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為這醫生會對他說什麼?」柯裡亞急促地說。「可是那副嘴臉真討厭,對不對?我最討厭醫學!」
「伊留莎快死了。我覺得這已經沒有疑問了。」阿遼沙憂鬱地回答。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只可惜我們是在這樣淒慘的景況裡見面的。……」
柯裡亞很想說得再熱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點難於出口。阿遼沙看出了這一點,微笑著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應當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裡亞又喃喃地說,越說越亂。「我聽說您是神秘論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論者,但是……這並沒有引起我反感。接觸了現實以後,您就會擺脫那些的。……像您這樣的人常常是這樣。」
「您叫我神秘論者是什麼意思?我要擺脫什麼?」阿遼沙有點驚訝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藝。」
「怎麼,難道您不信上帝麼?」
「正相反,我並不反對上帝。自然上帝只是一種假設,……但是……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柯裡亞補充了這句話,有點臉紅起來。他忽然覺得,阿遼沙馬上會認為他是想要賣弄知識,裝「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賣弄我的知識。」柯裡亞不高興地想。他突然感到十分惱恨。
「說實話,我最不高興參加所有這類的辯論,」他說,「不相信上帝同樣可以愛人,您以為怎樣?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卻愛人類,不是麼?」(他心裡想:「又來了,又來了!」)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過他對人類好像也愛得不多。」阿遼沙平靜,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說,似乎是在和自己同年齡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長於自己的人談話。最使柯裡亞驚愕的是阿遼沙似乎並不太確信他自己對於伏爾泰的看法,彷彿要把這問題交給他小柯裡亞來解決似的。
「您難道讀過伏爾泰的書麼?」阿遼沙最後又問他說。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過俄文翻譯的《贛第德》……蹩腳可笑的舊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您懂麼?」
「是的,全懂的,……那就是說……可為什麼您以為我會不懂呢?自然,有許多淫穢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夠懂得,這是一部哲學小說,為了宣傳理想而寫的。……」柯裡亞簡直不知所云了。「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他說了這麼一句,突然沒頭沒腦地住了口。
「社會主義者?」阿遼沙笑了,「您怎麼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您似乎還只有十三歲哩!」柯裡亞的身子有點蜷縮起來。
「第一,我不是十三歲,是十四歲,過兩個星期就是十四歲,」他漲紅了臉說,「第二,我完全不明白,這跟年歲有什麼關係?問題在於我有什麼信念,而不在於我有多大歲數,不對麼?」
「等您年紀大些,您就自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大的影響。我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遼沙平靜而謙遜地回答,但是柯裡亞激烈地打斷了他。
「得啦吧,您就喜歡齋戒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該承認,比如說,基督的教義只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以便繼續奴役下等階級的,對不對?」
「唉,我知道您這是從哪兒讀來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遼沙叫了起來。
「您算了吧,為什麼一定是讀來的?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夠……而且您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基督。他是一位極講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現代,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您同哪一個傻子來往?」阿遼沙大聲說。
「得啦,真相是瞞不住人的。我自然為了一件事情,時常和拉基金先生談談,但是……聽說別林斯基老人也說過這句話。」
「別林斯基麼?我不記得。他無論在哪兒也沒有寫過這樣的話。」
「即使沒有寫過,聽說他還是說過的。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是管他哩!……」
「您讀過別林斯基的著作麼?」
「您瞧……沒有……我沒怎麼讀過,但是……關於塔季雅娜的一段,為什麼她不跟奧涅金1走的一段,我是讀過的。」
「為什麼不跟奧涅金走?難道這您已經……懂得了麼?」
「得啦,您好像把我當成是那個小孩斯穆羅夫了。」柯裡亞生氣地強笑著說。「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見時常和拉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談到塔季雅娜,我也並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女人是應該服從人的東西,應該聽人家的話。像拿破侖說的,Lesfemmestricottent2。」
柯裡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至少在這句話上我完全贊成這個虛假的大人物的見解。另外我還認為,比方說,離開祖國到美國去是卑鄙,比卑鄙還壞,——是愚蠢。既然在國內也可以做許多有利人類的事業,為什麼要到美國去?現在正有一大堆積極的工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麼回答?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到美國去麼?」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是我拒絕了。這事自然只能您我知道,卡拉馬佐夫,您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事我只對您說。我並不願意落進第三廳3的手裡,在鏈橋旁邊學功課——
註:1俄國一八六二年設立的政治密探機關。
2法語:女人應該搞編織。
3塔季雅娜和奧涅金都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您應該記得,
鏈橋旁的大廈!
