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直到現在還是心神惶亂的克麗絲蒂娜結結巴巴地說——你看,都這時候了,大廳裡人還是多得要命,瞧那邊那個乎持長柄眼鏡、穿一身黑色衣服的老太婆看著她時那副表情!也許她正在瞅自己這雙粗笨可笑的鞋吧。
「那麼就走吧,孩子。」姨媽一面說著,一面就把手臂伸到她的胳膊底下去挽她,她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動作竟幫了被嚇得左右不是的克麗絲蒂娜天大的忙!因為,這樣一來克麗絲蒂娜便大樹底下好乘涼,得到一塊遮羞布、半個藏身所了。至少姨媽用她的身子、她的服飾、她的儀態,為她在一個側面作了屏障,虧得有姨媽陪伴,慌了神的她才能比較像樣地穿過飯廳走到桌邊,在那裡,那位神情冷漠的姨爹已經不動聲色地在等著,待她們來到跟前,他那寬大,肌肉鬆弛的臉上堆起一抹和善的笑意,站起身來,一雙眼圈發紅然而卻異常明亮(像荷蘭人常有的亮眼睛)的眼睛親切地看看外甥女,把一隻粗大、飽經風霜的手伸給她,他所以高興,主要是因為現在不必在擺好了餐具的桌旁再等下去了。原籍荷蘭的他,很講究吃,尤其喜歡吃得多,吃得舒服。他討厭別人打擾他進餐,從昨天起私下就擔心來人會是個難對付的、愛虛榮、好打扮、說話不看場合的輕桃魯莽的女孩子,她會喋喋不休,問長問短,攪得你吃不成一頓安生飯。現在看到外甥女這樣靦腆、俊俏、蒼白嬌嫩而行為拘謹,他心裡舒坦了。他一眼便看出,同她是容易相處的。於是,他和藹地看著她,興高采烈地為她鼓勁:「唔,這會兒你第一件事是必須吃飯,然後我們再說話。」他對這個瘦削的、怯生生的女孩子印象不壞,她簡直連頭也不敢抬,同那邊那些瘋丫頭可不一樣。他討厭透了那幫小姑娘,因為不論她們到那裡,吵得人心煩的唱機總是緊隨其後,她們總那樣放肆、那樣旁若無人地在房間裡走路,而在他的荷蘭老家可沒有一個女人是這樣,雖然彎腰時有點氣喘,他仍親手為她斟酒,並招呼侍者可以上菜了。
啊呀,穿著袖口上了漿的襯衫、臉上帶著同樣僵硬而冷漠的表情的侍者,怎麼一下子竟擺上來這麼多山珍海味呀?這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餐前小吃、冰凍橄欖、五顏六色的涼拌菜、泛著銀光的魚、大盤大盤堆得高高的薊菜、厚厚的奶油、細嫩的鵝肝醬和粉紅的大馬哈魚片——這些都是珍饈佳餚,吃起來鮮嫩可口,又不難消化。可是,放在面前的十幾樣刀、叉、匙、盤、碟,究竟該先用哪一件來夾取這些從未嘗過的東西呢?用小勺還是用圓勺?是用這把小巧玲瓏的刀還是用那把寬刃刀?怎麼下刀切東西,才不至於在這個花錢雇來的督察員——侍者,以及這批老練的鄰座面前暴露自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樣高級的飯店吃飯呢?怎樣避免笨手笨腳出洋相?為了贏得時間,克麗絲蒂娜磨磨蹭蹭地慢吞吞地打開餐巾,一面從低垂的眼皮下偷偷斜睨姨媽的手,以便依樣畫葫蘆地學著來。可是與此同時她卻也不得不一一回答姨爹關切的詢問,尤其是他操一口艱澀難懂的荷蘭式德語,再加上中間夾雜著大量英語詞,她得十分在意地聽才行。在這場對付兩面夾攻的戰鬥中,她必須鼓足最大的勇氣,努力奮戰,但同時她那自卑心理又彷彿聽到自己背後的竊竊私語聲,感到了人們譏誚的或憐憫的目光。她提心吊膽,生怕在姨爹、姨媽、侍者和大廳裡四座眼前洩露出自己的寒微和土氣,在戰戰兢兢、極度緊張的心情中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還要談笑風生,這種恐懼和緊張使她這半小時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就這樣一直奮力堅持到了吃水果,這時姨媽終於發現了她的窘態,感到迷惑不解:「孩子,你太累了,我看得出的。