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爾覺得,在舉行婚禮之前,他想和苔絲一起到奶牛場以外的某個地方玩一天,他作她的情夫,讓她陪著他,做他的情婦,享受最後一次短途旅行;這會是浪漫的一天,這種情形是不會重現的;而另一個更偉大的日子正在他們的面前閃耀著光彩。因此,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個星期裡,他建議到最近的鎮上去買一些東西,於是他們就一起動身了。
克萊爾在奶牛場的生活一直是一種隱士的生活,同他自己階級的人毫無往來。好幾個月來,他從來沒有到附近的鎮上去過,他不需要馬車,也從來沒有準備馬車,如果要坐車出去,他就向奶牛場老闆租一輛小馬車,如果要騎馬出去,就租一匹矮腳馬。他們那天出去就是租的一輛雙輪小馬車。
在他們一生中,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去買共同的東西。那天是聖誕節前夜,小鎮用冬青和槲寄生裝飾起來,因為過節,鎮上湧滿了從四面八方來的鄉下人。苔絲挽著克萊爾的胳膊走在他們中間,臉上光彩照人,滿面春色,引來許多艷羨的目光。
傍晚時分,他們回到了先前住宿的客店,在安琪爾去照料把他們載到門口的馬匹和馬車的時候,苔絲就站在門口等著。大客廳裡到處都是進進出出的客人。進出的客人打開門或關上門的時候,客廳裡的燈光就照射到苔絲的臉上。後來客廳裡又走出來兩個人,從苔絲身邊經過。其中有一個人見了她,覺得有些奇怪,就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苔絲心想這是從特蘭裡奇來的一個人,可是特蘭裡奇離這兒很遠,因此在這兒很少見到從那兒來的人。
「一個漂亮姑娘。」其中一個說。
「不錯,真夠漂亮的了。不過,除非是我真的認錯了人……」
接著他又把沒有說完的半句話說成了相反的意思。
克萊爾剛好從馬廄裡回來,在門口碰見了說話的那個人,也聽見了他說的話,看見了苔絲退縮和害怕。看見苔絲受到侮辱,他怒火中燒,想也沒有想就握起拳頭用勁朝那個人的下巴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得他歪歪倒倒,又退回到走道裡去了。
那個男人回過神來,似乎想衝上來動手,克萊爾走到門外,擺出招架的姿勢。可是他的對手開始改變了想法。他從苔絲身邊走過的時候又把她重新看了看,對克萊爾說——
「對不起,先生;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把她當成了離這兒有四十里地的另外一個女人。」
後來克萊爾也覺得自己太魯莽了,而且也後悔自己不該把苔絲一個人留在過道裡,於是他就按照自己通常處理這種事情的辦法,給了那個人五個先令,算作是他打他一拳的賠償;然後他們和和氣氣地說了聲晚安,就分頭走了。克萊爾從趕車的馬伕手中接過韁繩,和苔絲一起上車動了身,那兩個人走的是相反的路。
「你當真是認錯人了嗎?」第二個人問。
「一點兒也沒有認錯。不過我不想傷害那位紳士的感情罷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一對年輕的戀人也正趕著車往前走。
「我們能不能把婚禮往後推遲一下?」她用乾澀呆滯的聲音問。「我是說如果我們願意推遲的話。」
「不,我的愛人。你要冷靜下來。你是說我打了那個人,他有可能到法庭去告我是不是?」他幽默地問。
「不——我只是說——如果我們願意推遲的話,就緩一緩。」
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並不十分清楚,他就勸她,要她從心裡把這樣的念頭打消,她也就順從地同意了。不過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鬱鬱寡歡,心情非常沉悶。她後來心想:「我們應該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兒要有好幾百英里,這樣的話這種事就再也不會發生了,過去的事就一點兒影子也傳不到那兒去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樓梯口甜甜蜜蜜地分開了,克萊爾上樓進了他的閣樓。苔絲坐在那兒,收拾一些生活中的必需用品,因為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她怕來不及收拾這些小東西。她坐在那兒收拾的時候,聽見頭頂上克萊爾的房間裡傳來一陣響聲,像是一種打架的聲音。屋子裡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她擔心克萊爾生了病,就跑上樓去敲他的門,問他出了什麼事情。
「啊,沒有什麼事,親愛的,」他在房間裡說。「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不過原因說來十分可笑:我睡著了,夢見你受到白天那個傢伙的欺侮,就又和他打了起來,你聽見的聲音就是我用拳頭打在旅行皮包上的聲音,那個皮包是我今天拿出來準備裝東西用的。我睡著了偶爾有這種毛病。睡覺去吧,不要再想著這件事了。」
在她猶豫不定的天平上,這是最後一顆砝碼。當面把自己的過去坦誠相告,她做不到,不過還有另外的辦法。她坐下來,拿出來一疊信紙,把自己三四年前的事情簡單明瞭地敘述出來,寫了滿滿四頁,裝進一個信封裡,寫上寄克萊爾。後來她又怕自己變得軟弱了,就光著腳跑上樓,把寫的信從門底下塞了進去。
她睡眠的夜晚被打斷了,這也許應該是這樣的,她傾聽著頭上傳來的第一聲微弱的腳步聲。腳步聲出現了,還是同往常一樣;他下了樓,還是同往常一樣。她也下了樓。他在樓梯下面等著她,吻她。他的吻肯定還是像過去一樣熱烈!
