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他俯身對她說:「相信我吧——我完全理解你對這一切感到的憎惡和恐懼。我也親身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正好也是我初次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種事你是忘不了的。那是我來到團隊、接著就被俘那段時間的事。當時我還什麼都不懂。別人,包括你姐夫,都為這個經常取笑我……他們老管我叫『黃花閨女』。不知道是想發洩悶氣,還是絕望而想找點刺激,總之,他們沒完沒了地對我講這些事情……是呀,他們黑天白日沒什麼別的好講,老是一個勁地講娘兒們的事,一會兒講講這個女人,一會兒又說說那個女人,從頭到尾講事情的經過,每個人都講了上百次,講得都能背下來。另外他們還有照片,沒有就自己畫,全都不堪入目。關在勞役營的戰俘們,在牆上畫的就是這些東西。聽他們講這些事我總感到噁心,可我還是聽著,當然還是聽著……我已經十九歲了,二十歲了,聽了這些東西使人心癢難搔,讓人胡思亂想。接著,革命爆發了,我們被繼續解往西伯利亞,那時你姐夫先走了一步。我們像一群羊似的被人趕來趕去。有一天晚上,一個蘇俄士兵來到我們中間,和我們坐在一起……他的任務本來是監視我們,可是我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他照顧我們,喜歡我們……現在我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他那張好像被-頭錘扁了的寬臉、那個大蒜頭鼻子、那張經常和氣地咧開嘻嘻笑的大嘴……唔,我想講什麼來著……對,有一天晚上他像個大哥哥一樣走到我身邊坐下,問我有多久沒和女人在一塊玩兒了……我自然不好意思說:『我還從來沒有同女人玩過』……每個男人在這種場合都不好意思這樣說。」(這時她想:每個女人也會的。)「於是我就說:『有兩年了』。『Bozemoi……』他大吃一驚,張口結舌說不出話,這個老好人當時那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我現在一想還如在眼前……過了一會,他湊近我,像摸小羊羔似地撫摩著我說:『啊,你真可憐,真可憐……你怎麼受得了……』他一邊說一邊繼續撫摸我,我發覺他是在那裡拚命想主意。動腦子、想問題,對於這個憨厚、遲鈍的謝爾蓋真是費牛勁了,這比叫他抬一根又大又粗的樹幹要難得多。他拚命想,臉都漲紫了,眼睛直勾勾的什麼也看不見。終於他有了主意:『小兄弟,你等著吧,我有辦法的。我給你找一個。唔,村裡女人多的是,軍人的老婆和寡婦,我帶你去找一個,夜裡去。我知道,你是不會趁機溜掉的。』我什麼也沒說,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我根本沒有這個興致,沒有這種慾望……這有什麼意思……一個頭腦簡單、粗手大腳的農村女人。可是轉念一想,這總是一點溫暖呀,可以同一個人在一起熱呼熱呼……擺脫一下這可怕的孤獨,擺脫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她舒了一口氣說,「我完全明白。」
    「晚上他果真又到我們的板棚裡來了,他按我們約好的信號輕輕吹了聲口哨,外面黑糊糊的,我看見他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又矮又胖,戴著一塊花頭巾,頭巾底下露出油一樣膩乎乎的頭髮。『就是他,』謝爾蓋說,『你願意要他嗎?』那個細眼睛小個子女人用嚴厲審視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說:『行。』我們三個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他這是在送我們。