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沿著谷中的平坦大道趕車走了幾英里的路,就到了井橋村,然後轉彎向左走,穿過伊麗莎白橋,正是這座橋,井橋村才帶了一個橋字。緊靠橋的後面,就是他們租了住處的那座屋子,凡是從佛盧姆谷來的人,都非常熟悉這座屋子的外部特點;它曾經是一座富麗堂皇的莊園的一部分,是德貝維爾家族的產業和府邸,但是自從有一部分坍塌以後,它就變成了一座農屋。
「歡迎你回到你祖先的府邸!」克萊爾扶苔絲下車時說。不過他又立即後悔起來,因為這句話太接近諷刺了。
他們進屋後發現,房主利用他們租住他的屋子的幾天時間到朋友家過除夕節去了,只給他們留下一個從附近農舍請來的婦女,照顧他們不多的需要。雖然他們只租了兩個房間,但是他們卻可以完全佔用整個屋子,意識到這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領略獨處一室的經驗這使他們大為高興。
但是他也發現,他的新娘子見了這座又霉又舊的老宅有些情緒低落。馬車離去了,他們在那個做雜活女人的指引下上樓洗手。苔絲在樓梯口停住了,嚇了一跳。
「怎麼啦?」他問。
「都是這些可怕的女人!」她笑著回答說。「她們把我嚇了一大跳。」
他抬頭看去,看見有兩幅真人一樣大小的畫像,鑲嵌在屋子的牆板上。凡是到過這座莊園的人都知道,這兩幅畫著兩個中年女人的畫像,大概是兩百年前的遺物了,畫中人物的面貌只要看過一眼,就永遠不會忘記。一個是又長又尖的臉,細瞇眼,皮笑肉不笑的,一副奸詐無情的凶狠樣子;另一個是鷹嘴鼻,大牙齒,瞪著眼睛,一副凶神惡煞的驕橫樣子,看見這兩幅畫像的人,晚上都要做惡夢的。
「你知道這是誰的畫像嗎?」克萊爾問那位女僕。
「老一輩的人曾經告訴過我,她們是德貝維爾家的兩位夫人,德貝維爾是這座住宅的主人,」她說。「由於這兩幅畫像是鑲嵌在牆裡的,所以無法移走。」
這件事叫人感到不快,除了苔絲對她們印象不好而外,再就是苔絲的美麗面容毫無疑問可以在她們被誇大了的形體上看出來。但是他嘴裡什麼也沒有說,心裡頭一直後悔不該到這兒來,選中了這座屋子來度過他們新婚的日子。他進了隔壁的那個房問。這個房間是在相當急迫的情況下給他們準備的,他們只好在同一個盆子裡洗手。克萊爾在水裡摸摸她的手。
「哪些是我的手指,哪些是你的手指呀?」他抬起頭來說。「它們完全混在一起啦。」
「它們都是你的手指,」她嬌滴滴地說,努力裝出比以前更加快活的神情。在這種時候,儘管她心思重重,但是並沒有惹他不高興;所有敏感的女人都會表現出來的,但是苔絲知道,她的心思太重了,所以她努力加以克制。
一年的最後一個下午是短暫的,太陽也快落下去了,光線透過一個小孔照射進來,形成了一根金棒,映在苔絲的裙子上,變成了一個斑點,就像是落在上面的一滴油彩。他們走進那間古老的客廳去喫茶點,單獨在一起分享他們的第一次晚餐。他們都非常孩子氣,或者說他非常孩子氣,覺得和她共用一個黃油麵包盤子,用自己的嘴唇擦掉苔絲嘴唇上的麵包屑,真是其樂無窮。但是他心裡有些納悶,不知道為什麼她對他的嬉鬧缺乏熱情。
他不聲不響地把她打量了老半天:「她真是一個惹人心疼的苔絲呀。」他心裡想著,彷彿在揣摸一段難讀文章的真正結構。「這個小女人的一生就要和我同甘共苦了,她的未來就要看我對她忠心不忠心了,這一點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了,我是不是真的認真考慮清楚了呢?我沒有想過。除非我自己是個女人,我想我很難領會到。我得到什麼樣的世俗地位,她也就是什麼樣的地位。我將來變成什麼樣子,她一定也要變成什麼樣子。我不能得到的,她也得不到。會不會有一天我會忽視她,傷害她,甚至忘記為她著想呢?上帝啊,不要讓我犯這樣的罪吧!」
他們面對面地坐在茶几前,等著他們的行李,奶牛場老闆答應過他們,在天黑以前給他們把行李送來。但是已經到了晚上了,行李還沒有送到,而他們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什麼也沒有帶。太陽落了下去,冬日的平靜樣子也發生了變化。門外開始出現了沙沙聲,像是絲綢摩擦發出的聲音;秋天剛剛過去,枯葉靜靜地堆在地上,現在也騷動起來,復活了,不由自主地旋轉著扑打在百葉窗上。不久天就開始下雨了。
「那只公雞早就知道天氣要變了,」克萊爾說。