她在心裡頭想,他有點兒心神不安,也有點兒疲倦。不過對於她坦誠相告的事情,他一個字也沒有提起,即使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提起。他是不是收到了信?除非是他開始了這個話題,否則她自己只能閉口不提。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很明顯,他無論是怎樣想的,他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不過,他還是像從前一樣坦率,一樣地愛她。是不是她的懷疑太孩子氣了?是不是他已經原諒了她?是不是他愛她愛的就是她本來這個人?他的微笑是不是在笑她讓傻里傻氣的惡夢鬧得心神不安?他真的收到了她寫給他的信嗎?她在他的房間裡瞧了一眼,但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可能他已經原諒她了。不過即使他沒有收到她寫的信,她也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相信他肯定會原諒她的。
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他還是同從前一樣,於是除夕那一天來到了,那天是他們結婚的日子。
這一對情人不用在擠牛奶的時間裡起早床了,在他們住在奶牛場的最後一個禮拜裡,他們的身份有點兒像客人的身份了,苔絲也受到優待,自己擁有了一個房問。吃早飯時他們一下樓,就驚奇地看見那間大餐廳因為他們的婚事已經發生了變化。在早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奶牛場老闆就吩咐人把那個大張著口的壁扇的爐角粉刷白了,磚面也刷洗得變紅了,在壁爐上方的圓拱上,從前掛的是帶黑條紋圖案的又舊又髒的藍棉布簾子,現在換上了光彩奪目的黃色花緞。在冬季陰沉的早晨,房間裡最引人注目的壁爐現在煥然一新,給整個房間平添了一種喜慶的色彩。
「我決定為你們的結婚慶祝一下,」奶牛場老闆說。「要是按照我們過去的做法,我們應該組織一個樂隊,用大提琴、小提琴等全套樂器演奏起來,可是你們不願意這樣,所以這是我能夠想到的不加張揚的慶祝了。」
苔絲家裡人住的地方離這兒很遠,所以出席她的婚禮不很方便,甚至也沒有邀請她家裡任何人;而且事實上馬洛特村沒有來任何人。至於安琪爾家裡人,他已經寫信通知了他們結婚的時間,也表示很高興在結婚那一天至少能看見家裡來一個人,如果他們願意來的話。他的兩個哥哥根本就沒有回信,似乎對他很生氣;而他的父母親給他回了一封令人悲傷的信,埋怨他不該這樣匆匆忙忙地結婚,不過壞事往好處想,說他們雖然從來沒有想到會娶一個擠牛奶的姑娘做他們小兒子的媳婦,但是他們的兒子既然已經長大成人,相信他會做出最好的判斷。
克萊爾家裡人的冷淡並沒有使他太悲傷,因為他手裡握有一張大牌,不久就可以給家裡的人一個驚喜。剛剛從奶牛場離開,就把苔絲是一位小姐、是德貝維爾家族的後裔抖露出去,他覺得是輕率的、危險的;因此他先要把她的身世隱瞞起來,帶著她旅行幾個月,和他一起讀一些書,然後他才帶她去見他的父母,表明她的家世,這時候他才得意地介紹苔絲,說她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千金小姐。如果說這算不上什麼,但至少也要算一個情人的美麗夢幻。苔絲的身世對世界上任何人來說,也許不會比對他自己更有價值。
苔絲看見安琪爾對她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她寫信表白了自己。的過去而有什麼改變,於是就開始懷疑他是否收到了她的信。在安琪爾還沒有吃完早飯之前,她就急忙離開飯桌上樓。她突然想起來再去把那個古怪的房間搜查一遍,長期以來,這個房間一直是克萊爾的獸穴,或者不如說是鳥巢;她爬上樓梯,站在門開著的房間門口,觀察著、思考著。她彎下身子從門檻下看去,兩三天前,她就是懷著緊張的心情從那兒把信塞進去的。房間裡的地毯一直鋪到了門檻的跟前,在地毯下面,她看見了一個信封的白邊,信封裡裝著她寫給克萊爾的信,由於她在匆忙中把信塞進了地毯和地板之間,很顯然克萊爾從來就沒有看到這封信。