不過也不奇怪,坐歐洲這樣糟糕的火車走了一整夜啊!唔,不要不好意思,到你屋裡安安穩穩睡上一個鐘頭,然後我們出去走走。喏,別擔心,什麼事也誤不了,安東尼飯後也總是要休息一陣子的。」於是她站起身,挽起了她的臂膀。「走吧,現在就上樓去睡吧,睡一覺你就有精神了,我們就可以出去好好散一會兒步了。」克麗絲蒂娜感激地深深喘了一口氣。現在可以關上房門,在屋裡躲一個小時了,這意味著贏得了一小時啊。
「怎麼樣,你喜歡她嗎?」剛一走進自己房間,夫人就問她的安東尼,這時他已經在解開上衣和背心扣子,準備午睡了。
「很可愛,」胖子打著呵欠回答道,「一張可愛的維也納型的臉……唉,把枕頭遞給我。……確實非常可愛、非常文靜。只是——Ithinksoatleast1——我覺得她的穿著差了點……唔……我說不出來……我們那裡已經壓根兒沒有人穿這種衣服了……我覺得,你如果想在這兒把她介紹給金斯雷家和別人,說她是我們的外甥女,那她總得再穿得體面些吧……你是不是可以從你的衣服裡找幾件出來幫幫她的忙呢?」
1英語:至少我是這麼想。
「你瞧這是什麼:我早把鑰匙拿出來了。」
凡-博倫太太微笑了,「剛才我見她穿著那身難看的衣裳那樣費勁地走進賓館大門,簡直嚇了一跳……真叫人夠難為情的。你還沒看見那件大衣呢,黃得跟散黃的雞蛋似的,真是難得見著的寶貝玩意兒,可以送到一家出售印第安人奇裝異服的店裡去陳列了……可憐的孩子,她自己一點不知道自己的裝束簡直跟已西的印第安人差不多。可是我的老天,她又怎麼會知道這個呢……他們在奧地利,全都給那該死的戰爭折騰得一塌糊塗,你不也聽她說了嗎,她還從來沒有去過離維也納幾里以外的地方,還從來沒有見過世面啊,Poorthing1,看得出來她在這裡感到很不自在,連走路都不敢邁大步……不過你放心吧,交給我好了,我會把她打扮得像模像樣的。我帶的東西夠多的,缺什麼我還可以到這兒的英國百貨店去買,不會有人看出什麼破綻來,可憐的孩子,為什麼不能讓她美美地、痛痛快快地過上這麼幾天舒服日子呢?」
1英語:可憐見兒的。
當滿臉倦容的丈夫已經在睡榻上小寐時,凡-博倫太太打開了放在他們住的這套房間的前廳裡像雅典神殿中的女像柱一樣高高聳立的兩個衣箱,開始對裡面的衣物一一過目。在巴黎的十四天裡,她沒把時間完全花在博物館裡,而是在時裝店度過了不少時光。掛在衣箱裡的那麼多衣服中,中國縐紗、絲綢、高級亞麻織品發出——的聲音,她把十多件女襯衣和西服一件件、一套套地取了出來,又一一放了回去,斟酌著、考慮著、盤算著,這是一次絞盡腦汁、然而說到底也是挺有意思的挖潛。她的手指在閃閃發光的黑色衣服、在細柔輕盈和富麗莊重的高級衣裙、料子之間翻來覆去地挑選了許久,才決定應該拿哪幾件給小外甥女穿。最後,圈手椅上堆起了一大摞色彩斑斕、花團錦簇、柔如輕紗的各式衣裙,以及各色各樣的絲襪和內衣。她一隻手就把這一大堆東西輕輕托起,然後抱到克麗絲蒂娜屋裡去。但是,當姨媽捧著這些使人喜出望外的禮物來到外甥女房門前,輕輕擰開門柄時,她第一個印象卻是:屋裡沒人。窗子大開著,窗外景色展現在眼前,幾把安樂椅都空著,書桌旁也不見人。她正要把衣物放在一張安樂椅上,這才發現,原來克麗絲蒂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不會喝酒,席間為了掩飾窘態過急地乾了幾杯,姨爹又好心地逗她,不斷給她續上,於是她飯後便感到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她本來只想在沙發上坐一坐,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把一切理出個頭緒來,但剛一坐下,睡神就在不知不覺中輕輕地把她的頭按倒在坐墊上去了。
