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神思恍惚地向英語教室走去。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我是在開始上課後才走進教室的,這是我第一次在英語課上遲到。
「謝謝你屈尊加入我們,史溫小姐。」馬森老師輕蔑地說。
我閃身衝進教室,飛快地奔到我的座位上坐下。
直到這節課結束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邁克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我旁邊。我感到一陣痛徹心扉的內疚。但他和埃裡克都像以往一樣在門外等著我,所以我估計自己還不致於罪無可恕。當我們一起走的時候,邁克似乎又恢復成了原來的他,開始熱切地談論著這個週末的天氣預報。連綿的雨天似乎會在週末稍作停頓,所以他的海灘之旅應該是沒問題的。我盡量讓自己顯得更熱衷些,以補充昨天給他帶來的失望。這很不容易:不管下不下雨,氣溫最高也就四十華氏度,這還得建立在我們運氣好的前提下。
一個上午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了。我很難讓自己相信,愛德華所說的話,以及他注視著我的眼神,不是我自己虛構出來的。也許這只是一個太過逼真的夢境,被我跟現實混淆了。這個設想的可能性,比起我真的對他具有某種吸引力——不管程度大小——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所以當傑西卡和我一起走進自助餐廳的時候,我既不安又害怕。我想看到他的臉,想知道他是不是又變回了過去幾周裡我所知道的,那個冰冷的、漠然的人。又或者,出於某種奇跡,我真的聽到了今天上午我以為我聽到的那些話。傑西卡喋喋不休地嘮叨著她對舞會的計劃——勞倫和安吉拉都邀請了別的男孩,他們都會一起去的——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
當我的目光準確地投向他的桌子時,失望吞沒了我。另外四個人都在,只有他不在那裡。他已經回家了嗎?我跟著嘴巴一直沒停過的傑西卡穿過人群,只覺整個身心都被碾碎了一樣。我完全沒有了胃口——我什麼吃的都沒買,只要了一瓶檸檬水。我只想快點走開坐下,獨自咀嚼心中的失落。
「愛德華.卡倫又在盯著你看了。」傑西卡說著,最終打破了我對他的名字的抽像感。「我想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會一個人坐。」
我猛地抬起頭。追隨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了愛德華。他嘴角彎彎地笑著,正盯著我看。他現在坐著的那張空桌子,與他通常坐的位置分別處在自助餐廳的兩頭。他一對上我的視線,就舉起一隻手,用食指示意我過去和他一起坐。我不敢相信地盯著他,他只好衝我使了個眼色。
「他是在叫你嗎?」傑西卡問道,聲音裡透著近乎無禮的驚訝。
「也許他需要有人幫助他做生物作業。」為了讓她覺得好受點,我低聲含糊地說道。「嗯,我最好過去看看他想幹嘛。」
當我走過去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睛始終釘在我的背上。
我走到他的桌子旁,不太確定地站在他對面的椅子後。
「你今天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坐呢?」他微笑著問道。
我機械地坐下來,警惕地盯著他。他依然微笑著。很難相信這樣美麗的人居然存在在現實之中。我真怕他會忽然消失在一陣輕煙中,然後我驚醒過來,發覺這只是一場夢。
他似乎在等著我說點什麼。
「今天有點不太一樣。」最終,我成功地擠出了幾個字。
「嗯……」他停頓了片刻,然後決定一口氣把話說完。「我打定主意了,就算我這是在下地獄,我也要把這一切做完。」
我等著他說出意思更明確些的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你知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最終還是指出來了。
「我知道。」他又笑了起來,然後轉移了話題。「我覺得,因為我把你偷走了,你的朋友正在生我的氣呢。」
「他們能活得下去。」我能感覺到他們煩人的目光直射著我的背。
「不過,我不打算把你還回去。」他說著,眼裡閃過促狹的光芒。
我下意識地吞嚥了一下。
他大笑起來:「你看起來很擔心啊。」
「不,」我說道,但可笑的是,我破音了。「確實,有點吃驚……是什麼導致你改變了態度呢?」
「我告訴過你了——我厭倦了,不想再把自己從你身邊趕走。所以我放棄了。」他還是微笑著,但他黑金色的眸子顯得很認真。
「放棄?」我迷惑地重複著他的話。
「是的——放棄強迫自己循規蹈矩。現在我只想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就由它們去吧。」他解釋著,嘴角的笑意有些黯淡,某種生硬的味道在他的語氣中蔓延開來。
「你又讓我迷惑了。」
那抹險些就要消失的微笑重新浮現在彎彎的嘴角上。
