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裡,老人坐在她旁邊不怎麼開口了,他在為她悲傷,也在為自己悲傷。然而她卻一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點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她睜大眼睛,眺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熱血在晨風扑打的面頰底下快活地奔流著。
當他們的車來到賓館門前時,正好響起鑼聲。她充滿感激地同敬愛的老人握手告別,連蹦帶跳地跑上樓去換衣服:現在她已經是動作異常敏捷、自如了。初到那幾天,每次梳妝更衣她都害怕,每次都要犯愁、感到吃力,當然同時每次也都使她激動萬分、欣喜若狂。她一再為鏡中那個宛如從天而降、實際是她自己搖身一變而成的花枝招展的美人驚歎不已。如今她已經習以為常,知道自己每晚都是美麗的,都是優美時髦、珠光寶氣的了。現在,一兩個敏捷的動作,那色彩艷麗、宛如輕紗的連衣裙便飄拂著從她挺拔的胸脯上滑下,在紅紅的嘴唇上又穩又准地再抹上一道口紅,又一擺頭把頭髮甩正,再刷地圍上一條圍巾,這就齊了。瞧,她過這寄人籬下的豪華奢侈的生活,竟已自然得跟在自己家裡完全一樣了!再扭身回頭看一眼鏡中那個我吧:唔,真好!太滿意了!這樣想著,她飛也似地一陣風跑到姨媽房間去約她一塊吃晚飯。
但是,來到房門口她驚愕地愣住了:屋裡亂七八糟,各種東西都翻騰出來,箱子已經裝滿一半,鞋、帽及其他衣物散亂地堆在圈手椅上、床上和桌上,這平日井井有條的房間,現在是亂得一塌糊塗了。姨媽穿著睡衣,正在用膝蓋幫忙使勁關一隻很難關上的箱子。「這……這是怎麼回事呀?」克麗絲蒂娜驚叫起來。姨媽故意不抬頭看她,而是漲紅著臉,氣呼呼地繼續壓箱子,一邊哼哼著宣佈說:「我們要走……哼,這該死的箱子……怎麼老是蓋不上……我們要走了。」
「哦,多會兒走?……怎麼回事?」克麗絲蒂娜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這時她已經無力支配自己的筋肉活動了。
姨媽又用拳頭使勁砸了一下箱鎖,這回總算吧嗒一聲關上了,她喘吁吁地站了起來。
「是啊,實在是有點可惜,我也覺得很遺憾啊,克麗絲特!可我一開始就說過,安東尼不能適應這高山地區的空氣。對老年人來說,這樣的空氣已經不適合了。今天下午他的哮喘病又發作了一次。」
「我的天!」克麗絲蒂娜迅速迎向老姨爹,他這時正好帶著一臉懵然無知的神情從裡間走出來。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大為震驚地、柔情脈脈地拉住他的手。「你身體怎麼樣了,姨爹?但願已經好些了吧?天哪,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呀,如果知道我決不會出去玩的!不過說老實話,你現在氣色真的又挺不錯了;是不是呢,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吧?」
她六神無主地看著他,這驚慌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她完全失去了自制。但是,這時她還不清楚她也該走了。她現在只想著一件事,這就是:善良的老人病了。她只明白這一點,她是在為他,而不是為自己感到驚慌。
完全同平時一樣健康、一樣不愛動感情的安東尼,在她這副真心誠意、充滿柔情地為自己擔驚受怕的動人模樣面前,深深被打動了,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他才逐漸明白自己將要被捲進去的是一出多麼令人難堪的笑劇。
「唉,哪裡話,親愛的孩子,」他咕噥道(真該死,克萊爾為什麼要把我推出來做擋箭牌呢?),「克萊爾這個人你是瞭解的,她就是喜歡誇大其詞。我沒有哪裡不舒服,而且要是依了我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呆下去的。」妻子簡直是莫名其妙地編造這個謊話,使他感到惱火,為了發洩怒氣,他幾乎是粗暴地補充說:「克萊爾,你倒騰來倒騰去幹什麼,能不能先撂一下?時間還多的是嘛。難道我們不要同這好孩子愉愉快快地過一過這最後一個晚上嗎?」可是克萊爾仍不停地忙活著,一句話也不講;看來她是害怕那無法迴避的事:向克麗絲蒂娜擺明真情、作出解釋;安東尼則使勁往窗外看(她這叫自作自受,我是愛莫能助了!)。位於他們兩人中間的是克麗絲蒂娜,她像一個討厭的、多餘的人,默默無言、心煩意亂地站在這間亂糟糟的屋子裡。出事了,這她心裡清楚,出了一件她現在不明白的事。