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舞畢,這位頭髮金黃的高個子男人——據他自我介紹,他是格拉德巴赫1來的工程師——彬彬有禮地伴她回到姨爹桌旁。在他把手臂從她身上拿開,那小小的接觸面上的暖氣驟然消失的一瞬間,她立時感到全身變得柔弱、渺小,似乎由於接觸中斷,新獲得的力量也隨之部分流失了。坐下時,她還有些神思恍惚。她心裡充滿幸福感,向姨爹微微笑著。姨爹親切地招呼她坐下來,但激動中她一開始竟沒有發現他們桌旁還坐著第三者:埃爾金斯將軍。現在,他彬彬有禮地站起來鞠了一躬,他是特地來請姨媽介紹他同這個可愛的姑娘認識的。此刻他挺直身子、畢恭畢敬地站在她前面,威嚴的臉低垂著,就像對一位尊貴的夫人那樣。克麗絲蒂娜嚇壞了,趕緊穩住自己慌亂的情緒。老天爺,同這樣一位出身高貴、聲名顯赫的人物說什麼才好啊?姨媽說所有報紙都登過他的照片,他甚至還上了電影呢!可她沒想到,反而是埃爾金斯將軍首先向她表示歉意,請她原諒他德語說得很差。他說,他雖然在海德堡上過大學,可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唉,光陰似箭,不服老不行了,要是他斗膽請她跳下一個舞,那麼她這位跳舞如此出色的小姐是一定會海涵他這個老朽的吧:他的左腿裡還有在伊普雷2作戰時留下的一塊彈片呢。不過說到底,在現今這個世界上要想辦成一點事情,只有寬大為懷才行,克麗絲蒂娜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過了一陣,當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同他跳舞時,她才吃驚地發現社交應酬對她來說竟一下子變得這樣輕而易舉!我究竟是什麼人?她不寒而慄地想道。我究竟是怎麼啦?為什麼這一切我突然全都會了?我的舞姿多麼美好,動作多麼輕捷,可我本來是笨手笨腳,動作生硬的,這一點舞蹈老師是說過的呀。現在呢,倒像是我在帶他,而不是他在帶我了!還有,我的談吐又是多麼流暢,也許根本就不那麼傻氣!你瞧,這個大人物不是在和顏悅色地聽著我講嗎?究竟是這件衣裳、這裡的環境使我變得判若兩人了呢,還是這一切能力原本就在我身上存在著,僅僅因為我一直大膽小、太拘謹而沒有外露?母親不是經常數落我,說這是我的毛病嗎?也許這一切壓根就不那麼困難,也許整個人生比我想像的要容易萬倍,關鍵是要有勇氣,要自愛、自信,做到了這一點,就會有神力自天而降了。
    1格拉德巴赫,德國一城市。
    2伊普雷,比利時西部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在這裡有過幾次激戰。
    舞罷,埃爾金斯將軍又帶著她緩慢地、從容地在大廳裡巡行。她驕傲地挽著他的胳臂,感到在自己昂然直視前方時,頸項十分挺拔有力,自己也由於這昂首挺胸的姿態而更年輕、更美麗了。在談話中,她直率地向埃爾金斯將軍承認自己是初次來到這裡,恩加丁最膾炙入口的地方,馬洛亞和錫爾斯瑪麗亞1還沒有去過,埃爾金斯對她這一表白的反應顯然是高興,而不是瞧不起。「既然如此,那麼你能否賞光,明早同我一起坐我的車子去馬洛亞看看呢?」「那簡直太高興了。」她受寵若驚地說,同時滿懷感激——她從哪裡突然來了勇氣?——幾乎是夥伴式地緊握這位高貴的老者的手。自從眾人簡直是爭先恐後地向她獻慇勤,自從她看到,在這個地方,一次匆匆的晤面也會完全變成熱情坦率的交談;而在那邊,在她所生活的那個狹小天地裡,人與人卻互相嫉妒,看見別人麵包上的黃油和手指上的戒指就眼紅,她便愈來愈感到這個今天早上還對自己充滿敵意的大廳像自己的家一樣親切溫暖,愈來愈對自己充滿自信了。