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後推了推椅子,手微微顫抖著,似乎馬上就要甩手而去。克麗絲蒂娜趕快用手按住他的胳臂:「別那麼大聲說話!讓別人聽見這些有什麼好處?您把椅子挪近我一點。」
他服從了,剛才那副挑戰的架勢,立刻變成怯生生的樣子。克麗絲蒂娜竭力掩飾她對他的同情:「您何必這樣折磨自己?為什麼您又要折磨我呢?您說的這些不都是毫無意義的嗎?您真把我當成一位人們所謂的『小姐』了?如果我真是那種人,那麼對您剛剛講的這些我就一點也不能理解,而只會把您看成神經不健全、偏激毛躁、不懷好意的人了。可是我完全理解您的話,而且我可以告訴您為什麼。請您湊近一些,我們的話何必讓鄰座聽見?」
於是她對他敘述了自己的旅行,講得很細:她的憤隊羞愧、激情,以及她經歷的恍如隔世、判若兩人的變化;第一次能向另一個人傾談自己突然闊綽起來時的陶醉,使她感到痛快;而講述離開賓館時門房怎樣把她像小偷一樣截住喝問,僅僅因為她親自提箱子、穿著粗舊的衣裳,又是另外一種樂趣,一種自諷自嘲、自我折磨的樂趣。他坐在旁邊默默無言地聽著,只見他鼻孔在微微窈動、微微顫抖。她感到他在把她說的一切深深吸進自己的肺腑。他瞭解她,正如她也瞭解他,共同的感情把他們聯結在一起:兩人都感到憤怒、感到被冷落。閘門一旦拉開,就再也關不上了。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往事,講得比原來想講的還要多,講她對小鎮的憎惡、對年華虛度的懊惱,壓抑在心底的話語,像滔滔江水洶湧奔瀉出來。她還從來不曾對任何人這樣敞開過自己的心扉。
他默然坐著,兩眼不看她,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沉思。「請您原諒,」他終於開口了,那聲音彷彿是從心裡最深處發出來的,「我剛才對您發洩了一通怨氣,這是根荒唐的。我恨不得揍自己一頓,因為我老是犯渾,一觸即跳,同別人過不去,好像我一碰見誰,誰就是天下一切壞事的罪魁禍首。又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受罪。其實我心裡明白,我不過是千千萬萬人當中的一個而已。每天早晨我去上班都看見人,看見他們從住處的大門出來,一臉睡意,鬱鬱不樂,神色淒涼,看著他們去上班,去做他們不想做、不愛做、同他們自己毫不相干的工作,到傍晚,我又在電車上看見他們回家,目光呆滯,像是眼裡灌了鉛,步履維艱,腿裡也像灌了鉛,每個人都把精力白白浪費了,或者說花在他根本不明白的什麼事上了。和我不同的只是,他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像我對這種十分可怕的空虛、這種毫無意義的奔忙認識這樣明確、體會這樣深切罷了。他們覺得每個月多得十先令或者一個什麼頭銜——一塊狗牌,就算是有長進了,或者有人晚上去參加集會,聽人大談資本主義世界已經面臨滅亡,社會主義思想將要佔領全世界,只要十幾二十年,資本主義世界就一定會被打敗了。可是我沒有這個耐心。我等不了十年、二十年。我已經三十歲了,而且其中十一年是白白浪費掉的。我已經三十歲,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價值,還是除了爛泥、血污和臭汗之外,什麼也沒有見過。我什麼事也沒有干,只是等呀,等呀,除了等還是等。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被壓在底層、被棄在門外的生活了,這種日子使我發瘋,叫我發狂,我感覺得出時間在這雙破舊的鞋子底下飛快地溜走,你老是在給別人當小工,而心裡卻明白,自己的能耐決不比指揮你的那位建築師差,你懂得的事情決不比那些上層人物少,你同人家有一樣的器官,身上流的是同樣的血,不同的僅僅是你來遲了;你被擠下車來,不管怎麼跑呀趕呀都追不上那車子了。你知道自己是什麼事都能幹的——我學過點本領,也許人也不笨,在高中和在教會學校時都是第一名,鋼琴彈得也還可以,除了正課之外又跟一位奧弗涅山區1來的神甫學過法語。