一陣刺眼的閃電已經過去,現在她的心怦怦亂跳,等著那隨之而來的雷鳴,可這雷聲卻左也不來右也不來。然而它是一定要來的。她不敢問,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感覺到出了大事。他們老兩口吵架了嗎?是不是紐約來了什麼壞消息?也許是交易所裡出了問題,或者姨爹的商號怎麼樣了?要不就是銀行倒閉了,現在不是每天都能在報上看到這類消息嗎?還是姨爹真的舊病復發了,僅僅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才瞞著她?為什麼他們老是讓我這樣站著,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呀?不管她怎麼想,他們仍什麼動靜也沒有,有的只是沉默、沒有盡頭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媽那些純粹多餘的忙活、姨爹焦躁的來回踱步和自己胸中那顆七上八下突突亂跳的心。
終於——救星來了!——聽見了敲門聲。收拾房間的侍者走進來,跟著又進來一個,手裡捧著潔白的檯布。使克麗絲蒂娜吃驚的是,他們開始收拾桌上的煙灰缸和煙盒了,然後又頗為費事地慢慢把乾淨的桌布鋪上。
「你聽我說,」姨媽總算開金口了,「安東尼覺得今晚我們還是在樓上房裡吃飯好些。我討厭告別時那些沒完沒了的俗套,討厭別人問這問那,上哪兒呀,去多久呀,另外我的衣服也差不多全收起來了,安東尼的禮服也裝到箱子裡去了。再就是,你瞧——在這裡我們反倒可以更清靜、更舒服地坐坐。」
幾個侍者推著送飯菜的車子進來,從鎳制托盤上把菜餚端下來放好。克麗絲蒂娜心想,等他們出去後,總該對我把事情的原委說說清楚了吧,一邊想,一邊怯怯地觀察著兩個老人的面部表情:姨爹低低彎下腰,臉離盤子很近,沒好氣地使勁舀湯喝,而姨媽顯得臉色蒼白、侷促不安。最後,還是她先開口:「你一定覺得奇怪吧,克麗絲蒂娜,我們怎麼這麼快就決定要走:可是,我們那邊幹什麼事都是麻利的——我們在美國倒是學到一些好東西,這說幹就幹就是一件。不是真喜歡幹的事,決不拖泥帶水,比如這種生意不好做,就扔下換另一種;這個地方不好呆,打起行李就走,上別的什麼地方去另謀出路。說實在的,我們兩個在這裡老早就覺得不自在了,只是因為你在這裡玩得那麼痛快,我才一直不想同你說罷了。我這段時間一直睡眠不好,安東尼呢,也適應不了這裡高山上的稀薄空氣。恰好今天又收到因特拉肯幾個朋友拍來的電報,所以我們立刻就決定下來了。到那裡去可能也只是呆上三五天,然後再去埃克斯溫泉1。是的,我們那邊——我理解,這會使你吃驚的——辦事就是麻利。」
1埃克斯溫泉,法國著名療養地,在里昂以東。
克麗絲蒂娜低下頭看著碟子:現在可不能看姨媽!在這一串連珠炮似的娓娓言詞中,在姨媽的整個腔調中,有一點什麼東西在刺痛她,她覺得每個字都充滿了虛偽的果斷,都是做作的、裝出來的表面文章。克麗絲蒂娜感到一定有點什麼事情隱藏在後面。唔,等著瞧吧,還會有新名堂的!果然,姨媽又說話了:「當然,如果你能同我們一起去,那是最好不過了,」一面說著,一面撕下雞翅膀,「可是,因特拉肯這個地方我估計你是不會喜歡的,那不是年輕人去的地方,而且你的假期又只剩下不多幾天了,在這種情況下就得考慮,再這麼折騰去又折騰來究竟有沒有意思,這樣一來會不會連你這幾天的休息也前功盡棄呢。你看,你在這裡休息得非常好,這兒的新鮮空氣對你的健康大有益處,——是呀,我早就說,高山對青年人是最好的,迪基和阿爾溫也應該到這裡來,只是對於我們這些老朽,恩加丁恰恰不符合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的需要。好吧,嗯,剛才我說過了,我們當然很願意你同我們一道去,安東尼已經同你處得很熟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得花七個鐘頭去,七個鐘頭來,這太浪費你的時間了,而且,我們反正明年還要再來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還是想同我們一道去因特拉肯的話……」
「不,不。」克麗絲蒂娜說,更確切些講是她的嘴唇在說話,好像一個上了麻醉藥的人雖然身體早已失去知覺,但嘴還在下意識地繼續說話那樣。
「我看你最好從這裡直接回家,這兒有一趟非常方便的車——我問過門房了,早上七點鐘左右開車,這樣,要是明天一早走,夜裡你就到薩爾茨堡,後天就到家了。我可以想像,你媽一定非常非常高興,你的皮膚現在曬成健康的褐色,渾身是青年人的朝氣,真的,你的氣色好極了,就這樣把你在這裡休息的成果不打折扣地帶回家去,這是最好不過的了。」