熟睡的人那種對自己懵然無知、可憐巴巴、只好任人擺佈的神態,在醒著的人看來,不是惹人憐愛,就是顯得有些滑稽可笑。當姨媽踮起腳尖走近克麗絲蒂娜身邊時,她的憐愛之心不禁油然而生。這個受了驚的孩子,在睡夢中把兩臂搭在胸前,好像在保護自己。這一十分平常的姿態令人感動,而那驚嚇得半張開的嘴,同樣稚氣得惹人疼愛;眉毛也由於驚心動魄的夢魔而向上揚起。唉,姨媽這時突然像領悟了什麼一樣,心想,都已經睡著了,可憐的孩子,連睡夢裡也還在擔驚受怕呢!再一看,她的嘴唇有多蒼白啊,牙齦竟也毫無血色,這張實際上還很年輕的、充滿稚氣的熟睡的臉,竟同長年累月不見陽光、臥病在床的人一樣蒼白。可能是營養不良,加上不得不過早掙錢餬口而疲於奔命,她是太勞累,簡直精疲力竭了,可人還不滿二十八歲呀。可憐見兒的!注視著在天真無邪的酣睡中洩露了真情的外甥女,一種類似羞恥的感情不禁在這個和善的女人心頭驀地升起。我們兩個真是做得太不光彩了:她這樣勞苦,這樣貧窮,被生活折磨成這副樣子,我們早就該幫助她們一下了。看看吧,自己在海外做了成百件慈善事業,施捨茶點啦,聖誕賑濟啦,東西都不知給了誰,而自己的親姐姐、親骨肉,這些年反倒給忘了!其實,不是只消一兩百美金就能收到起死回生的效果嗎?當然-,她們也應該寄封信來提醒一下才是——唉,這種死不認窮的骨氣,這種至死不求人的心理是多麼愚蠢!幸虧事情還能補救一下,至少現在自己還能出一臂之力,給這個柔弱、文靜的孩子一點點生活的樂趣。她不知怎麼的,這時老是不由自主地不斷懷著新的激情一再注視這張帶著奇異的夢幻神態的面孔——這是她自己的畫像嗎?它從童年的回憶中浮現出來了,她突然想起那張鑲在金邊相框裡掛在自己兒時床頭的母親早年的相片,這神態是不是更像她一些?或者是自己從前在外國寄宿學校時那孤獨淒清的情景此時又從記憶中復甦了?不管是出於哪種原因,這個已經不年輕的女人這時心中充滿了柔情。她輕輕地、溫柔地撫摩著沉沉酣睡的姑娘那金黃的頭髮。
這一下克麗絲蒂娜湯然驚醒了,長時間侍奉母親使她養成了一種習慣:哪怕最輕微的響動也能立刻使她驚醒。「唉呀,是不是已經很晚了啊?」她內疚地、結結巴巴地說,所有的僱員身上那無法驅走的、惟恐遲到的懼怕心理,多年來一直伴她入眠,又總是在第一聲鬧鈴響起時一驚而起。每天睜開眼後的第一瞥總是投向鬧鐘:「我會不會遲到?」每天的第一個感覺總歸是懼怕,總歸是害怕因為睡過了時間而失職。
「哎呀,我的孩子,瞧你嚇得那個樣子,快別那樣!」姨媽安慰她說。「到了這兒就有雙倍的時間,時間多得你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打發呢。要是你還感覺乏,只管再躺一陣——我可不是來打擾你的,一點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拿幾件衣裳來給你瞧瞧,也許這裡面有你喜歡在這兒山裡穿的吧。我從巴黎帶來的東西太多了,對我來說它們只是壓箱子,沒意思,所以我想,最好還是你幫我穿一兩件吧。」
克麗絲蒂娜臉紅了,感到渾身發燒。姨媽他們果真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們果然第一眼就覺察到她的寒酸相會給他們丟臉——他們兩個,姨爹和姨媽,肯定已經在為她感到寒磣了。可是姨媽又是多麼親切、溫存地來幫助她啊,她不是在盡量掩飾自己是在施捨,盡量不傷害她的自尊心嗎?
