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一片混亂中,我只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就是斯諾的笑聲。他咯咯地笑著,隨即一陣咳嗽,一股帶白沫的血從嘴裡冒出來。我看見他身體前傾,血從嘴裡哇哇地吐出來,直到衛兵擋住了我的視線。
當一群穿灰軍裝的士兵向我擁過來時,我在想殺死帕納姆國的新總統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審訊、拷打、公開審判。不幸的是,我又要跟那些我愛的人道別了。我還要面對媽媽,她現在在這世界上已經完全是孤獨一人了。
「晚安。」我輕聲對我手裡的弓說道,我感覺它已經歸於平靜。我舉起左臂,扭過脖子,想去咬住袖子裡的藥片。但我的牙卻咬在肉上,我猛地抬起頭來,與皮塔的目光相遇,他定定地看著我。血從印在他手上的牙痕裡流出來,他的手卻抓住我的藥片不放。「放開我!」我衝著他咆哮,扭動胳膊想從他手裡掙脫出來。
「我不能。」他說。當人們把我從他身邊拽走時,我覺得袖子上裝藥的小兜被扯了下來,看到深紫色的藥片掉在地上,看到西納送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踩在一個衛兵的腳下。當人群向我擁來時,我變成了瘋狂的野獸,又踢、又抓、又咬,總之盡一切可能從緊抓著我的無數雙手裡掙脫出來。衛兵把我舉起來,越過憤怒的人群的頭頂向外走,但我仍在不停地踢打,我開始大喊蓋爾的名字。我在人群裡沒有找到他,可我想他知道我想要什麼。給我一箭,乾淨利索地結束這一切。只是我現在沒有箭,也沒有子彈。他會不會看不見我?不,在我們頭頂,在城市廣場周圍的大屏幕上,每個人可以看到正在發生的一切。他看到了,他也知道,但他沒出現在現場。就如同他被抓時我沒能救他一樣。獵人之間、朋友之間也有遺憾。我們兩個都是。
我完全是孤獨一人。
到了總統府邸,衛兵把我銬起來,給我戴上眼蒙子。我被半拖半拽地穿過了長長的走廊,上了電梯,最後被扔到地毯上,之後,有人給我去掉手銬,大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關閉。當我摘掉眼蒙子時,我發現自己被扔到了我原來在訓練中心的房間。就是在這個房間,我度過了參加飢餓遊戲和世紀極限賽前那寶貴的幾天。床上只剩下床墊,衣櫃大開著,裡面空蕩蕩的,可無論怎樣我都能認出這個房間。
我吃力地站起來,又費了好大力氣脫掉嘲笑鳥服裝。我渾身青紫,也許有一兩個指頭已經斷了。可在與衛兵的爭鬥中,損傷最厲害的是我的皮膚。新長好的粉嫩的皮膚像紙巾一樣被撕扯開,血從精心呵護後長出來的細胞裡滲出來。可是,沒有醫生過來,我做得太過火了,已經不值得醫治。我蜷縮在床墊上,希望自己在血流不止中死去。
沒這樣的好運。到了晚上,血不流了,我感到渾身僵硬、疼痛、黏糊糊的,可還活著。我一瘸一拐地來到浴室,依照記憶,把水調到最柔和的一擋,不要泡沫和洗髮露,然後胳膊肘放在膝蓋上,手抱著頭,蹲在那裡,讓暖暖的水流衝著我的身體。
我的名字叫凱特尼斯·伊夫狄恩。我為什麼沒有死?我應該已經死了。我死了對大家都最好……
我走出浴室,站在門墊上,熱風把我滿是疤痕的皮膚吹乾。沒有乾淨的衣服可穿,甚至一條裹身體的毛巾都沒有。回到臥室,我發現嘲笑鳥服裝也不見了,在原來放衣服的地方放著一件紙質長袍。來自一個神秘的廚房的飯食擺放在那裡,還有一個小盒,裡面盛著需要我飯後服用的藥品。我吃了飯和藥片,把藥膏抹在皮膚上。接下來,我就要好好想想該如何給自己做個了斷。
我蜷縮著躺在沾滿血跡的床墊上,並不覺得冷,可是身子光光的,只有一張紙蓋著自己片片嫩肉的肢體。死並不是件容易事——窗戶的玻璃足有一英尺厚。我倒是會打繩結,可是卻沒有地方吊繩子。我也可以把藥片積存起來,然後吞下足以致命的劑量,但可以肯定,我是二十四小時受到監視的。就我所知,此時此刻我肯定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而評論員正在分析我殺死科恩的真正動機。在嚴密的監視下,自殺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一次,凱匹特再次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
