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老人下了決心,使一個狠勁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睜開了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神真像一束強勁的光、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
「DearMistressBoolen1,我想同您私下談幾句,這裡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談話。可是您得允許我自由自在地談,讓我說幾句心裡話。我考慮了很久,應該怎樣向您暗示這件事,可是在嚴肅重大的問題上,暗示終歸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而關係到個人的、令人難堪的事情,就尤其需要開門見山,毫不隱諱。基於這樣的考慮……我覺得,我毫不顧忌地同您談一談,是在履行一個朋友的義務。您允許我這樣做嗎?」
1英語:親愛的博倫太太。
「當然可以,您只管說吧。」
然而老人看來還是不那麼太輕鬆,他又躊躇了一陣,一面從衣兜裡取出煙斗,慢吞吞地往裡面塞著板煙絲。他的手指——不知是由於年老還是因為太激動?——莫名其妙地顫抖著。最後他終於抬起頭,毫不吞吐地說了出來:「我要同您談的事與MissChristiana1有關。」
1英語:克麗絲蒂安娜小姐。後同。
他又猶豫起來。
凡-博倫太太感到微微一驚,難道這個快七十歲的老頭子果真想鄭重提出……她已經注意到,克麗絲蒂娜使他動了心,難道這事竟真的發展到了這一點,以致他……可這時候埃爾金斯勳爵尖銳地、審問式地抬眼注視著她問道:「她真是您的侄女嗎?」
凡-博倫太太聽到這個問題臉色幾乎像受到侮辱一樣難看。「當然是呀。」
「那麼她的確姓凡-博倫?」
這下子凡-博倫太太完全給弄糊塗了。
「不,不,她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丈夫的侄女,她是我在維也納的姐姐的女兒……不過,埃爾金斯勳爵,我知道您對我們是很友好的,請問您現在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呀?」
勳爵使勁往煙斗裡面看,好像他這會兒最關心的事情是煙絲燃燒得是否均勻,他慢條斯理地用手指將煙絲塞緊。過了一會兒,才輕聲細氣,幾乎沒張開他那薄薄的嘴唇,好像是衝著煙斗說話似地開門道:「因為……是呀,因為這兒一下子出現了非常奇怪的流言,說是……所以,作為一個朋友,我覺得有義務把事情瞭解清楚。現在既然您告訴我她確是您的外甥女,這些流言蜚語對我來說也就不攻自破了。其實我一聽到這些怪話時就堅信,MissChristiana是不會說謊的,只不過……唉,這兒的人盡講些古怪的事情。」
凡-博倫太太感覺自己臉色發白,她的膝蓋在瑟瑟發抖。
「他們都講些……請您直言不諱……他們都說些什麼呀?」
煙絲慢慢地燃著了,呈現出一個紅紅的圓球。
「唔,您知道,那種並非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卻又要硬充上流的人,總是擺出一副比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還要嚴格的架勢。比如這個沽名釣譽的特倫克維茨,他就覺得同一個既非貴族出身又不富有的人坐在一張桌子邊上是恥辱,我看就是他和他老婆舌頭嚼的最凶,說什麼您居然同他們開個玩笑,把個小戶人家姑娘喬裝打扮一番,更名換姓,把她充作尊貴的女士介紹給他們——好像這個草包真正懂得什麼叫尊貴似的。我想我大概完全不必向您特意說明,如果MissChrishana真的出身於……經濟上不寬裕的家境,我對她的十分尊重和十分……萬分……非常真誠的好感是決不會因此減弱分毫的……要是她也像這伙紈-子弟那樣,讓豪華奢侈的生活慣壞了,那麼也許她反而不會有如今這樣令人讚歎的純真美好的心地了。所以,我個人對於您以慈愛之心將您的衣服送給她,絲毫不感到有什麼不妥,恰恰相反,我之所以向您問個明白,僅僅是為了給這些卑鄙的亂嚼舌頭的傢伙當頭一棒,堵他們的嘴,粉碎他們的謊言罷了。」
凡-博倫太太嚇得兩腿發軟,半天說不出話,好像嗓子給堵住了,她連續喘息了三次,才平靜下來回答對方的話。
「親愛的勳爵,我沒有任何理由向您隱瞞克麗絲蒂娜的出身。我姐夫原來也是一個大商人,是維也納最有聲望的富商之一(這一點她是大大言過其實了),但他也和所有那些最正派的人一樣,在戰爭時期失去了自己的產業,他們家是歷盡艱辛才熬過來的。他們寧可自食其力,而不要我們的資助,他們覺得那樣做更體面些,所以克麗絲蒂娜現在是在國家機關供職,在郵局,我看這總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吧。」
埃爾金斯勳爵微笑著抬起頭來,躬腰駝背的姿態為之一掃:顯然他感覺輕鬆些了。
「您這話正好是同一個本人就在國家機關供職四十多年的人說的。如果說這也叫做不光彩,那麼我同她完全一樣。不過既然我們把問題擺明了,也就必須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我一聽到這些惡意中傷就馬上看清它們是下作的捏造,因為,老年人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就是很少完全看錯人。好,現在我們來看一看目前的情況吧:我擔心,從現在起MissChristiana的處境將會非常不易,一心想擠進上流社會的小市民是最愛記仇、最陰毒不過的了,像特倫克維茨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小人,是會因為同一個女郵務員說過幾句客氣話而十年耿耿於懷的,對於這種大草包,這樣的事要比一顆壞牙更加使人感到疼痛難忍,就是別的人,恐怕也會對您的外甥女講些不得體的難聽話,這一點我看不是不可能的,至少她會受到人們的冷遇吧。我呢,我是很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的,因為我——您大概看到了——非常非常尊重您的外甥女……我非常非常尊重她,所以,要是我能幫助您這位純潔善良的外甥女免除不愉快,我將萬分高興。」
