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看來並不怎麼好。陸地上吹來陣陣微風。在陰雲密佈的鉛灰色的天空下,海洋顯得風平浪靜,沒精打采,好像已萎縮了似的。地平線上是陰沉沉、黑壓壓的一片。岸邊的海水差不多已經退盡,露出了一排狹長的沙灘。當阿申巴赫開窗憑眺時,他似乎聞到鹹水湖湖水腐臭的氣息。
他感到很不自在。這時他已打算離開這兒了。幾年前也有那麼一次:當他在這裡度過兒星期明朗的春日後,也是這種天氣使他萌起回鄉之念,他感到住在這兒實在太悶氣,因而像一個逃犯似的非離開威尼斯不可。當時那種象害熱病一般的不愉快的心情,太陽穴上隱隱的脹痛,眼瞼沉甸甸的感覺,現在不是又在侵襲著他嗎?再次換一個環境,那可太麻煩了;但如果風向不變,他也不想再呆下去。為穩當起見,他暫時不把行李全部打開。九時左右,他在休息室與餐廳之間供早膳的餐室裡吃早飯。
餐室裡肅靜無嘩,這是大飯店裡所特有的氣派。服務員們踮起腳尖來來去去。除了茶具碰撞時輕微的叮噹聲和低低的耳語聲外,什麼都聽不見。在斜對著房門和阿申巴赫隔開兩張桌子的一個角落裡,他看到這幾位波蘭姑娘和她們的女教師。她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睡眼惺忪,灰黃色的頭髮剛剛梳平,穿著僵硬的藍色亞麻布上衣,衣領和袖自又白又小。她們把一碟果醬遞來遞去,早飯差不多已吃完了。可那個男孩子還沒有來。
阿申巴赫微笑起來。嗨,你這個愛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姊姊們來,你似乎有任意睡大覺的特權!他突然興致勃發,信口背誦起一首詩來:
「你的裝飾時時變花樣;
一會兒洗熱水浴,
一會兒又往床上躺。」
他從容不迫地吃早飯。門房脫下了花邊帽走進餐室。他從他手中接過一疊剛到的郵件,於是抽起煙來,拆開幾封信讀著。因此,當那個睡大覺的孩子進來時,他還在餐室裡,而別人也還在等著這個遲到的人呢。
他穿過玻璃門進來,悄悄地斜穿過餐廳走到妹姊們坐著的桌子旁。他的步態——無論上身的姿勢、膝部的擺動或穿著白皮鞋的那隻腳舉步的姿態——異常優美、輕巧,顯得既灑脫又傲慢,他走進餐室時兩次回頭上顧下盼,這種稚氣的羞赧又平添他的幾分嫵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輕聲地、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麼話。這時他側過身子正好朝向欣賞著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對方看得特別清楚。這時,阿申巴赫又一次對於人們容貌上那種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驚訝,甚至驚異不止。今天,孩子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藍白條子的棉布海員上裝,胸口紮著一個紅絲帶的衣結,脖子周圍翻出一條普通的白色豎領。這種衣領就其質地來說並不能算特別高雅,但上面卻襯托出一個如花如玉,俊美無比的腦袋。這是愛神的頭顱,有帕羅斯島大理石淡黃色的光華。他的眉毛細密而端莊,一頭鬈發濃密而柔順地一直長到鬢角和耳際。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專家那種冷靜的鑒賞眼光想著,像藝術家對某種傑作有時想掩飾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時那樣。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海灘在等著我,只要你在這兒耽多久,我也想在這兒耽多久!然而他還是在飯店服務員的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客廳,走下台階,經過木板小路,一直來到海灘上專為旅客休憩的那塊地方。一個赤腳老頭兒陪他到一間供他租用的小屋裡,他穿著一條麻布褲和一件水手上裝,戴著草帽,是這兒的浴室老闆。阿申巴赫要他把桌子和安樂椅擺到沙灘裡搭起的木板平台上,於是隨手提起一隻靠背椅:把它一直帶到海濱蠟黃色的沙坪上,讓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著休息。