伺候他們的女僕已經回家睡覺了,但是她已經為他們把蠟燭放在桌子上,現在他們就把蠟燭點燃了。每一根蠟燭的光焰都歪向壁爐一邊。
「這些老房子真是到處透風,」安琪爾接著說,一邊看著蠟燭的火焰,看著從蠟燭上流下來的燭淚。「真奇怪,我們的行李送到哪兒去了。我們甚至連一把刷子和一把梳子也沒有呀。」
「我也不知道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說。
「苔絲,今天晚上你有點兒不高興——一點兒也不像你平常的樣子。樓上牆板上的兩個老太婆的畫像把你嚇壞了吧?真是對不起你,我把你帶到這麼個地方。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愛我?」
他知道她是真的愛他的,所以他說的話並沒有嚴肅的意思;但是她現在正是滿腹的情緒,聽了他的話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直往後退。雖然她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但還是有一兩滴眼淚流了出來。
「我說這句話是無心的!」他後悔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你的行李擔心。我真不明白老約納森為什麼還不把行李送來。唉,已經七點鐘了是不是?啊,他來了!」
門上傳來一聲敲門的聲音,因為沒有其他的人去開門,克萊爾就自己出去開門。他回房間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裹。
「竟然還不是老約納森,」他說。
「真叫人心煩!」苔絲說。
這個包裹是由專人送來的,送包裹的人是從愛敏寺來的,到泰波塞斯的時候,新婚夫婦剛好動身,所以送包裹的人就跟著到這兒來了,因為有過吩咐,包裹一定要送到他們的手上。克萊爾把包裹拿到燭光下。包裹不到一英尺長,外面縫著一層帆布,縫口上封有紅色的火漆,蓋有他父親的印鑒,上面有他父親寫的親筆字:「寄安琪爾·克萊爾夫人收。」
「苔絲,這是送給你的一點兒小禮物,」他說,一邊把包裹遞給她。「他們想得多周到啊!」
苔絲接過包裹的時候,臉色有一點兒慌亂。
「我想還是由你打開的好,最親愛的,」她把包裹翻過來說。「我不敢打開那些火漆印,它們看上去太嚴肅了。請你為我打開它吧!」
他打開包裹。包裹裡面是一個用摩洛哥皮做的皮匣子,上面放有一封信和一把打開箱子的鑰匙。
信是寫給克萊爾的,內容如下:
我親愛的兒子,——你可能已經忘了,你的教母皮特尼夫人臨終的時候,那時你還是一個孩子,她是一個虛榮心很強的女人,死時把她的一部分珠寶交給我,委託我在你結婚的時候交給你的妻子,無論你娶的妻子是誰,以表示她對你的情愛。我已經完成了她的囑托,自她去世以來,這副珠寶一直保管在銀行裡。雖然我覺得在這種情形裡把珠寶送給你妻子有點兒不太合適,但是你要明白,我一定要把這些東西送給那個女人,讓她終身使用,因此我就立即派人送了來。嚴格說來,根據你教母的遺囑的條款,我相信這些珠寶已經變成了傳家寶物。有關這件事的準確條文,也一併抄錄附寄。
「我現在想起來了,」克萊爾說,「可是我全忘了。」
匣子被打開了,他們發現裡面裝著一條項鏈,還有墜子,手鐲,耳環;也還有一些其它的裝飾品。
苔絲起初不敢動它們,但是當克萊爾把全副的首飾擺開的時候,一時間她的眼睛放射出光來,就像那些鑽石閃光一樣。
「它們是我的嗎?」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問。
「是的,肯定是的!」他說。
他向壁爐裡的爐火看去。他還記得,當他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的時候,他的教母,一個紳士的妻子——他一生中接觸過的唯一一個富有的人,相信他將來一定能夠取得成功;她預言他的事業會超群出眾。把這些華麗的裝飾留給他的妻子,留給她的子孫的妻子,這與他想像中的事業根本就沒有矛盾的地方。現在它們在那兒放射出諷刺的光芒。「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問自己。自始至終,這只不過是一個虛榮的問題;如果承認他的教母有虛榮心的話,那麼他的妻子也應該有虛榮心啊。他妻子是德貝維爾家族的後人:誰還能比她更值得戴這些首飾呢?
