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第一炮打響了。接著,這激情的潮水便一整天沿著不斷更新的河道呼嘯奔騰下去。十點整,在她登山後飢腸轆轆地飽餐一頓,把籃裡的麵包一掃而空,還沒有離開早餐飯桌的時候,埃爾金斯將軍便身穿筆挺的運動服出現了,他是如約來邀她驅車出遊的。他十分尊重地跟在她身後,伴送她來到他的臥車旁——一輛非常講究的英國轎車,珵光瓦亮、光可鑒人,司機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鬍鬚刮得乾乾淨淨,儼然就是一位英國紳士;埃爾金斯將軍先替她平整一下座位,鋪上毛毯,然後才在她身旁就坐,坐下前還特地再次微微脫帽向她致意,這一番尊重的舉動使克麗絲蒂娜有點惶恐不安,這個人對她這樣異乎尋常的彬彬有禮,幾乎到了恭順的程度,使她覺得自己像是個騙子。我是什麼人呀,她想,值得他這樣敬重?天哪,他哪裡知道我原來呆的地方呀:我被人緊緊地釘在郵局寫字檯後邊的舊椅子上,像顆螺絲釘被擰緊在機器上,盡幹些膩味的低三下四的小工活而永遠不得脫身!但是,方向盤一動,汽車像離弦的箭一般倏地駛出,這乍猛增快的速度頓時把任何回憶的煙霧都驅散了。汽車駛過這療養地小鎮的幾條狹窄街道,在這裡引擎那巨大的潛力不可能充分發揮,於是她帶著孩子般的得意心情,看著一群不相識的人嘖嘖稱讚地圍觀這輛高級轎車,因為它的牌號即便在這裡也高貴得引人注目,同時她也洋洋得意地看到,許許多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這個被誤認為是車子女主人的她的身上,目光裡充滿了含蓄而又很明顯的羨慕和敬畏之情。埃爾金斯將軍熟諳地理,他給她講解車外的風景、名勝,像所有的行家談起他們在行的事來那樣,講得細緻而具體,不過少女聽他講話時那種身子稍稍前傾、聚精會神側耳諦聽的神態,顯然也使他談興倍增。他那略嫌光禿的、冷漠無表情的臉,逐漸失去英國人常有的那種冷若冰霜的嚴峻表情,每當聽到她說「哦」或是「太美了」,看到她在出現新的景致時興高采烈地扭頭觀看時,一絲和藹的微笑便浮上他的臉龐,使得那略嫌乾癟的嘴唇顯得比較柔和了。他帶著一抹近乎傷感的笑意,不斷從旁邊偷覷她的側面,漸漸地,她那奔放的熱情使他變得不那麼嚴肅、矜持了,司機開得越來越快。舒適安逸的臥車像在地毯上一般柔和無聲地飛速滑行,上坡時也沒有任何刺耳的聲音從它那鋼鐵的胸膛裡發出來而讓人覺得它有那麼一點點吃力,無論多險要的急轉彎它都能機敏而靈巧地適應而安然行駛過去。惟有迎面撲來的愈來愈猛的氣流,才使人感覺出車速在增加,而非常舒適的、萬無一失的安全感同驅車兜風的樂趣糅合在一起,又著實令人心醉。他們向一個山谷馳去,光線越來越暗,威武崢嶸的岩石撲面而來。到了一個山口,司機終於停住了車。「這是馬洛亞了。」埃爾金斯將軍一面說著,一面同先前一樣彬彬有禮地伴她下車。由此處向山下遠眺,風景真是美極了;只見公路像一條急流,巧妙地拐了幾個急彎就奔騰飛瀉而下。看到這種景象,你會覺得:群山在此處已經感到疲乏了,它們沒有氣力繼續升高,成為新的高峰和冰川,所以就在此戛然而止,急轉直下,轉瞬化為一片一望無垠的平川。「從這下面開始就是平原,就是意大利了,」埃爾金斯指著山下對她說。「哦,意大利!」克麗絲蒂娜驚叫起來,「多近呀,真的意大利離我們就這麼近嗎?」一聲突兀的驚歎,表露出多少急切的、如饑似渴的慾望啊,因此埃爾金斯不由得脫口問道:「您沒到過意大利嗎?」「沒有,從來沒有。」這「從來沒有」幾個字她說的是那樣重,那樣充滿激情和渴望,使人不難聽出隱藏在其中的全部焦慮:我這輩子恐怕是永遠、永遠沒有希望去了。話剛出口,她就覺出語氣中那過於明顯的弦外之音,從而感到一陣羞慚。