「我怎麼可以穿你的衣裳呢,姨媽?」她結結巴巴地說,「這些衣裳我穿起來恐怕太華貴了吧?」
「胡說!你穿上肯定比我更合適,安東尼早就嘟嘟囔囔嫌我穿的衣服同年齡太不相稱了。他恨不得我穿得跟他在哈恩丹1的姑奶奶們那樣:又厚又重的黑綢禮服把人遮得嚴嚴實實一直到皺領2以上,並且按新教的規矩把衣領扣得緊緊的,頭上還得戴上過漿的白色女式小帽。要是你穿上這一堆東西,他會覺得比我穿要好上一千倍。好了,來看看吧,說說你今晚最喜歡穿哪一件?」
1哈恩丹,荷蘭貝爾根地方的小城。
2皺領,十六、十七世紀歐洲許多人常戴的一種寬而硬的輪狀皺領。
於是她信手拿起——早已湮沒無聞的時裝女郎做示範表演時那種動作的靈巧勁兒,此刻又突然回到她的腕間——一件薄如輕紗的連衣裙,敏捷熟練地抖開放在自己身上比試。這件象牙色的衣裳色調柔和,鑲著日本花邊,看上去春意盎然。第二件拿起來看的,是黑油油的綢子加紅彤彤的火苗印花。第三件是墨綠色的,鑲了銀白色滾邊。三條連衣裙克麗絲蒂娜都覺得穿上像天仙一般美麗,以致她簡直不敢想自己可以希冀、可以享用它們。因為,怎麼能做到把這樣華貴艷麗而又薄得幾乎一碰就破的衣服穿在自己那毫無保護的身上而又不時時刻刻感到膽戰心驚呢?穿著這色澤美麗、宛如輕紗的東西怎樣走路,怎樣行動呀?穿這種衣服難道不要經過訓練嗎?
可是,她畢竟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啊!雖說不敢希冀,然而愛美的天性卻依然迫使她用熾熱渴求的目光看著這些高級衣服。她的鼻翼激動地起伏著,手也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這是因為,她的手指多想輕輕地模一摸這些衣料呀。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衝動,姨媽從早年當時裝小姐的體驗中,深知這種貪戀的目光,深知這種凡是女人看到奢侈品時都擺脫不了的強烈衝動;看到這個文靜的金髮姑娘眸子裡突然迸射出來的火花,她不禁微笑了,這熾熱的目光忽閃忽閃地從這一件衣服跳躍到另一件,猶豫不決,飄忽不定。在這類事情上十分老練的姨媽心裡明白,不管她選中哪件,事後都會後悔不該撂下別的。看著看著,她心中不由得升起給著了迷的女孩子再加一把勁、再添一把火的慾望,覺得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樂事。「唔,我說你不用著急,我把三件全留給你好了,你從這裡面挑一件你覺得最中意的今天穿,明天再試別的吧。絲襪和內衣我也都一塊兒給你拿來了——現在只缺點化妝品,讓你那沒有血色的臉蛋紅潤一些。如果你覺得合適,我們這會兒就去百貨商店,把你在恩加丁需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哎呀,姨媽,」又吃了一驚的女孩子嚇得慌忙喘著氣說,「我怎麼可以……我怎麼能讓你一下子破費那麼多呢!這間屋子對我來說也太貴了,真的,只需要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就足夠了。」然而姨媽只微笑不語地打量她。「現在,」她帶著命令的口吻說道,「我這就領你到我們的美容師那裡去,讓她給你化化裝,打扮打扮,像你這樣的長頭髮,在我們那兒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我告訴你,待會兒你的頭髮不再耷拉在脖子上了,你會馬上感到腦袋非常輕鬆自在的。不,別強了,這些事我比你懂,你就聽我的安排,甭操心了。現在你準備一下,我們的時間是足夠的。安東尼這會兒在打撲克,他每天下午都要玩這玩意兒。晚上,咱們得把你打扮得煥然一新去見他,走吧,孩子。」