我能做的只有放棄。我決定躺在床上不吃飯、不喝水、不吃藥。去死,我也能做到。可是還有嗎啡的脫癮過程在拖我後腿。我現在不像在十三區的醫院那樣一點一點地減量,而是突然斷藥,我感到極為痛苦。以前的服用量一定很大,當毒癮發作時,我渾身顫抖,感到鑽心的疼痛,難以忍受的寒冷。我的決心就像脆弱的蛋殼一樣被擊碎了。我跪在地上,指甲在地毯上抓趴著,尋找著我在意志力未被擊垮時扔掉的藥片。我繼而改變了自殺的計劃,我要讓嗎啡把我慢慢毒死。到時因嗎啡上癮,我會變得骨瘦如柴、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這項計劃我實施了幾天,取得了不錯的進展,可是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我開始唱歌,無論是站在窗邊時,洗澡時,還是在睡夢中,我一直不停地唱,民謠、愛情歌曲、歌頌大自然的歌曲,不一而足。所有爸爸過世前教過我的歌我都唱。當然,自從他過世後,我的生活裡已經很少有音樂。可令人吃驚的是這些歌我都能清楚地記得,那曲調、那歌詞。我的聲音開始是沙啞的,唱到高音的地方就會唱破,但經過練習,聲音也變得優美起來。我的聲音可以讓嘲笑鳥靜下來聽,然後慢慢地跟我學起來。幾天過去了,幾個星期過去了,我看著雪花落在外面的窗台上。在這段時間裡,我聽到的唯一的人聲,是自己的聲音。
他們究竟在幹什麼?還在拖延什麼?對一個殺了人的女孩實施判決究竟有多難?我繼續著自我毀滅的計劃。我的身體越來越消瘦,有時我太餓了,身體內的動物本性不受使喚地渴望著黃油麵包和烤肉。可是,我還是贏了。有幾天時間,我感覺很不舒服,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終結了。可我發現嗎啡在減量。他們正在試圖讓我慢慢脫離嗎啡的影響。可是為什麼?肯定,一個上了毒癮的嘲笑鳥在觀眾面前更容易處理。之後,一個可怕的念頭襲擊了我。他們要是根本沒打算讓我死怎麼辦?要是還有更多的計劃怎麼辦?他們會再次將我包裝、訓練而後加以利用?
我不會聽他們的了。如果我在這間屋子裡無法將自己殺死,那麼出去後一旦有機會我就會結束這一切。他們可以把我養肥,可以給我全身的皮膚整形,可以給我穿上漂亮衣服,可以把我打扮得光鮮漂亮。他們也可以設計夢幻武器,在我的手裡活靈活現,但是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再給我洗腦,讓我使用這些武器,我永遠都不會再效忠於這些被稱作人類的魔鬼,儘管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想皮塔也已經明白了我們是在自相殘殺,希望更體面的物種來代替我們。因為一個物種要靠犧牲自己的孩子來解決分歧,無論以任何借口,這顯然是不正常的。斯諾認為飢餓遊戲是控制反叛者的有效辦法。科恩認為那些降落傘能結束戰爭。可到了最後,誰會受益?任何人都不會。事實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只要有此類事件發生,都不會受益。
我躺在床墊上,在兩天時間裡不吃、不喝,甚至不吃嗎啡,我房間的門終於打開了。一個人走到我的床邊,走進我的視線。是黑密斯。「你的審判已經結束。走吧,咱們回家。」他說。
家?他在說什麼呢?我的家已經沒了。即使我能夠回到那個想像中的地方,我的身體也太虛弱了,動彈不得。這時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給我補液、餵食,洗浴、穿衣。其中一個人像拎破布娃娃似的把我抱到樓頂,送到一架直升機上,給我繫上安全帶。黑密斯和普魯塔什坐在我對面。不一會兒,我們的飛機就升空了。