您記得麼?妙極了!您笑什麼?您以為我是在對您瞎編麼?」(「要是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裡只有一期《鐘聲》1,此外的我全沒有讀過,那可怎麼辦呢?」柯裡亞頭腦裡儘管一閃即逝但卻心驚膽戰地想。)——
註:1一八五七至一八六七年赫爾岑和奧加廖夫在國外出版的報紙,它「極力提倡了解放農奴的主張」(列寧語)——
「哦,不,我並沒笑,也並沒有想到您在對我瞎編。問題正在於我不會那麼想,因為可歎得很,這一切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請問,普希金的著作您讀過沒有?《奧涅金》讀過沒有?……您剛才不是提過塔季雅娜麼?」
「不,我還沒有讀,但是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聽這一方面,也聽聽那一方面。您為什麼問這話?」
「沒有什麼。」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麼?」柯裡亞突然說,全身在阿遼沙面前挺得很直,好像擺好了架勢一樣。「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看不起您麼?」阿遼沙驚異地瞧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我發愁的只是像您這樣優秀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胡說八道引誘壞了。」
「關於我的天性您不必擔心,」柯裡亞用有幾分自負的口氣打斷他說,我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淺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麼:我新近讀到一個在俄國住過的德國僑民批評我們現在的青年學生的文章。他寫道:『你拿一張星圖給俄國學生看,即使他以前對這種圖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第二天他也會把它修改過以後才交還給你。』無知無識而又狂妄自負,——這就是那個德國人批評俄國學生的這段話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這話可完全說得對啊!」柯裡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對極了,一點也不錯!德國人真是行!可是這德國佬沒有看到好的一方面。您以為怎樣?自負就自負吧。這是由於年輕,只要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正因為這樣,也就幾乎從小就富於獨立的精神,在思想和信念上有大膽的精神,而不是象柯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權威的精神。……不過儘管這樣這德國人還是說得很好!德國人真行,雖然德國人是該殺的,他們的科學雖然好,但是到底必須掐死他們。……」
「為什麼要掐死他們?」阿遼沙微笑著問。
「也許我在信口開河,我承認。我有時真是要命的孩子氣。在有什麼高興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起來。不過我說,我同您兩人在這裡閒聊,那個醫生不知怎麼在那兒呆了那麼長時間。哦,也許他在那裡就便也給『孩子他媽』和那個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尼娜。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對我悄悄地說:『您為什麼早沒有來?』說時還帶著責備的口氣!我覺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很可憐的。」
「是的,是的!以後您常來,就會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類人物您多認識幾個很有益處,借此可以學到怎樣珍視別的許多事物,因為這些事物是只有在和這類人物交往中才能發現的。」阿遼沙熱心地說,「這會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沒有早來,真是覺得可惜,只好自己罵自己!」柯裡亞難過地感歎說。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了多麼喜悅的心情!他在渴望您來的時候,心裡是多麼焦急!」
「您快別這樣說了!您這樣更叫我心裡難受。但這也是我應得的報復:我不來是由於自負,一種利己主義的自負,和卑鄙的倔強任性,這是我一輩子也改不了的脾氣,雖然一輩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現在看出了,我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不,您的天性是優秀的,儘管有點被引壞了。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麼您能在這個正直的、有著病態的敏感的男孩身上發生這樣大的影響!」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竟這樣誇獎我!」柯裡亞嚷著說,「可您一定想像不到,我心裡還以為——已經有好幾次,而且現在在這裡還以為——您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麼重視您的意見啊!」
「以您這樣的年齡,難道真的這樣多疑麼?您知道,正是當您在屋裡談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裡想到您大概是十分多疑的人。」