她歡天喜地向姨爹姨媽傳達了將軍對自己的盛情邀請,可是,別人並不給她多少說話的時間。那個德國工程師再次來請她跳舞,他毫不避諱地橫穿大廳,大步朝她走來。通過工程師,她結識了一位法國醫生,通過姨爹又認識了他的一個美國朋友,此外還認識了許多許多人,他們的名字她在激動無比的歡欣中差不多完全沒有聽清楚,這也難怪啊,她十年裡也沒有這兩個小時內接觸這麼多和藹可親、彬彬有禮、情趣高雅的人們。他們請她跳舞,敬她香酒、甜酒、邀她出遊,約她爬山,誰都情急意切地想認識她,誰都以慇勤好客的熱情寵愛著她,這種慇勤和熱情,看來這裡所有的人都覺得是理所應當的。「你簡直成了大明星了,孩子。」姨媽悄悄在她耳邊說,她為自己的被保護人今晚轟動全場而頗有得意之色。直到看見姨爹在那裡使勁憋住呵欠,兩位女士這才覺察到,老頭子已經逐漸感到累了。他一開始雖然也硬充好漢,不肯承認自己其實已很明顯的疲勞,但終於頂不住不認輸了。「對,恐怕我們三個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別想一口吃個胖子。明天又有一整天時間,Wewillmakeagoodjobofit2」克麗絲蒂娜又看了一眼這間奇妙的大廳,但見各種枝形吊燈、燭形電燈把大廳照得通明透亮,空氣在樂聲和熙攘的人聲中微微震顫:她此時覺得好像自己是剛剛浴罷歸岸,渾身清新涼爽,每根神經都在欣喜地顫抖,每個毛孔都無比舒坦。她感激地拉過老人的胳臂,微微托起,迅速俯身下去,懷著無法抑制的激動心情吻了吻那只滿是皺紋的手。
    1馬洛亞和錫爾斯均為上恩加丁療養地,錫爾斯瑪麗亞是錫爾斯的一景。
    2英語:我們要好好過一過。
    又是獨自一人在房裡了,她驚奇、迷惘,對自己、對突然又籠罩著周圍一切的寂靜感到吃驚:現在她才覺出在鬆鬆的衣裙下自己的皮肉燒得滾燙滾燙。猛然間她感到這屋子像籠子一樣狹窄,自己那由於過分興奮激動而熱血翻騰、心潮澎湃的身子,繃的太緊了。於是她嗖的一聲推開了陽台門,頃刻間,雪後的清新空氣便像決堤的激流,猛烈沖刷著她裸露的雙肩,現在她不再覺得憋得慌,呼吸又恢復正常,變得自然、均勻了。她信步走到陽台上,輕輕打了個寒戰,一時又沉浸在幸福裡:因為自己這個熾熱的、激情滿腔的身子突然面對寥廓空曠的夜景,可以讓自己這顆弱小的凡人之心,在這浩瀚的莽莽蒼穹之中單人獨馬、左奔右突地自由跳動了!這裡也是一片寂靜,但是同屋裡那種用人工的厚牆製造出來的寂靜相比,這自然的寂靜有著壓倒一切的宏大氣勢,這裡的鴉雀無聲不會令人感到窒息,而是使人心胸開闊、輕鬆舒暢。先前映著火紅晚霞的群山,此時靜臥在自身的黑影之中,像一隻隻蜷伏著的碩大無朋的黑貓,人只能瞥見星星點點的積雪,像黑貓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發亮。差不多快到圓月了,在一輪明月的乳白色光輝中,空氣幾乎紋絲不動。月亮像一顆表面稍微有些粗糙的黃色大珍珠,在高處鑽石般閃光的群星間浮游,憑借它那淡淡的、清涼的光,人只能依稀辨認霧濛濛的山谷的輪廓。以前她還從未感受過這種不是凡人一般沉寂、而是神仙一般肅穆的夜景,它具有如此無堅不摧的強大力量,易如反掌地就把人的心靈征服了。但是,此刻她的全部激情都已悄然流入這萬籟俱寂的夜色之中,她屏氣凝神,久久地、久久地諦聽著這無邊的夜的寧靜,讓自己在情感上同它融合為一。正聽得出神,突然像天外飛來一般,彷彿有一塊青銅隆隆翻滾著進入了這凝滯不動的空氣:原來是下面山谷裡響起了教堂鐘聲,左右兩側的巖壁,驚慌地將這銅球不斷地推擋回去。