埃爾金斯勳爵停住了,他的臉在沉思中突然又恢復了蒼老的模樣。
「我能否長久地保護她,這……這個我現在不敢保證。這……這要視情況如何而定。然而無論如何我要讓這裡的諸位先生諸位女士明白:我尊敬她遠甚於這批利慾熏心的小人,誰如果膽敢對她無禮,我是決不會漠然置之的。有一些玩笑我是不能容忍的,只要我在這裡一天,這幫老爺們還是小心為妙。」
他突然站起來,神情堅決,昂首挺胸,這種樣子凡-博倫太太在他身上還從未見過。
「您允許我現在邀請令親小姐一同驅車出遊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當然,這不成問題。」
他鞠了一躬,然後徑直向書房——凡-博倫太太驚異地目送著他——走去,面頰像被勁風吹過一樣鮮紅,雙手緊握著拳頭;他究竟想幹什麼呀,凡-博倫太太仍瞠目結舌、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克麗絲蒂娜正在寫信,沒有聽見他進來,他從身後只能看到她埋頭伏案,美麗的閃亮的頭髮蓬鬆地散在脖頸上;只能看到這個許多許多年以來第一次重新喚起他的感情的少女身影。可憐的孩子,他想道,她多麼天真無邪呀,她還完全蒙在鼓裡。可是,孩子,他們就要對你下手了,但卻沒有人能保護你,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肩。克麗絲蒂娜驚詫地抬起頭,一見是埃爾金斯,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從他們初次見面起,她就一再感到有一種慾望:想對這位出類拔萃的人表示一下自己真誠的敬意。埃爾金斯強使緊閉的嘴唇掛上一絲笑意,說道:「親愛的克麗絲蒂安娜小組,我今天是對您有所求而來的。今天我不大舒服,一早起就頭疼,看不進書,睡不著覺,我想,或許新鮮空氣對我有些好處,乘車出去遛遛吧,如果您能陪我一道去,那就更好了。我已經得到您姨母的許可來邀請您,要是您同意的話……」
「當然同意啦……這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一種愉快,一種莫大的榮幸啊,……」
「那麼我們走吧。」他鄭重且彬彬有禮地把手臂伸給她。使她有點又驚奇又害羞,不過她怎麼可以拒絕這種榮幸呢!埃爾金斯勳爵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緩慢地挽著她走過大廳裡每一處地方。他一反常態,對每個人都用那犀利的目光瞪上一眼;這副神情是一種毫不含糊的、顯而易見的示威;你們休想動她一根毫毛!平時,當他那默默無言的灰色身影在眾人面前走過時,他總是和顏悅色、客客氣氣,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但此時他卻以挑戰的姿態向每個人瞪起眼來。眾人立刻明白了這挽手而行及其所體現的特殊尊重中包含的示威意義。樞密顧問夫人似乎面有愧色,呆呆地望著他們,金斯雷夫婦驚詫不已,同他們打了個招呼,眼看著這位白髮蒼蒼、英勇無畏的老騎士目光森森地手挽少女踱過寬闊的大廳,少女一身自豪,滿面欣喜,天真無邪,騎士唇邊掛著一抹軍人的嚴峻神態,似乎他此刻正立於全團之首,即將指揮將士向工事堅固的敵軍發起進攻。
當兩人步出賓館大門時,湊巧特倫克維茨站在門口;他只得向他們打招呼致意。埃爾金斯勳爵故意不正眼看他,只是把手向帽子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緊接著就冷冷地垂下手來,就像在回答一個侍從的敬禮。他這個舉動充滿極度的輕蔑,恰似給了對方當頭一棒。然後,他放開克麗絲蒂娜的手臂,親自打開車門,脫帽,同時幫助他的女士上車:這畢恭畢敬的舉止,同他當年隨同英王訪問德蘭士瓦1時幫助國王的兒媳上車的情形完全一樣。
1德蘭士瓦,南非地名,十九世紀下半葉淪為英殖民地,一九一○以後是南非聯邦一個省(一九六一退出英聯邦)。
凡-博倫太太對埃爾金斯勳爵提供的秘密情報在內心裡感到的震驚,遠比表面上流露出來的大得多,因為,埃爾金斯無意間捅破了她最敏感的傷疤。在心靈最深處那個專門儲藏朦朧記憶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個自我很不願意接觸、一觸及便膽戰心驚的令人十分棘手、極度難堪的區域,這位早已資產階級化的、平平庸庸的克萊爾-凡-博倫,多年來仍然保存著一股刻骨銘心的恐懼,這恐懼平日只是偶爾在睡夢中從心靈底層升起,使她驚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人發現。原來,當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趕出歐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結識她的凡-博倫先生並打算同他結婚時,她並沒有勇氣把她的隱私向這個雖然正直可靠、但卻沾染了某些小市民氣的男人和盤托出,不敢告訴他她帶給他的陪嫁——那筆小小的資本的來路是很不光彩的。她毅然決然地向他謊稱這兩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遺產,而墜入情網的、輕信的凡-博倫,在他們多年的婚後生活中對這一情況也不曾有過絲毫的懷疑。