「當我和你說話時,我說出口的永遠比想要說的還多。——這實在是個問題。」
「不用擔心——我一句都沒聽懂。」我挖苦道。
「我就指望著這點呢。」
「所以,用通用的英語來說的話,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嗎?」
「朋友……」他露出不太確定的神情,若有所思地說。
「或者不是。」我低沉地說。
他咧嘴一笑:「好吧,我們可以試試看。但我有言在先,對你來說我不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撇開他的笑容不說,這個警告絕對具有現實意義。
「你已經講過很多遍了。」我提醒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些,不去管胃裡突如其來的一陣抽搐。
「是的,那是因為你總不專心聽我說話。我會一直等著,直到你相信這一點為止。如果你足夠聰明,你就應該躲開我。」
「我認為,你針對我的智商這個話題所發表的意見也已經重複了很多遍了。」我瞇縫起眼睛。
他一臉歉意地笑了笑。
「所以,如果我……不夠聰明,我們就要試著成為朋友了嗎?」我奮力總結出這個令人困惑的交換條件。
「聽起來,完全正確。」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交疊在檸檬水瓶上的雙手,不知道現在該說些什麼好。
「你在想什麼?」他好奇地問道。
我抬起頭,看進他深邃的金色雙眸裡,立刻被迷住了。然後,像往常一樣,實話脫口而出。
「我正在努力思考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下巴一緊,但還是努力保持著恰如其分的微笑。
「有什麼進展嗎?」他唐突地問道。
「沒什麼進展。」我承認道。
他輕笑著:「那你的理論依據是什麼?」
我臉紅了。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在布魯斯.維尼(蝙蝠俠)和彼得.帕克(蜘蛛俠)之間舉棋不定。但我實在不敢承認自己的這些念頭。
「你不想告訴我嗎?」他問道,嘴角掛著一抹太過誘人的微笑,慢慢地把頭側過我這邊來。
我用力搖頭:「太丟人。」
「你知道,這太讓人沮喪了。」他抱怨著。
「不。」我很快地否認了,眼睛瞇縫起來。「我完全無法想像這為什麼會讓人沮喪——僅僅因為某些人拒絕告訴你他們在想什麼——即便他們一直被某人所說的某些具有特別意味的隻言片語困擾著,整夜不睡地揣測著某人可能暗示著……所以,現在,這為什麼會讓人沮喪呢?」
他扮了個鬼臉。
「或者更有甚者,」我繼續說道,被壓抑已久的怨言現在全都毫無節制地爆發出來了。「這樣說吧,某人做了一大堆異乎尋常的事——從某天在極不可能的情形下救了你的命,到緊接著就把你視如草芥——而且他還從不對這些行徑作任何解釋,甚至是在他承諾過以後。這些,同樣地,絲毫不讓人覺得沮喪。」
「你正在氣頭上,對吧?」
「我不喜歡雙重標準。」
我們都板著臉,看著對方。
他的目光越過了我的肩膀,然後,毫無預兆地,他竊笑起來。
「幹嘛?」
「你的男朋友似乎認為我在惹你生氣——他正在思考著要不要過來結束我們的爭吵。」他又竊笑起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冷淡地說。「但不管怎樣,我可以肯定,你是錯的。」
「我沒說錯。我告訴你,大多數人都很容易讀懂。」
「當然,不包括我。」
「是的。不包括你。」他的語氣忽然一變,眼神轉為沉思的神情。「我真想知道為什麼。」
我不得不移開視線,以逃避他深邃的目光。我專心致志地把檸檬水瓶的蓋子擰開,喝了一大口,然後心不在焉地盯著桌面。
「你不餓嗎?」他問道,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
「不餓。」我根本不想告訴他我飽得很——憋著一肚子的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你呢?」我看著他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
「我也不餓。」我讀不懂他的表情——像是他想到了某個私底下的笑話於是暗自發笑。
「你能幫我個忙嗎?」我遲疑了片刻,問道。
他忽然小心起來:「那得看情況,得看你想要什麼。」
「不會太過分的。」我向他保證。
他既警惕又好奇地等待著。
「我只是想知道……下次你為了我好而決定不理會我之前,能不能先給我提個醒。我好有所準備。」我一邊說著,一邊埋頭看著手裡檸檬水瓶子,試驗著要轉多少圈才能用我的小指把瓶蓋打開。
「聽著還算合理。」我抬起頭,發覺他正用力抿緊唇,以免讓自己笑出來。
「非常感謝。」
「那麼,作為回報我要索取一個回答咯?」他要求道。
「就一個。」
「告訴我你的一個理論。」
嗚哇。「換一個。」
「你沒限定我不能問什麼,你剛剛承諾過的,要給我一個回答。」他提醒我。
「同樣,你也違背了你的承諾。」我反將一軍。
「就一個理論——我不會笑的。」
「不,你會的。」我對此相當肯定。
他垂下頭,然後抬起眼,透過他又長又黑的睫毛盯著我。他黑金色的眼睛發出灼熱的光芒。
「好嗎?」他側向我,低語道。
我眨了眨眼,腦子裡一片空白。幹得好,他是怎麼做到的?