『看他們把他折騰成什麼樣兒啦,這個可憐的小伙子,』她憐憫地對謝爾蓋說,『又從來還沒有過女人,同一大堆男人在一塊兒,孤零零的,可憐見兒的……唉,唉,唉。』她的聲音低而柔和,聽來使人感到溫暖、舒服。我懂了,她是因為可憐我才讓我到她那裡去的,並不是愛我。『我男人吃了子彈,讓他們給打死了,』後來她又講,『我男人長得跟白蠟樹一樣高大,壯得像只熊。他從來不喝酒,一回也沒打過我,他是村裡最好的男人,現在我帶著孩子們和婆婆過。老天爺讓我們過的日子可不易喲。』就這樣,我跟著她到了她家裡……這是間小茅草棚,屋頂上鋪的是淺色麥草,幾個巴掌大的小窗子緊緊關著,她拉著我進了屋。一進去,一股濃煙馬上撲到我臉上,裡面空氣又混濁又悶熱,就像進了一個有毒氣的礦井。她繼續拽著我走,指給我看,爐子上面是床,叫我爬上去;突然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我嚇壞了。『這是孩子們。』她安慰我。這時我才感覺出這屋子裡儘是別人呼出的熱氣。不一會兒我聽見有咳嗽聲,她又一次安慰受驚的我:『這是老太太,她病得快不行了。』好幾個人呼出的氣,加上屋裡的臭味,又不知是同五個人還是六個人擠在一間小茅草房裡,這種難受勁憋得我心跳都快停止了。另外,和一個女人廝混,可就在同一間屋裡,就在你旁邊,還睡著孩子們和老人,我不知道是奶奶還是姥姥,這簡直太難受、太噁心,說不出有多可怕了。她不明白我為什麼猶豫,上了床就爬到我身邊來。她替我脫衣服:心疼地脫了我的鞋,又溫柔、憐愛地脫掉我的上衣,像疼孩子似地撫摩我,對我非常非常好,使我感到……然後,她漸漸地動了情,把我摟過去了。她的Rx房很大,軟綿綿、熱呼呼的,像剛出爐的新鮮麵包,她的嘴柔情地輕輕地吮吸著我的,她的舉動是那樣隨和、那樣百依百順,使人憐愛……真的,她使我動心了,我對她產生了好感,我非常感激她,但是噁心的感覺仍然緊緊卡住我的脖子,每當某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動一動,或者童病的老太太哼一哼,我就無法忍受,所以還沒等到天濛濛亮我就逃走了……我害怕,怕孩子們看我,怕白髮蒼蒼的老太太那失神的病眼瞅我,怕得我渾身打顫……她一定是覺得,一個年輕漢子向女人睡覺很自然,一點不希奇,可是我……我做不到這一點,我跑了。她送我到門口,像只溫順的小狗似地跟著我,可憐巴巴地向我表示她從今天起就是我的人了。她又領我到牛棚去,擠奶給我喝。又熱和又新鮮的牛奶,又拿麵包給我路上吃,還給我一個煙斗,這一定是她男人留下來的,然後她就問我,不,是求我……低聲下氣、恭恭敬敬地乞求我:『你今天夜裡可一定要再來啊!』……可是我沒有再去了,一回想那間草房、那滿屋的煙霧、還有孩子們和老太太,再加上那些滿地亂爬的蟲子,我就毛骨悚然……當然,我同時也非常感激她,就是今天我想到她時,還懷著某種……對,還懷著某種愛……她從奶牛身上擠鮮奶給我喝,她給我麵包帶走,她把自己的身子也給了我……我知道,我沒有再去是傷了她的心了……而別人呢……別人都不瞭解我的心情……他們每個人都還在羨慕我呢,他們有多麼可憐、多麼孤苦伶仃啊,居然連我也羨慕!當時我每天都下決心:今天我可得去找她了,可是每一回想……」
    「天哪,」克麗絲蒂娜叫起來,「出什麼事了?」她騰的一下坐起來,側耳細聽。
    他本想說:「沒什麼事。」但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這時外面突然有了響動。有粗嗓門說話聲、嘈雜聲、喊叫聲,亂哄哄響成一片。一個人在刺耳尖叫,一個人在哈哈大笑,一個人在厲聲命令。是出事了。「你等著,」他說著便縱身跳下了床,一分鐘後已經披好衣服站在門後側耳細聽了。然後他說:「我去看看是什麼事。」