她很窘,怕他猜到自己心靈深處的思想,窺出她由於貧窮而產生的難言隱衷——恐懼,於是就試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然而卻相當笨拙地向她的這位旅伴問道:「您自然是去過意大利的-,是嗎,將軍?」對方苦笑了一下,然後用幾乎是淒楚的語調說:「我東跑西顛,哪裡沒有去過啊!我已經在全世界轉了三圈了,您不要忘記,我現在是個老頭子了啊。」「不,不!」她慌忙否認道,「您怎麼能這樣說呀?」少女的驚叫是這樣自然,她的否認是這樣情真意切,以致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不覺驀地心動,臉上發熱。他暗想:這樣熱烈、這麼深情的話語,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從她口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不禁變得柔和起來:「您有一雙年輕的眼睛,凡-博倫1小姐,所以您看誰都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小些,但願您說得對,也許我真的還不像這一頭灰白頭髮給人的印象那樣老吧。可是,要想這輩子再有一回初次到意大利,只能是做夢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眼裡突然出現上了點年紀的男子在少女面前常常感到的那種惶恐、侷促、自慚形穢的神情,似乎在請求對方寬恕自己已經不是青年人了,克麗絲蒂娜被這一目光深深打動,不知怎的她竟一下子想起了她的父親,想起她有時喜歡輕輕地、懷著近乎虔敬的感情捋捋老態龍鍾的父親的滿頭白頭:當時自己看到的也是同樣充滿感激的、和善的目光。在返回賓館的路上,埃爾金斯勳爵很少說話,看來是陷入了沉思,心潮在暗暗起伏。當他們的車子重又開到賓館門口時,他以幾乎是惹人注目的輕捷動作首先跳下車去,以便搶在司機前面親自為她打開車門。「這次郊遊十分盡興,我非常感謝您,」她還沒有來得及啟齒向他道謝,他就先開口了,「這是我很久以來最愉快的一次郊遊了。」
1克麗絲蒂娜到達這裡以後,人們一直把她誤認為是凡-傅倫先生的侄女(德語中外甥女和侄女是一個詞,姨父叔叔和姨母嬸嬸也分別是一個詞,這種誤解是容易產生的)。
午飯時,她興高采烈地向姨媽敘說,埃爾金斯將軍一路上多麼和氣,多麼可親,姨媽關切地點頭說道:「你使他心情稍微愉快了一點,這太好了,他遭受過很多不幸。當他還在西藏探險的時候,妻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可是他還每天寫信給她,一直寫了四個月,因為他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回到家才發現自己的一大堆信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他的獨生子駕駛著飛機在蘇瓦松1附近被德軍擊落,而就在同一天他自己也負了傷。現在他獨自一人在諾丁漢2郊區自家的一座偌大的公館裡過日子。我理解他為什麼經常外出旅遊,他是在不斷地躲避這些不愉快的回憶啊。你不要讓他覺察你知道他這些往事,不要同他談這些,一提起這些事他會馬上掉眼淚的。」克麗絲蒂娜聽著,心中萬分激動。她一點沒有想到,在這裡,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風平浪靜的世界裡居然也有不幸。從她自己的親眼所見,她以為這裡每個人一定都是幸福的。此刻她恨不得馬上站起來去同這位老人握手,他是多麼有涵養,把自己這些隱痛藏在心底啊。她情不自禁地向餐廳另一頭看去。在那裡,埃爾金斯保持著軍人風度,挺直胸膛,孤孤單單地坐著。碰巧這時他也抬頭顧盼,當遇上她的目光時,他微微欠身致意,看著他在這間寬敞高大、燈火輝煌、豪華闊綽的廳堂裡竟如此孤單寂寞,她非常感動,頓生憐愛之心。確實,這樣好的一個人,真應該好好安慰安慰他啊。