他突然熱情地說——
「苔絲,把它們戴上——把它們戴上!」他從爐火邊轉過身來,幫著她戴首飾。
但是彷彿有魔法幫助她似的,她已經把首飾戴上了——項鏈、耳環,所有的首飾她都戴上了。
「不過這件袍子不太合身,苔絲,」克萊爾說。「應該是低領口的袍子,才好配這一副閃閃發亮的首飾。」
「是嗎?」苔絲問。
「是的,」他說。
他建議她把胸衣的上邊折進去,這樣就大致上接近晚禮服的式樣了;她照著他的話做了,項鏈上那個墜子就獨自垂下來,顯露在她脖子的前面了,這正是設計要求戴的樣子,他向後退了幾步,打量著她。
「我的天呀,」克萊爾說,「你有多漂亮啊!」
正如所有的人知道的那樣,人是樹樁,還要衣妝;一個農村女孩子穿著簡單的服飾,隨隨便便看上去就讓人喜愛,要是像一個時髦女人加以打扮,加上藝術的修飾,就會光彩照人美不勝收了。而半夜舞會裡的那些美女們,要是穿上鄉村種地婦女的衣服,在沉悶的天氣裡站在單調的胡蘿蔔地裡,她們就會常常顯得可憐寒酸了。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想到苔絲面貌和四肢的藝術美點。
「只要你在舞會上一露面呀!」他說。「但是不,不,最親愛的;我覺得我更喜歡你戴著遮陽軟帽,穿著粗布衣服……對,和你現在比起來,雖然現在更能襯托你的高貴,但我更喜歡你那樣的穿戴。」
苔絲感覺到自己的驚人美麗,不禁興奮得滿臉通紅,但是卻沒有感覺到快樂。
「我要把它們取下來,」她說,「免得約納森看見了我。它們不適合我戴,是不是?我想,應該把它們賣了,是不是?」
「你再戴一兩分鐘吧。把它們賣了,永遠也不要賣。那是違背遺囑條款的。」
她想了想,就照他的話做了。她還要告訴他一些事情,戴著它們也許有助於她和他談話。她戴著首飾坐下來;又開始一起猜想約納森有可能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哪兒去了。他們早已為他倒好了一杯淡啤酒,好讓他來了喝,由於時間長了,啤酒的泡沫已經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開始吃晚飯,晚飯已經擺好在桌子上了。晚飯還沒有吃完,壁爐裡的火苗突然跳動了一下,上升的黑煙從壁爐裡冒出來,瀰漫在房間裡,好像有人用手把壁爐的煙囪捂了一會兒。這是因為有人把外面的門打開引起的。現在聽見走道裡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安琪爾走了出去。
「我敲了門,但是根本就沒有人聽得見,」約納森·凱爾抱歉地說,這回到底是他來了;「外面正在下雨,所以我就把門打開了。我把你們的東西送來了,先生。」
「你把東西送來了,我非常高興。可是你來得太晚了。」
「啊,是的,先生。」
在約納森說話的音調裡,有一些不高興的感覺,而這在白天是沒有的,在他的額頭上,除了歲月的皺紋而外,又增添了一些愁煩的皺紋。他接著說——
「自從今天下午你和你的夫人離開後——我現在可以叫她夫人了吧——奶牛場發生了一件非常令人痛苦的事,把我們給嚇壞了。也許你們沒有忘記今天下午公雞叫的事吧?」
「天呀;——發生了什麼事呀——」
「唉,有人說雞叫要出這件事,又有人說雞叫要出那件事;結果出事的竟是可憐的小萊蒂·普裡德爾,她要跳水自殺來著。」
「天吶!真的嗎!為什麼,她還和別人一起給我們送行——」