可是我買不起鋼琴,無法繼續練下去,於是鋼琴忘光了,又沒有哪個人經常同我說法語,於是我的法語也忘了。當別的學生在大學生社團裡胡混的時候,我是老老實實在工科大學學習了兩年的,後來在西伯利亞戰俘營那樣的狗窩裡還堅持自學,然而到頭來仍是一籌莫展。我也許需要一年,要有整整一年全力以赴才行,就像跳高需要有一段起跑那樣……只要給我一年,興許就能上去了,我不知道能上多高,也不知道具體的細節,我只知道一點,就是今天我還能咬緊牙關,握緊拳頭每天學他十個鐘頭,十四個鐘頭,——但只要再像這樣過幾年,我就會同別人一樣了,我會感到疲倦,心滿意足,隨遇而安,會說:完了!一切都過去了!可是今天我還做不到這點,今天我恨他們,恨這些心滿意足的人,我看見他們就有氣,氣得我常常不得不強使自己在衣袋裡攥緊拳頭,以免一頓拳腳把他們那個舒適安逸的小天地立刻砸個粉碎。您就瞧瞧旁邊這三個人吧,在我同您說話這陣子,他們一直在使我生氣,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出於妒忌,由於看到他們在那裡傻笑,看到他們那種不愁衣食、沾沾自喜的勁頭兒吧。您瞧瞧吧,他們就是這樣的,其中一個大概是店員,也許是一家雜貨商店的小掌櫃,他成天幹的就是:從商店的貨架上取下布正,對顧客點頭哈腰,不斷喋喋不休地說『最新式的,一塊八一米,地道的英國貨,結實,耐用』,然後把這一正布扔回貨架上去又取下另一疋,過一會兒又換一正,然後又拿出些絛子、流蘇,晚上回家了,就自以為他是生活了一天了;再看看另外那兩個吧,其中一個也許在海關或者在郵政儲金局工作,他整天就是打數字,在打字機上打數字,打了十萬個數字,一百萬個數字,利息,利滾利,借方,貸方,打來打去並不知道錢是誰的,誰付款,誰欠債和為什麼欠債,誰有錢和為什麼有錢,什麼他都不知道,晚上回家了,也自以為他是生活了一天了;再看第三個,他在哪裡工作我不知道,是在某個政府機關還是什麼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可是從他穿的襯衫我看得出,他也是成天同紙打交道,在紙上寫呀,寫呀,寫了一張又一張,坐在同一張木頭桌子旁,用同一隻活人的手寫。今天呢,因為是星期日,他們都在頭髮上塗了潤發油,在臉上抹了一層歡快的油彩。他們可能已經看過一場足球或是賽馬,或者同一個姑娘玩了一天,現在正在給夥伴們講述這些事吧,一個在一個面前吹噓自己多麼聰明,多麼巧妙,多麼能幹——您聽聽吧,這些星期日歇工停開的機器,這些僱傭的牛馬、苦力,他們在那裡咧著嘴笑,悠哉游哉,自得其樂,您聽聽吧,這些可憐的看家狗,他們在那裡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後合。真是肉麻之至,人家不過從他們脖子上把拴狗的鎖鏈解開一陣,他們就飄飄然忘乎所以,以為整所房子、全世界都屬於他們了;我真想揍扁他們的胖臉!」
1奧弗涅山區,法國中部的山脈。
他激動得呼呼直喘。「我知道這些全是廢話,事實上總歸是不該挨打的人挨打,吃虧的永遠是無辜的人。我知道,他們都是可憐蟲,他們一點不笨,而是做了最明智的事:知足、認命。他們聽任自己越來越麻木不仁,這樣就什麼也感覺不出了,而我這個笨蛋呢,卻老是忍不住,一見到這類小小的自滿自足的人就想敲他一下,激他一下,把他從自我陶醉的小天地中揪出來——也許這只是為了使我自己有一群狂徒為伍,免得單槍匹馬,孤軍作戰吧。我知道這些想法是愚蠢的,我知道我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是我沒有別的法子,這要命的十一年,使我每個毛孔充滿了仇恨,滿腔怒火燒得我唇乾舌燥,嗆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總是隨時可能狠狠地張口罵人,所以不管我在哪裡,氣一來我就趕緊跑回家或者跑到圖書館去。但是看書已經不能使我心情愉快了。現今的這些小說我一點不感興趣。