    外面確實出了事,正像一個熟睡的人突然從惡夢中驚醒,喟歎著、呻吟著,最後大喊一聲猛然跳起來,這家原先充滿了嘁嘁喳喳聲的末流下處,這時陡然喧嘩起來,響起一片莫名其妙的怪聲。門鈴聲、敲門聲、上下樓的嘎吱聲、電話的丁零聲、咯登咯登的腳步聲、窗子的格格聲,紛亂雜沓,響成一片。有人在呼喊、有人在說話、有人在發問,亂糟糟、鬧哄哄,十分喧擾,其中夾雜有陌生的聲音,不屬於這所房子的聲音。陌生的拳頭在捶門,陌生的手指在叩門,只聽見硬底鞋登登響,而聽不到赤腳或只穿襪子在地上走動的——聲了,的確是出了什麼事情。一個女人狂叫著,幾個男人大聲嚷嚷著,吵做一團,什麼東西眶啷一聲被掀翻了,像是一把沙發椅。外面,一輛汽車咕隆隆地駛過來。整所房子像開了鍋似的,人聲鼎沸,動盪不寧。克麗絲蒂娜聽見三樓上有急速的腳步聲,隔壁房裡那個醉漢在慌慌張張地同他的女友大聲說話,左右兩邊屋裡也是這兒挪動椅子,那兒擺弄鑰匙,擁擠狹小的旅館,變成了一座人的蜂房,每間屋子就是一個蜂巢,都在嗡嗡嚶嚶地響個不停。
    費迪南回來,他臉色鐵青,情緒煩躁,嘴角左右兩邊各劃上一道深深的皺痕,他氣得索索發抖。
    「是什麼事?」克麗絲蒂娜蜷縮在床上問道。他擰開電燈,這時她看見自己光著上身猛然嚇一跳,下意識地把被子拉起來蓋住全身。
    「什麼事也沒有,」他氣呼呼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來了一支搜捕隊,查查這家旅店。」
    「誰?」
    「警察!」
    「他們也要查我們嗎?」
    「也許,很可能,但是你不用害怕。」
    「他們會找我們的麻煩嗎?……因為我同你在一起?……」
    「不會的,別怕,我帶著證件,而且剛才在底下我也正式登記過了,不要怕,一切有我。我從前住在法沃裡騰的難民收容所時也碰上過這種事,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當然……」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面部稜角分明,「當然,這類例行公事僅僅適用於我們。有時他們簡直要我們這些可憐蟲的命。只有我們這號人他們可以半夜三更來糾纏,只有我們被人家像狗一樣轟來轟去……不過你確實不必害怕,我有辦法對付的,只是……你穿上衣服吧……」
    「把燈關上。」她一直還感到難為情,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幾件薄薄的衣服穿上了,她的關節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們兩人又在床沿坐下,這時她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從來到這家令人憎惡的旅館的第一秒鐘起,她就感到有一場恐懼的雷雨在頭上醞釀,現在這場雷雨終於來臨了。
    敲門聲一再從樓上傳來。這些人在逐個搜查一樓的房間,從這裡聽得出他們從一個屋子走到另一個屋子。這些不速之客的指關節篤篤地敲在樓下硬邦邦的木板門上,每一下她都覺得是重重地敲打在她驚魂未定的心上。他坐到她身邊,撫摩著她的雙手。「這都是我的不是,原諒我吧。我本來應該想到這一點,可是……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地方,而我又想……又很想同你在…起。原諒我吧。」
    他不斷地撫弄她的手,這雙手一直還是冰涼的,她全身那一陣一陣的痙攣,一再傳到這雙手上,使它們也不停地戰慄。
    「別害怕,」他又安慰她,「他們不能把你怎麼樣的。如果……如果這伙該死的狗東西有誰敢不老實,我會給他點顏色看的。我可不是那種好欺負的,難道在泥潭裡滾了四年,到頭來還要受這幫穿警服的夜貓子的窩囊氣嗎?我會給他們點厲害嘗嘗的。」
    「別這樣!」她看見他擺弄身後挎著的裝在皮套時的手槍,害怕地央求說,「我求求你,放冷靜點吧,如果你對我有一點點感情,那麼請你冷靜,我寧可……」她說不下去了。