在大百貨公司,各種包裝著衣物的紙盒應聲飛也似的從架上取下擺到她們面前。一件棋盤格圖案的衛生衫被選中了。另外又挑了一條麂皮腰帶(繫上它,腰肢的線條就格外分明),一雙淺褐色的、還散發著新皮那種衝鼻香氣的結實皮鞋,一頂運動帽,幾雙不同顏色的緊腿長襪,以及各種名目繁多的小件物品——這樣,克麗絲蒂娜就可以去到試衣室,像蛻皮似地把自己那件討厭的襯衫脫下來,而隨身帶來的窮酸相,也就這樣一起被塞進紙盒消失了。眼不見心不煩,看不見這些可恨的東西,她立即感到渾身輕鬆得出奇,似乎她的全部懼怕心理也永遠被藏匿到紙盒子裡去了。在另外一家商店裡,又添置了幾雙便鞋、一條真絲頭巾以及諸如此類使人心花怒放的東西;初見世面的克麗絲蒂娜,對這一新的購物奇跡驚歎不已:買什麼都不問價錢,買什麼都不怕「太貴」,你只管挑、只管要、毫不費神,不假思索,轉眼大包小包就都捆好,並且還由百貨商店派人在你不知不覺間飛快地送到你家裡去。你還沒敢開口要,你的願望就實現了:簡直使人感到神秘莫測,然而卻令人陶醉、令人心曠神怡、美不可言。克麗絲蒂娜心甘情願地投身到這個奇跡的漩渦之中,聽任姨媽擺佈,每當姨媽從錢包裡掏錢,她就怯生生地把頭扭開不看,竭力去聽別人說話,竭力避免聽到價錢的數字,因為姨媽在她身上花的錢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得難以想像!她多少年的開銷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半個小時多呀,不過等到她們走出了商店,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萬分感激地、瑟瑟發抖地拉起恩人的手臂,親吻這只善良的手。姨媽見她這副受寵若驚的惹人憐愛的模樣,微笑著說:「現在輪到頭上了!我帶你到一個女理髮師那裡去,利用你理發的時間我去找兩個朋友,估計不在,我把名片放在那兒也就行了。一個鐘頭後你就會面目一新,那時我再來接你,你可以好好注意一下她怎麼替你打扮。唔,就是現在你也已經大大變樣了。理完發我們出去散散步,今晚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呢。」克麗絲蒂娜的心怦怦跳著,順從地跟著姨媽來到一間瓷磚墁地、鏡子閃閃發亮的理髮室。屋裡充滿了甜蜜的暖意,瀰漫著香皂和各種香精那愜意的、宜人的清香。旁邊,一架電吹風機像山風一樣呼呼地忽哨著。女理髮師是一個機敏的翹鼻子法國女人,她細聽著姨媽向她發出各種各樣的指示,克麗絲蒂娜聽不懂多少,也不想去弄明白它們的含義。她這時驀地體驗到一種新的樂趣:聽任擺佈、排除意念、坐等紛至沓來的意外驚喜。理髮師讓她在舒適的轉椅上坐下,姨媽走了;她輕輕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盡情領略著這使人感到異常舒坦的昏昏欲睡的滋味,耳邊響著理發推子的卡噠聲,脖頸上有一種鋼鐵的涼絲絲的感覺,聽著這個活躍的女人在低聲絮叨一些她聽不懂的話。