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要到海濱浴場去吧。」
「可不是搭你的船去。」
「我搖你去吧,我搖得不錯哪。」
阿申巴赫想,這話倒不錯,於是又寬了心。確實,你替我搖得不錯。即使你想要我的錢,而且用槳兒朝我背後猛擊一下送我入地獄,你還得好好地替我划船。
不過這類事沒有發生。不僅如此,他們還有些交往:有一隻坐滿男男女女、載歌載舞的小船迎面而來,把平底船攔住,硬要挨在一起彼此靠著向前行駛;他們奏著吉他和曼陀林,縱情歌唱,本來湖面上一片寧靜,現在卻蕩漾著有異國情調的、以贏利為目的的抒情歌聲。阿申巴赫把錢幣投在他們伸手拿著的帽子裡,於是他們一聲不響地搖走了。這時又可以聽到划船人的咕噥聲,他還是在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
船兒就這樣繼續向前搖去,一艘汽船駛往城裡去,船後激起的水波使小船顛簸起來。岸上有兩個公務人員反剪雙手踱來踱去,臉朝著鹹水湖。阿申巴赫在一個老頭兒的幫助下離跳板上岸,老頭幾乎裡拿著一條有鉤的篙子;威尼斯每個碼頭上都有這種老人。因為他手邊缺乏一些零款,他就過去到浮碼頭附近一家飯店裡兌一下,準備隨手付些錢給船老大。他在門廳裡換好了錢,回到原處,不料看到他的旅行用品都已放在碼頭的一部手推車上,而平底船和船老大已無影無蹤。
「他溜走了,」手裡拿著有鉤的船篙的那個老頭兒說。「他是一個壞蛋,沒有執照,老爺。沒有執照的船老大只有他一個人。有人打電話通知這兒,他看出有人守著他,於是逃跑了。」
「阿申巴赫聳聳肩膀。」
「那位老兄自由地劃了一陣船,」老頭兒說,接著就拿下帽子向他遞去。阿申巴赫投下一些錢幣。他吩咐把行李送往海濱浴場的飯店裡,自己則跟著手推車沿一條林蔭道走去,林蔭道上開滿了白花,兩旁有小吃部、貨攤及供膳宿的地方。這條路橫穿小島一直通到海灘。
他取道花園的草坪從後面走進寬敞的飯店,經過大廳、前廳一直到辦公室。飯店裡已預先知道他要來,因此熱情接待。經理是一個矮小、和氣而善於獻慇勤的人,長著一臉黑鬍髭,穿著一作法國式燕尾服。他親自乘電梯陪他上三層樓,領他進一個房間。這是一問舒適、幽雅的臥室,傢俱用櫻桃木製成,房裡供著花兒,香氣撲鼻,一排長窗朝大海那面開著。經理走了後,他踱到一扇窗邊,這時人們在他背後把行李搬來,在房間裡安頓好。他就憑窗眺望午後人影稀少的沙灘和沒有陽光的大海。那時正好漲潮,海水把連綿起伏的波浪一陣陣推向海岸,發出均勻而安閒的節奏聲。
個性孤獨、沉默寡言的人們,在觀察和感受方面沒有象合群的人們那樣清晰敏銳,但比他們卻更為深刻。前者的思路較為遲鈍,但卻神采飛揚,而且不無憂傷之情。在別人可以一顧了之、一笑置之或三言兩語就可輕易作結論的景象和感受,卻會盤踞在這種人的腦際,久久不能忘懷;它們默默地陷在裡面,變得意味深長,同時也就成為經驗、情感以及大膽的冒險精神。孤寂能產生獨創精神,醞釀出一種敢作敢為、令人震驚的美麗的創作,也就是詩。但孤寂也會促成相反的東西,會養成人們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住格,也會使人萌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種種景象——那個奇裝異服、招搖過市、嘴裡「小親親呀」說個不停的面目可憎的老頭兒,那個被禁止營業、船錢落空的船老大,到現在還印在這位旅行者的心坎裡,使他久久不能平靜。儘管這些都不妨害他的理智,而且委實也不值得仔細思索,但它們從本質上說都是些怪現象,這種矛盾心裡使他焦躁不安。不過在這樣的心緒中,他還是舉目眺望大海,為體會到威尼斯近在眼前而高興。過一會兒他終於轉過身來,洗了臉,叫女服務員作好一番佈置,讓自己舒服一會,然後乘電梯下樓。開電梯的是一個穿綠色制服的瑞士人。
他在朝向大海的露台上喝茶,然後走向下面,在海濱的散步場所走了一陣,方向朝著至上飯店。當他回來時,看來已是換衣服、吃晚飯的時間了。他更衣的動作一向慢條斯理,因為他慣於在盥洗室裡構思,但儘管如此,他到休息室的時間還是稍稍早些。這時,飯店裡已有許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裡,他們互不相識,彼此都裝得很冷淡,但實際上大家都在等飯吃。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在一隻有扶手的皮椅裡坐下,張眼察看周圍的同伴們。這些人看去十分舒服,和第一階段旅途上所見到的人物迥然不同。
這裡令人有一種見識豐富、眼界開闊之感。人們壓低了聲音在交談,講的是一些大國的語言。時髦的夜禮服,溫文爾雅的風度,使這裡各種人物的儀表顯得落落大方。這兒可以看到乾巴巴的美國人,家人前擁後簇的俄國人,英國的太太們,以及法國保姆陪伴著的德國孩子。賓客中看來以斯拉夫人佔優勢。在阿申巴赫身旁,有人在講波蘭話。