「是的,是的。」這幾個字像水珠一樣輕輕地從克麗絲蒂娜口裡滴落下來。她還坐在這兒幹什麼?人家兩個不是都巴不得她離開,巴不得她趕快離開嗎?可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不是出了事怎麼解釋得通,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她機械地吃著,每咬一口都嘗到海索草的苦味,同時她又有一種感覺:我現在必須說點什麼,說點輕鬆愉快的事,不要讓他們看出我眼睛疼得火辣辣的,喉嚨氣得索索顫抖,對,講點實際的、冷冰冰的、無關痛癢的事情!
終於,她想到了該說什麼話。「我這就去把你的衣服拿過來,好馬上裝箱啊。」一邊說著,一邊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姨媽輕輕地把她按了下去。
「別忙,孩子,這個不用著急。第三隻箱子我要明天才裝。你把東西都放在你屋裡就行了,收拾房間的女招待會給我送來的。」然後,她又突然面有愧色地補充道:「哦,你聽我說,那件連衣裙,紅的那件,你就留下好了,唔,我真的穿不著了,你穿著非常合身,當然,還有那些小東西,比如衛生衣、內衣,你也都留下吧,這是不待說的,只有另外兩件晚禮服我到埃克斯溫泉還用得著,你知道,那裡社交活動很頻繁,唔,聽人說那是家非常好的旅館呢,但願安東尼在那裡感到舒適,那裡有溫泉,並且空氣比這裡溫和多了,還有……」姨媽滔滔不絕地講下去。難關已過,她已經婉轉地告訴了克麗絲蒂娜讓她明天就離開這裡。現在一切又都按部就班地輕快地運轉起來了,她講呀,講呀,越來越興奮地講述有關大大小小的旅館、旅行的各種笑話和趣事,講她在美國的所見所聞,而克麗絲蒂娜則木然地、低聲下氣地坐在那裡,但內心裡強壓著一股子怒氣,聽著這一大堆刺耳的、同自己毫不相干的絮絮叨叨的話。唉,究竟她要講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啊!終於,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空隙,說:「我不想耽誤你們的時間了。姨爹該去休息休息,姨媽你收拾這麼半天也累了。還要我幫你做點什麼事嗎?」
「不,不用了,」姨媽也同時站起來,「還有幾樣東西我一個人很容易就收拾完了。你今天也最好早些睡吧。我想,怕明早六點鐘你就得起床呢。唔,我們不送你去火車站了,你不生氣吧?」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你們完全用不著送我,姨媽。」克麗絲蒂娜眼睛看著地面,話音已是有氣無力的了。
「唔,還有,你要寫信告訴我瑪麗的身體怎麼樣了,一到家就給我寫信,好嗎?明年我們再見面。」
「好的,好的。」克麗絲蒂娜說。謝天謝地,現在她終於可以走了,再吻姨爹一下(他不知怎的這半天一直顯得很窘),吻姨媽一下,然後她就——快離開這間屋子、快離開這間屋子!——向房門走去。但是,到了最後一秒鐘,當她已經手握門柄時,姨媽突然又急匆匆追了上來。於是恐懼又一次(可這是最後一擊了)猛烈捶擊她的胸膛:「不過,克麗絲特,」她焦急地、激動地說,「你現在必須馬上回自己房間去,睡覺,休息,一定別再到樓下去,你聽清楚了嗎,否則……否則……否則明天早上大家都來和我們道別了……我們不願意這樣……還是乾脆利索地走掉,寧可以後再寫幾張明信片寄給他們……臨別時送什麼花束……還有這個送你一程,那個送你一段,這一套麻煩事我很不喜歡。好了,你不要再下去,馬上去睡覺,行嗎?……好嗎,你能答應我嗎?」
「好的,好的,當然可以。」克麗絲蒂娜用最後一點氣力說出這幾個字,然後走出去,帶上了房門。後來,過了好幾個星期,她才想起,告別時她竟忘了向二老說哪怕只是一句感謝的話。
一關上房門,克麗絲蒂娜賴以勉強撐持住身體的那一點點咬牙挺住的勁便一下子離開了她,就像一頭被獵人打中的野獸在四肢癱軟頹然倒下之前還要踉蹌幾步、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動來暫時支撐身體那樣,她用手扶著牆,拖著沉重的身子順著牆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進屋,便一頭栽倒在圈手椅裡,僵硬,冰涼,一動不動了。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只覺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後腦勺上猛擊了一棒,這一棒,打得她前額麻木,後腦疼痛難當,然而卻不知道是誰給她的這一悶棍。有一件什麼事,一件與她有關、對她不利的事發生了,人家把她趕走了,然而她卻不知道為什麼。