我還從沒見過普魯塔什情緒這麼高漲。他紅光滿面,志得意滿。「你肯定有一萬個問題要問!」看到我沒有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在我射死科恩之後,在人群中引起了騷亂。騷亂過後,人們發現了斯諾的屍體,他仍被綁在柱子上。有人說他因大笑而咳嗽不止,從而導致死亡,也有人說他是被人群擠死的。事實上,也沒人在乎這些了。科恩死後,馬上進行了緊急選舉,佩拉當選了新總統。普魯塔什被任命為宣傳部長,負責廣播電視領域的相關事務。他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負責對我的審判進行全程電視轉播,他也是目擊證人之一。當然,他是會為我辯護的。但我之所以被宣判無罪,主要還應歸功於奧裡利烏斯大夫的努力,他將我診斷為一個因戰爭的可怕經歷而無可救藥的精神異常者。我獲得了釋放,但條件是在他的看護之下。當然,這一切只能靠電話來進行,因為他不可能在荒涼破敗的十二區生活。而我在得到新的通知之前,不得離開十二區。實際情況是,戰爭已經結束,沒人知道該如何處置我。如果戰爭再次爆發,普魯塔什肯定會為我找到相應的角色。接著,普魯塔什哈哈地大笑起來。對於普魯塔什來說,沒人欣賞他的幽默從來都不會令他不安。
「你又在為另一場戰爭做準備嗎?」我問。
「噢,現在還沒有。目前我們正處於和平時期,大家都希望以前那些可怕的事件不要再重演了。但是,所有的人想法一致,這種情況總是不會長久的。人類是多變、愚蠢而健忘的動物,在自我毀滅方面倒是才智出眾。誰知道呢?也許就這樣了,凱特尼斯。」普魯塔什說。
「什麼?」我問。
「時間在流逝,也許我們正親眼目睹人類的進化發展。好好想想吧。」接著,他問我是否願意參加他數周後即將啟動的一個新的歌唱節目。他們認為也許我應該做點讓自己高興的事。他會讓攝制組到我家裡去拍攝。
我們在三區稍作停留,普魯塔什在那裡下了飛機。他將在那裡和比特見面,討論廣播系統的技術更新問題。他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常聯繫,別讓大家成了陌生人。」
我們再次起飛之後,我看著黑密斯,「哦,你幹嗎也要回到十二區?」
「在凱匹特,他們好像也沒有適合我的位置。」他說。
一開始,他這麼說我也沒多想。可是,過了會兒,我開始疑心他為什麼這麼說。黑密斯又沒有刺殺任何人,他應該哪裡都可以去。他要回到十二區,那是因為他接到了有關命令。「你必須要照看我,對吧?做我的指導老師?」他聳聳肩。這下我明白了,「我媽媽不回來了吧?」
「是的。」他說。他從夾克兜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了我。我凝視著信封上娟秀整潔的字體。「四區要新建一家醫院,她要去參加援建工作。她要你一到家就給她打電話。」我的手指在那優雅的斜體字下面劃過。「她為什麼不回來,你是知道的。」是的,我知道為什麼。因為在十二區的廢墟裡,承載著太多有關爸爸和波麗姆的痛苦回憶,令她不能忍受。她不回來顯然不是因為我。「你想知道還有誰不能回來嗎?」
「不,我寧願到知道時,來個意外。」我說。
就像一個好的指導老師,黑密斯哄著我吃了一個三明治,然後,一路上他都裝作他以為我已經睡著了。他在各個包廂串來串去,把所有的酒都揣在他的袋子裡。我們到達勝利者村的綠色草坪上時,已經到了晚上。勝利者村有一半的房子裡都亮起了燈,包括黑密斯家和我家,但皮塔的家卻沒有光亮。有人已經在廚房生起了火。我坐在壁爐前的椅子上,手裡仍捏著媽媽的信。
「好了,明天見。」黑密斯說。
隨著酒瓶子的叮叮噹噹的聲音,黑密斯走遠了。在他走遠後我低聲說了一句,「我看是見不著。」
我坐在椅子上不願意動。屋子裡冰冷、昏暗,而且空蕩蕩的。我拽過一條舊圍巾披在身上,盯著面前的火苗。就那樣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到了早晨,我聽到格雷西·塞在火爐邊忙碌的聲音。她給我做了煎雞蛋、土司,然後坐在旁邊看著我吃完。我們倆都沒說多少話。她的小孫女自顧自地玩著,從我媽媽的編織籃裡拿出一個鮮艷的藍色線球在玩。格雷西·塞讓她把線球放回去,我說讓她玩吧。這屋子裡已經沒有會織毛衣的人了。吃完早飯,格雷西·塞收拾了碗碟,就離開了。但是到了中午,她又來給我弄午飯,讓我吃了。我不知道她僅僅是出於鄰居的關心,還是政府給她開了支,但她每天兩次都會來。她做飯,我吃飯。我試圖想出下一步該幹什麼,現在我可以自我了斷,已經沒有障礙了。可我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麼。