她把信抽出來,覺得人都快暈倒了。她拿的就是那封信,封得好好的,和當時離開她手裡的時候完全一樣。她面前的一座大山還是沒有被移開。全屋子的人都在忙著為他們做準備,現在她是不能讓他讀這封信了;所以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房間裡把那封信銷毀了。
克萊爾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色是那樣蒼白,這使得他十分擔心。她把信誤放進地毯下面這件事,使她把這看成天意,不讓她自白;但是她的理智又使她明白不是那樣一回事;她仍然還有時間啊。但是一切都處在一種混亂當中;人們進進出出;所有的人都得換衣服,奶牛場老闆和克裡克太太已經被請來做他們的證婚人;因此思考和認真談話都是不可能的。苔絲唯一能單獨和克萊爾在一起的機會只是他們在樓梯口相遇的時候。
「我非常想和你談一談——我要向你坦白我的過錯、我的缺點!」她裝出輕鬆的樣子說。
「不用,不用——我們不能談什麼過錯——至少在今天,你得讓別人認為你十全十美,我的寶貝!」他大聲說、「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希望那時候再討論我們的過錯。同時我也要把我的過錯說一說。」
「可是我想,最好還是現在讓我談一談,你就不會說——」
「好啦,我的傻小姐,你可以另外找時間告訴我——比如說,我們把新房安頓好以後。那時候,我也要把我的過錯告訴你。不過我們不要讓這些事破壞了今天這個好日子;在以後無聊的日子裡,它們才是絕妙的話題呢。」
「那麼你是不希望我現在告訴你了,最親愛的?」
「我不希望你現在告訴我,苔絲,真的。」
他們急急忙忙地換衣服,忙著動身,剩下的時間就只談了這樣幾句話。她想了想,感到他說的話是為了讓她放心。她對克萊爾一片忠心的強大浪潮,在後來關鍵的幾個小時裡推動著她前進,從而使她再也無法思考了。她只有一個願望,這是她抗拒了這樣長時間的一個願望,那就是做他的人,稱他為自己的主人,自己的丈夫——如有必要,就為他而死——這個願望現在終於使她從疲憊不堪的思索之旅中擺脫出來了。在梳妝打扮的時候,她似乎漫步在五光十色的想像的精神雲霞中,在雲霞的照射下,一切不祥的可能性都慢慢消失了。
到教堂去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又是在冬天,所以他們決定駕車去。他們在路邊的酒店裡定了一輛轎式馬車,這輛馬車是從坐驛車旅行的時代保存到現在的。它的輪輻很結實,輪瓦很厚,帶拱頂的大車廂,皮帶和彈簧粗大,車轅就像攻打城市的大木頭。趕車的是一個六十歲的老「小子」,因為年輕時長年遭受風吹雨打,加上好喝烈性酒,所以受到風濕性痛風的折磨——自從不需要他再做專門的趕車伕以來,他無事可做,站在酒店的門口,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彷彿是在期待舊日時光的重新到來。許多年來,他一直是卡斯特橋市王家酒店長期僱傭的車伕,他右腿的外面長期受到豪華馬車車轅的摩擦,從而產生出一個長年不愈的傷口。
新郎和新娘,還有克裡克先生和克裡克太太,一起上了這輛笨重的吱吱作響的馬車,坐在這位老朽的趕車伕的後面。安琪爾希望他的哥哥至少有一個人出席他的婚禮,做他的儐相,但是他們在他委婉地暗示之後仍然保持沉默,這表示他們是不肯來了。他們不贊成這門婚事,因此也就不能指望他們會支持他。也許他們不能來更好些。他們都是教會中的年輕人,但是,且不論他們對這門婚事的看法如何,就是他們那一副酸臭樣子,同奶牛場的人稱兄道弟也會叫人不舒服。
隨著時間的發展,苔絲在這種情勢的推動下對這些一無所知,也一無所見,甚至連他們走的那條通向教堂的路也不知道。她知道安琪爾就坐在她的身邊;其它的一切都是一團發光的霧靄。她成了一種天上才有的人物,生活在詩歌中——是那些古典天神中的一個,安琪爾和她一塊兒散步的時候,常常給她講那些天神。