「不錯。唉,先生,當你和你的夫人——按照法律該這樣稱呼她了——我是說,當你們趕著車走了,萊蒂和瑪麗安就戴上帽子走了出去;由於是新年的除夕,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的了,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們。她們先是到了劉·艾維拉德酒館,喝了一氣的酒,然後她們就走到那個三岔路口,似乎是在那兒分的手,萊蒂就從水草地裡穿過去,彷彿是要回家,瑪麗安是到下一個村莊去,那兒還有一家酒店。從那時候起,誰也沒有看見和聽說過萊蒂了,有個水手在回家的路上,發現大水塘旁邊有什麼東西;那是堆在一起的萊蒂的帽子和披肩。他在水裡找到了萊蒂。他和另外一個人一起把她送回家,以為她已經死了;但是她又慢慢地醒過來了。」
安琪爾突然想起來,苔絲一定在偷聽這個可怕的故事,就走過去想把走道和前廳之間的門關上,前廳通向裡面的客廳,苔絲就在裡面的客廳裡;可是他的妻子裹著一條圍巾,已經到前廳來了,她聽著約納森說話,目光瞧著行李和行李上閃閃發光的露珠,在那兒出神發愣。
「這還不算,還有瑪麗安吶;是在柳樹林子邊上找到她的,她醉得像死人一樣——這個姑娘除了喝過一先令的淡啤酒外,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沾過其它的東西;當然,這姑娘的食量很大,這從她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今天那些女孩子,彷彿都是喪魂落魄的!」
「伊茨呢?」苔絲問。
「伊茨還是像往常一樣呆在家裡;但是她說她猜得出來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她的情緒似乎非常低落,可憐的姑娘。所以你知道,先生,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正在收抬你的不多的幾個包裹,還有你的夫人的睡衣和梳妝的東西,把它們裝上大車,所以,我就來晚了。」
「沒關係。好啦。約納森,請你幫著把箱子搬到樓上去吧,喝一杯淡啤酒,盡快趕回去吧,怕萬一有需要用你的地方,是不是?」
苔絲已經回到裡面那間客廳裡去了,坐在壁爐的旁邊,正在那兒沉思默想。她聽見約納森上下樓梯的沉重腳步聲,直到他把行李搬完了,聽見他對她的丈夫倒給他的淡啤酒表示感謝,還感謝她丈夫給他小費。後來她聽見約納森的腳步聲從門口消失了,大車的響聲也去遠了。
安琪爾用又大又重的橡木門栓把門拴好,然後走到苔絲坐的壁爐跟前,從後面用雙手摀住苔絲的眼睛。他希望她快活地跳起來,去把她焦急等待的梳妝用具打開,但是她沒有站起來,他就在爐火前同她一塊兒坐下,晚餐桌上的蠟燭太細小了,發出的亮光無法同爐火爭輝。
「真是對不起,那幾個女孩子不幸的事都讓你聽見了,」他說。「你不要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萊蒂本來就有些瘋瘋癲癲的,你是知道的。」
「她是不應該這樣痛苦的,」苔絲說。「而應該痛苦的那個人,卻在掩飾,假裝沒有什麼。」
這個事件使她的天平發生了偏轉。他們都是天真純潔的姑娘,單相思戀愛的不幸降臨在她們的身上;她們本應該受到命運的優待的。她本應該受到懲罰的,可是她卻是被選中的人。她要是佔有這一切而不付出什麼,這就是她的罪惡。她應該把最後一文錢的帳還清,就在這裡和這時候把一切都說出來。她看著火光,克萊爾握著她的手,就在這時候她作出了最後的決定。
現在壁爐的殘火已經沒有火焰了,只留下穩定的亮光,把壁爐的四周和後壁,還有發亮的爐架和不能合到一起的舊火鉗,都給染上了通紅的顏色。壁爐台板的下面,還有靠近爐火的桌子腿,也讓爐火映紅了。苔絲的臉和脖子也染上了同樣的暖色調,她帶的寶石也變成了牛眼星和天狼星,變成了閃爍著白色、紅色和藍色光芒的星座,隨著她的脈搏的跳動,它們就閃現出各種不同的顏色。