「呃,什麼?」我暈乎乎地問道。
「告訴我吧,就說一個小小的理論。」他的眼神依然左右著我。
「嗯,好吧,被一隻帶放射性的蜘蛛咬了一口?」或許他還是個催眠師?又或者,我剛好是那種可悲的容易被擺佈的傢伙?
「你甚至根本沒沾邊。」他揶揄道。
「不是蜘蛛?」
「不是。」
「跟放射性無關?」
「毫無關係。」
「靠。」我歎了口氣。
「氪石也耐我不何。」他輕笑著。
「你說過你不會笑的,還記得吧?」
他竭力繃住臉。
「總有一天我會猜出來的。」我警告他。
「我希望你不要輕易嘗試。」他又認真起來。
「因為……?」
「如果我不是一個超級英雄呢?如果我是壞人呢?」他戲謔地笑著,眼神卻深不可測。
「哦,」我說道,彷彿他暗示著的許多事情忽然間水落石出了。「我知道了。」
「真的?」他臉色陡然一沉,就好像他害怕著自己不小心又透露得太多。
「你很危險?」我猜測著,然後直覺地意識到了我所說出的真相——我的脈搏不由得加快了。他很危險。他自始至終都在試圖告訴我這一點。
他只是看著我,眼裡湧動著我無法理解的情緒。
「可你不是壞人。」我搖著頭,低聲說道。「不,我不相信你是壞人。」
「你錯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他垂下眼簾,侵佔了我的瓶蓋,在手裡把玩著。瓶蓋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飛快地旋轉著。我看著他,想知道為什麼我絲毫不感到害怕。他想要表達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這太明顯了。但是,我只感到了急切的焦慮……還有,比任何感覺都要強烈的是,深深的著迷。這種感覺,和每次我靠近他時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樣。
沉默一直持續著,直到我注意到自助餐廳裡幾近空無一人時才告一段落。
我跳了起來:「我們要遲到了。」
「我今天不去上課。」他說著,瓶蓋在他的指間轉得飛快,快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為什麼不去?」
「偶爾翹課有益於身心健康。」他微笑著抬頭看著我,但他的眼裡依然很不平靜。
「好吧,那我走了。」我告訴他。我確實是個膽小鬼,所以我不敢承擔萬一被抓的風險。
他把注意力轉回被他臨時徵用的瓶蓋上:「那麼,待會見。」
我猶豫著,掙扎著,但第一聲鈴響逼著我衝出門外——我最後掃了他一眼,確定他還在原處,甚至連一公分都沒挪動過。
在我一路狂奔到教室的路上,我的腦子瘋狂地轉動著,比那個瓶蓋還快。只有極少的幾個問題得到了解答,而相比之下,卻有更多的新問題冉冉升起。至少,雨已經停了。
我很幸運。當我到教室的時候班納老師還沒到。我飛快地坐到座位上,注意到邁克和安吉拉都在盯著我看。邁克看上去一臉忿恨,安吉拉則驚詫不已,還有些許敬畏。
然後,班納老師走進教室,讓全班都安靜下來聽他說話。他的手裡艱難地抱著幾個搖搖欲墜的小硬板紙盒。他把東西都放到邁克的桌子上,讓他把紙盒子傳給全班同學。
「好啦,同學們,我要求你們每個人,從每個盒子裡各拿一片。」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自己的實驗室大褂的口袋裡扯出一對塑膠手套,戴在手上。他用力拽著手套,把它們拉上手腕時所發出尖銳的嘎巴聲對我來說是個不祥的預兆。「第一樣,是一張指示劑卡片。」他繼續說著,拿起一張四角上都有標識的白色卡片,向我們展示。「第二樣,是四齒塗敷器——」他舉起的東西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幾乎沒有鋸齒的光滑的剃毛刀片。「——然後,第三樣是一把無菌微型刺血針。」他舉起一個小小的藍色塑料包裝,把它撕開。在這個距離我不可能看見針上的倒鉤,但我的胃還是翻騰起來。