1蘇瓦松,法國城市,位於埃納河畔。
2諾丁漢,英格蘭中部諾丁漢郡首府。
可是,在這兒哪裡有什麼工夫去考慮某一個人呢?時間在飛快地流逝,一樁樁意外的喜事像急速翻騰的波浪,把她捲入它們的急流之中:這真有點叫她應接不暇,簡直可以說,沒有哪一分鐘不在它那一滴晶瑩的時間水花中映襯出一件新的賞心樂事。午飯後,姨媽和姨爹回房去稍事休息,克麗絲蒂娜打算在這裡陽台上一把柔軟、舒適的安樂椅上靜坐片刻,以便好好思考、回味一下,再仔細品嚐一下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可是她剛剛靠定椅背,正準備悠閒地、從容不迫地把到達此地後這十分緊湊的一天裡接遺而至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回想一遍時,昨天那位舞伴、目光犀利的德國工程師又早已站在她面前,一邊叫著「起來,起來!」一邊向她伸出他的大手。他說他是來邀請她到他們那張桌子去的,他的朋友們希望他介紹他們同她認識。克麗絲蒂娜有點遲疑,她心中仍然懷著對一切新鮮事情的恐懼,但是害怕別人說自己不懂禮貌的思想佔了上風,於是她答應了,跟他一起走到那異常活躍的一桌來。在這裡,十來個年輕人正在高聲談笑。使她惶恐萬分的是,工程師竟向在座的每個人介紹她是封-博倫1小姐,而且,姨父荷蘭姓氏變成了德國貴族姓氏以後,看來人人都肅然起敬了——這一點她從各位先生都客氣地起立看得明白。顯然,他們聽到這個姓氏時是禁不住聯想起德國最富有的家庭克虜伯-博倫2來了,克麗絲蒂娜感覺自己的臉刷地紅起來:我的天,他這是在說些什麼呀!可是,她沒有力排眾議的勇氣和冷靜的頭腦來糾正這個錯誤,難道在一大群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生人面前,竟可以揭他們當中某個人的短,指責他胡說八道,宣稱:不對,不對,我不姓封-博倫,我是姓霍夫萊納?就這樣,她帶著良心的不安,指尖神經質地顫抖著容忍了這場出於無意的騙局。所有這些年輕人:一個來自曼海姆的年輕活潑的姑娘,一個維也納的醫生,一個法國銀行經理的兒子,一個說話粗聲粗氣的美國人,還有幾個人的名字她聽不懂,他們每個人都在力圖傅得她的青睞,每個人都問她話,實際上這場談話的中心只是她,誰都只同她一個人說話,都只講給她一個人聽,頭幾分鐘克麗絲蒂娜還感到有些拘束。每當有人稱呼她為「封-博倫」小姐時,她就會猛然全身一震,每次都彷彿有一根針紮在她身上的敏感部位,但逐漸地她也被捲進了這伙年輕人歡快活躍的談笑中,為自己能很快同他們打成一片而感到高興,最後則完全無拘無束地同他們說東道西了;是呀,這裡每個人不都對她非常熱情嗎?你還害怕什麼呢?過一陣,姨媽來了,她看到自己的被保護人如此得寵,很是高興,聽到別人在她頭上冠以「封-博倫小姐」這一美稱,則寬厚地微笑著向她擠擠眼睛。最後,她提醒說她倆該一起去散步了,而姨爹是整個下午都要打撲克的。來到外面一看,喲,這還是昨天那條街嗎?或者僅僅因為自己的心胸由狹小變為開闊,所以看什麼都更明亮、更喜氣洋洋了呢?不管怎麼說,克麗絲蒂娜覺得眼前完全是一條新的路。這條路她已經走過一遍,然而當時似乎是兩眼蒙著紗,現在則覺得景色更加絢麗多姿、更加充滿節日氣氛,彷彿群山又升高了許多,草地也更加蔥鬱翠綠,或者更加汁液飽滿,空氣更加晶亮潔淨,而所有的人也都變得更加美麗,眼睛更加明亮,對她更為和顏悅色、更加親密無間了。從昨天以來,一切都不再那麼陌生了;自從她得知這裡的旅館沒有哪一家比她住的這家更漂亮以來,她看這些高大的旅館建築群對就總帶著一定的自豪感,看商店的櫥窗陳列時,也開始帶著一種行家裡手的眼光;自從她自己也乘坐過一輛十分華貴的小轎車以來,她就感到街上小轎車裡那些身材修長、滿身香水的太太們不再是那樣高不可攀,不那樣完全屬於另一個更高的等級了。