她呼吸著柔和、濃郁的香霧,聽任別人靈巧的手指和甘美的發油、香水從自己的頭髮和脖子上輕輕地、麻酥酥地掠過。千萬別睜開眼睛,她想,也許一睜眼這一切全都是幻覺吧,千萬別發問!盡情品嚐這舒適的假日滋味吧:自己總算也得到休息了,不是伺候別人,而是被人伺候了。好好把兩手舒舒服服地放在懷裡,聽任別人為自己服務,服務到自己身上,可得好好品嚐一下這種少有的、懶洋洋地躺在靠椅中讓人服侍的感受,充分品嚐這渾身酥軟、飄飄欲仙的滋味,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官享受,幾年、幾十年不曾體驗過了;她閉著眼睛,置身於這一片溫煦的香氣包圍之中,回想起上一次:她,一個小女孩,躺在床上,已經發了幾天高燒;後來燒退了,媽媽給自己端來了雪白香甜的杏仁酪,爸爸和哥哥坐在床沿上,每個人都在替她操心,為她操勞,都是那樣溫柔善良,隔壁的金絲雀喳喳叫著,唱著調皮的小曲兒,床鋪多麼溫暖、柔和,用不著去上學了,人人都對自己體貼入微;玩具就擱在被子上,可她躺得太舒服了,懶洋洋的不想擺弄它們;唔,最好還是閉著眼睛好好體驗一下這種無所事事、一切全由別人代勞的滋味吧。二十幾年來她不曾回憶起孩提時代這次慵倦懶散、一身舒適的經歷,現在呢,這種感受又突然出現了。人的皮肉是有記性的,那感受過溫暖的前額是有記性的呀。手腳麻利的女理髮師問了幾次諸如「您還想再短些嗎」這樣的問題,但她每次都只回答一句:「隨便吧。」然後有意避開不看舉在她身邊的鏡子。不,千萬千萬別攪擾這種神仙般無事一身輕、一切聽憑人安排、自己悠然超脫於一切慾念和行為之外的美好感覺啊!雖說支使別人——這輩子第一次支使人,像老爺太太們那樣發號施令,按自己的心願做這做那,也有它迷人的吸引力。現在,從一個小巧的磨光玻璃瓶中,香水正噴灑在她的頭髮上,刮臉刀片無比輕柔地在她的皮膚上癢酥酥地擦過,她頓時覺得頭上輕鬆得出奇,後頸項裸露在空氣中,立時感到一陣新鮮和清涼。其實她何嘗不想向鏡子裡瞅上一眼,可還是抑制住自己沒有這樣做,因為閉著眼睛能延長這夢幻般的陶醉、銷魂之感呀!她正沉浸在這樣的心情中,早已又有另一位理發女郎像家神1般輕盈地在她身邊坐下,為她修指甲,與此同時,原先那位理髮師在她的頭髮上燙出秀美的波浪。這兩件事,她也服服帖帖地聽任她們擺弄,然後,勤快的女美容師說了聲「Vousetesunpeupale,Mademoiselle2之後,就用各種口紅、眉筆、胭種。她塗嘴唇、勾眉毛、抹雙頰,她也同樣一聲不響地順從著。這一切,她在這完全排除了各種慾念、十分舒坦的昏昏然、飄飄然的心境中既看見了又沒有看見,因為她被香氣——
的潮濕空氣麻醉了,幾乎弄不清這一切究竟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呢,還是在另一個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全新的「我」身上。她只是宛如夢中一般,紊亂而虛幻地經歷著一次奇遇,同時也有點害怕會突然從這個美夢中驚醒。
1家神:傳說悄悄幫人做家務的輕盈、小巧的神仙。
2法語:小姐,您臉色有點蒼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