他們的婚姻是採用的許可證辦法,因此教堂裡只有十二三個人;不過即使有一千個人出席,對她也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他們離她現在的世界,就像從地上到天上一樣遠。她懷著喜悅的心情鄭重宣誓要忠實於他,與之相比普通男女的感情就似乎變成了輕浮。在儀式停頓的中間,他們跪在一起,苔絲在不知不覺中歪向安琪爾一邊,肩膀碰到了他的胳膊;頭腦裡思念一閃,她又感到害怕起來,於是就動了動肩膀,好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那兒,也好鞏固一下她的信心,他的忠誠就是抵抗一切的證明。
克萊爾知道她愛他——她身上的每一處曲線都表明了這一點——但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對他的忠實、專一和溫順的程度;還不知道她為他忍受了多久的痛苦,對他有多誠實,對她抱有多大的信任。
他們從教堂出來的時候,撞鐘人正在把鍾推動起來,於是一陣三組音調的質樸鐘聲響起來——對於這樣一個小教區來說,建造教堂的人認為這種有限的鐘聲已經足夠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經過鐘樓,向大門走去,一陣陣聲音從鐘樓的氣窗裡傳出來,在他們的四周嗡嗡響著,他們能感覺到空氣的震動。這種情景同她正在經歷的極其強烈的精神氣氛是一致的。
她在這種心境裡感到榮耀,好像聖約翰看見太陽中的天使一樣,這是因為她受到外來光輝的照耀,等到教堂的鐘聲慢慢地消失了,婚禮引起的激動感情才平靜下來。這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出細節來,克裡克先生和克裡克太太吩咐把那輛小馬車趕來自己乘坐,而把那輛大馬車留給這一對新人,此時她才第一次看見這輛馬車的結構和特點。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把那輛馬車打量了好久。
「你好像心情有些不大好,苔絲,」克萊爾說。
「是的,」她回答說,一邊用她的手去摸額頭。「有許多東西我一見到就心驚膽戰。一切都是這樣地嚴肅,安琪爾。在那些東西裡,我似乎從前見過這輛大馬車,也非常熟悉這輛大馬車。真是奇怪,一定是我在睡夢中見過它。」
「啊——你一定聽到過德貝維爾家馬車的傳說——你們家族正興旺的時候,出了一件迷信的事情,在這個郡人人都知道;這輛笨重的馬車使你想起了這個傳說。」
「就我所知,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苔絲說。「是什麼傳說?可以告訴我嗎?」
「啊——現在最好還是不要仔細地告訴你。在十六世紀或者十七世紀,有一戶姓德貝維爾的在自家的馬車裡犯了一樁可怕的罪行;自此以後,你們家族的人就總是看見或聽見那輛舊馬車了——不過等以後我再講給你聽——這故事很有些陰森。很明顯,你看見了這輛笨重的馬車,心裡頭就又想起了你聽說過的模模糊糊的故事。」
「我不記得我以前聽說過這個故事,」她嘟噥著說。「安琪爾,你是說我們家族的人在快死的時候看見馬車出現呢,還是在他們犯罪的時候看見馬車出現呢?」
「別說啦,苔絲!」
他吻了她一下,不讓她說下去。
他們到家的時候,她心裡懊悔不已,人也變得沒精打采。她的確變成了安琪爾·克萊爾夫人了,但是她有任何道德上的權利獲得這種名義嗎?更確切地說,她難道不是亞里山大·德貝維爾夫人嗎?由於她保持沉默,在正直的人看來就應該受到責備,難道強烈的愛情就能夠免去對她的責備嗎?她不知道別的婦女在這種情形下是怎樣做的;也沒有人幫她拿主意。