他脾性溫和,不愛動感情,在這方面她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但是克萊爾愈是資產階級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態的意念也愈加強烈,愈加使她心驚肉跳、憂心忡忡:她害怕將來的某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會突然把早已忘懷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多年來她堅定不移、目的明確地迴避和自己的同鄉見面。每次她丈夫想給她介紹一位維也納的商界同行,她總是不樂意,並且,雖然她英語講得還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裝作不懂德語。同自己的家人,她斷然中止了通訊聯繫,即便在重大的節假喜慶日也只是拍份簡短的電報去。然而懼怕心理並未因此減弱,恰恰相反,它隨著自己財產的增多、地位的提高而有增無已。她愈是適應了美國人非常講究的習俗,就愈是戰戰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經心的閒談會把埋藏在灰燼底下尚未燃盡的那惡性的火種撩撥起來,燃成一場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飯桌上提起他曾經久居維也納,就足以使她心驚肉跳,徹夜不眠了。戰爭一來,濃烈的硝煙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腦兒推到一個異常遙遠、使人覺得恍如隔世的時代去。過去的報紙都發霉了,大洋彼岸的人們有的是別的憂慮、別的話題;事情是過去了,一切都被人遺忘了。就像進入人體的一顆子彈逐漸被軟組織封閉起來——起初在天氣突變時還隱隱作痛,但日子長了就失去知覺,安居於溫暖的人體之內而不覺異樣了——這樣,她也就在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中,通過各種有益於健康的活動,把自己從前這段令人難堪的往事完全忘記了;她現在是兩個結實的小伙子的母親,間或也是丈夫業務上的幫手,參加了「博愛協會」那樣的慈善團體,又是「關懷釋放犯協會」的副會長,蜚聲全城,備受尊重;長期積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虛榮心,終於能在一個新崛起的富有之家、一個經常有名門豪富造訪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滿的實現。而使她心境安寧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後也漸漸忘卻了那段插曲。人的記憶是很容易受利誘的,它能受各種願望的花言巧語左右,那種盡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願,能夠起到雖說奏效緩慢、然而最終能蕩滌一切的作用;時裝模特兒克拉拉終於死去,讓位給棉花商凡-博倫這位清白無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樁往事忘記得一乾二淨,所以一到歐洲便立即寫信給姐姐,約她見面。可是現在呢,當她得知有人出於惡意(她此時還不知為什麼)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時,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聯想到人家也會從窮親戚進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來呢?恐懼是一面哈哈鏡,它那誇張的力量能把一個十分細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動變成大得可怕、漫畫般清楚的圖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會像脫韁的馬一般狂奔,去搜尋最離奇、最難以置信的各種可能。於是現在她連最荒誕不稽的事也突然覺得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了;她驚恐萬分地想起,就在這個賓館裡,她們的鄰桌坐著一個維也納來的老先生,商業銀行經理,七八十歲了,名叫勒維;接著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維!如果她竟是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麼好呢!看起來,這個老頭子隨便說句風涼話(人越老越喜歡閒扯他們年輕時聽到的傷風敗俗的事!),加入這股閒言惡語的合唱,簡直就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情!克萊爾驟然感到額角沁出了冷汗,這是那恐懼心在神不知鬼不覺地繼續活動,又促使她驀地想到:那位老勒維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長得竟是驚人的相像:同樣的厚嘴唇,同樣的鷹鉤鼻——於是,在驚恐萬狀、神情恍惚中她產生了一種幻覺,感到老頭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經明白無疑,而他也理所當然地定會認出她,並把過去那樁事源源本本地端出來,這對於金斯雷、古根海姆兩對夫婦簡直是美味珍饈,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東尼就會收到一封匿名信,這將會使她三十年風平浪靜的美滿婚姻猛遭襲擊而毀於一旦!