她竭盡全力,希望能想出個究竟,但兩邊太陽穴之間是麻木的,那裡只有一堆僵死的、乾涸的物質,喚不起一點反應。一件同樣僵死的東西包圍著她:這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潮濕的棺材還要殘酷,因為還看得見外面是一片燈火通明、花天酒地、舒適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這是在殘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個問題在大聲疾呼索求答案:「我做了什麼錯事?為什麼他們要轟我走?」她覺得這種尖銳的對立實在難以忍受:一方面胸口堵塞,簡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好像這整所房子連同裡面的四百人,連同它的全部磚石、樑柱,還有那碩大的屋頂,一古腦兒全壓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是寒閃閃、白晃晃的燈光,鋪著繡花鴨絨被的床在邀你就寢,舒適的安樂椅在請你歇息,明亮的穿衣鏡在誘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種感覺:如果要她在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呆下去,那麼她一定會凍死在上面的;一會兒她又覺得,好像她馬上就要在一陣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個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大叫,把所有睡著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幹什麼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離開,要趕快離開,免得在這個可怕的、沒有空氣的、啞然無聲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發狂似地衝出屋去;在她身後,敞開的門在不住搖晃;在電燈光照耀下,黃銅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覷。
她像個夢遊者那樣跑下樓去,糊牆紙、牆壁上的畫、各種器具、樓梯、電燈、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樣的物品、各色各樣的面孔,幻影般從她身旁掠過。有幾個人吃驚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為什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她是在朝著哪裡跑,想幹什麼,只覺著兩腿敏捷得不可思議,托著她呼呼地衝下了樓梯。
平日合理地調節她的行動的某個樞紐失靈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標,而只知向前,向前,被一種不可名狀、莫名其妙的恐懼驅使著向前跑去。跑到大廳門口她戛然停住了;原來,她這時恍然大悟:這是供人閒坐、跳舞、歡笑、盡興歡樂的地方呀!於是她立刻自問:「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為了什麼到這裡來呢?」這樣一想,空間的推動力便驟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進的力量,還沒來得及站穩,周圍的牆壁便搖晃起來,地毯也旋轉起來,大吊燈也劇烈地擺動,在空中劃起橢圓形的圓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覺告訴她,我腳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塊門簾,使身體暫時得到平衡。然而她的關節卻沒有一點力氣,欲進不能,欲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動。她使勁瞪大眼睛盯著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地靠在牆上,接著又閉上眼睛,站在牆邊呼哧呼哧直喘氣,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這個時候,德國工程師撞見了她。他正想趕快到自己房裡去取照片來給一位女士欣賞,突然發現一個人影奇怪地貼在牆上,這個人緊緊倚牆而立,一動不動,艱難地喘息著,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發愣;頭一剎那他沒有認出是她,但緊接著他的聲音便又帶上了那種親暱、快活的腔調:「唉呀,原來是您呀!您為什麼不到大廳裡來?要不您這是在追蹤什麼秘密吧?為什麼……可是……怎麼回事……您這是怎麼啦……?」他驚異地盯著她,原來,當他剛說出第一句話時,克麗絲蒂娜便猛地一驚,渾身發抖,恰似一個夢遊者在聽到一聲意外呼喚時,像中彈一般驚醒過來那樣。