克麗絲蒂娜也猛地一驚,好像被鐘錘擊中了心窩,然後又凝神細聽。銅鐘的響聲再次隆隆滾入霧海,接著又是一下,又是一下。她屏住呼吸一下一下地數著:九、十、十一、十二:半夜了!這可能嗎?這麼久才剛到半夜嗎?這就是說,她來到這裡不過才十二個鐘頭!來時她是那樣羞澀、膽怯、惶然不知所措,內心何等枯乾、渺小、卑微啊!從那時到現在真的才僅僅一天?不,才僅僅半天嗎?在這一瞬間,這個感情的震撼一直達於內心深處、幸福的熱流在胸臆間奔騰激盪的人,初次體會到:人的心靈是用一種多麼神奇、多麼精妙而柔韌的纖維織就的啊!你看,只需一樁經歷,就足以使它無限地擴大,從而能在它那本來很小的空間裡容納下整整一個世界。
    在這個新的世界裡,就連睡眠也與原先迥然不同:它更為深沉、緻密;更加使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是一種沉甸甸的酣睡。醒來時,克麗絲蒂娜不得不從最深處、從以前從未達到過的深度,把完全被酣夢淹沒的感官打撈起來,而沉沒在深水中的知覺,只能吃力地、緩慢地、好像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裡一點一點撈上來。醒來後她第一個心理活動是:不知什麼時間了?還沒有睜開的眼皮感覺出:亮亮的,屋裡一定有光,一定是天亮了。緊隨這個朦朧模糊的感覺而來的是恐懼的念頭(這恐懼一直伴她進入深沉的夢鄉):糟了,要耽誤上班了!絕不能遲到!接下去,十年來深深嵌進腦中的思想鏈條便自動地、下意識地一環扣一環轉動起來:鬧鐘馬上就要響了……現在可不能再睡著了……職責,職責,職責……快起床,八點就上班,而上班前還得生火、煮咖啡、取牛奶、烤麵包、收拾房間、給媽媽換繃帶、為午飯作準備,還有什麼呢?……今天我不是還有件事非做不可嗎?……哦、對了,要把錢給雜貨店老闆娘送去,她昨天就來催過了……不,千萬別再打盹睡著了,作好準備:鬧鈴一響馬上就起來……可是,今天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鬧鐘這麼半天不響?……是壞了,還是忘了上弦……為什麼老不響,屋裡不是早就亮了嗎?……哎呀,我的老天,也許我已經睡過了頭,現在已經七點了、八點了、甚至已經九點了,人家已經在窗口罵開了,就像那一回我因為身體很不舒服去晚了,他們馬上就要去局裡告訴我的狀……而現在正是大裁員的時候啊……老天保佑,可千萬不能遲到,不能睡過頭啊……害怕誤了時間這種恐懼心理,多年來咬噬著她,像鼴鼠一樣一直鑽迸她的睡夢——這塊黑糊糊的土地——的最深處。這種恐懼此刻使她在睡眼惺忪、神志模糊中感到揪心的疼痛,以致她身上那最後一層薄薄的睡意驟然消釋,眼皮猛地一下睜開了。
    喲,我這是——她驚駭地、怯怯地抬眼看天花板——我究竟躺在什麼地方啊?——我——我遇上了什麼事?她眼前出現的不再是每天習以為常的被煤煙熏得漆黑、滿是灰糊糊的蜘蛛網、架在黑魆魆的木樑上的歪歪斜斜的閣樓屋頂,而是一塊方方整整、光潔耀眼的天花板,十分精緻地嵌在四周鍍金壁架中間。噫,屋裡怎麼一下子這樣明亮?唔,一定是夜裡突然新開了一扇窗子吧?我在哪兒?我究竟在哪兒?她迷離恍惚地使勁盯著自己的雙手看。可它們今天不像往常那樣放在那床又舊又破、打了補釘的褐色駝毛單子上了,被子也突然變成了新的,又輕巧又柔軟,碧藍的底上繡著淡紅的花。不!——看到這情景之後的第一個閃念——這不是我的床!不!——第二個念頭閃過,她忽地坐起身來——這不是我的房間!