想到這裡,克萊爾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時間她覺得就要暈倒了;然後,她使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狠命一撐椅背站了起來。現在從金斯雷兩口子桌旁經過,同他們寒暄,簡直太費勁了。金斯雷夫婦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的美國式的見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問好。可是,克萊爾的恐懼幻覺卻使她覺得他們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譏笑、獰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後掩飾不住地竊笑。甚至連電梯服務員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覺得不是滋味兒,走廊裡,收拾房間的女招待匆匆從她身旁走過,純屬偶然地沒有來得及向她問候,也使她感覺渾身不舒服:就這樣,她精疲力竭,好像踏著厚厚的積雪從遠處走回來似的,最後總算逃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丈夫安東尼剛剛睡完午覺起來。他的背帶交叉著搭在肩上,領口敞開,臉上還帶著壓皺的痕跡,正站在穿衣鏡前梳理他那稀疏的頭髮,分出一條發縫。
「安東尼,我得跟你談點事兒,」她氣喘吁吁地說。
「唔,出什麼事了?」他一邊說一邊在梳子上抹一些發油,以便將那條細長的頭縫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點吧,」她急不可耐地說,「我們得好好地全面考慮考慮了,事情可是讓人很不偷快呢。」
生性遲滯、對夫人比較開朗的性格早已習以為常的丈夫,很少對這一類預告表示過早的激動,他聽了這話仍然未從鏡前回轉身來。「我希望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吧。總不會是迪基或者阿爾溫來電報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點呀!上衣你可以等會兒再穿嘛。」
「好了,」安東尼終於放下梳子,聽話地在圈手椅上坐下來。「好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克麗絲蒂娜準是不夠檢點,或者做了什麼蠢事,現在一切全完了,整個賓館都在談論這件事了。」
「究竟什麼事全完了?」
「唔,我是說衣服的事……人們說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說她剛到這裡時像個站櫃檯的土裡土氣的丫頭,是我們把她從頭到腳打扮起來冒充貴族小姐的——什麼話都有……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特倫克維茨兩口子有意怠慢我們了吧……人家當然要大為光火,因為人家本來打算為自己的兒子考慮一下,所以現在就覺得我們是欺騙了他們——現在我們在整個賓館裡把面子全丟光了。這個傻丫頭準是幹了什麼蠢事!我的老天,這可太寒傖哪!」
「寒傖什麼?所有美國人的親戚都是窮主兒。我可不想仔細打聽古根海姆家或者羅斯基家的侄兒們,不想細問從考納斯1來的羅森斯托克的侄子們都是些什麼人;可我敢打賭,這些親戚絕不像他們這裡的叔叔伯伯們一樣體面。我就不懂為什麼我們讓她穿得像樣些會是什麼寒傖。」
1考納斯,立陶宛城市,一九二○至一九四○年為臨時首府。
「因為……因為……」克萊爾由於心緒煩躁聲音越來越大了。「因為他們的確有理,這樣的人確是不應該到這裡來,這種人不屬於上流社會呀……我的意思是說那樣一種人……那種不會在行為舉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來歷的人……都是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麼突出自己,別人就不會看出什麼破綻,要是她一直像剛來時那樣文靜就好了……可她偏偏東跑西顛,處處出頭,事事搶先,同誰都要扯上幾句,什麼事都要摻和進去,什麼活動都要參加而且還總要跑在前面。三句話就交個朋友……這樣一來,難怪人家到頭來要問問她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而現在呢……現在是惡事傳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都在笑話我們……風言風語,說得太難聽了。」
安東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讓他們說去吧……我無所謂。她是個好孩子,不管誰說什麼我都喜歡她。她窮不窮和這夥人有個屁相干。我又不欠這裡誰一文錢,他們覺得我們是高貴還是低賤,這個我管不著。誰要是看我們有哪點不順眼,那就只好請他將就點了。」
「可我對這種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這個。」
克萊爾自己一點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尖了。「我不願意任何人指著我的脊樑骨說我騙人,指責我把不知哪兒弄來的一個窮姑娘裝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不了這樣的氣:邀請特倫克維茨這號人,這個惡棍居然不自己來道歉而是把個門房派了來!不,我可不想在這兒坐等別人走到我們面前側目而過,我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我是到這裡來散心,不是來慪氣,不是來找罪受的。這種氣我受不了。」