有時,電話響個不停,可我從來不接。黑密斯再也沒露過面。也許他改變了主意,離開了,可我懷疑他只是喝醉了。除了格雷西·塞和她的小孫女,再也沒有其他人來了。對我來說,在經過幾個月與世隔絕的生活之後,屋子裡僅有她們倆就足夠熱鬧了。
「今天真有點的味道了,你應該出去走走。去打獵。」她說。
除了幾步之外的小浴室,我還從來沒走出過這屋子,甚至沒走出過廚房。我身上還穿著離開凱匹特時的衣服。我就那麼一直坐在壁爐邊,看著壁爐架上漸漸堆積起來的、從未打開的信件。「我沒有弓箭。」
「去客廳找找。」她說。
她離開後,我本想到客廳去,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幾個小時之後,我還是去了。我穿著襪子,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免得驚醒了鬼魂。在我和斯諾喝過茶的書房桌子上,我看到一個盒子,裡面放著爸爸打獵時穿的夾克、家傳的植物書、爸爸媽媽的結婚照、在競技場時黑密斯送來的插管、皮塔送給我的紀念掛墜、在十二區著火的那晚蓋爾搶救出來的兩張弓和箭袋。我穿上爸爸的夾克,其他東西都沒動。後來我就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睡著了。噩夢也接踵而至,我躺在一個很深的墳墓裡,每一個我叫得上名字的死人都來了,他們把一鍬鍬的灰土倒在我身上。我認識的死人那麼多,因此夢也特別長。我被埋得越深,就越喘不上氣來。我想喊,求他們停下來,可灰土卻填滿了我的嘴和鼻子,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同時一鍬鍬的灰土還是不停地落下來……
我從夢中驚醒。昏黃的晨曦已經從百葉窗的縫隙裡透射進來。鐵鍬鏟土的聲音猶在我耳畔迴響,夢還沒完全醒,我就穿過大廳,跑出前門,繞著屋子轉了一大圈,此時已經十分肯定我可以對著那些死人大聲喊叫了。當我看到他時,猛然停住了腳步。他的臉因為一直在窗下挖土而顯得紅撲撲的。在手推車裡,橫七豎八地放著五株花木。
「你回來了。」我說。
「直到昨天,奧裡利烏斯才允許我離開凱匹特,順便說一句,他要我告訴你,他不能永遠裝作在給你看病,你得接電話。」皮塔說。
他看上去很好。雖然人很清瘦,身上也和我一樣佈滿了燒傷疤痕,但他眼神裡的痛苦和憂愁已經消散。當他把我扶進屋子時,眉頭卻微蹙著。我無意中把遮住眼睛的頭髮拂開,卻發現我的頭髮成了雞窩。我馬上又自我保護似的問:「你在幹嗎?」
「我今早去了林子裡,挖了這些。為了她。我想可以把這些小樹種在房子邊上。」他說。
我看著那些花木,根上還帶著土塊。一想到玫瑰花這幾個字,我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正要拿惡毒的話去罵皮塔,可我突然想起了這種植物的名稱。那不是普通的花,而是櫻草花,波麗姆的名字正是取自這花。我對皮塔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然後趕緊進屋,把門鎖上。可那邪惡的東西不在屋子外面,而在裡面。我虛弱又焦慮,渾身發抖。我趕快上樓,上到最後一個台階時腳底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我強迫自己站起來,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那股味道很淡,但仍飄散在屋子裡。它還在那,那朵白玫瑰夾在一堆干花裡,雖然花瓣已經乾枯,但斯諾的花房培育出的這朵花仍帶著那股不自然的芳香。我抓住花瓶,跌跌撞撞地走到廚房,把那堆干花扔到了炭火裡。