然後,第三個心靈的悸動更加激烈,促使她向整個房間投去清醒的一瞥,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是度假、假期、自由、瑞士、姨媽、姨爹、富麗堂皇的賓館!這裡沒有恐懼、沒有職責、沒有工作、沒有時間、沒有鬧鐘!沒有爐灶,沒有恐懼、沒人等著,沒人催逼,十年來不停地轉動著、磨碎了她的生命的那個沉重不堪的磨盤,現在第一次停住了。你可以——這兒這張床多麼暖和、柔軟、舒適,使人渾身酥軟慵倦——躺著不動,安詳地、泰然地體會血管裡的血液汩汩流動,感受這經過精緻纖巧的窗簾皺褶過濾而異常柔和的陽光,它在等候你去充分享用,領略這清涼爽快的皮膚上感覺到的適意的溫煦。你可以毫無顧忌、心安理得、懶洋洋地再次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筋骨,你是自己的主人了。你甚至可以——現在她記起來姨媽告訴過她——按一下床頭這個按鈕(按鈕底下有一張和郵票一般大小的服務員相片),是呀,你什麼事也不用做,只消把胳膊伸到按鈕那裡,手指輕輕一按,——簡直是童話般的神奇!——兩分鐘後門就開了,原來是一個服務員敲了敲門恭恭敬敬地走進屋來,把一輛裝著小橡皮輪的精美絕倫、玲瓏別緻的小車推到自己床前(她在姨媽那裡見過這樣的小車,曾羨慕不已),上面放著咖啡、茶或者巧克力,你想吃什麼就送什麼,盛放在漂亮的杯盤裡,旁邊還擺著幾塊雪白的錦緞餐巾。早點就這樣一下子擺到你面前,你不用磨咖啡豆,不用籠火、不用光腳穿拖鞋、不用拖著冷得發抖的腿圍著鍋台轉,不,一切都現現成成地送到房間裡來了:乳白的點心、金黃的蜂蜜,還有好多像昨天那樣的珍饈佳餚,乘著魔橇咕嚕咕嗜一直開你到床邊,開到這張又暖和又柔軟的床前,完全不用你自己勞神,用不著你動一個小拇指。或者你還可以按另外一個按鈕,那旁邊的黃銅牌子上是一個頭戴小白帽的少女頭像,你手指剛一按下去,她就輕輕敲門,異常敏捷地走進來。她穿一身黑色連衣裙,腰間繫著乾淨的圍裙,進來就開口問小姐有什麼吩咐,要不要打開百葉窗,要不要拉開窗簾、拉開多少,要不要這會兒就準備洗澡水。在這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裡,你可以提出千千萬萬個願望,而每個願望都一眨眼就實現了。這裡你想要什麼都行,想做什麼都行,可又不是非想不可,非做不可。你可以按鈴也可以不按鈴,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可以再睡一覺或者就這樣躺著不動,一切聽便,可以睜著眼睛,也可以閉上眼睛讓各種美好的、悠悠忽忽的遐想像清涼甘美的泉水流遍全身。或者,你可以什麼也不想,而只是恣意領略這舒坦的、朦朦朧朧的、若即若離的情趣:時間是你的僕人,你並不是時間的奴隸啊。你不是被這每時每秒都在瘋狂轉動著的時間風車驅趕著,而是坐在一隻收起槳的小船裡,閉著眼睛在時間的長河中隨波蕩漾。克麗絲蒂娜就這樣躺在床上,沉浸在遐想中,縱情享受著、體味著這種新的感受,諦聽著自己那激動的熱血在汩汩奔流,像星期日早晨遠處傳來的錚錚鈴聲一樣。
    但是,千萬不要這樣!——她一個猛勁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現在可別老是胡思亂想盡做美夢了!這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一點一滴也浪費不得,這每時每刻都能賜予賞心樂事的時光一絲一毫也糟蹋不得!要是想做美夢,等將來回家以後,長年累月每天夜裡躺在那嘎吱作響、又糟又朽的硬墊子木床上還有的是時間。