在一張柳條桌周圍,聚集著一群少年男女,他們由一位家庭女教師或伴娘照管著,三個是少女,年齡看來不過十五到十六歲光景,還有一個頭髮長長的男孩子,大約十四歲。這個男孩子長得非常俊,阿申巴赫看得呆住了。他臉色蒼白,神態幽嫻,一頭蜜色的鬃發,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張迷人的嘴。他像天使般的純淨可愛,令人想起希臘藝術極盛時代的雕塑品。他秀美的外貌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魅力,阿申巴赫覺得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他從未見過這樣精雕細琢的可喜的藝術作品。更使他驚異的,則是他姊姊的教養方式跟他的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這從她們的衣著和舉止上表現出來。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一個看去已經成人,她們的裝束都很樸素嚴肅,失去了少女應有的風度。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長的樸實的藍灰色衣服,像是隨隨便便剪裁出來的,很不合身;翻轉的白色衣領,算是她們身上唯一耀眼的地方。這種裝束把身材上的優美線條都硬給壓抑下去了。她們頭髮平梳著,緊貼在腦袋上,這就使臉蛋兒顯得像修女一樣,奄奄無生氣。當然,這一切都是做母親的在指揮;不過她這種對三位姑娘學究式的嚴格要求,卻一點也不想加在那個男孩子身上。他顯然是嬌生慣養的。家裡人從來不敢拿剪子去剪他漂亮的頭髮,他的頭髮在額角上一絡絡捲曲著,一直垂到耳際和脖子邊。他穿著一件英國的海員上衣,打襉的袖子在下端稍稍緊些;他的手還像孩子一般的小,袖子正好遮住了他纖弱的腕部。衣服上的絲帶、網眼和刺繡,使這個嬌小的身軀看去帶幾分闊氣和驕縱。他坐著,半邊身影面向著觀察他的阿申巴赫,一隻穿黑漆皮鞋的腳擱在另一隻前面,時子靠在籐椅的扶手上,腮幫兒緊偎在一隻合攏的手裡;他神態悠閒,完全不像他幾位婦人氣的姊姊那樣,看去老是那麼古板、拘謹。他體弱多病吧?因為在一頭金色濃密鬈發的襯托下,他臉上的膚色白得像雕琢成的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一個大人們不正常的偏愛下寵壞了的孩子?阿申巴赫認為後面這種想法似乎對頭些。幾乎每個藝術家天生部有一種任性而邪惡的傾向,那就是承認「美」所引起的非正義性,並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一位侍者進來在周圍跑了一圈,用英語通知說晚飯已準備好了。這群人漸漸散開,經過玻璃門一直走進餐廳。遲到的人也紛紛從前廳或電梯上過來。裡面,人們已開始用餐,但這些年青的波蘭人仍在柳條桌旁呆著。阿申巴赫安閒地坐在低陷的安樂椅裡,舉目欣賞他眼前的美色,和他們一起等著。
家庭教師是一個面色紅潤的年青矮胖女人,她終於作出站起來的姿態。她揚起眉毛拿椅子一把推向後面,向走進休息室來的一個高大婦人俯身致意。這位婦人穿一件銀灰色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寶氣。她冷若冰霜,端莊穩重,她略施香粉的頭髮髮型和衣服式樣卻別具一種淳樸的風格,凡是把虔誠看作是一種高貴品德的那些圈子裡,人們是往往崇尚這種風格的。她可能是某一位德國高級官員的夫人,她的豪華氣派只是從一身飾物中顯現出來,它們幾乎都是無價之寶——一副耳環,一副長長的三股式項鏈,上面飾著櫻桃般大小的、隱隱閃光的珍珠。
三個姊姊霍地站了起來。她們彎下身子去吻媽媽的手,她卻漠然一笑,掉頭跟女教師用法文說些什麼話。她的臉是花過一番保養功夫的,但鼻兒尖尖,有些憔悴。這時她向玻璃門走去。三個姐姐跟在她後面,姑娘們按照年齡大小先後走著,後面是女教師,最後才是那個男孩子。在他正要跨出門檻之前,不知怎的回頭一望。這時休息室裡已空無一人,他那雙獨特的、朦朦朧朧的灰色眸子正好與阿申巴赫的視線相遇。阿申巴赫端坐著,膝上攤著一張報紙,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群人離去。
當然,他所看到的沒有絲毫異常的地方。他們在母親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們等著她,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進餐廳時遵守禮儀,規矩十足。只是這一切都是那麼富於表情,充分體現出優秀的教養、責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動。他又滯留片刻,然後走進餐廳。當他發覺指定他用膳的那張桌子離波蘭一家人很遠時,他不免感到一陣遺憾。他很累,但情緒十分激動,在這段長而沉悶的就餐時間內,他用一些抽像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題來排遣自己。他對自然法則與個人之間所必然存在的關係沉思默想——人世間的美莫非就是由此產生的,他考察了形式和藝術方面的普遍性問題,最後覺得他的種種思考和發現只不過象睡夢中某些令人快慰的啟示,一待頭腦清醒過來,就顯得淡而無味,不著邊際。飯後他在散發著黃昏清香氣息的花園裡休息,一會兒坐著抽煙,一會兒又來回漫步,後來及時上床,夜裡睡得很熟,沒有醒過,但卻夢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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