當花朵燃燒時,藍色的火苗包裹住了那朵玫瑰,把它吞沒,繼而化為灰燼,接著我把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回到樓上,我把臥室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好把斯諾留下的氣味通通放出去。可那股味始終難以去除,仍留在我的衣服上、毛孔裡。於是我脫掉了衣服,像撲克牌那麼大的一塊塊脫落的皮膚粘在衣服上。我不敢照鏡子,而是徑直走到浴室,使勁沖洗著自己的頭髮、身體、嘴巴,好擺脫掉那股味道。直到身體都搓紅了,輕微有些刺痛,我才罷手。我穿上了乾淨的衣服。又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去梳頭髮。這時格雷西·塞打開門,進了屋子。在她做早飯的時候,我把脫下的衣服都扔到了火裡,又用剪刀修剪了指甲。
我一邊吃雞蛋,一邊問格雷西·塞:「蓋爾去哪裡了?」
「二區。他在那有份挺露臉的工作,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她說。
我琢磨著她話裡的味道,本以為會激起我內心的氣憤、嫉恨或渴望,但我感覺到的只是一份釋然。
「我要去打獵。」我說。
「好啊,給午餐來點野味也挺不錯。」她說。
我帶好弓箭就出發了,準備從「牧場」那邊出去。快到廣場時,我看到很多人戴著口罩手套,正在掏挖積雪下面的東西,旁邊是馬拉的車。一輛馬車停在市長家的舊址前。我認出來那是索姆,蓋爾的工友,他不時地用一塊布在擦頭上的汗。我記得曾在十三區見過他,那他肯定是回來了。他對我熱情問候,我也鼓起勇氣來問他:「他們在那裡找到什麼人了嗎?」
「全家人,還有兩個在家裡幹活的人。」索姆告訴我。
馬奇,那個文靜、善良、勇敢的女孩,那個送給我胸針的女孩,我的名字便是由她的胸針而來。我難抑心中的悲憤,我不知道今晚她會不會來到我的夢裡,把一鍬鍬的灰土倒在我的嘴裡。「我原以為他是市長就……」
「市長的頭銜也沒讓他沾上什麼光。」索姆說。
我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不敢看車子裡裝的東西。包括「夾縫地帶」在內的整個城鎮都是一個樣子,都在掏挖死者。當我經過原來的家時,路上的馬車多了起來。「牧場」已經不見了,或者說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那裡挖了一個深坑,裡面擺滿了屍骨,這是一個可以埋許多人的大墳墓。我繞過大坑,在通常進入林子的地方鑽了進去。這回不會有事了,隔離網已經不再通電了,上面支著很多樹枝,以便擋住那些食肉動物。老習慣不容易改,我還想去湖邊,可我身體太虛弱了,連平常和蓋爾約會的地方都差點沒有走到。我坐在當時克蕾西達給我們拍錄像的地方,沒有他在身邊,這裡顯得空蕩蕩的。有幾次,我閉上眼睛,數到十,希望他會像以前一樣悄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可我又不得不提醒自己,蓋爾正在二區從事一項很露臉的工作,也許正在親吻另一個女孩的嘴唇。
現在已經到了初春,要是在過去,這是凱特尼斯最喜歡的天氣。林木在經歷了漫長的冬季後,漸漸甦醒,剛才因著櫻草花而迸發出的熱情與力量現在已消耗殆盡。等我走回到隔離網時,已是疲倦乏力,頭暈目眩。索姆不得不用他裝死人的車子把我送回家,然後扶我到客廳的沙發上躺下。躺在沙發上,我看到灰塵在午後一道道稀薄的陽光下飛舞。
我聽到了咕嚕聲,趕緊扭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相信這是真的。它怎麼到了這裡?我開始以為那爪子印是野獸的。它的後爪輕輕抬起,臉上的骨頭瘦得都出了稜角。它完全是靠步行走回來的,從十三區走回來。也許是有人把它扔了出來,也許它受不了沒有她的日子,所以它就一路找來了。