「我會在教室裡走動,用滴管往你的卡片上滴一滴水,這樣卡片才算準備好,所以在我走到你那裡以前先別開始。」他還是先從邁克那桌開始,小心地往每張卡片的四個角各滴了一滴水。「然後,我要你們小心地用刺血針扎一下手指頭……」他抓起邁克的手,把針扎進了邁克的中指指頭。哦不。我的前額上開始滲出粘濕的冷汗。
「在四齒塗敷器的四個齒上各沾一小滴血。」他還在示範著,擠壓著邁克的手指直到血流出來為止。我全身痙攣地吞嚥著,胃裡一陣沉重。
「然後把塗敷器抹到卡片上。」他完成了,把那張四角都染紅了的卡片舉起來給我們看。我閉上眼睛,試圖無視耳中的嗡嗡聲,繼續聽課。
「下個週末紅十字會有一輛義務獻血車會開到天使港去,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讓你們都知道一下自己的血型。」他聽起來很自豪。「你們中未滿十八歲的人需要有家長的書面同意——相關表格在我的桌子上。」
他拿著滴管,繼續在教室裡走來走去。我把臉貼在涼涼的黑色桌板上,試圖讓自己保持神志清醒。在我的周圍,我的同學們開始扎自己的手指,我聽到了一陣陣的尖叫聲,抱怨聲和傻笑聲。我開始用嘴呼吸,艱難地吸氣,呼氣。
「貝拉,你還好吧?」班納老師問道。他的聲音離我的頭很近,聽起來有些驚慌失措。
「我已經知道自己的血型了,班納老師。」我虛弱地說道。我實在不敢抬起頭。
「你是不是覺得頭暈?」
「是的,先生。」我含糊地說著,在心裡踢了自己一腳,以免自己一有機會就放鬆警惕,任由自己墜入昏迷中。
「有誰能帶貝拉去醫務室嗎?」他喊道。
我不必抬頭也能知道,那個自告奮勇的傢伙一定是邁克。
「你還能走路嗎?」巴納老師問道。
「能。」我低聲說道。只要能讓我離開這裡,我想,就是爬我也要爬出去。
邁克似乎相當熱衷於此,他一隻手環繞在我的腰間,另一隻手把我的胳膊拉過他的肩膀。我把重心靠在他身上,一路走出教室。
邁克攙扶著我,慢慢地穿過校園。當我們繞過自助餐廳的一角,走出四號樓裡的班納老師的視線範圍——如果他有在看的話——的時候,我停了下來。
「讓我在這裡坐會兒,好嗎?」我懇求道。
他扶著我坐到人行道的邊上。
「還有,不管你要做什麼,把你的手放回口袋裡。」我警告他。我還是覺得頭暈目眩。我向著與邁克相反的方向伏倒身子,把臉貼在冰冷潮濕的人行道水泥路面上,閉上了眼睛。這樣能讓我好受一點。
「哇噢,貝拉,你看上去臉色發青。」邁克焦急地說。
「貝拉?」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不!這個熟悉得可怕的聲音可千萬得是我的幻覺。
「怎麼回事——她受傷了嗎?」現在他的聲音更近了,顯得有些煩躁不安。這不是我的幻覺。我緊緊地閉著眼睛,真希望就這樣死掉算了。或者,至少至少,不要吐出來。
邁克顯然感受到了壓力:「我想她有點頭暈。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甚至還沒開始扎手指呢。」
「貝拉。」現在愛德華的聲音就在我後面,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聽不見。」我說。「走開。」
他輕笑起來。
「我要帶她去醫務室。」邁克用辯白的口吻說道。「但她走不動了。」
「我會帶她去的」愛德華說,我可以聽出他仍子笑。「你可以回教室了。」
「不。」邁克抗議道。「這應該是我的工作。」
忽然間,我身下的人行道消失了。我大吃一驚,飛快地睜開眼睛。愛德華把我橫_抱在雙臂間,輕鬆得就好像我只有十磅重,而非一百一十磅。