白天,農民在地裡勞動,你在那墨漬斑斑的辦公桌旁坐著,聽著牆上那永遠不講情面的掛鐘嘀嗒嘀嗒的單調聲響,活像一個在屋裡踱來踱去的、吹毛求疵的監工——在這樣的時候也可以盡情夢想。因為在那樣的地方,醒著不如做夢,而在這個世外仙境裡,睡覺就是浪費!於是,她又一個猛動,刷地從床上跳下來,額頭和頸項一陣涼風掠過,頓覺神清氣爽,唔,現在趕緊穿上新衣服——啊,這些內衣多軟,多平滑!昨晚入睡以後,她的身體便忘掉了這一新的感覺,這時,她的皮肉再次享受著這高級衣料給予她的溫存的依偎和柔情的愛撫。可是,快別在這些小事上耽誤時間了,莫再遲延了,走吧,走吧,走吧,快離開這房間到外面去,隨便到哪個地方去,更強烈地體味一下這歡欣、這自由,痛快地活動活動手腳,美美地飽一飽眼福,打起精神、加倍地打起精神,瞪大雙眼,豎起耳朵,張開毛孔,盡情地吮吸這一切吧!她急急忙忙套上運動衫,扣上帽子,一陣風似地跑下樓去。
    賓館的走道空空蕩蕩的,還蒙在灰濛濛的晨曦裡,只有幾個穿露袖號衣的侍者在樓下大廳裡用電力吸塵器清掃地毯。值夜班的門房用腫脹的眼睛驚奇地打量著這位一大早就起來的客人,愣了一會兒神才睡眼惺忪地向她行了個脫帽禮。可憐的人兒!原來這裡也有沉重的公務,也有別人看不見的工作,也有工資微薄的苦差使,也有人不得不起床、不得不準時上班啊!可是現在想這些幹什麼?這同我有什麼關係?現在我只想體驗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考慮別人,現在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往前走,別回頭,一直走出去,到那呼呼的寒風中去,它像一塊冰涼的手巾,一把將眼皮、嘴唇和面頰上的倦意洗得乾乾淨淨,使人頓覺精神抖擻。好傢伙,這山裡的空氣真夠冷的,真是刺骨涼啊——對付的辦法只有跑步,跑得全身發熱,順著這條路一直跑下去,總會通到某一個去處的,不論走到哪裡,在這高山地區,反正什麼都是新鮮而奇妙的。
    一旦邁開大步朝前走,克麗絲蒂娜才覺察到,這裡的早晨是多麼出人意料地空曠而冷清。昨天中午潮水般湧流在路上的人群,在這六點鐘的清晨,看來都蜷縮在一個個石板箱子似的旅館裡,甚至連大自然也還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一片灰濛濛的、催人入眠的睡夢中。太空寂然無聲,昨晚如水的月光已悄然遁去,眨眼的星星匿跡了,天上絢麗的異彩消失了,岩石隱沒在一片霧靄中,像一塊塊冰冷的黑鐵黯然失色。只有厚厚的雲層在最高處的山巔之間急速移動,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牽動它們、拉扯它們。間或有一片浮雲從那厚重的雲堆裡游離開去,像一團扁平的、雪白的棉花,朝著更高、更明亮的太空升騰。它升得愈高,神秘莫測的光就給它那變幻不定的輪廓塗上愈加濃郁飽滿的色彩,並給它繪上一圈金邊:看來,太陽肯定就在近處,就在這群峰後面某處冉冉升起。你還看不見它,但四周的大氣已經感到它那襲人的暖流,氣浪已經在急切地運動了。對,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上!上!再往上走走,唔,乾脆就走這條像花園小徑般鋪滿細砂的、不太陡峭的盤山道吧!它不會很難走的,真的,沿這條路上山簡直太好走、太輕鬆了:沒有登過高山的她驚奇萬分地發現,自己的腿關節竟一下子變得非常聽話,十分富有彈跳力,感覺著這條曲曲彎彎的路、這輕巧而有浮力的空氣彷彿自然而然地將她的身體托起,急速向上推去!太好了,在這股勁風的吹拂下,全身很快就熱乎乎的了。