    現在腳步聲沿樓梯上來了,這聲音近得好像就在身邊。他們的屋子是第三間,敲門聲從第一間開始。兩人屏氣凝神。穿過薄薄的門板,外面任何一點聲音都能傳進來。第一間屋子進行得很快,現在來到隔壁了。篤、篤、篤,敲在木板門上。三聲響過,聽見隔壁屋裡有人猛地打開了門。接著,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叫道:「你們閒得發慌了是不是?幹嗎半夜三更折騰老實人?有工夫還是用點心思去逮搶劫殺人犯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厲聲說:「您的證件!」說完這句,提問的聲音就小了一點。「我的未婚妻,一點不錯,這是我的未婚妻!」那個醉醺醺的聲音毫不示弱地大聲說,「我有證明,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看來,這樣就算是通過了,於是隔壁匡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現在輪到這間屋子了。兩道房門之間只有四五步的距離,他們走過來了:橐、橐、橐……克麗絲蒂娜緊張得幾乎心跳都要停止了,敲門聲,門被輕輕推開。警官十分得體地在開著的門口站住不進來,費迪南鎮靜自若地向他走去。這警官倒是長著一張和氣的臉,臉形扁圓,上唇留著一小撮討人喜歡的唇須,只可惜那過緊的制服領子把太多的血液擠壓到臉上,使這張本來和藹可親的臉顯得有些美中不足了。完全可以設想他穿著便服或者襯衫,隨著一支歡快的民間華爾茲舞曲溫情脈脈地擺動頭部,那樣子是很可愛的。現在他使勁把眉毛一橫,說道:「你們帶著證件嗎?」費迪南向他走近一步說:「這兒就是。如果您要看,我身上還有軍人證件呢,誰身上帶著這玩意兒,他就不會奇怪碰上種種倒霉的事,這些事他早就習慣了。」警官沒有聽出費迪南話裡帶刺,他把身份證和旅客登記單核對了一遍,然後迅速瞟了克麗絲蒂娜一眼,這時她臉扭向一邊,縮成一團坐在圈手椅裡,好像坐在被告席上一樣。他壓低嗓音問道:「您認識這位女士……我的意思是……您認識她已經相當久了吧……?」顯然,他是想給費迪南一個台階下。「對。」費迪南答道。警察說了聲謝謝,行了個禮,打算走了,但是,費迪南眼看克麗絲蒂娜一身蒙羞受辱的樣子蜷縮在那裡,僅僅由於他的答話才得以解脫,這使他氣得發抖,於是他跟上警官一步,說道:
    「我只想動問一句,這種……這種夜間巡查是不是在布里斯托爾飯店1和環宮路其他旅館也同樣有,還是僅僅在這裡才有?」警官頓時換上他那副冷冰冰的、公事公辦的面孔,不屑一顧地答道:「我沒有回答您的問題的義務,我是在履行我的職責。您最好還是知足為妙,我對您的查問還不算太認真呢,說不定您在登記單上填寫的關於您太太」——他特別著重說出這個字眼——「的情況不那麼太經得起追究吧。」費迪南覺得憋得慌,他咬緊牙關,把手抄在身後緊緊扣在一起,以免忍不住向這位國家代表的臉上打去。然而警官對這類氣話看來早就習以為常,他不動聲色,不再看費迪南一眼,帶上門出去了。費迪南站在門後,兩眼盯住門發愣,怒火幾乎要把他吞噬掉了。過了一陣,他才想起屋裡還有克麗絲蒂娜,她這時還是縮在椅子上,與其說坐著,還不如說躺倒在那裡。那副樣子就像已經被嚇死過去,三魂七魄還沒有歸身一樣,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肩。
    1布里斯托爾飯店,維也納市中心的大旅館。