那些講漢斯怎樣得到格蕾特,格蕾特又怎樣得到漢斯,保拉怎樣欺騙了約翰,約翰又怎樣欺騙了保拉的淺薄故事簡直讓人噁心;而那些描寫戰爭的書呢,不用誰講我也知道;至於學習,自從我知道學了毫無用處之後,就沒有多大勁頭了,你要是得不到那塊大學畢業的招牌,那塊狗牌,就休想在生活中前進一步,而上大學我又沒有錢,可是恰恰因為我沒有錢,就更沒法弄到錢,就這樣,你的火氣沒法不越來越大,只好把自己像一頭猛獸那樣拴起來。沒有什麼比面對抓不著的敵對勢力感到無可奈何更讓人惱火了。這種勢力是人為的,可又不是來自某一個個別的人,要是那樣,你就可以揪住他、掐死他了。小弗蘭茨知道我的這種心情,我一提起他就能記起來。那時候,我們夜間常常睡在木板棚裡的地上大哭大叫,我們氣得手指都摳到地裡去,有時,純粹為了撒氣把瓶子砸碎,我們還一起合計過,想用鋤頭撂倒可憐的尼古拉——那個老實巴交的營房守衛。其實他倒是我們的朋友,心地善良,不愛開口,可就因為他是那些把我們圈起來的傢伙當中惟一可以抓得著的人,僅僅因為這一點我們就想幹掉他。好了,現在您明白為什麼我一看見小弗蘭茨就那樣坐不住了吧。我過去一直想不出還有哪一個人能理解我,可是一見到他我就感到他是能理解我的——現在又加上您。」
她微微抬起頭,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目光吞沒了。他頓時又難為情起來。
「請您原諒,」現在他用另一個聲音,用那個柔和、膽怯、細弱的聲音說話了,這聲音與他發怒時那粗重、挑釁的聲音形成了奇異的對照。「請您原諒,我不應該沒完沒了地盡談我自己,我知道這是沒有教養的表現。也許我同所有別的人一個月說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同您講的多呢。」
克麗絲蒂娜凝視著自己前面那盞風燈的火苗。它微微搖曳著,一陣涼風吹得它忽悠忽悠的,火焰中央那藍色的心形突然被擠成一條細線,火舌向上躥起。她回答道:「我也一樣。」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這場意外地使人感到揪心痛苦的談話,把兩人都弄得疲憊不堪。鄰座的燈光一個接一個地熄滅,四周房子的窗戶已經暗下來,唱機也早就不響了。侍者故意引人注目地在他們旁邊急急走過,開始收拾鄰座那些桌子。這時她才想到了時間。
「恐怕我現在得走了,」她提醒他,「我可以乘坐的最後一次車十點二十分開,現在幾點了?」
他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接著他就微笑起來。
「您瞧,我已經開始浪子回頭了,」他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說。「如果您在一個小時以前問我這句話,我身上那條惡狗準會馬上向您猛撲過去的,然而現在我可以像對一個夥伴,像對小弗蘭茨那樣說:我已經把杯表當了。這倒不僅僅是因為缺錢。那是一隻很漂亮的表,一隻鑽石金錶。它是我父親從前隨大公出獵時,由於他準備並親自監製的膳食令人十分滿意而得到的獎品。您一定明白——您是什麼都明白的,要是在工地上掏出一隻鑽石金錶,那簡直就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樣引人注目。另外,我的住處放這樣一隻表也不安全,賣掉吧,我又不願意,這表可說是我最後一點保命的家當了。於是我只好把它送進當鋪裡去。」
他笑容可掬地看著她,那神情似乎是剛完成了一件傑作。「您瞧——這件事我完全是心平氣和地告訴您的,我的確是有點長進了呢。」
這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又歸於平靜了,好像雨過天晴,空氣清新。那揪心的緊張氣氛已經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適意的倦慵。現在他們已不像先前那樣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觀察對方,而是互相信任了。一種類乎友誼的感情,一種欣慰的心情,驀然出現在他們心間。他們沿大街向火車站走去,這個時候在街上走是很適意的,因為黑夜使兩旁房子閉上了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白天曬得熱烘烘的磚石路面,現在散發著宜人的清涼。但是,他們愈是接近目標,腳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離別之劍已經懸在他們頭上,眼看就要寒光閃閃地迅速落下,把他們一起精心織就的這塊柔軟、細密的連心布一刀兩斷了。