她那可怕地高高豎起的眉毛,使她的眼神顯出一種五內俱焚、痙攣抽搐的表情;她舉起了一隻手,像是為了抵禦外來的襲擊。
「您這是怎麼了?您感到不舒服嗎?」他說著就上前架住她,不這樣也不行,因為克麗絲蒂娜已經東倒西歪了,她突然覺得眼前發黑。但是,當她接觸到他的手臂,接觸到人身的溫暖時,便立刻抽搭起來。
我必須同您談談……現在就談……但不要在這兒……不要在這裡當著別人的面……我得同您單獨談談。其實她並不知道該對他談些什麼,她只想訴說訴說,同隨便哪一個人談一談,吐一吐腹內的委屈罷了。
工程師對她那往常一直是平靜柔和,而此時竟變得尖利刺耳的嗓音大為震驚,一時感到有些尷尬,心想:她八成是病了,已經被安頓在床,所以剛才沒有下來,現在自己又悄悄爬起來——她准在發燒,從她那忽閃忽閃的眼睛就看得出。要不就是歇斯底里病發作,唔,什麼樣的女人他沒見過!——不管怎麼說現在首先得安慰她,好好安慰她,不要讓她發現你是把她當病人看待,要盡量在表面上附和著她。
「哦,非常樂意,非常樂意,小姐,」——他像哄孩子似地對她說話——「不過,也許……」(最好別讓人看見我們!)「也許我們到賓館外面去走走要好一點……去呼吸點新鮮空氣……這對您肯定有好處……這裡這間大廳總是供暖過分,讓人熱得難受……」現在惟有安慰、不斷地安慰,他想,而在他拉起她的手臂時,就裝作似乎是無意地摸了摸她的手腕,看看她是不是真在發燒。不,手是冰涼的。真奇怪啊,他越來越不自在地想道,真是一樁大怪事。
賓館門首,弧光燈在高處微微搖曳著,發出刺眼的光亮,而左邊的樹林則是一片昏黑。昨天她就是在那裡等著他的,但這時似乎已經事隔千年了,她身上的血液中沒有一個細胞還記得這件事情。他輕手輕腳地牽著她走過去(趕快先到暗處再說,誰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麼事),而她則木頭人一般任憑他拉著走。唔,要先打岔,——他考慮著——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不要同她商量正事,只是信口隨便聊聊,這是安慰她的最好方法。
「您瞧,這不就舒服多了嗎……您只管披上我的大衣好啦……啊,多美的夜晚……您看那天上的星星……說老實話,我們每天晚上都窩在賓館裡真太沒勁了。」他一個勁說著,但瑟瑟發抖的克麗絲蒂娜卻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什麼星星,什麼夜晚,她此時只感覺得到她自己,只感覺得到她那多年來遭壓抑、被排擠、受欺凌的自我,這個自我此時在疼痛難忍中像巨人一般挺身反抗,使她胸膛都快炸裂了。霎時間,她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狠命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們離開這裡吧……明天我們就走……永遠不再回來……我永世不到這裡來,永世不再來了……您聽見嗎,永遠不再來了……永遠不來……哼,我真受不了……永遠不再來……永遠不再來。」她在發高燒,工程師擔心地想,看她渾身抖得這麼厲害,肯定是病了,我得馬上去請一位醫生,但是她像發狂似地死死抓住他的胳臂不撒手。「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我馬上離開這裡……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啊。中午他們兩個人對我還好得什麼似的,隻字不提這件事,可到晚上……晚上他們就對我說,我明天非離開這裡不可……明天,明天清早……馬上動身,而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一定得馬上離開……就這麼突然不見了……就這麼一下子消失了……就像人家把一件不要的東西扔到窗外去那樣,正是這樣……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不懂……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
哦,原來如此!工程師想道。一下子他全明白了,正好是在剛才,有人把那些關於凡-博倫的閒話傳給了他,使他不由得嚇了一跳;他差一點就向她求婚了,好險啊!現在他明白了:老兩口是想急急忙忙地把她打發走,免得她繼續給他們惹麻煩,炸彈已經爆炸了!