「那麼——」他用手摀住嘴,遮住了一個小小的呵欠。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離開這裡!」
「怎麼著?」這個往常動作相當遲緩的人這時不禁叫了起來,好像誰重重地踩了他一腳似的。
「對,離開這裡,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這些人如果以為我會給他們陪笑臉,向他們作解釋,說明一切緣由,甚至還會給他們賠禮道歉,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想讓我這麼做,他特倫克維茨這號人恐怕身份還差點!這兒這幫人我原本就不喜歡,除了埃爾金斯勳爵之外,全是一夥雜七雜八、窮極無聊、吵吵鬧鬧的平庸之輩,我可不願讓這些傢伙說長道短。說實在的,這個地方也不適合我呆,海拔兩千米的高度我適應不了,心裡常常發慌,夜裡睡不著覺——當然,這你一點不知道,你是躺下就著的。只要給我一個星期像你一樣沒有神經衰弱的毛病,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們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個星期——夠了,足夠、足夠了!至於這姑娘嘛,我們也已經盡到了責任,對得住瑪麗了。我們把她請來,她玩的很好,甚至好了過頭,休息得不錯,現在該結束了。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問心無愧的。」
「對,可……可你這樣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裡去呢?」
「到因特拉肯1去!那裡的空氣不那麼稀薄,我們還會在那裡遇上林西家兩口子,在輪船上我們談得多投機啊!這才是好朋友呢,哪裡像這裡這幫亂七八糟的傢伙。他們前天剛給我來信叫我們去。要是我們明天一早動身那中午就可以同他們在一塊兒吃午飯了。」
1因特拉肯,瑞士伯爾尼州氣候宜人的療養地。
安東尼還是有點不大樂意。「什麼事都老是這麼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這個必要嗎?我們還有的是時間呢!」
然而不多一會兒他就屈服了。每次總是他讓步,這是因為老經驗告訴他,克萊爾一旦決心做什麼,就非堅持辦到不可,一切頂牛全都是白費氣力。另外,他自己是怎麼都行。獨善其身的人,對外界的反應是不敏銳的;是同林西夫婦還是在這裡同古根海姆夫婦打撲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還是叫韋特霍恩,住的旅館叫皇宮還是叫星空,對於這個冥頑不靈的老頭實際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罷了。所以,他現在也只是頂了一會兒就罷手,然後耐心地聽著克萊爾給門房打電話發出各種吩咐,笑嘻嘻地看著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帶著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的神情,把一件件衣服匆匆摞起來。接著他點燃了煙斗,到對過房間打他的撲克去了。一洗牌、發牌,就再也不想走與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麗絲蒂娜了。
當賓館裡的客人們,不論是沾親帶故的還是非親非故的,正在那裡為克麗絲蒂娜的到來和即將離去而激動、絮叨時,埃爾金斯勳爵的灰色小轎車正迎著山風呼呼駛向蔚藍色的深山幽谷,它既大膽又靈巧地拐過了那許多白色的急彎,向下思加了馳去:舒爾斯-塔拉斯普1已經不遠了。埃爾金斯勳爵之所以邀她出遊,可以說是想當眾宣佈要把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風便帶她回來;然而當他此刻看見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身旁,興高采烈地娓娓而談,那雙嬌憨的眼睛裡映照著遼闊的藍天時,他還是覺得,現在來腰斬她這段歡愉的時間,同時也是腰斬他自己的美好時光,實在太沒有意思了。於是他向司機發話繼續向前行駛。千萬別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邊情不自禁地、慈愛地輕輕撫摩她的手,她什麼時候知道這事都為時不晚哪!不過,倒是應該及時提醒她注意一下,應該用委婉的方式讓她先有個思想準備,知道這夥人會怎樣對待她,以便在他們突然翻臉不認人時不至於太痛苦了。於是,他在談話中一有機會就暗示她樞密顧問夫人如何居心叵測,又婉轉地告誡她提防她那位小個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麗絲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滿腔熱情和率直的輕信,竟還在為她最凶狠的敵人作辯護:樞密顧問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動,她對誰都那麼關懷備至;說到曼海姆姑娘嘛,埃爾金斯勳爵哪裡知道,她是多麼聰明、活潑,又多麼風趣呀,也許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膽怯吧。總而言之,這裡所有的人對她都那麼親切友好、笑臉相迎、心地善良,說真的,她有時確實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對這一切受之有愧。
1舒爾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療養地,有著名的礦泉。