海灘的景色像往常一樣給他以歡娛之感。他極目眺望,心曠神怡,陶醉在大自然的懷抱裡。這時灰藍色的淺海上已是鬧盈盈的,孩子們在涉水,有人在游泳,還有些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兩隻手臂交叉著擱在頭底下,躺在沙灘上;再有一些人則在沒有龍骨的小船上划著槳,船身漆成藍色或紅色,船翻身時就哈哈大笑。海灘上伸展著一排排的涼屋,人們坐在涼屋的平台上就好像坐在陽台上一樣;人們在涼屋面前有的喧嚷嬉笑,有的伸開四肢懶洋洋地躺著,他們互相訪問,談笑風生。還有一些人在講究地理晨妝,半裸著身子,盡情享受海濱上自由自在的樂趣。在前面近海處濕而堅實的沙灘上,有些人穿著白色的浴衣或寬鬆松的、鮮艷奪目的襯衫,安閒地溜躂著。右邊,孩子們搭起一座層層疊疊的沙丘,周圍插滿了各個國家的彩色小旗。賣貝殼、糕餅、水果的小販蹲在地上,把貨物攤在一旁。左面有一排小屋,小屋斜對著別的屋子和海洋,在一側與沙灘隔開;在其中一間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國人搭起了帳篷:這裡有幾個長著鬍子、露出一排闊牙的男人,一些嬌懶的女人,還有一位波羅的海的小姐,她坐在一副畫架面前,描繪著大海的風光,嘴裡不住發出絕望的驚歎聲。此外還有兩個醜陋而溫厚的孩子,一個纏著頭布的、奴顏婢膝的老年女傭。他們住在那裡自得其樂,不知疲倦地喊著不服管束、跳跳蹦蹦的孩子們,說幾句意大利話跟那個幽默的、賣糖食的老頭兒不住打趣,有時一家人相互親著面頰一家庭生活的細節落在旁人眼裡,他們也滿不在乎。
阿申巴赫想,我還是耽下去吧。哪裡比得上這兒呢?他雙手叉著放在衣兜裡,兩眼出神地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他的眼神漸漸散亂迷茫,在一片單調、廣漠、煙霧濛濛的空間裡顯得模糊不清。他愛大海有根深的根源:藝術家繁重的工作迫使他追求恬靜,希望能擺脫各種惱人的、眼花繚亂的景象,使自己的心靈能達到質樸純淨和海闊天空的境界;他還熱烈地嚮往著逍遙、超脫與永恆,嚮往著清淨無為,這些都和他所肩負的任務恰恰相反,都是不許可的,但正因為如此,對他卻是一個誘惑。他所孜孜以求的是出類拔革、因而渴望著盡善盡美,但清淨無為難道不是盡善盡美的一種形式嗎?他正在想入非非的當兒,突然從岸邊掠過一個人影;當他從無垠的遠方收住視線定神看時,原來是那個俊美的少年從左面沿沙灘向他走來了。他光著腳準備涉水,褲腳一直捲到膝蓋處,露出了細長的小腿。他慢慢地跨著步,但腳步非常輕巧自負,彷彿習慣於不穿鞋子跑路似的。這時他朝著一排橫屋望去。當他看到那家俄國人在屋裡悠閒地過著日子時,他頓時怒容滿面,現出極度輕蔑的神色。他額上陰沉沉的,嘴角向上翹起,嘴唇恨恨地歪向一方,連腮幫兒也變了形;眉頭緊皺得似乎連眼睛也陷下去,眼鋒射向下面,顯出怒不可遏的模樣。他瞧著地面,又惡狠狠地向後一瞥,然後使勁地聳了聳肩膀表示不屑一顧,就把他的冤家們扔在後面。
一種微妙的感覺或某種近乎敬畏和羞愧的惶惑不安的心情,促使阿申巴赫轉過臉去,裝做什麼也沒有看到的樣子,因為他只是偶然而嚴肅地觀察到這幅激情流露的景象,他不願趁機把這一感受取過來加以利用。儘管如此,他又高興,又激動,也就是說,他的情緒很好。孩子流露的是一種幼稚的狂熱情緒,對聽天由命、得過且過的生活態度表示不滿,而對神聖的、無法表達的超然憊境,則賦予了人情味。這個孩子本來只是造物者一件賞心悅自的藝術珍品、現在卻博得人們更深的同情;同時,這個剛發育的少年秀外慧中,不同凡俗,使人們有足夠理由把他看成是早熟的。
這時響起了那孩子清脆而不太宏亮的嗓音,招呼著遠處正在搭沙丘玩的夥伴們。阿申巴赫漫不經心地聽著。夥伴們回答他,好幾次喊著他的名字或愛稱;阿申巴赫不無好奇地諦聽著,可是除了悠揚悅耳的兩個音節外——聲音有些像「阿德吉奧」但喊「阿德吉烏」的次數似乎更多些,發「烏」的尾音時音調有些拖長——卻什麼也聽不清。他愛聽這種清越的聲音,認為這種和諧的音調十分美妙,於是反覆默念了幾遍,又回頭躊躇滿志地去看他的書信和文件。
