裡溜進來的一個女賊呀,快滾出去!別弄髒了這房子!到你應該呆的地方去!」她彷彿聽見鏡子在厲聲呵斥她。真的,她驚愕地想道,我怎麼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異想天開,厚著臉皮想住這樣的房間,在這樣的世界上生活!這多丟姨媽的臉呀!她說什麼來著,叫我別過分講究了!好像我有多少漂亮衣服似的!不,我不下去了,還是呆在這裡吧,還是回家去吧。可我怎麼躲起來,怎麼趁別人還沒有看見我,還沒有感覺我討厭就及時地、迅速地離開呢?由於躲避鏡子,她不由自主地使勁往後退,一直退到陽台上了。她雙手死死抓住欄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樓下。只要一狠心,就萬事大吉了。
這時,下面鑼聲又一次示威似的響起來,我的老天!她想起來了——姨爹姨媽還在下面大廳裡等著自己呢,而她竟然還在這裡瞎磨蹭。臉也沒有洗,甚至連那件令人作嘔的處理品大衣都還沒有脫掉。她急急忙忙打開籐箱,拿出她的洗漱用具。可是當她把卷在一塊橡皮墊裡的東西攤開來,放在光滑的水晶板上,看著那質地粗糙的肥皂、那粗笨的小木刷和其他幾樣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值幾文錢的盥洗用具時,她似乎感到又一次把自己那副小市民的寒酸相暴露在別人那充滿優越感的、譏誚的、看熱鬧的眼光面前。女僕在收拾房間時會怎樣想呢?她準會馬上到樓下服務員中間取笑這位叫化子般的客人。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賓館就都會知道了,而她不得不每天從他們身邊經過,天天如此,心慌意亂地趕緊低下頭,讓人家在自己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議。唉,姨媽對此是毫無辦法的,這是掩蓋不住的,是一定會漏餡的。無論在哪裡,她每走一步都會捉襟見肘,使任何人都能看見她衣服和鞋襪遮掩住的赤裸裸的寒磣和卑微。但現在是只能進不能退了,姨媽在等著,她還說姨爹是個急性子。穿什麼好呢?天哪,怎麼辦?她先是想穿上姐姐借她的那綠色的人造絲女襯衫,可是,昨天在克萊因賴芙林還是她全部衣物中最高級的東西,此時在她眼中卻變得又粗陋又俗氣了。不如穿那件白襯衣吧,它還不大引人注目,另外再把花瓶裡那些花拿上,舉在胸前,也許那火紅的艷麗色彩可以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按這個想法做了之後,她便低垂眼皮,忽匆匆從樓梯間裡的客人們身旁走過,飛快地跑下樓去,——僅僅為了擺脫怕別人細看自己這一畏懼心理的糾纏。這時的她面色煞白,上氣不接下氣,頭重腳輕,兩鬢之間陣陣暈弦、疼痛,恍惚間覺得自己是眼睜睜地墮入了萬丈深淵。
姨媽在大廳裡看見她來了。真奇怪,這孩子是怎麼啦,瞧她三步並作兩步飛跑下樓,又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十分狼狽地從別人身邊跑過去!看來是個毛毛躁躁、慌裡慌張的孩子,-,真應該事先瞭解瞭解!哎喲,老天,她現在怎麼又那樣傻乎乎地站在大廳門口不動了呢?興許她是近視眼,要不就是有點什麼別的毛病吧?「噯,孩子,你這是怎麼啦?你的臉色很難看啊!你哪裡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