老人低下頭,注視著他的手杖的尖端。自從戰事爆發以來,他對人、對各大國頗為寒心、大失所望,因為他看到他們施不義於他人和別國,看清了他們是那樣自私自利、冷酷無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蘇瓦松郊區的一個石灰窯(那是他兒子陣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時期信奉過的約翰-斯圖亞特-穆勒1及其弟子們的理想主義,即對人類道德使命和白種人靈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徹底埋葬了。他厭惡政治,對俱樂部裡冷冰冰的社交活動、正式宴會上的裝模作樣十分反感;自從兒子死後他就一直在避免結識新交;在自己這一代人身上,那種冥頑不靈、閉眼不看現實的死硬態度,那種墨守成規、不善於重新學習以適應從戰前到新時代的轉彎的頑固哲學,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種輕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則使他生氣。可是在這個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篤信,看到了深沉、神聖的感恩之心,看到她僅僅由於自己處於青春年華就對造物主充滿了感激之情。在她身邊他懂得了,上一代人從痛苦的經驗中得來的對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態度,幸而對下一代人還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這種思想都還需要從頭來。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對別人的點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這是多麼美好的情感啊!這時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甚至達到了痛苦程度的熱望:但願這無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溫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讓它同自己完全聯結在一起!他想,我興許可以保護她若干年,也許在我的保護下她永遠不會(或者很晚才會)知道人世間的卑鄙——那種在某一個名字面前點頭哈腰,而把窮人踩在腳下的卑鄙行徑。啊——他看著她的側面:這時她剛剛像孩子似地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吸著迎面呼呼吹來的新鮮空氣,眼睛閉著——老人心想,只要讓我過上幾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當她帶著感激的神情轉向他,又開始娓娓而談時,老人並沒有全神貫注地聽,因為這時他驀地感到勇氣倍增,他在考慮著怎樣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這也許是最後的時機,試探一下她是否對自己有點情意。
1約翰-斯圖亞特-穆勒(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功利主義者,鼓吹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
在舒爾斯-塔拉斯普他們喝茶小憩。然後,在林蔭大道的一條長椅上坐著閒談時,他小心翼翼、轉彎抹角地開始他的追求了。他說,他有兩個侄女住在牛津,年齡和她相仿,假如她願意去英國的話,可以在她們那裡居住;有幸邀請她去同侄女們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討厭他的陪伴,當然-,這是個老頭子做伴啦,那麼,他將非常愉快地帶她去遊覽倫敦。只是一件,他當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決心離開奧地利到英國去,不知道她是否家鄉有事離不開——唔,他的意思是說:是否有什麼她覺得不忍割愛,從內心裡感到難捨難分的事,話說得是夠明白的了。然而,克麗絲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熱情中,竟一點沒有明白老人的用意。啊,不,沒有什麼事,她多麼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聽說英國非常美;關於牛津,還有牛津那有名的賽艇,她聽過的多了,人們都說沒有哪個國家體育活動這樣普及,沒有哪一處青年人能玩得這麼痛快!
老人的臉色陰沉下來了。她說了半天,竟連一個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輕人。他的勇氣絲毫也沒有了。不,他想,把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關在一座古堡裡,讓人家陪伴一個老頭子,這簡直是犯罪!不,別去碰釘子了,別出醜了,同她告別吧,老頭子!你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太晚了!
「我們該回去了吧?」他問道,聲音突然完全變了,「我擔心晚了凡-博倫夫人會著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著又興致勃勃地說,「我們玩得真是太盡興了!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美,獨一無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