唔,現在可不能再摻和進去了,他急忙想道。打岔!打岔!他於是開始講些不痛不癢的話。哎,也許這還不是最終的決定吧,也許這兩位長輩還會再考慮考慮的,而到了明年……然而克麗絲蒂娜這時既沒有聽,也沒有想,她只覺得自己滿腔的痛苦必須傾吐出來,必須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傾訴出來,就像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只能用大聲哭叫,使勁跺腳來表達自己的感情那樣。「可我不想走!我不想走……現在我不想回家……現在回去幹什麼,那種日子我再也受不了啦……受不了啦……我要完了……回家去我要發瘋的……我向您起誓,我不能,我不能,我也不願……您幫幫我吧……您幫助幫助我吧!」
這是一個垂死的溺水者發出的絕望的呼喊,淒厲震耳,已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了。她的聲音現在突然像從一個嗆水的人喉嚨裡發出的那樣尖利,而且,那突然爆發出來的抽抽搭搭的哭泣猛烈震撼著她全身,以致他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在自己身上覺出了陣陣的抽搐。「別這樣,」他求她,一時不由自主地被這景象打動了。「別哭呀!別老這樣哭呀!」為了安慰她,他的胳臂不由自主地把她摟緊了些,她隨著他,癱軟無力地靠在他胸口上。然而這樣依偎著並沒有一點情意綿綿,只有極度的精力衰竭,只有莫名的疲憊倦怠。惟一的慰藉,是她現在能感覺到自己是挨著一個活人的身軀,感到還有一隻手在撫弄她的頭髮,自己還不是完全陷入孤苦無依、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的可怕境地。逐漸地,她的啜泣減弱了,不那麼外露了,不再是觸電似的抽搐,而變成了低聲嗚咽。
克麗絲蒂娜結識不久的這個男子,此刻的心情是頗為奇特的。他發現自己突然置身於樹林的暗影中,然而離賓館又不過才二十步遠(隨時可能被看見,隨時可能有人路過這裡),懷裡又抱著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女子,他清楚地覺出她那投入自己懷抱的胸脯像熱浪似地跌宕起伏。於是他禁不住油然而生憐憫之心,而男人對受苦的女人的憐憫,又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表現為溫存愛撫。好好安慰她一下吧,他想,要好好地安慰安慰她!想著他便用左手(她一直緊緊拉著他的右手以免摔倒)像施行催眠術那樣輕輕撫摩她的頭髮。為了進一步減輕她的哭泣,他又俯身去吻她的頭髮,吻她的兩鬢,最後吻到她那顫抖的嘴唇了。這時,一陣語無倫次、斷斷續續的呼喊突然從她嘴裡迸發出來:
「您帶我走吧,您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兒……您上哪兒都行,您隨便去哪裡我都跟著您……只要離開這裡永遠不回來就行……不回家去……我受不了……到哪兒都可以,就是不要回去……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回去……不管您去哪兒都行,不管去多久都行……走吧,快走吧!」在這狂亂的囈語中她拚命搖他的身子,就像搖撼一棵大樹。「您帶我走吧!」
工程師嚇壞了,趕快煞車!這個講求實際的男人想道,現在得迅速果斷地緊急煞車!想個辦法讓她平靜下來,然後送回賓館去,否則事情就棘手了。
「對,親愛的,」他說,「好的,親愛的……不過幹什麼事都不能操之過急呀……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吧。您再考慮考慮,明天再說……也許您的兩位親戚那時又改變了主意,他們會感到遺憾……到明天,咱們看什麼就都有個眉目了。」可是,她渾身顫抖著堅持:「不,不能等明天,不能等到明天!明天我就得離開了,早晨就得走,一大早就得走……他們已經把我一腳踢開了,把我推開,就像對付一個加急郵包,讓人火速運走……而我可不願就這樣給打發走……我不願意……」說到這裡她更緊地抓住他:「您就帶我走嗎……馬上,馬上走……您幫助我一下吧……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必須立即結束這場戲了!工程師心裡想。決不能捲進去!她已經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好,好,好,親愛的,」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當然啦,我是瞭解你的……咱們到裡面好好商量吧,別在這兒,這裡您不能再呆下去了……您會受涼的……沒有穿大衣,只有這麼件薄薄的衣裳……來,咱們現在先回去,到大廳裡坐下來講……」一邊說著他小心翼翼地輕輕把手臂從她身上抽回來。「走吧,親愛的。」