她三把兩把摘掉手套,脫去運動衫;摘下帽子:不光是嘴唇和胸肺,也得讓躁動的皮肉吮吸吮吸這振奮精神的新鮮空氣啊!她走得愈快,腳下步履也就愈加輕捷如飛。本來,她這時應該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因為心臟在胸膛內小鹿般亂撞,脈搏在耳中通通直響,太陽穴也突突跳個不停,而且,現在休息幾秒鐘,從這第一個大轉彎處俯瞰山下,還可以看到絕美的景色:片片樹林從它們的綹綹青絲中噴吐出層層氤氳霧氣,條條公路像一道道整齊的白線在一片蔥綠中伸展開去,還有那條河,宛如一柄土耳其長劍,彎彎曲曲,寒光閃閃;而另一邊,此刻一輪旭日的金色霞光正從峰頂的一個缺口處像拉開閘門一般突然奔瀉出來。在一鼓作氣向上猛跑的過程中,她也感到了這萬千氣象,可是,渾身是勁、健步如飛的她這時根本就停不下來。前進!前進!胸膛裡咚咚的鼓聲在激勵著她;前進!前進!筋骨裡撥響的琴弦在催促著她。於是,這充滿火熱激情的身軀陶醉在自身迸發出來的青春朝氣裡,一刻不停地快跑,連續不斷地攀登,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爬到了多高的山上,也不知是往哪裡跑。這樣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她終於來到一個視野十分開闊的所在,這是一塊突出的岩石,前沿呈半圓形,酷似一座空中舞台,跑到這裡她一下撲倒在草地上:行了!今天夠盡興的了!她感覺略微有點頭暈,但渾身出奇地舒坦,眼皮下血脈在突突躁動,皮膚被山風扑打得火辣辣的,好像要炸裂開來。但是,所有這一切肉體上的感覺,雖說近乎疼痛,而對這個陶醉在自我中的女子卻只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樂趣,在這種暴風驟雨般狂放不羈的劇烈的全身運動中,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年輕和充滿活力。她以前連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竟能如此急速地在血管裡洶湧奔流,從而使每根血管都那樣富有彈性地猛烈伸展、收縮,這真是美不可言,其樂無窮,她還從來沒有像這時,在這無限美好、令人陶醉的勞累中那樣,如此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年輕的身軀竟這樣輕巧敏捷、健壯美麗。陽光灑遍全身,沐浴著清新強勁的山風,舒適地張開雙臂,手指撫弄著冰涼徹骨、香氣襲人的阿爾卑斯山青苔,頭上是片片白雲在夢想不到的澄瑩碧藍的天空中遨遊,腳下是一幅徐徐展開的壯麗全景,她就這樣躺臥著,舒坦地、飄飄忽忽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既是神志清醒、又是意態朦朧地盡情諦聽著自己洶湧起伏、奔騰澎湃的心潮,領略著自然世界目不暇接的萬千氣象。就這樣躺著過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直到太陽烤得嘴唇熱烘烘的,她才倏地一躍而起,迅速採集了幾朵散發著朝露涼氣,花瓣裡還藏著窸窣作響的細小冰瑩的山花,又信手摘了些刺柏、龍膽和鼠尾草,就匆匆下山了。起初她還像個旅遊者那樣邁著穩健、謹慎的步子,有節奏地快步疾行。但是由於往下走時重力的作用,走路漸漸變成了連跑帶跳,她也樂滋滋地聽憑身體十分危險地隨著這股拉力向下衝去。她越跑越快,越跑越猛,越跑越勇,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像駕著清風,快活、自信、心情無比舒暢,嗓子癢癢地恨不得引吭高歌,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溜煙向山谷飛奔而去,裙子在空中擺動,頭髮在風中飄舞。