她已不再覺得自己置身她們之中矮了一截,而是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身材健美的少女們那輕捷、灑脫、矯健的步子來。在一家甜食店裡她們稍事休息:在這裡,姨媽再次對克麗絲蒂娜竟那樣饕餮大嚼感到驚異。這究竟是因為這特別消耗體力的山區空氣呢,還是因為人的激越感情真是一種化學上的燃燒反應,那燒盡的力量需要重新得到補充?不管怎麼說,她毫不費力地就著巧克力大口大口將抹滿蜂蜜的三四個麵包一掃而空,接著又把一大堆巧克力糖果和白花花的奶油點心吃個精光。她有一種感覺:似乎可以就這樣不停地吃下去、說下去、看下去、享受下去,似乎她在經受了各種各樣的苦難之後,現在得用這種狼吞虎嚥地滿足肉體需要的方式來彌補幾十年積累下來的飢餓,填炮多年來食不果腹的轆轆飢腸,時不時她感到鄰近幾張桌旁有些男人用善意的、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她,這使她下意識地挺起胸,昂起頭,對於這種好奇的探詢,她報以嘴邊掛起的一絲微笑,那神態也似乎在好奇的詢問著:你們這些對我有好感的人都是些什麼人?我自己又是什麼人啊?
1封-博倫(VonBoolen),這裡,德國工程師將荷蘭普通姓氏中的「凡」(van)誤解為德國貴族姓氏的「封」(von)了。
2克虜伯-博倫(1870-1950),德國鋼鐵工業壟斷資本家,全名為克虜伯-封-博倫-翁德-哈爾巴赫。
六點鐘,她們在又買了一些日用品之後回到了賓館。原來姨媽發現她還缺不少零碎東西。這位和藹可親的施主,一直很開心地看著少女身上從拘謹膽小、畏首畏尾到落落大方、熱情奔放這一令人吃驚的變化,現在她輕輕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說道:「現在你可以幫我解決一個難題了!你有勇氣嗎?」克麗絲蒂娜笑了。這個地方會有什麼難題呢?在這個雲霧之中的人間樂園裡,哪件事情不是輕而易舉的?「唔,你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你這是去闖龍潭、入虎穴呢,你得小心翼翼地設法把他給我從巴克拉1中拽出來。你可得記住,要小心謹慎,要是惹惱了他,他會咕噥個沒完的。不過我不能慣著他,大夫囑咐過,飯前一小時他必須吃他那些丸藥的。再說,悶在屋子裡從四點到六點打兩個鐘頭撲克也足夠了。他們在二樓一百一十二號,那是沃尼曼先生住的一套房間,他是一家生產汽油的大托拉斯的股東。你到那裡敲敲門,進去後只用對安東尼說是我派你來的,他就什麼都明白了。說不定他會先頂你一句——啊,不會的,他不會對你使性子!對你他還是給面子的。」
1巴克拉,歐洲流行的一種紙牌賭博。
克麗絲蒂娜接受這個任務並不太樂意。姨爹打撲克這樣著迷,為什麼偏偏讓她去打攪他呢!但她不敢違抗姨媽。走到那裡,她輕輕敲了幾下門後就推門進去了。埋頭打牌的先生們無一例外地抬起頭來看她,看來年輕姑娘闖進這間屋裡來是相當稀罕的事情。克麗絲蒂娜看見抽板拉出、呈長方形的桌子鋪著綠色的檯布,上面擺著一長串奇怪的方塊和數字。姨爹見了她先是一驚,隨後就哈哈笑起來。「Oh,Isee1,準是克萊爾教唆你來幹這份差事的!她拿你當槍使呢!先生們——這是我的外甥女!我太太派她來叫我們收攤子了;我建議,」(說到這裡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再來十分鐘,一分鐘也不超過,這你批准吧?」克麗絲蒂娜微笑著,不知該說什麼。「唔,好吧,一切後果由我承擔好了,」安東尼為了在諸位在座的紳士面前顯示自己的權威而洋洋得意地說,「現在你什麼話也別講了!快坐在我後面,給我增加點牌運。今天我的牌風有點不順呢。」