「放我下來!」拜託,拜託別讓我吐在他身上。我還沒說完,他就大步走了起來。
「嘿!」邁克大喊著,已被甩在了我們身後十步開外的地方。
愛德華根本不理他。「你看起來很嚇人。」他咧嘴一笑,對我說道。
「把我放回人行道上。」我發出一聲悲鳴。他走路帶來的晃動讓我很不舒服。他謹慎地把我抱開一些,不再貼著他的身體,而是只用雙臂支撐著我的重量——這對他來說似乎毫不費力。
「所以說,你一看到血就暈倒了?」他問道。他似乎覺得這樣很有趣。
我沒回答。我再次合上雙眼,緊緊地閉上嘴巴,用盡全身的力氣抑制住噁心的感覺。
「而且那還不是你自己的血。」他自得其樂地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他雙手抱著我,是怎麼把門打開的。但周圍忽然暖和起來,所以我知道我們已經進了屋。
「我的天!」我聽到一個女性的聲音喘息著說。
「她在生物課上暈倒了。」愛德華解釋道。
我睜開了眼睛。我正在辦公室裡。愛德華徑直穿過前台,大步向醫務室的門走去。科普女士——那位紅髮的前台接待員——奔到他前面,把門打開。那位祖母般慈祥的護士從一本小說裡抬起頭,大吃一驚。愛德華側著身把我抱進房間,輕輕地把我放在那張覆蓋在屋裡唯一一張帆布床的吹塑床墊上的,脆弱的薄紙上。然後他穿過這間狹小的屋子,走到屋子另一頭靠牆站著,盡可能站得離我遠些。他的眼睛興奮得發亮。
「她只是有點頭暈。」他給那位嚇得夠嗆的護士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們在生物課上檢測血型。」
護士英明地點了點頭:「總會有一兩個人這樣的。」
他悶笑了一聲。
「躺一會兒就好,親愛的,很快就會沒事的。」
「我知道。」我歎息著說。那種噁心感快要消失了。
「你常常這樣嗎?」她問道。
「有時會。」我承認道。愛德華咳嗽了一聲,以掩飾他又一次的輕笑。
「現在你可以回去上課了。」她告訴他。
「我認為我最好還是留在這裡陪她。」他的聲音裡帶著某種令人信服的威嚴。那個護士撅起了嘴,但她沒有再說什麼。
「親愛的,我去拿些冰來,給你敷在前額上。」她對我說著,然後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房間。
「你說的很對。」我呻吟著,閉上了眼睛。
「我通常都是對的——但這次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翹課有益健康。」我練習著讓自己更均勻地呼吸。
「在那邊,有那麼一會兒你把我嚇壞了。」他頓了頓,承認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他在坦承某個丟人的弱點。「我還以為牛頓在把你的屍體拖到樹林裡埋掉呢。」
「哈哈。」我還是緊閉著雙眼,但我能感到自己每分每秒都在好起來。
「老實說——我見過屍體,但它們的氣色比你都要好些。我還在想著是不是應該替你向兇手報仇。」
「可憐的邁克,我敢打賭他一定氣瘋了。」
「他確實恨透我了。」愛德華樂滋滋地說。
「你不可能知道這些。」我反駁道。但隨即,我忽然開始懷疑他也許能。
「我看見了他的表情——我敢這麼說。」
「你怎麼會看見我的?我以為你翹課了。」我現在基本已經沒事了,但我想,如果我午餐有吃東西的話,噁心的感覺可能會消失得更快。另一方面,或許我的胃空空如也是件好事。
「我坐在我的車裡,在聽CD。」一個太過正常的答案——反而讓我吃驚不小。
我聽到門開了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見護士手裡正拿著一個冰袋。
「親愛的,到這邊來。」她把冰袋敷在我的額頭。「你看上去好多了。」她補充道。