    「你瞧,他甚至沒有問問你叫什麼名字……這確實是例行公事,只不過……只不過他們這套公事攪得人不得安生,簡直是催命。一個星期前我在報上看到一件事,現在我想起來了,有一個女人跳樓自殺,因為她怕被帶到警察局去,怕母親知道這件事,或者是怕……怕人家檢查她有沒有花柳病……所以她覺得不如從窗戶跳下去死了乾淨,從四層樓跳了下去……我在報上看到了這條消息,兩行字,兩行字而已……是呀,這的確不過是件小事罷了,我們都是很知足的呀……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種死法至少還可以得到一個自己的墳頭,而不總像以前那樣成千成萬地埋在一堆,這種事是司空見慣了……一天死一萬,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算得了什麼,我是說,如果這個人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同我們一樣是人家可以任意擺佈的話。是呀,在那些高級旅館,他們就畢恭畢敬地行禮,就只派偵探去保衛,以免太太們的首飾被偷走,那兒決不會有什麼人半夜三更跑到一個所謂的公民家裡去東張西望的——可是我用不著害怕。」克麗絲蒂娜蜷縮得更緊了。她不禁想起小個子曼海姆女人說的……半夜裡有人從這間屋到那間屋的話。她又記起了白晃晃的、寬大的床鋪和明亮的晨曦,記起了那些關閉時十分輕巧、悄然無聲、好像碰在橡皮上的門,記起了床邊那柔軟的地毯和花瓶。那裡一切都可以是美的、好的、輕而易舉的,而這裡呢……
    想到這裡,一陣噁心使她渾身發顫。他心灰意懶地站在她旁邊,機械地重複著:「別怕,別怕,別怕。事情已經過去了。」然而在他手下,她那冰涼的身子依舊不斷迸發新的抽搐,就像一根繃得過緊而突然斷開的繩子那樣,她體內也有什麼東西猛地斷裂了,然而股股神經還在顫動著。她沒有聽他說話,只是全神貫注地聽著敲門聲,這道門完了敲那道,這個人完了問那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精靈還沒有離開這所房子。
    現在他們已經到了三樓。突然,敲門聲變得異常猛烈,而且愈來愈猛:「開門!查戶口!」他們兩人在這喊聲過後出現的短暫的寂靜中,注意諦聽將要發生的事情。緊接著是更重的捶門聲,現在不是用指關節叩門,而是用拳頭砸門了。這彭彭彭的聲音,轟隆隆如悶雷貫耳,從樓上某一間不知誰住的房間傳下來,震撼著每扇門和每顆心。「開門!開門!」上面的聲音不斷咆哮著。顯然裡面的人拒絕開門。只聽見一聲哨音,便有登登的腳步聲跑上樓,接著是四隻、六隻、八隻拳頭猛烈捶打屋門。「開門!快開門!」然後砰的一聲巨響,響徹整所房子——這一擊之後,便是人踩木板的劈里啪啦的聲音,和緊接著的一聲女人嚇得喪魂失魄發出的淒厲、使人心膽俱裂的叫喊,這喊聲猶如一把利刃,嗖的一下把房子切成兩半。然後,椅子亂響,一個人同另一個人廝打起來,兩個人的身軀像裝滿石頭的口袋砰然掉在地上,喊叫聲愈來愈多地夾雜著聲震屋瓦、穿雲裂石的呼號。
    他們兩人都在凝神細聽,似乎這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他就是樓上那個同警察扭打的男人,她就是那個光著上身狂叫、被警察以異常熟練的動作抓住手腕後又聲嘶力竭地死命掙扎的女人!現在又響起震耳欲聾、淒厲嚇人的喊聲:「我不去!我不去!」這號叫,這狂呼,簡直使人可以看見那張唾沫四濺的嘴在晃動。接著,玻璃窗嘩啦一聲,一定是她,這頭奇怪的、名字叫做女人的困獸,在掙扎中打碎了窗子,或者是另外一個人碰碎了它。現在,有兩三個人架住她(他們兩人都有這種感覺)往外拖了。她準是躺倒在地了,因為可以聽見兩腿亂蹬的聲音,氣喘吁吁的聲音,這聲音穿透石灰、磚石、牆壁,傳到每個角落。現在——現在她被人拖著經過走廊,又拖下樓梯,那恐懼的尖叫,愈來愈凶,漸漸聲嘶力竭:「我不去!我不去!放開我!救命啊!」他們到樓下了。汽車開始發動,這就是說,她已經被裝上車了,一隻獵獲的野獸,被裝進袋裡去了。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而且,比先前還要安靜得多。恐怖的陰影像一片沉重的烏雲壓在房屋上空。他雙手摟住她,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吻了吻她那冰涼的前額。她癱軟如泥,一身冷汗,像一個溺死的人一樣濕漉漉地橫臥在他的手臂上。他吻她,但她的嘴唇是乾枯的,僵死的,生命的氣息一時還回轉不來。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她躺下了,形容憔悴、弱不勝衣、神思恍惚。他俯身靠近她撫摩她的頭髮。終於她睜開了眼睛:「走吧!」她的聲音細弱得只剩一絲氣息了。「帶我離開這個地方,我受不了啦我一秒鐘也受不了啦!」突然,她像歇斯底里發作一般跪倒在他面前:「帶我離開這兒吧,我求求你,趕快離開這座該死的房子吧!」