克麗絲蒂娜怯生生地在他側後方坐了下來。對他們玩的這一套她是一竅不通的。一個人手裡拿著一件有點像鏟子又有點像雪橇的細長玩意兒,從這裡面抽出牌來,嘴裡說了句什麼,於是白色、紅色、綠色、黃色的賽璐珞圓籌碼便從這裡跑到那裡,又從那裡跑回這裡,一個小耙子把它們攏成一堆,這真夠沒意思的。克麗絲蒂娜暗想:這樣有錢、這樣高貴的人,還為了贏這些小圓片而賭博,真是可笑;可是同時她又感到自豪:自己能坐在姨爹身後,在他那寬大的身影下觀牌;能坐在這些肯定是世界上舉足輕重的人物身旁!說他們是世界上的大人物,只要看看他們手指上的大鑽戒,看看他們用的金光閃閃的鉛筆,看看他們威風凜凜的面容,再看看他們那有力的拳頭就行了,你可以清楚地想像出這些拳頭在重要會議上像鐵錘一般猛擊桌子時的情景!克麗絲蒂娜懷著敬意,一個接一個細看他們,一點也沒有注意看他們玩的她根本就不懂的牌戲,所以,當姨爹突然回頭問「我該不該應他」時,她一時瞠目結舌回答不出來,有一點她已經明白,這就是:有一個人是坐莊的,他同其餘所有的人對賭,也就是說他的輸贏是很大的。她應不應該給姨爹肯定的回答呢?從心裡講,她真想輕輕說一聲:別,千萬別應他!這樣可以不擔風險。但是她又羞於表現出膽小怕事的樣子,於是就結結巴巴、吞吞吐吐地說了聲「就應吧!」「好,」姨爹樂呵呵地說,「成敗全由你負責了,贏了我們兩人對半分。」那莫名其妙的出牌、吃牌又開始了,雖然她對此一竅不通,但卻似乎感到姨爹快贏錢了。他的動作變得利索起來,喉嚨裡發出奇怪的咕嚕聲,看他玩牌那勁頭,真是眉飛色舞、樂不可支!最後,當他把那個雪橇樣的東西傳給下一個牌友時,轉過身來對她說:「你給我出的點子太好了。我們說話得算數,對半分,這是你的一份。」說著便從面前的一大堆籌碼中扒出一些來,共有兩個黃的、三個紅的和一個白的。克麗絲蒂娜笑著接過了籌碼,什麼也沒有想。「還有五分鐘時間,」表放在面前桌上的老先生說,「快打,快打,別借口累了就磨磨蹭蹭!」五分鐘很快過去,大夥兒站起來,忙著扒拉、兌換籌碼。克麗絲蒂娜把她的那些籌碼放在桌上,然後就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等著了。這時姨爹喊道:「喂,你的籌碼怎麼放在那裡?」克麗絲蒂娜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向姨爹走過去。「你倒是去兌換出來呀。」克麗絲蒂娜仍然不明白,於是他把她領到牌友中一位先生處,這位先生匆匆看了籌碼一眼,說了聲「二百五十五」,就把兩張一百法郎券、一張五十法郎券和一塊沉甸甸的銀幣遞給她。克麗絲蒂娜驚呆了,怔怔地看著綠色桌子上這筆並不屬於自己的錢愣了一會兒,然後躊躇不決地看著姨爹。「你倒是拿著呀,」他簡直有點生氣了,「這不是你的一份嗎!快收起來走吧,我們得準時呢。」
1英語:呵,我明白了。
克麗絲蒂娜膽戰心驚地把這幾張鈔票和那塊銀幣攥在手裡,她的手指痙攣著抽縮在一起,她還不能相信這件事。回到樓上自己屋裡以後,她六神無主地盯著這兩張突然自天而降的彩虹色長方紙片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二百五十五瑞士法郎,她迅速換算了一下,這大約合三百五十先令——在家裡她須工作四個月,三分之一年,才能掙到這麼些錢,她必須每天從八點到十二點、從兩點到六點坐在辦公室裡,不得遲到早退,而這裡呢,卻不費吹灰之力,閒坐十分鐘這些錢就流進自己的錢包了。這事竟然是真的,可能嗎?這能說是公平合理的嗎?真是不可思議!然而鈔票明明在手上,貨真價實,沙沙作響,確是屬於她所有,姨爹說了,是她的,是屬於她的新我的,是屬於這個新人、她身上這個不可思議的新人的。這幾張刷刷響的鈔票啊,她還從來沒有一下子佔有過這麼大一筆錢呢!