不過,有一會兒她看見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這是她住在這兒的最後一天,以後也不會再來了——於是她跪在地上,為自己祈禱。她想向上帝祈禱,不過她真正懇求的是她的丈夫。她對這個男人如此崇拜,這使她一直害怕這不是什麼好的兆頭。她知道勞倫斯神父所說的一句話:「這些瘋狂的歡樂都會有瘋狂的結果。」1她對他的崇拜太不要命了,不是人的條件能夠接受的——太厲害了、太瘋狂了、太要人的命了。
1見莎士比亞的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六場。
「啊,我的愛人,我的愛人,為什麼我要這樣地愛你!」她獨自在房間裡低聲說;「因為你愛的她並不是真正的我自己,而只是另外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是一個我有可能是而現在不是的另外一個人。」
已經到了下午,這也是他們動身的時候。他們早就決定了他們的計劃,在井橋磨坊的附近有一座古老的農舍,他們在那兒租了住處,打算在那兒住幾天,同時克萊爾也想在那兒對麵粉的生產過程進行一番研究。到了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他們已經收拾好,只準備動身了。奶牛場的工人都站在紅磚門房那兒為他們送行,奶牛場老闆和老闆娘一直把他們送到門口。苔絲看見和她同房的三個夥伴靠牆站成一排,心情憂鬱地把頭低著。先前她很有一些懷疑,她們會不會在他們動身的時候出來為他們送行,但是她們都來了,盡力克制著、忍受著,一直堅持到最後。她知道嬌小的萊蒂為什麼看上去那樣柔弱,伊茨為什麼那樣傷心痛苦,瑪麗安又為什麼那樣麻木。她在那兒一心想著她們的痛苦,倒暫時把縈繞在自己心頭的一塊心病忘了。
她一時受到感情的驅使,就低聲對她的丈夫說——
「真是幾個可憐的女孩子,你能不能把她們每個人都吻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行嗎?」
克萊爾對這種告別的方式一點也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這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告別的形式罷了——他從她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就一個接一個地把她們都吻了一下,在吻她們的時候,嘴裡一邊說著「再見」。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女性的敏感又使苔絲回過頭去,想看一看那個同情的吻產生了什麼樣的效果;她的目光裡沒有得意的神情,而她的目光裡本應該有這種神氣的。即使她的目光裡有得意的神氣,當她看到那些姑娘們如何感動的時候,她也會清除掉這種神氣的。很明顯,他的吻是傷害了她們了,因為這一吻又喚醒了她們一直在努力抑制的感情。
而所有的這一切,克萊爾是不知道的。在從邊門中走出去的時候,他握住奶牛場老闆和老闆娘的手,對他們的照顧表示他最後的感謝;此後在他們動身上路之前就是一片沉寂了。這種沉寂被公雞的一聲啼鳴打破了。一隻長著紅冠子的白公雞早已經落在了屋前的柵欄頂上,離他們只有幾碼遠,公雞的長鳴震盪著他們的耳膜,然後就像山谷裡的回聲一樣地消失了。
「啊?」克裡克太太說。「一隻下午打鳴的雞!」
場院的門邊站著兩個人,為他們把門打開。
「真遺憾,」有一個人低聲對另一個人說,沒有想到他們說的話傳到了站在邊門旁的一對新人的耳中。
公雞又叫了一聲,是直接對著克萊爾叫的。
「哦,」奶牛場老闆說。
「我不想聽這只公雞叫!」苔絲對她的丈夫說。「叫那個人把它趕開。再見,再見啦!」
公雞又叫了一聲。
「噓!滾開吧,不然我就扭斷你的脖子!」奶牛場老闆有些惱怒地說,一邊轉過身去把公雞趕走了。他在進門時對妻子說:「唉,想想今天那公雞叫吧!這一年來我還從來沒有聽見公雞在下午叫呢。」
「那不過是說天氣要變了,」妻子說:「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