「我想,我已經沒事了。」我說著,坐了起來。我還有一點耳鳴,但已經不再感到暈眩了。四面乾淨得像新刷的一樣的綠色牆面好好的待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我看得出她想讓我躺回去,但就在這時,門開了。科普女士把頭伸了進來。
「又來了一個。」她發出預告。
我跳下床,把床騰出來給下一位傷員。
我把冰袋交還給那位護士:「給你,我不需要這個了。」
然後,邁克步履蹣跚地走進門來,現在他扶著的是一個臉色很差的男生。那是李.斯蒂芬斯,也是我們生物班上的。愛德華和我退到牆邊站著,給他們騰出地方。
「哦不。」愛德華喃喃低語道。「到辦公室外面去,貝拉。」
我抬頭看他,有些不知所措。
「相信我——走吧。」
我立刻轉過身去,在門關上以前抓住它,飛快地衝出了醫務室。我能感覺到愛德華緊緊地跟著我。
「你居然會聽我的話。」他很震驚。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我說著,皺起了鼻子。跟我不一樣,他不是因為看到別人的血而不舒服的。
「人類聞不出血的味道。」他反駁道。
「嗯,我可以——那種味道讓我不舒服。聞起來就像是鐵銹的味道……還有鹽。」
他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神情注視著我。
「怎麼了?」我問道。
「沒什麼。」
邁克從門裡出來,逐個看著我和愛德華。他向愛德華投去的眼神證實了愛德華原來說的話——充滿了憎惡。他又看回我身上,眼裡寫滿了怒氣。
「你看起來好多了。」他的話裡有著指責的意味。
「只管把你的手放回口袋裡。」我再次提醒他。
「已經不再流血了。」他沉聲說道。「你要回來上課嗎?」
「你在說笑嗎?那樣我又得扭頭就走,回到這兒來。」
「好吧,我想也是……你這週末會來吧?去海灘?」他說著,又掃了一眼愛德華。後者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張混亂不堪的櫃檯旁,像尊雕塑一樣,看著遠處的空氣。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友好些:「當然,我一定會去的。」
「十點,我們在我爸的商店門口集合。」他的眼睛又一次飛快地掠過愛德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信息。他的身體語言清楚地表明了這不是一個公開的邀請。
「我會去的。」我保證道。
「那麼,體育館見。」他說著,不太確定地向門口走去。
「回見。」我應聲說道。他又看了我一會兒,圓圓的臉上露出了不悅。然後他耷拉著肩膀,慢吞吞地走出門去。一股不斷膨脹的同情襲擊了我。我思索著,想到自己還得再看一次他那張失落的臉……在體育館裡。
「體育館。」我呻吟了一聲。
「我能照看好自己。」我這才注意到,愛德華站到了我的身旁。但他緊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道:「去那邊坐下來,裝出蒼白虛弱的樣子。」他的聲音近乎呢喃。
這不是什麼難事。我一向很蒼白,而且剛剛的昏厥讓我的臉沁出了一層薄汗。我坐在其中一張吱嘎作響的折疊椅上,頭抵著牆,閉目養神。暈厥總讓我筋疲力盡。
我聽見愛德華站在櫃檯旁柔聲說著話。
「柯普女士?」
「怎麼了?」我沒聽見她回到她的桌子上的聲音。
「貝拉的下一堂課是體育課,我覺得她還沒恢復到能上體育課的地步。事實上,我覺得我應該現在就把她送回家去。您看,能不能准許她下堂課請假呢?」他的聲音甜得像融化的蜂蜜一樣。我甚至能想像出,他的眼神會是多麼的令人難以抗拒。
「你也需要准假嗎,愛德華?」柯普女士急不可耐地說道。為什麼我就做不到這一點呢?