「你白走了這麼遠,她不在這裡。」我對它說。毛莨花嗚嗚地叫著。「她不在這裡。你願意叫就叫吧。你找不到波麗姆。」聽到她的名字,它一激靈,豎起了它的扁耳朵,開始滿懷希望地喵喵地叫起來。「滾出去!」它躲開了我扔向它的枕頭。「走開!你在這裡什麼也找不到!」我開始發抖,對它很生氣。「她不會回來了!她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抓住另一隻枕頭,站起來,想扔得更準些。可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她死了。」我抓住胸口,好抑制住那難以抑制的痛苦。我頹然倒在地上,搖晃著枕頭,哭喊道:「她死了,你這蠢貓。她死了。」說完,我拉長了聲音,號啕痛哭。毛莨花也跟著嗚嗚地叫起來。無論我怎麼做,它都不肯走。它在我夠不著它的地方繞著我轉圈。我控制不住地悲啼著,到最後我昏了過去。它一定也明白了,也知道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它要用以前難以想像的方式活下去。幾個小時後,當我醒過來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它臥在我身邊,眼神很警惕,在這漆黑的夜裡它守在我身邊,保護著我。
到了早晨,我給它清理傷口,它只是坐著,一聲都沒叫。但當我把刺從它的爪子裡拔出來時,它疼得喵喵叫了幾聲。結果我們又都哭了起來,不同的是,這次我們是互相安慰。藉著這點力量,我打開了由黑密斯轉交的媽媽的信件,撥通了她的電話號碼,這次是我和媽媽一起哭。這時,皮塔拿著一塊剛烤好的麵包,和格雷西·塞一起出現在門口。她為我們做了早飯,我把所有的培根都餵給了毛莨花。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也慢慢恢復過來。我聽從了奧裡利烏斯醫生的建議,克服了自己的不良情緒,終於又感到了生活的意義,這真是太令人吃驚了。我告訴了他要繼續編書的計劃,於是很快一大箱羊皮紙就從凱匹特運了過來。
我是從家傳的那本植物書裡得到了靈感。在一些地方見過的人、發生的事是不能光靠記憶的。於是,書先從一個人的照片開始,我們盡力找到照片,如果找不到,就由皮塔畫一幅素描。然後,我憑借記憶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下來,忘掉這些事情就如同犯罪。於是,書裡出現了許多有趣的照片和素描,夫人在舔波麗姆的臉頰,爸爸在笑,皮塔的爸爸拿著甜點,芬尼克色彩漂亮的眼睛,西納用一塊絲綢布料在裁剪衣服,博格斯在使用霍羅,露露踮著腳尖、奓著兩隻胳膊,好似欲飛的小鳥,等等,等等。我們用鹽水把畫頁封住,並且承諾一定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黑密斯最後也參加進來,他貢獻出二十三年以來指導過的「貢品」的照片。能加入的素材在漸漸減少,但一段過去的記憶又會帶來新的素材,甚至晚開的櫻草花都夾進了書裡,算作書的一部分。還有幸福的點點滴滴,例如芬尼克和安妮新出生的兒子的照片。
我們又都讓自己忙碌起來。皮塔烤麵包,我打獵,黑密斯喝酒,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光後,就去養鵝,一邊等著下一列送酒的火車到達。好在,那些鵝也不用多管,能很好地照顧自己。我們不再孤獨。又有幾百人回到了家鄉,無論發生什麼,這裡是我們的家。礦井已經關閉,於是人們開墾土地,種植糧食。從凱匹特運來了機械設備,我們這裡又新開了一個製藥廠。儘管沒人打理「牧場」,但它重又恢復了生機。
皮塔和我都在漸漸恢復。有時,舊病發作,他還需要抓住椅背,直到一切過去。我會因夢見可怕的變種動物或者那些死去的孩子而尖叫著醒來,可皮塔總在我的身邊,伸出臂膀,給我以溫暖。最後,他的臂膀變成了嘴唇。一天晚上,我又感到了那種奇妙的感覺,在沙灘上曾有過的那種感覺。我知道這一切遲早是會發生的。我活下去所需要的不是蓋爾裹挾著憤怒和仇恨的火焰,我自己已經擁有了太多的火焰。我真正需要的是春天裡的蒲公英,那鮮艷的黃色意味著重生而不是毀滅,無論我們失去了多少寶貴的東西,它確保生活能夠繼續下去,並告訴我們生活會好起來的。而只有皮塔能夠給予我這一切。
所以,每當他在我耳邊輕語:「你愛我,真的,假的?」
我便告訴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