她去買火車票。當她買好票回轉身來時,正好看到他的臉。這張臉此時又驟然變了,蹙緊的前額使眼睛籠罩上一重陰影,先前眼中發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渾身溫暖的光芒熄滅了,他使勁用斗篷將身子緊緊裹住(他還不知道她已經又在看著他了),似乎感覺身上發冷。她驀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還會再來的,」她說,「也許下星期天就來,到那時如果您有時間……」
「我總是有時間的。這恐怕是我的惟一財產了,而且是綽綽有餘的呢,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他說不下去了。
「您不想幹什麼?」
「我不想……我只想說……您不要專門為我勞神……您對我太好了……我知道,同我在一起不是件愉快的事……也許到了火車上或者明天您就會對自己說,幹嗎要讓人截住聽人訴苦呢。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這種體會——誰要是對我講他生活中的苦事,我總是聽著,很受感動;可是過後,等他走了之後,我就對自己說:讓他見鬼去吧,幹嗎還要把他那本難念的經加在我頭上,我們每個人自己那一份就足夠受用的……所以說,您不要勉為其難,別想著:我必須幫助這個人。我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得了……」
克麗絲蒂娜扭頭看著別處。他自己拚命數落自己那副樣子她看不下去。眼見他這樣,她感到非常痛苦。可是他又誤會了她這個動作,以為是他的話傷害了她的自尊,於是這憤怒的、氣沖沖的聲音立刻又讓位給第二種細弱、羞怯的孩子聲音。「當然,我覺得……您來這兒我是很高興的……我只是想到,如果……我剛才的話,意思只是說……」
他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說著,一臉稚氣的驚愕神情,不斷怯生生看她,顯然在請求她寬恕。她完全理解他為什麼欲言又止,她明白,這個被羞愧之心折磨的堅強、熱情的人是想請求她再來而又沒有開口的勇氣。
一種強烈的感情在她心中萌發出來,既是母性的慈愛又是惻隱之心,是一種強烈的慾望:安慰一下這個自卑自賤、自慚形穢、自暴自棄的人,要做一個什麼姿態、說一句什麼話來給他打打氣,增加他內心的自信。她真想溫柔地撫摩他的額頭,說聲「您這個傻孩子」,但她不敢這樣做,因為他太敏感、太愛多心。於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說:「真是遺憾——不過現在我恐怕是非走不可了。」
「您真的……您真的覺得遺憾嗎?」他愣愣地問她,同時兩眼滿懷期望地看著她。他那束手無策頹然站立的姿態本身,就飽含著孤獨絕望,雖然還沒有離開,她這時就好像已經看到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月台上,絕望地目送列車帶著她遠去,他是孤零零地呆在這個城市裡,孤零零地活在這世界上,她感到他已把全部深沉的感情傾注在自己身上了。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人,她現在再次感到有人追求自己,而且比以前任何人都愛戀得深,於是,她十分幸福地看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知道有人在深深愛著自己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啊,她心中驀地升起對這種愛慕之情加以報答的慾望。