當她又是心驚膽戰、又是愛不釋手地把這幾張——作響的鈔票鎖進箱子裡藏起來時,一種半是驚恐、半是快樂的混合感覺便沿後脊樑嗖嗖地傳遍全身,麻酥酥、涼颼颼的,一直深入到骨髓裡,心裡直發毛,彷彿這錢是偷來的一樣。難怪啊,她的良知怎麼也不能完全理解這無法調和的兩件事:這許多錢份量多麼沉重,在家裡是要靠節衣縮食、兢兢業業、一個硬幣一個硬幣地辛辛苦苦積攢才能獲得的,而在這裡,它們卻呼啦啦一下子就輕飄飄地飛到你手心裡來了;一種像罪犯作案一樣的既心虛膽怯又蠢蠢欲動的心情,使她方寸頓亂,惴惴不安,心神不寧,這種心情一直延伸到她情感最深處那些下意識的領域。她內心裡也有一個願望,想探索一下原因,然而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問題了,她現在必須穿衣服,必須從那三件高級連衣裙中挑選一件穿上,然後再下樓到大廳裡縱身跳入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揮金如土的花花世界中,去享受、去體驗、去陶醉。
人的名字有一種神秘莫測的點石成金的力量,猶如手指上戴的戒指那樣,起初它只是隨意加在人身上,同人沒有必然聯繫,也不向人提出什麼要求,然而,在人還沒有意識到它的神奇力量時,它就逐漸向人的內心伸展,鑽進人的皮肉,最後同人的精神生命休戚與共地緊緊聯結在一起了。在聽到別人稱呼自己「封-博倫」小姐的最初幾天,克麗絲蒂娜還只是暗暗好笑(哈,你們不知道我是誰!你們哪裡知道我的底細呢?),她戴著這頂桂冠,就像在假面舞會上戴假面具那樣輕鬆愉快。可是不久之後她就忘記了這場原本無意的騙局,開始自己欺騙自己,居然心安理得地做起那個她在這裡扮演的人物來了。最初聽到人們用貴族姓氏稱呼她,把她當成一位外地來的闊小姐,她還覺得有些尷尬,過了一天,這貴族姓氏在她耳朵裡已經變成甜蜜蜜、美滋滋的,再過兩天,聽起來就完全習以為常,不感到絲毫異樣了。有一次,一位男賓問起她的名字,她覺得克麗絲蒂娜(在家時甚至叫克麗絲特)未免小氣,同現在加在自己身上的貴族頭銜頗不相稱,就大著膽子回答了一個「克麗絲蒂安娜」,這樣一來,她就在每張餐桌上,在整個賓館中以「克麗絲蒂安娜-封-博倫」聞名了。人們這樣介紹她、這樣問候她,於是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名字,完全像她逐漸習慣了新房間,習慣了房裡柔和的色調和光亮如鏡的桌椅,習慣了賓館中花錢無需多問的豪華而輕鬆的日子,習慣了這具有誘人魔力、令人陶醉的迷夢一樣。這個富貴夢是一張網,由數百顆珍珠玉珮織成,將她攝在裡面網住了。如果某個知情者現在突然稱她霍夫萊納女士,那麼她是會像夢遊者一樣猛吃一驚,從屋脊上跌落下來的——這個新的姓名就這樣同她完全血肉相連,而她也就滿心確信自己成了另處一個人,成了她現在扮演的那個人了。
但是,難道她不也確實在這短短的幾天裡變了樣?難道這巍巍阿爾卑斯山的空氣不是千真萬確地向她的血管裡輸入了新的壓力,這比往常更為豐富、更加充裕的養料不是更好地滋潤了她血液中的細胞?不可否認,克麗絲蒂安娜-封-博倫同她那位灰姑娘姐姐女郵務助理霍夫萊納相比,確實是不一樣了,她更年輕、更富有朝氣,而且幾乎沒有哪一點同原來相像了。高山的陽光,將她那久久不見太陽而十分蒼白、毫無血色的皮膚曬成印第安人一般的棕色,她脖頸昂然挺直,穿上新衣裳後自然而然地出現了新的步履和體態,身上每個關節都變得靈活而輕巧,腰肢也變得柔軟而富有青春的魅力,每走一步路都煥發出自信的風采。大量的戶外活動,使她的身體出奇的精力飽滿,跳舞又使身體靈活柔韌,於是,這新爆發出來的活力,這意外出現的第二次青春年華,總是躍躍欲試,處處想顯一番身手,這是必然的,因為在起伏的胸脯下面,那顆心跳得異常猛烈,她無時不感到心潮激盪,洶湧澎湃,巨浪滔