    賓館大門前,在約定的時間早晨九點鐘,年輕的德國工程師穿好了運動服站在那裡,等著教練來和他打網球。現在要在潮濕的長凳上坐下還嫌太冷,晨風那冰涼的尖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從他那敞開的領口伸進薄薄的白襯衫裡去;於是,他跺著腳急速地來回走動,同時使勁揮動網球拍,這樣可以使手上暖和些。真糟糕,教練老是不來,難道他睡過頭了不成?工程師焦急地東張西望,在一次偶然抬頭向山間小路望去時,他發現那邊高處有一件奇怪的東西,一個小小的亮點,由於距離很遠,看上去像條小蟲,忽閃忽閃地,以奇特的方式彈跳著旋風般順著小路骨碌下來,喲,那是什麼呀?可惜望遠鏡不在身邊。不過那東西越來越近了。那個亮點,那個花哨的、歡蹦亂跳的玩意兒,馬上就可以看清了。工程師把手當做遮陽放在眼睛上,看明白那是一個人,這個人正在風馳電掣般地從山上衝下來,看樣子十之八九是個女人或者是個姑娘,她的胳臂前後擺動著,頭髮呼啦啦飛舞著,真像是乘長風而來呢。好傢伙,沿著曲曲彎彎的山路這樣全速往下猛衝,可真太危險了,簡直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兒青,不過,這種呼嘯而下的迅跑卻也煞是好看,這位運動員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似便更清楚地觀看這從山頂猛衝下來的女郎。他看到少女宛若清晨的仙子,頭髮在身後飄拂著,手臂像狂歡節舞蹈那樣激烈地揮動著,集勇敢和朝氣於一身,他還看不清她的臉,跑得飛快,加上初升太陽的反光,使她的面容撲朔迷離難以辨認。可是,如果她要到賓館去的話,總歸是要經過這網球場的吧,山路是一直通到這裡的。現在她越來越近了,已經有小石子從路上滾落下來,已經聽得見她轉過前面彎子的腳步聲。突然間,她一陣風似的來到他面前,全身一震,猛地一驚,站住了。她不得不來一個急剎車,以免將這位有意擋住她去路的男子撞倒。猛一停住時身子往後一頓,頭髮完全甩到了後邊,汗濕的裙子涼颼颼地扑打在腿上。她驚愕地、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與他相隔不到一臂距離。可是緊接著,這突如其來的震驚便消融在一陣爽朗的笑聲裡。原來她認出了昨天的舞伴:「啊,是您呀,」她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說,「對不起,我差點把您撞倒了。」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笑容可掬地、甚至可以說興高采烈地打量著她,只見她神采飛揚地站在自己面前,雙頰被寒風凍得通紅,胸脯喘吁吁地起伏著,激越昂揚的情緒仍遍佈全身。這種體現著青春和力量的風韻,使這個健壯的男子看得入了迷,只是一個勁兒怔怔地瞅著她,過了一會兒,他才恢復了常態,說道:「您真了不起!這才叫速度呢。我敢說,哪一個有名的登山導遊都比不上您!不過……」他又一次用打量、讚許的目光看著她,再次微笑著說:「要是我也有像您這樣年輕、健美的身體,我會更小心些,不拿性命去冒險。您對自己的安全太不在意了!