    他竭力安慰她。「別說傻話了,到哪兒去呀……現在還不到三點半,你的火車要五點半才開。我們到哪裡去好呢,要不你還是先好好休息休息怎麼樣?」
    「不,不,不,」她向那被人揉得皺巴巴的床鋪投去深惡痛絕的一瞥。「趕快離開,趕快離開這兒,趕快離開再也不來……永世不再來……唔……不管到哪兒去,再也不到這兒來!」
    他服從了,在門房的小屋裡還站著一個警察,他接過登記單,在本子上記錄下一點什麼。然後他橫眉厲目掃了他們一眼,目光像把刀子。克麗絲蒂娜頹然搖晃了幾下,手不扶住她。但這時警官又彎下腰去看證件了。費迪南不得不去街上、接觸到空氣、這才感受到自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先前一度死去的她此時又還魂,又復活了。
    雖然到天亮還有很長時間,但路燈似乎已經疲憊不堪了。不僅是路燈,一切都顯出疲憊不堪的樣子:空蕩蕩的街道、黑沉沉的樓房、街門緊閉的店舖,還有稀稀落落的、拖著疲倦的身子流落街頭的行人;馬匹踏著緩緩的、沉重的步子,耷拉著頭,拉著狹長的、農民運菜的大車到市場去,當你從這些馬車旁邊走過時,會聞到一股潮乎乎、酸溜溜的氣味。過了一會,奶車咕隆隆地在石板路面上駛過,洋鐵奶桶互相撞擊發出輕輕的噹啷聲,這一陣過後,一切又復歸平靜,四周黑——的,令人-得慌。街上行人稀少;麵包房小夥計,下水道工人,還有一些說不准幹什麼活的工人,他們全都臉色陰沉、一個個面如菜色,神情憂鬱,同時滄然流露出睡眠不足和心情煩悶,他們兩個都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沉睡的城市不滿意這些碌碌的人們,而反過來這些碌碌的人們也不滿意這沉睡的城市。他們一句話不說,默默地穿過黑暗,向火車站走去。那兒可以有個坐處,可以休息一下,可以有個棲身之所:那是無家可歸者的家啊。
    在候車室裡他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長椅上躺著不少人,有男的,有女的,都張著嘴巴睡著了,他們身邊放著行李,而自己也像一件件被擠揉得不成形的行李卷,被坎坷的命運驅趕著浪跡天涯。從室外時不時傳來一陣憤憤的氣咻咻的喘息和呻吟:這是調動機車、試驗燒熱了的鍋爐發出的聲音,除此之外便四處寂然。
    「別老是想著剛才的事了,」他對她說,「沒有什麼事,下一回我一定設法,決不讓類似的事情再發生。我覺得你對我還有點怨氣,雖說你不是有意要埋怨我,因為那並不是我的過錯。」
    「是的,」她好像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我知道的,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過錯,可究竟是誰的過錯呢?為什麼這種事情總落在我們頭上?我們又沒有幹過什麼壞事,沒有損害過誰一絲一毫。可是你只要邁出一步,惡狗便向你撲來。我從沒有向生活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只去度了一次假,只有一次想同別人一樣過幾天好日子,高高興興、輕輕鬆鬆地過上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罷了,可是接著母親就……我只有一回……」她說不下去了。