無時不覺得渾身筋骨在伸展,肌膚在繃緊,每根神經都觸了電似地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直至指尖發癢——這是一種生疏的、嶄新的、強烈的樂趣。安安靜靜地坐著,慢條斯理地做事,對她來說突然變得異常困難了。她老是需要驅車出遊,需要歡蹦亂跳;她總是像一陣風似的在房間裡穿梭,老是忙個不停;她不斷被好奇心驅使著,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跑到那兒,出出進進、上樓下樓,並且永遠不是一步一級,而總是一步跨三級,總覺得似乎慢一點就會耽誤了什麼事,總是被內心深處一股猛烈的風暴驅策著東奔西突。一種極為強烈的活動慾望、一種對別人施予愛撫、報以感激的內心需要,是那樣迅猛地從她身上迸發出來,使得她的雙手、她的手指總要不斷地抓住一個人或者一件東西才能解氣;有時她不得不使出全身最大的氣力攥緊拳頭對著空中打呵欠,以免憋不住縱聲歡笑、大聲喊叫起來。她那狂放不羈、異常迅猛的青春活力,向周圍輸送出電壓般的巨大能量,那強烈的電波不斷傳向四面八方:誰走近她,誰就立刻被捲入那狂歡的漩渦。她坐在哪裡,哪裡就是一片歡快的爽朗笑聲,不論誰來都立即被感染而一同歡笑;任何一場談話,只要她一加入進來——她永遠是那樣興高采烈、歡天喜地——沉悶的空氣立即為之一掃,氣氛便登時活躍起來。不光是姨爹和姨媽,就是素不相識的客人,在每次同她分手後都笑瞇瞇地目送著她那熱情奔放的身影。她常常像一塊飛石擊穿窗戶那樣赫然衝進賓館大廳,身後,被猛力推開的旋轉門呼呼轉動著;她總是笑吟吟地用手套拍拍奉命前來稟報事情的小廝的肩;一進大廳,她就一把扯下帽子,再刷地脫去衛生衣,唔,什麼都壓抑著她,都限制著她那暴風雨般的行動。然後,她輕鬆愉快地來到穿衣境前收拾收拾:整整衣裙,將耷拉下來的一綹頭髮甩到腦後。於是,一頭蓬鬆凌亂的頭髮披散著,山風扑打後的臉蛋還紅嘖嘖、熱乎乎的,她就徑直朝飯桌走去了。不管去哪張桌子都一樣,因為她已經認識所有的人了。一坐下,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總有點什麼可講的,總是又有什麼新的見聞,每件事又都總是非常有趣,美妙得無以復加、精彩得難以形容,她那奔放的熱情,把每件事都描繪得有聲有色,就連對她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聽她說話時也會產生一種感覺:這是一個激情充滿胸臆的人,她已經無法承受這過於飽和的激情的巨大壓力,只好把這種情緒往別人身上輸送了。她看見一條狗也得撫摩撫摩,遇見每個孩子都得抱在懷裡親吻他的小臉蛋,對每個侍女、侍者也總是一見面嘴裡就會冒出一句中聽的話。誰要是愁眉苦臉或者冷冰冰地坐著不動,她就馬上用一句善意的玩笑去打動他。每件連衣裙她都欣賞,每隻戒指、每個照相機、每個香煙盒,無論什麼東西她都要拿過來,興致勃勃地睜大眼睛觀賞一番。每句玩笑話都能引得她大笑,每樣菜餚她都覺得可口,每個人她都覺得心眼好,每次談話她都覺得怪有意思:總之,在這個飄浮在雲端的舉世無雙的仙境裡,一切的一切都是無比美好的!她那善良的心地、奔放的熱情發出不可抗拒的威力,誰同她在一起都會被這激情所感染。就連坐在圈手椅裡、老是一臉不高興的樞密顧問夫人,拿起單柄眼鏡看她的背影時,眼裡也會閃出快活的光芒。門房向她請安特別慇勤,穿著筆挺號衣的侍者,小心翼翼地為她把座椅擺正,而恰恰又是那些年長一些、比較刻板的人們,看到她這樣喜氣洋溢、親切隨和,心裡也感到非常高興。儘管也有人對她某些過於天真放縱的言談舉止搖頭表示頗不以為然,但總的說來,克麗絲蒂娜遇到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熱烈歡迎的目光,三四天之後,從埃爾金斯勳爵到最後一名賓館聽差和電梯侍者,所有的人都對她有了一致的評語:這位封-博倫小姐真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可愛姑娘,acharminggirl。她呢,感覺著這些善意的目光,享用著人們對她表示的歡迎之情,把這看作是比她在這裡生活、有權參加這裡的活動更大的幸運,由於大家都對她有好感而愈加覺得自己是幸福之中的幸運兒了。