幸好只有我一個人看見,沒讓您姨媽撞見。另外,您最好也別獨個兒清早去爬山。如果您哪天需要一個對登山略知一二的人陪同,那麼,在下斗膽自薦,願意效勞。」說著他又看著她,而她覺著自已被他那突如其來的、一見傾心般熱烈追求的目光弄得難為情起來。從來還沒有哪個男人這樣熱烈、這樣傾慕地注視過她,現在她感到這種新的、癢酥酥美滋滋的樂趣一直深深沁入肺腑。為擺脫尷尬局面,她把她的花束拿給他看,「您瞧,這是我的戰利品!剛從山上摘來的,您說,這花難道不是非常美嗎?」「唔,是太美了。」他聲音有些生硬地回答著,同時兩眼卻越過鮮花盯著她的眼睛。面對他對自己這種強烈、急切、幾乎是纏住不肯罷手的傾慕,她越來越覺得發窘了。「對不起,現在我得去吃早點了,」她表示歉意地說,「恐怕現在就已經太晚了。」說完就打算從他身邊走過去。他欠了欠身,給她讓出路來,但走過去之後,憑著女人那準確無誤的本能,她能覺出這個男子仍在身後目送著她;這促使她禁不住在舉步、轉身時暗暗挺起胸脯。正如山花那濃郁的氣息和瀰漫著清香、令人神清氣爽的山間空氣那樣,此時,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喜也滲入了她的血液:有一個男人為她的美麗所傾倒,說不定已經在熱戀著她了呢。
    走進大廳時,這種自我陶醉的心情仍在她胸中激盪。她覺得室內的空氣一下子變得非常悶熱,身上的衣服突然又緊又重。在衣帽間她摘去帽子,脫掉運動衫,解下腰帶,甩掉這一切束縛人,壓抑人的玩意兒,簡直恨不得一把將所有衣服從激動得癢酥酥的皮肉上扒下來才痛快。當她冷不防出現在大廳門口時,坐在早餐桌旁的二老不由得大為驚異了:她步履矯健、兩頰紅潤、容光煥發、喘息未定,看上去不知怎的似乎比昨天個子更高了,身體更健康了,體態更輕盈了。她將採來的那把還帶著露水濕氣、閃爍著晶瑩明亮的冰凌的阿爾卑斯山藍花放到姨媽面前。「這是我今天給你摘的,在很高很高的……我也不知那山叫什麼名字,我是信步跑上去的。呵,」——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是太美了。」姨媽用讚賞的目光瞧著她。「你這個調皮鬼!從床上爬起來,連早飯也不吃就跑上山去!唔,你給我們這些老傢伙做出了好樣子,這樣活動活動可能比做多少次按摩還靈呢!Butlook1,安東尼,你好好看看她,簡直都認不出來了,那小臉蛋真是喝飽了山裡的風!你真是一身朝氣、滿臉春風啊,孩子!好了,現在就給我們講講從哪兒弄來的這些花吧。」克麗絲蒂挪講起來了,她沒有覺察到自己一邊滔滔不絕他講著,一邊吃的竟那樣快、那樣出奇地多、那樣津津有味,黃油、蜂蜜、果醬兒下子就光了,老先生樂呵呵地擠擠眼,向面帶微笑的服務員示意重新添滿裝麵包的籃子——可口的、白生生的月牙形小麵包。她呢,講得眉飛色舞,忘乎所以,一點沒有注意到二老對她那餓狼般的食慾先是頷首微笑,繼而便越來越明顯地表示驚異,她只感覺到滿臉寒氣消失後,面頰熱乎乎的,異常舒適。她全身輕鬆,一邊大口咀嚼一邊談笑鳳生,不時旁若無人地靠在安樂椅背上爽朗地歡笑,二老那和藹可親的表情又不斷地給她打氣,於是她那多時蓄積在胸的熱情,便決堤一般嘩嘩不停地奔流出來。說著說著,她突然把雙臂向兩旁張開,完全不顧四鄰許多驚奇的目光在注視著她,叫道:「哎呀姨媽,今天早上我真覺得好像自己是頭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呼吸呢!」
    1英語:你瞧——

《變形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