    他力圖安慰她。「唉呀,傻孩子,現在不是什麼事也沒有嗎?別想得那麼嚴重……他們想搜查出某一個人,所以把每人的姓名年齡職業等情況都登記一下,這沒有什麼,我們也不過是偶然碰上這種事罷了。」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偶然碰上。可是剛才發生的事……你不懂,是的,費迪南,你並不懂得,只有女人才懂得這個,你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當一個女人還是小姑娘、還是小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她心裡就做著一個美好的夢,夢想著將來有一天同一個男人、同自己心愛的男人在一起,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刻啊……每個女人都做過這樣的夢……她並不知道這個美好的時刻是什麼樣子,可能會是什麼樣子,而且不管要好的女友們把這種事講得多麼繪聲繪色,她也還是想像不出具體的情景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這就是,每個少女,每個女人,她們都把這件事設想成一件隆重的大事……一件美好的事……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時刻……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對你說明白,總之就是:她們都把這事當成一種奔頭,一個女人可以說就是為這個而活著的……她們都把它想像成某種能幫助她們忘掉生活中一切煩惱的東西……女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夢想著,嚮往著未來的幸福,描繪著那時的圖景……不,她根本不是在描繪那幸福的圖景,她不願意、也不能夠把它清楚地描繪出來,而只是在做這個夢,就跟平時人們做好夢一樣,完全是飄飄忽忽、朦朦朧朧的,就好像……可是到後來……到後來美好的夢想竟成了這樣……那麼可怕,那麼噁心,讓人毛骨悚然……唉,誰能理解這美夢幻滅的痛苦啊?因為,一旦它被毀掉、被玷污,那就無論誰也不能替她彌補了……」
    他輕輕撫摩她的手,但她沒有理他,只是兩眼直愣愣地看著骯髒的地面。
    「想一想,這都僅僅是因為錢的原故,原因僅僅在於這骯髒卑鄙的錢,這齷齪低級的錢啊。只要有那麼一點點錢,兩三張票子,你就搖身一變成為幸運兒了,可以到處去遊玩,坐上小轎車到郊外不論什麼地方去遊玩了……去一個沒有人跟在自己身後、清靜自在、不受打擾的地方……唉,要是我們剛才是這樣該有多好……,那樣我們就一定能休息好,而你呢……你也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不像現在這樣憂鬱和沮喪了……但是,我們這樣的人卻不得不像喪家大一樣悄悄鑽進別家的狗窩,被人家拿鞭子抽打轟走……唉,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會是這樣可怕!」當她一抬頭看見他的臉時,又很快加上幾句:「我知道,我知道,這事你也是無能為力的,而我可能只是還有些餘悸未消……你一定明白是什麼使我這樣噁心的呀。你耐心等一會兒吧,馬上就會過去的……」
    「那麼你……你還會再來的吧?」
    這個問題裡包含著的擔心使她感到舒服。這是多時以來第一句使她感到溫暖的話。
    「會來的,我一定再來,你放心吧。下星期天,不過……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求你這一樣……」
    「好的,」他舒了一口氣,「我懂你的意思了,我完全懂。」