他把旅行用的書寫夾放在膝蓋上,拿起自來水筆開始處理各種信札。但不一刻,他又覺得不去領略這番景象實在可惜,同時也認為因處理這些無謂的信件而錯過機會也不值得——這畢竟是他心自中最值得欣賞的場面啊。他把紙筆扔在一邊,又回頭眺望海洋。不一會,他為堆沙丘的少年們的談話聲所吸引,於是把頭轉向右面(他的頭本來舒但地枕在椅子脊上),張大眼睛又去找漂亮的阿德吉奧,看他究竟忙些什麼。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紅絲帶結準不會認錯,他正和別的孩子們忙著在沙丘潮潤的小溝上用寬木板搭起一座橋,他發號施令、搖頭晃腦地在指揮這項工作。跟他一起玩著的約摸有十個夥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年齡跟他差不多,有的還要小些。他們用波蘭話、法國話喊喊喳喳地交談著,有的還講巴爾幹半島國家的方言。但在他們的談話中,他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數最多。他顯然是他們所需要、所追求、所仰慕的人物。看來,其中有一個身體結實的男孩——像他一樣也是波蘭人,名字叫起來有些像亞斯胡——特別是他的心腹和好友,他長著一頭亮油油的黑髮,穿著一件用皮帶束緊的粗布衣。堆沙丘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們倆就摟著腰沿海灘散步;這當兒,叫亞斯胡的那個小伙子竟吻了漂亮的阿德吉奧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頭嚇唬他一下。「不過我要奉勸你,克裡多布盧斯,」他微笑著想,「還是到外國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復原。」他從一個草莓小販那兒買了一些大的、熟透了的飽吃一頓充當早點。雖然陽光無法透過空中重重的霧氣照射下來,但天氣已很炎熱。他感到懶洋洋的,整個心靈溶化在令人沉醉的大海的寧靜氣氛中。對於聽起來有些像「阿德吉奧」這個名字究竟如何拼法,我們這位認真的詩人在猜測和推敲方面煞費苦心地花了一番功夫。憑著他對波蘭文的某些記憶,他終於確定應當是「塔齊奧」,它是「塔德烏斯」的簡稱,喊時聽來就像「塔齊烏」了。
塔齊奧在洗澡。阿申巴赫有片刻時間沒有看到他。接著在遠處海面上,他看到了他的腦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像一柄船槳那樣在擊水。這時從岸邊到遠處的海水似乎很淺。可是家裡人已擔心起他來,小屋裡已經傳出了女人們喚他的聲音,她們連聲喊他的名字,「塔齊烏!」「塔齊烏!」這聲音幾乎像集合時的口號聲那樣,在沙灘上到處迴盪。它帶著柔綿的和音,尾音的「烏」字餘音裊裊,聽起來有一種甜潤、狂放之感。他回過身去逆著海浪劃游,激起了一陣泡沫,在水面上雄赳赳地高昂著頭,看去生氣勃勃,純潔而又莊嚴;他一綹綹的鬈發濕漉漉地淌著水,像大自然懷抱中脫穎而出的、從天上飛下或海底鑽出的天使那樣嬌美可愛——在這幅景象面前,人們彷彿置身於神話般的境界裡,換句話說,他像遠古時代人類起源或天神降生時那種傳奇般的人物。阿申巴赫閉起眼睛細聽著自己心靈深處默默地唱著的讚歌,這時他又認為這裡是個好地方,還想再多耽一會兒。
過了些時,塔齊奧洗好了澡在沙灘上休息。他裹著一條白色的浴中,浴中一直披到右面的肩胛下,腦袋枕在光裸著的胳臂上,即使阿申巴赫不去留神看他而只是翻著書本默讀,他也念念不忘那邊有一個孩子躺著,只要他向右稍稍轉過頭去,就能看到這個奇妙的形象。他坐在這裡,彷彿是為了保護這個正在休息的人兒似的;儘管他忙著做自己的事,但對右面離他不遠這個驕貴的人物,他總是一心一意地守著。他的心激盪著慈父般的深情,只有像他那樣把整個心靈都奉獻給美的創造事業的人,才會對美艷的人物流露出這種感人的真情。
午後,他離開海灘回到飯店,然後乘電梯進房。他耽在房裡,對著鏡子照了好多時候,端詳著自己花白的頭髮和清矍憔悴的面容。這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起了街上有那麼多的人認識他,尊敬地注視著他——這都是因為他的文章確切離從來沒有這樣近過,因而這回阿申巴赫看到的不只是一個輪廓,而是線條分明地看清了整個的人。有人在跟孩子談話,他回答時微笑著、笑起來美得無法形容,接著就在二樓跨步走出電梯問,身子朝後,眼睛向下瞧著地面。「美會使人怕羞,」阿申巴赫想,同時一個勁兒思忖著這究竟是什麼原因。不過他也注意到,塔齊奧的牙齒長得並不好,有些參差不齊,白裡帶青,缺乏健康的琺琅質,顯示出貧血患者牙齒上常見的那種脆而透明的特色。「他體弱多病,」阿申巴赫想,「他也許活不到老。」他不去理會為什麼他在這麼想著時,反而有一種心安理得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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