「已經這樣想過了麼?您瞧,您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準是在我講鵝的故事的時候。我恰巧也就是在這個當兒懷疑您心裡在十分看不起我,因為我急於要裝好漢,這時我甚至突然因此恨起您來,這才說出一篇傻話。以後,剛才在這裡當我說到『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過於忙著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是我在書本上讀來的。但是我敢對您賭咒,我的急於表現自己,並不是由於虛榮,而是不知不覺,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是由於快樂吧,的確,似乎是由於快樂,……儘管一個人因為快樂就摟住不管誰的脖子,那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脾氣。這我知道。但是我現在深信,您並沒有看不起我,這一切是我自己憑空想像的。唉,卡拉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以為大家在那裡笑我,全世界在那裡笑我,在那種時候,我簡直準備摧毀世上的一切常規。」
「同時還折磨周圍的人。」阿遼沙微笑。
「還折磨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很可笑?」
「別去想這種事情,完全別去想它!」阿遼沙說,「再說什麼叫可笑?一個人有時顯得可笑,或者似乎顯得可笑,這有什麼稀奇呢?現在差不多所有有才幹的人都怕成為可笑的,因此才感到不幸。我只是驚訝您這樣年輕就感到這個,雖然我早已注意到這點,而且也不止在您一個人身上注意到。現在甚至所有的孩子都開始犯這個毛病。這幾乎成為一種瘋狂的潮流。魔鬼化身為自負,鑽到了所有這一代人的身上。一定是魔鬼。」阿遼沙又補充了一句,一點也沒有笑,像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柯裡亞所料想的那樣。「您和大家一樣,」阿遼沙最後說,「也就是說,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樣,但要緊的正是不該跟大家一樣。」
「甚至不管大家全是這樣麼?」
「是的,儘管大家全是這樣,您自己也可以成為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您就已經並不和大家一樣了:您現在並不害臊,肯自己說出壞的、甚至可笑的地方來。現在誰能這樣承認呢?一個也沒有。甚至對自我譴責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必要了。但願您別跟大家一樣;即使只有您一個人,也不要變得那樣。」
「妙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是會安慰人的。唉,我是多麼想奔到您的面前來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和您見面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麼?剛才您說,您也想過我的。」
「是的,我聽見過您的事情,也想過您的,……您現在問這句話,即使有一部分出於自負心,那也是不要緊的。」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我們的互相交心真有點像表白愛情了。」柯裡亞用一種微弱而羞怯的語調說。「這不可笑麼,不可笑麼?」
「一點也不可笑,即使可笑,也不要緊,因為這樣很好。」阿遼沙爽朗地微笑著說。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您應該承認,現在您自己跟我在一起也顯得有點害羞。……我從眼睛裡看得出來。」柯裡亞帶著有點狡獪,但卻幾乎是充滿幸福的神情笑了。
「有什麼可羞的呀?」
「那麼您為什麼臉紅呢?」
「這是您弄得叫我臉紅的!」阿遼沙笑著說,果真滿臉全紅了,「是的,有點害羞,天知道為什麼,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喃喃地說,幾乎感到很窘。
「哦,這會兒我真愛您,珍視您,正因為您也跟我在一起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也正跟我一樣!」柯裡亞滿心歡喜地嚷著說。他的兩頰緋紅,雙眼放光。
「順便說,柯裡亞,您同時也會終身是個很不幸的人。」阿遼沙不知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柯裡亞立即同意他的話。
「但是在大體上您還是會讚美生活的。」
「就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卡拉馬佐夫,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最使我喜歡的是您對我完全以平等相待。但是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高得多!不過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我在最近一個月以來老是對自己說:『我不是和他一下子成為永遠的知己朋友,就是立即分手,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為止!』」
「您這樣說,自然已經愛我了!」阿遼沙快樂地笑著說。
「愛的,愛極了,愛您,也想您!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噢,醫生出來了。天啊,他會說些什麼呀!您瞧他臉上那副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