在賓館所有對她表示好感和親切、力圖博得她的青睞的客人中,表露得最明顯的恰恰是一個她最不敢希冀得到這樣的傾慕的男子:埃爾金斯將軍。他帶著老年人的畏懼心理,抱著一個早已過了危險的五十大關的男人特有的那種溫柔而動人的拘謹態度,一再尋找不大引人注目的機會接近她。連姨媽也注意到他現在穿起比較淺色的服裝,繫上顏色比較鮮艷的領帶,打扮得更像年輕人了。她還似乎看到(也許是看錯了吧?)他那兩鬢的自發又恢復了淺褐色,看來是染過了。他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到姨媽坐的這一桌來,次數多得引人注目,為了不至於太顯眼,他每天給兩位女士送花到房裡,另外還給克麗絲蒂娜送些書來,其中包括德文書,有的是特意買了送她的,如關於攀登切爾維諾峰1的書,僅僅是因為她在一次談話中偶然問起是誰最初登上了這座高峰而買的;另外還有關於斯文-黑丁2西藏之行的書。一天上午,因突然下起大雨無法外出,他就同克麗絲蒂娜坐在大廳一角,拿出他的照片來給她看:這裡有他的房子、他家的花園和他的幾條狗。這是一座異常高大的古代城堡式建築,也許是諾曼底時代的遺物吧。一個個威武的圓形塔樓赫然在目,城牆上爬滿了常春籐;另幾張是室內照片:幾間寬敞的廳堂,有老式壁爐,掛著裝了相框的全家福照片,擺著各種船舶模型和大本地圖冊。獨自一人在這樣一所房子裡生活一定是很淒涼的吧,她想。他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指著幾張有獵犬的照片說道:「要是沒有它們,我在那裡就完全是孤孤單單的了。」這是他第一次向她透露他妻子和兒子已經死去。當她看到他那偷偷向她瞟來的目光(一遇上她的目光,他立刻就扭頭去看照片了)時,不覺全身微微一顫:他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東西呢?為什麼他用那麼奇怪的怯生生的語氣問我喜不喜歡住這樣的英國式房子,他,這個富有的貴族,難道是在暗示……啊不,她不敢想下去了。她還太缺乏經驗,不能理解這位勳爵、將軍是在等待她的一星半點暗示、一句半句鼓勵的話語;在她心目中,他是屬於雲天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人物,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懷著那些日趨衰老、不知自己是否還中用的男人們常有的膽怯心情,又羞於啟齒,生怕自己的追求會顯得十分可笑,便暗暗期待著她的反應;可是,連自己也沒有勇氣相信自己的她,又怎能理解他這種心情呢?她感到他這些暗示表明他對自己有著特殊好感,這使她又害怕又高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而他呢,則在對她這種羞怯的迴避進行痛苦的思索,力圖找出正確的解釋。每次同他談天之後,她總是神思恍惚地站起來,有時她似乎在他那畏縮的偷覷中覺察出他確實在追求她,可是隨後他又突然正色,使她摸不著頭腦(其實將軍是在竭力抑制自己,只是她不懂得這一點罷了)。唉,是得好好思考一番了:他對我究竟是什麼用意?可能嗎?唔,需要好好把這個問題想透,耐著性子把它想個明白。
1切爾維諾峰,阿爾卑斯山在意大利境內的著名山峰,海拔四千四百七十八米。
2斯文-黑丁(1865-1952),瑞典探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