「不必了,我有高夫太太呢,她不會介意的。」
「好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感覺好些了吧,貝拉。」她遠遠地衝我喊道。我虛弱地點點頭,為了顯得更誇張一些,我只是略微抬了抬頭。
「你能走路嗎?或者你想讓我再把你抱出去?」一背對著那位接待員,他立刻換上了一副挖苦的表情。
「我能自己走。」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感覺還算良好。他為我撐著門,彬彬有禮地微笑著,眼裡卻寫著嘲弄。我走出屋外,踏入涼絲絲的雨霧裡。細雨剛開始下,來得正好。感覺好極了——我頭一次開始欣賞這些源源不斷從天而降的雨水——它們沖刷著我的臉,洗去那些粘濕的冷汗。
「謝謝。」他緊跟著走出來,我對他說道。「可以不用上體育課,生點病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不用謝。」他直視著前方,瞇著眼看進雨幕裡。
「那麼,你會來嗎?我是指,這週六?」我確實希望他能來,儘管這不太可能。我無法想像出他背著大包小包,和學校裡別的孩子一起搭車旅行的情形。他和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大概只能指望他打擊一下我,讓我感受到足以擊潰我對這次遠足的熱情的第一波痛苦。
「更確切些,你們要去哪裡?」他還是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
「在拉普什那邊,第一灣。」我審視著他的臉,試圖讀懂他的表情。他似乎瞇縫起了眼睛,儘管動作極其微小。
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挖苦地一笑。「我真的不認為我受到了邀請。」
我歎息道。「我剛剛就是在邀請你。」
「這個星期你我就別再刺激可憐的邁克了。我們都不想讓他狗急跳牆吧。」他眨巴著眼。他似乎異常喜歡這個想法。
「邁克——笨蛋邁克。」我喃喃自語著,被他說「你我」時的口吻迷住了。我異常喜歡這個說法。
現在我們離停車場很近了。我下意識地轉左,向我的卡車走去。某個東西抓住我的夾克,把我拉了回去。
「你以為自己在向哪裡走?」他用一種被激怒了的語氣問道。他正一把抓住我的夾克。
我大惑不解。「我正在回家。」
「你沒聽見我說要把你安全地送回家嗎?你以為我會讓你在這種身體狀況下自己開車回去嗎?」他的聲音依然顯得很憤怒。
「什麼叫這種狀況?那我的卡車怎麼辦?」我發著牢騷。
「我會讓愛麗絲放學後把它開走的。」他拉著我的夾克,拖著我向他的車走去。我所能做的只是不讓自己向後倒。但就算我倒下去了,我想他很有可能還是會繼續拖著我走的。
「放開我!」我堅持道。他不理會我。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著,時而踏上濕漉漉的人行道邊緣,時而跌到人行道下。直到我們走到那輛沃爾沃前,他才放開我。——我撞到了乘客座的門上。
「你太專制了!」我抱怨到。
「門開著。」這就是他全部的回應。他坐進了駕駛座。
「我完全能夠自己開車回家!」我站在車旁,怒氣沖沖地說道。雨勢變大了,我一直沒戴上兜帽,所以現在我的頭髮在我的背上滴著水。
他降下自動升降車窗,側身越過乘客座靠向我:「上車,貝拉。」
我沒回答。我正在腦海裡計算著在他抓住我以前我能跑回我的卡車的機會有多大。我不得不承認,勝算不大。
「我會再把你拖回來。」他猜出了我的計劃,威脅道。
我一邊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一邊鑽進他的車裡。我的努力不太成功——我看上去像一隻溺水的貓,靴子吱嘎作響。
「這毫無必要。」我硬邦邦地說。
他沒有回答。他正忙著擺弄開關,把暖氣打開,把音樂關小。當他把車開出停車場的時候,我準備用沉默來款待他——我板起臉,調到不悅全開模式(露出最不悅的表情)——但很快我認出了正在放的音樂,好奇克服了我的決心。
「月光?」我驚訝地問道。
「你知道德彪西?」他聽上去也很驚訝。
「不算很瞭解。」我承認道。「我媽媽在家裡放過不少古典音樂的曲子。——但我只知道我最喜歡的幾首。」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曲目之一。」他盯著車外的雨幕,陷入了沉思。
坐在淺灰色的真皮座位上,我聽著音樂,又放鬆了下來。要對這樣熟悉的,讓人平靜的音樂無動於衷是不可能的。大雨模糊了窗外的景色,所有東西都變成了一團灰綠參雜的污漬。我開始意識我們開得很快。但這車跑得太平穩了,太流暢了,以至於我根本沒有注意到車速。只有窗外一閃而過的城鎮洩露了天機。
「你母親是什麼樣的人?」他忽然問我。
我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正用好奇的眼神研究著我。
「她看上去和我很像,但她更漂亮些。」我說道。他挑起眉頭。「我遺傳了太多查理的特點。她比我更直率,更勇敢些。她很不靠譜,性子有些古怪。她的廚藝總是充滿了未知數。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停了下來。談論她的事總讓我有些沮喪。