此刻她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這個抉擇在瞬息間,在還來不及思考時就完成了。這是一種感情的突發、一種突變。她轉身向他走去,表面上顯出沉吟的樣子說(其實事情已在無意識中決定了):「其實……我也還可以同您呆在一起,明早乘五點三十的早班車回去,那樣我還是能及時趕到,去上那倒霉的班的。」
他驚呆了,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她。她從來還沒有見過人的眼睛會這麼突然地煥發出光彩。好像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裡霍然劃亮了一根火柴一樣,現在他是全身沐浴在光亮裡,充滿了活力。他明白了,憑著一個有感情的人敏銳的直覺,他完全明白了。於是他陡然勇氣倍增,拉住了她的手臂。「對,」他喜不自勝地說,「對,您留下,您留下吧……」
她不反抗,讓他挽起自己的胳臂,拉著自己離開了火車站。他的手臂是溫暖的、有力的,喜悅使它震顫,使它發抖,而這種顫動也不知不覺地傳導到她身上。她不問現在他們去哪裡,問這幹嗎,現在什麼都無所謂,她已經作出了抉擇了。她已經把自己的意志交了出去,自覺自願地交了出去,現在盡情地品味著這種委身於人、情感有所寄托的幸福。她全身上下都完全放鬆了,彷彿支配全身活動的中心樞紐關閉了,意志沒有了,思想也沒有了。她這時絲毫沒有考慮自己是否愛上了這個萍水相逢的男子,自己是否在追求異性愛,她僅僅是在享受著這意念出殼、一切聽憑安排、毫不考慮後果的快感,品嚐著逍遙游的滋味。
她完全不關心接下去全發生什麼事,只覺得有一隻胳臂在牽著自己走,她完全聽任擺佈,完全沒有自己的意志,像塊木頭一樣,隨波漂流,體驗著在湍湍急流的波濤中翻滾那樣一種令人暈眩迷離的樂趣。有時她索性閉上眼睛,以便更充分地感受、領略這有依托、被追求的幸福心境。
過了一陣,又出現一次短暫的緊張氣氛。他站住了,臉上露出畏葸的神情。「我原本想……很想請您到我那兒去……可是……這不行……不只我一個人住在那裡……得穿過另一間屋子……我們可以到什麼別的地方去……到一家旅館……不去您那家,您昨天住的……我們可以到……」
「好的,」她說,「好的,」嘴裡雖然答應著,卻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說。現在,「旅館」這個字眼已經引不起她的憎惡,而是給她的想像增添新的光輝了。她恍如透過一片繚繞的雲霧又看見了思加丁那家賓館光彩照人的房間、珵光瓦亮的傢俱、旅遊地歡聲笑語的夜晚、撼人心弦的生活節奏。
「好的,」她說,「好的。」這幾個字是從溫柔、順從之愛的夢幻中喃喃脫口而出的。
他們又繼續前行,走過的街道愈來愈窄了。他露出不大有把握的神情,怯怯地審視著兩旁的樓房。終於,他瞥見一所在微弱、朦朧的燈下似乎昏睡著的房子,門前有一塊被燈光照亮的招牌。他悄悄領著她走過去,她毫不反抗地隨著他。然後,他們像走進一條昏暗的礦道那樣進了大門。
門口緊接一條走廊,顯然是有意地只掛著一個度數很小的燈泡。一個僅穿著汗衫、蓬頭垢面、滿身油污的門房從玻璃門後走了出來。於是兩個男人像搞黑市交易一樣竊竊私語一陣。他們手上傳遞著什麼叮噹作響的東西,或許是錢,要不就是鑰匙吧。這段時間克麗絲蒂娜獨自一人站在昏暗的走廊裡,目光呆滯地盯著齷齪不堪的牆壁出神,心裡對這家可憐的末流客店充滿說不出的失望。她不願去想,但卻心不由己地回憶起另一家旅館的大門(兩處都叫旅館,這同一個語詞激起的聯想,強使她陷入了回憶),回想起那些明亮如鏡的玻璃窗、柔和而飽滿的光線、豪華和舒適的陳設。
「九號房間,」門房大聲嚷道,又用同樣刺耳的聲音補充說:「二樓。」似乎想讓樓上的人也聽見。費迪南走到克麗絲蒂娜跟前,拉起她的手。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難道我們就不能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麼。但他卻在她眼裡看到了恐懼,看到了逃走的願望。「沒法子,全是一個樣……我不知道還有哪家……不知道這裡會是這個樣子。」然後,他挽起她的手臂,扶著她上樓。他只好這樣,因為她感到膝窩好像被刀子切開了似的,覺得全身每塊筋肉都麻痺了。