克麗絲蒂娜一怔,呆呆看著他,哭聲戛然而止。他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一句也不明白。然而在極度的絕望中,她的肉體卻在他那下意識的微微顫抖中感覺到那只溫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縮回去了。肉體先感覺出,接著本能告訴她,然後理智才吃驚地認識到:這個男人正在從她身邊退縮,他縮手縮腳、膽小如鼠、怕受牽連;她認識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從這裡轟走,所有的人都不願她留在這裡,毫無例外。認識到這些,她從剛才的迷濛狀態中清醒過來。她狠狠地鼓了鼓勁,然後簡單明瞭地厲聲說道:「謝謝,謝謝。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對不起,我剛剛只是一時感覺不大舒服,姨媽說得對,這兒的高山空氣對我的身體沒有益處。」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她已經頭也不回地挺直腰桿大步匆匆先走了,決不要再看他的臉一眼,決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決不再對這些盛氣凌人、膽小如鼠、飽食終日的傢伙,決不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低聲下氣,走,走,走,再不要他們的任何東西,再不要他們的任何施捨,再不上當受騙,再不和他們說心裡話,再不把心交給任何人,決不再這樣干了,走,走,走,寧願凍死在路邊,寧可餓死在茅屋,也不在這兒呆下去了!當她穿過這所平日頂禮膜拜的房子、這平日十分心愛的大廳,從這些像彩繪石頭一般的人身旁走過時,心裡只有一種感情了:恨。恨那個男人,恨這裡每一個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一夜,克麗絲蒂娜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圈手椅裡。她思緒沉重,思想不斷兜圈子,轉來轉去始終圍繞著一個感覺:一切都完了。她並不覺得有明確實在的、說得出摸得著的疼痛,而是一直處於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中,在這種狀態下她覺得有某種潛藏的東西在使她身上隱隱作痛,好像一個人在做手術時雖然上了麻醉藥,但仍能隱約覺得那火辣辣的刀子在剖開自己的肚皮一樣。原來,在她默默靜坐、兩眼黯然失神地盯著桌子愣神兒時,情況又有了變化,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識並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發生了,這就是:她身上那另一個人,那個新我,那個生活在夢幻般的九天的、人為的雙重自我,那位虛妄而非真實,然而又的確是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的封-博倫小姐,正在她體內逐漸死去。現在她仍舊坐在那位小姐的房間裡,身子也仍然還是那個人的,冰涼的脖頸上還戴著那個人的項鏈,嘴唇上還塗著艷麗的口紅,肩上還披著那個人心愛的輕紗一般的夜禮服,但是,此刻這件衣服已使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感到像裹屍布裹在殭屍上一樣恐怖了。這衣服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了,這另一個世界,這個上等人的世界,這個樂園中不再有任何東西屬於她了,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樣陌生、一樣同自己格格不入了。潔白、光滑的床鋪就在她旁邊,上面整整齊齊地放著鬆軟的鴨絨被,發出柔和而溫煦的光彩,但她不想躺上去:這已經不再屬於她了。她感覺四周這些色澤光亮的桌椅、默默無言的地毯、所有黃銅、絲綢、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屬於自己的,戴在手上的手套、掛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所有這一切都屬於那另外一個人,那個現在已被殺害了的孿生姐妹克麗絲蒂安娜-封-博倫,那個已經不再是她、但又確實是她自己的女人。她一再努力不去想這個人工的自我,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她強迫自己去想母親,想著她在重病中,也許現在已經死了。可是,無論她怎樣使勁激發自己的感情,卻產生不出痛苦,產生不出焦慮,現在是一種感情淹沒了其他一切,一種憤怒,一種深沉的、劇烈的、絕望的憤怒,它鬱積在胸發洩不出,一種無比巨大的憤怒——她不知道是衝著誰,是衝著姨媽,衝著母親,還是衝著命運,這是一個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憤怒。她那備受折磨的心靈只有一個感覺:別人奪走了她的什麼東西,她現在不得不從這個幸運兒自我中蛻變出來,變成一條向隅而泣的可憐蟲;有什麼東西一去不復返,永遠地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