    她乘火車走後,他來到冷飲部一連喝了幾盅燒酒,他的嗓子眼快要乾裂了,燒酒像火一樣燎過他的喉嚨。轉眼他的四肢又能靈活自如地活動了。他走完整整一條大街,大步流星,越走越快,有力地揮動著胳臂,迎擊著一個看不見的敵人。街上的行人都用奇異的眼光目送他走過。在工地上,他也十分引人注目,同誰說話都異常粗暴;這個平時一向態度謙和的人,竟蠻橫地把每一句問話都頂了回去。而她呢,同往常一樣坐在郵局裡,沉靜、憂鬱、很少開口、得過且過。兩人想到對方時,並不是充滿激情和愛戀,而是懷著某種內心的激動。這與其說是對情侶的相思,不如說是對難友的惦念。
    在這初次會面之後,克麗絲蒂娜每星期天都到維也納去。這是她唯一不上班的日子,而夏季休假也已經用完了。他們成了一對知音。但是,兩人之間並沒有熱烈奔放、渴求異性、充滿對幸福的憧憬那樣的愛情,對於這種愛情,他們是過於疲倦、過於心灰意懶了,他們覺得,現在能找到一個傾訴衷腸的人,就很心滿意足了。他們整個星期都在為這個星期日積攢。他們攢錢,為的是在一起好好度過這短短的一天,暫時卸去套在脖子上的籠頭,暫時忘記那瞻前顧後、永無休止的緊縮開支的日子,下一次飯館,到咖啡館喝點什麼,看看電影,花點錢,自由自在,不用老是來回算計、掂量。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又都在積攢話語和情感,琢磨著見面時講些什麼,不管這一周裡個人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都高興有一個人將發自內心地、非常關切地、心領神會地傾聽自己的敘述。在長年累月的精神匱乏之後,能得到這一種享受他們已經覺得相當滿意了,所以他們是多麼迫切地期待著星期日早些到來啊:等過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後,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就愈來愈迫不及待了。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某種節制。情人間通常掛在嘴邊的某些話,他們是從不說的:他們不談結婚、不談永不分離——他們覺得這種事情是那麼渺茫、遙遠,還根本沒有開始成為現實的、可以加以考慮的東西。通常她九點鐘左右到達(她不願意星期六在維也納過夜,一個人住旅館太貴,兩人一起她又連想也不敢想,對那一次的遭遇她還心有餘悸呢),他到車站接她。他們在大街上遛遛,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坐坐,乘市郊火車到郊外某處吃點午飯,然後到樹林裡散步。對此他們是很滿意的,所以當他們對坐時,總要懷著感激的心情久久互相注視。他們高興地雙雙散步在草坪上,享用著生活中屬於所有的人、也屬於最窮苦的人們的最普通的東西:充溢著金色的九月陽光的、蔚藍的秋日晴空,點綴著草地的零星花朵和自由的、充滿節日喜氣的白天。能享受這些,他們已經很滿足了,於是他們過了一個星期日又盼下一個星期日,始終懷著備嘗生活艱辛容易知足的人們所特有的那種耐心,欣喜地期待著這一切。十月份最後一個星期天,秋天已露出明顯的倦意,對人們不再那麼和藹可親了,它掀起陣陣朔風,堆起塊塊黑雲,秋雨從早到晚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他們驟然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成了無用的、多餘的人。他們不能沒有雨傘整天披著斗篷在街上溜躂,要是去咖啡館吧,也只能坐在擠滿人的桌旁,僅僅從偶爾在桌下相碰的膝蓋得到一點親切感;在那麼多陌生人面前不便說話,又不知該往哪裡去才好,所以完全不知怎樣打發時間,感覺寶貴的時間竟像噩夢一般難熬——這樣的約會毫無意思,惟有增加痛苦而已——

《變形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