二樓有一間屋的門敞開著。一個女侍者從裡面走出來,同樣是一身骯髒、外加滿臉睡意:「請等一會兒,我去拿兩塊乾淨毛巾來。」說完就走了。他們走進屋子,一進去立即關上了門。這個僅有一扇窗子的狹長空間窄得可怕,裡面只有一張軟椅、一個衣鉤、一個洗臉架,此外就只剩下一張雙人床了。這張床擺在屋裡,被子掀開,其低級下流的用意異常明顯,似乎在洋洋得意地宣佈它是屋裡最重要的用具。它恬不知恥地告訴人們自己的用途,幾乎把這個狹窄的長方形房間佔滿了。你根本避不開它,不可能在屋裡無視它的存在,你無論怎樣漫不經心也不會看不到它。屋內空氣混濁,滯留不散的煙味、質量低劣的肥皂味、還有一股說不清是什麼東西發出的酸溜溜的氣味,混雜成一種刺鼻的怪味,充斥著整間屋子。她不由得下意識地緊閉嘴唇,免得大量吸入這些污穢氣體。接著,一陣恐懼向她襲來:她怕自己會由於反感和噁心而暈倒。於是她慌忙一步跨到窗前,猛地推開窗子,大口大口吸著從外面湧進來的清新而涼爽的新鮮空氣,就像一個剛從充滿了瓦斯的礦井裡營救起來的人一樣。
有人輕輕叩門。她大吃一驚,但這不過是女侍者送乾淨毛巾來罷了。這個女人把毛巾搭在洗臉架上。當她發現新來的女客開著燈大開窗子時,臉上露出一副做賊心虛的神情輕聲說:「到時候請把窗簾放下來。」說完就很有禮貌地退出去了。
克麗絲蒂娜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到時候」這幾個字戳痛了她的心。是呀,人們正是為了那個「時候」,才到這僻街陋巷、到這臭氣熏天的地方來的;來此僅僅是這個目的。也許——想到這裡她感到不寒而慄——他會不會以為她也只是為此而來,也是僅僅為了這個目的而到這裡來的呢?
雖然他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一直咬緊牙關,臉衝著街心沒有回過頭來,但能看見她那斜倚窗子索索發抖的身影,看到她的肩胛在劇烈地起伏抖動;他完全理解她感到的恐怖,於是輕輕走近她,他怕說話不慎會傷她的心,就用手從她的肩膀開始,沿手臂向下輕輕地撫摩她,直到摸著她冰涼、戰慄的手指。她覺出他是想安慰自己。「請您原諒,」她說,仍然沒有回頭,「我剛才猛地覺得頭暈得厲害。這不要緊,過一會兒就會好的。再有一點兒新鮮空氣就行了……這只是因為……」
她本來不由自主地想接下去說:因為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種旅館、這樣一個房間。可是話到口邊,她立即緊閉嘴唇不說了。讓他知道這個有什麼用呢。突然,她扭轉身,關了窗子,用命令的口吻說:「請您把燈關上。」
他一擰開關,黑夜便倏地降臨到屋裡,一下子抹去了所有物件的輪廓。最可怕的東西消失了:那張床不再像先前那樣厚顏無恥地等著人去使用,而只是在這間頃刻化為烏有的房間裡影影綽綽地忽閃著白光。但是,恐怖感卻並未消失。現在,她忽然在寂靜中聽到各種微小的聲響,聽見了嘎吱聲、呻吟聲、歡笑聲、磨牙的嚓嚓聲、赤腳在地上走的——聲,還有不知哪裡傳來的淅淅瀝瀝的水聲。她感到這所房子充滿了猥褻淫亂,惟一的目的就是交媾。她感到陣陣噁心和恐怖,有如刺骨的寒氣,一層層滲透肌膚,涼入骨髓。起初她只覺皮膚發冷,繼而關節也感到寒意而凍僵了,現在呢,這寒氣一定已經侵入到接近大腦、心臟的地方了吧,因為她覺得自己是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感覺不出來了。對她來說現在什麼都一樣,一切都沒有意義,任何東西都是陌生的,就連她身旁這個陌生男子的呼吸也是陌生的。幸而他很溫良,並不糾纏她,只是拉她坐下,兩人和衣並坐在床沿一句話不說,只有他的手不住地撫摩她的袖子和手背。他耐心地等待著,看看憎惡感會不會離開她,看看恐怖感這塊將她緊緊封住的堅冰,會不會逐漸消溶。這種馴順、隨和的態度使她深深感動了。所以,當他後來摟抱她時,她一點也不反抗。