「你今年高壽,貝拉?」出於某種某種我無法想像的原因,他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挫敗感。他已經把車停了下來,我意識到我們已經到了查理的家。雨太大了,我只能勉強看見屋子的輪廓。就好像車子被河水淹沒了一樣。
「我十七歲。」我有些困惑地答道。
「你可不像十七歲的人。」
他的語氣頗有些責備的意味,這讓我笑了起來。
「怎麼了?」他問道,又一次好奇起來。
「我媽總說我一生下來就三十五歲了,而且每一年都在變得更加老氣橫秋。」我笑著說道,然後歎了口氣。「嗯,有些人不得不變成大人。」我停頓了一秒。「你自己看起來也不像一個還在念中學的初中生。」我指出。
他做了個鬼臉,然後轉移了話題。
「那麼,為什麼你母親會和菲爾結婚呢?」
我很驚訝:他居然還記得這個名字。我只提過一次,而且那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我想了一會兒,才答道。
「我的母親……她的心態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我想菲爾讓她感覺更年輕了。至少,她瘋狂地迷戀著他。」我搖著頭。這種吸引力對我來說實在是個謎。
「你贊成嗎?」他問道。
「有區別嗎?」我反駁道。「我只希望她快樂……而他正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這樣做很有雅量……我認為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
「什麼?」
「你認為她會用同樣的善意來包容你嗎?不管你選擇了什麼樣的人?」他忽然熱心起來,他的眼睛對上了我的視線。
「我——我想會的。」我結結巴巴地說道。「但她畢竟是家長。這有些不太一樣。」
「那就沒人能算得上是讓人害怕了。」他嘲弄道。
我露齒一笑,反駁道:「你說的讓人害怕是什麼意思?滿臉的穿孔和一大堆的紋身?」
「那是其中一種定義,我想。」
「你的定義是什麼?」
但他無視我的提問,卻問了我另一個問題。「你認為我會讓人害怕嗎?」他挑起一側眉頭,淡淡的笑意點亮了他的臉。
我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實情和謊言哪個會更受歡迎。我最終決定說實話。「呃……我想你會的,如果你想的話。」
「你現在怕我嗎?」笑容忽然消失了,他天使一樣的臉嚴峻起來。
「不怕。」但我回答得太快了點。笑容又回到了他臉上。
「那麼,現在你打算告訴我你家人的事了嗎?」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問道。「那一定比我的故事更有趣。」
他立刻警惕起來:「你想知道什麼?」
「你是卡倫家收養的孩子?」我向他求證。
「是的。」
我遲疑了片刻:「你的父母怎麼了?」
「他們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他用平鋪直敘的口吻說道。
「我很抱歉。」我喃喃地說。
「我不太記得他們了。卡萊爾和艾思梅成為我的父母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而且,你愛他們。」這不是一個疑問句。從他談到他們的口吻就能看出來了。
「是的。」他微笑著。「我想像不出比他們倆更好的人了。」
「你非常幸運。」
「我知道我很幸運。」
「那你的兄弟姐妹呢?」
他看了一眼儀表板上的時鐘。
「如你所見,我的哥哥和妹妹,還有賈斯帕和羅莎莉將會很不高興,如果他們得在雨裡等我的話。」
「哦,對不起。我想你得走了。」但我不想離開這輛車。
「而且你可能會希望在史溫警長到家以前拿回你的卡車,這樣你就不必告訴他生物課上的小插曲了。」他向我咧嘴一笑。
「我相信他已經知道了。在福克斯沒什麼秘密。」我歎息道。
他大笑起來,但笑聲很快戛然而止。
「祝你在海灘過得愉快……這實在是適合日光浴的好天氣。」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雨簾。
「我明天不能見到你嗎?」
「不能。這週末艾密特和我會動身得很早。」
「你們要去做什麼?」一個朋友能這樣問,對吧?我希望我聲音裡的失落不要表現得太明顯。
「我們要去山羊巖荒地遠足,就在雷尼爾國家公園的南部。」
我記得查理提過卡倫一家經常去露營。
「哦,嗯,過得愉快。」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熱切些。但我不覺得我能騙得過他。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這個週末你願意幫我個忙嗎?」他轉過身來,臉直視著我,充分利用他那雙燃燒著的金色眸子的魔力。
我無助地點了點頭。
「別生氣,但你似乎是那種像吸鐵石一樣吸引著意外事故的人。所以……盡量別掉進海裡,也別被什麼絆倒,行嗎?」他邪惡地笑著。
他一開口,我的無助感就蕩然無存了。我瞪著他。
「我會留意,看我能幫上什麼忙的。」我嚷道,然後跳進雨裡。我格外用力地「砰」地一聲摔上了身後的門。
他仍在笑著,把車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