然而熱烈的擁抱也不能完全驅除她的恐怖。那股寒氣已經深入骨髓,到了他的溫暖達不到的地方。她身上有一個不會消溶的團塊,有一股仍然保持清醒的潛在力量,它還在頑強地抵抗著。當他脫去她的衣服、她接觸到他的肉體——他那健壯、溫暖、熾熱的肉體時,她同時也感到那潮乎乎的、使人渾身不自在的床單貼著身子,像塊溫抹布一樣。她一面沉浸在他的柔情和溫存之中,但同時又感到自已被包圍著這些柔情和溫暖的卑下、可憐、可鄙的環境用污了。她的神經在震顫,當他把她拉到身邊時,她感覺自己很想逃離這裡,不是想擺脫他,不是想離開這個現在熱得像一團火似的男人,而只是想逃出這所房子,在這裡,人們用金錢作代價像牲口一樣進行交配——快,快,下一個,下一個——在這裡,窮苦人賣身給隨便什麼客人,就像賣一張郵票或者一張就要扔掉的舊報紙那樣。渾濁的空氣滯壓著她的胸口,這油膩、潮濕、堵塞的空氣,這來自別人的皮膚、別人的熱汗、別人的肉慾的氣味,這一片烏煙瘴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感到羞恥,這並不是因為自己委身給一個男人,而是因為她一生中的這件大事竟然在這樣一個處處散發著污穢和恥辱氣味的地方進行。這種抗拒心理使她的神經繃得愈來愈緊,達到一定的限度時,便突然爆發出來;一陣陣呻吟,一陣陣無論費多大力氣也壓抑不住的啜泣,飽含著失望和憤怒,抽抽搭搭,猛烈地震撼著她裸露的身軀。費迪南躺在她旁邊,她這不斷的抽噎震撼著他的身子。他體會到這哭泣像是一種責備。為了安慰她,他不斷地用手輕柔地撫摩她的肩胛和手臂,不敢說一句話。她覺察到他的沮喪、絕望心情了。「你別為我擔心,」她說,「這是一種討厭的神經質的顫抖,別擔憂,一會兒就會過去的,這只是因為……」說到這裡她再次打住,只是一個勁兒地喘氣。「唉,別說這個了,你又有什麼法子呀。」
他默不作聲。他也是完全明白這一切的。他理解她的失望,理解她那切膚的、揪心的絕望之苦。但他羞於向她道出真情,羞於告訴她自己所以沒有去找好一些的旅館,訂好一些的房間,是因為他身上的全部財產只有八個先令,羞於告訴她自己已經暗暗決定,如果房錢更貴一些,就把他的戒指交給門房作抵押。而因為他不能談也不想談到錢的問題,所以寧可沉默不語,寧可等待,耐心地、馴順地、沮喪地默默等待著,看看那恐怖的戰慄最後會不會從她身上離去。
以一個感官受到強烈刺激的人那種極為敏銳的聽覺,她不斷聽見從隔壁、樓上、樓下和走廊裡傳來的各種聲響:腳步聲、哄笑聲、咳嗽聲和呻吟聲。隔壁肯定是一個女人同一個醉漢廝混,那醉漢不停地哼著怪腔性調,一會兒又聽見巴掌啪的一聲拍打在肉上,還有女人被胳肢發出的猥褻的哧哧笑聲。真受不了!而她身旁這個惟一的知音愈是沉默不語,她就愈加清楚地聽見這些聲響。她突然害怕起來,向他厲聲叫道:「請你說話呀!快給我講點什麼!我不要聽到隔壁的聲音,哎呀,這裡真是噁心死了!這是一家多麼可怕的旅館!我說不出是什麼緣故,可就是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毛骨悚然,我求求你,快說話吧,給我講個故事吧,只要讓我聽不見那……那可怕的聲響……唉呀,這裡真是太可怕了!」
「是呀,」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是太可怕了,我真是不像話,把你領到這種地方來。我這樣做太不應該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會是這個樣子。」
他溫存地、柔情地撫摩她的身子,使她感到慰藉和溫暖。可是這並不能驅除她的恐懼,那一再使她不寒而慄的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抖得這樣厲害,牴觸情緒會這麼大。她拚命壓抑,力圖制止全身關節的顫動,力圖把潮乎乎的床鋪、隔壁那些猥瑣的下流話、以及這整所房子在她心中引起的陣陣噁心強壓下去,可是完全徒然。一陣又一陣新的悸動,不斷搖撼著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