「今天早上我們說過相互談談我們的缺點,你還記得嗎?」他看見她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就突然問。「我們也許是隨便說說的,你也可以隨便說說。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想向你承認一件事,我的愛人。」
他說出這句話來,完全和她想說的一樣,這使她覺得好像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你也要承認什麼過錯嗎?」她急忙問,甚至還帶有高興和寬慰的神情。
「你沒有想到嗎?唉——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現在聽著。把你的頭放在我這兒,因為我要你寬恕我,不要因為我以前沒有告訴你,你就生我的氣,也許我以前就應該告訴你的。」
這多麼地奇怪呀!他似乎和她一模一樣。她沒有說話,克萊爾繼續說——
「我以前沒有說這件事,因為我害怕我會失去你,親愛的,你是我一生最大的獎賞——我稱你為我的獎學金。我哥哥的獎學金是從學院裡獲得的,而我是從泰波塞斯奶牛場獲得的。所以我不敢輕易冒這個險,一個月前我就想告訴你了——那個時候你答應嫁給我,不過我沒有告訴你;我想,那會把你從我身邊嚇走的。我就把這件事推遲了;後來我想我會在昨天告訴你的,要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能夠從我身邊離開。但是我還是沒有說。今天早晨我也沒有說,就是在你在樓梯口提出把我們各自做的錯事說一說的時候——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呀!現在我看見你這樣嚴肅地坐在這兒,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會寬恕我?」
「啊,會的!我保證——」
「好吧,我希望你會寬恕我。但是請你等一會兒再說。你還不知道吶。我就從開頭說起吧。雖然我想我可憐的父親擔心我是一個永遠失去了信仰的人,但是,當然,苔絲,我仍然和你一樣是一個相信道德的人。我曾經希望做人們的導師,但是當我發現我不能進入教會的時候,我感到了多麼大的失望啊。雖然我沒有資格說自己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但是我敬仰純潔的人,痛恨不純潔的人,我希望我現在還是如此。無論我們怎樣看待完全靈感論,一個人必須誠心承認聖保羅說的話:『你要做個榜樣:在言語上,在談話中,在仁慈上,在精神上,在信仰上,在純潔上。』這才是我們可憐人類的唯一保證。『正直地生活』,一位羅馬詩人說過的話,真讓人想不到和聖保羅說的完全一樣——
正直的人的生活中沒有缺點,
不需要摩爾人的長矛和弓箭。
「好啦,某個地方是用良好的願望鋪成的,你會感到一切都是那樣奇怪,你還會看見,我心裡是多麼地懊悔呀,因為我自己墮落了。」
他接著告訴苔絲,在他的生活中有段時間產生了幻滅感,因為困惑和困難在倫敦漂泊,就像一個軟木塞子在波浪中漂浮一樣,跟一個陌生女人過了四十八個小時的放蕩生活。
「幸好我立即就清醒了,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他繼續說。「所以我就跟她一刀兩斷,回家了。我再也沒有犯過這種過錯。不過我覺得對你我應該誠實坦白,要是我不把這件事告訴你,我就覺得對不住你。你能寬恕我嗎?」
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算是回答他。
「我們現在就不說這個話題了,永遠不談這個話題了!——在這種時候談這個太讓人痛苦了——讓我們談點兒輕鬆的話題吧。」
「啊,安琪爾——我簡直是高興呢——因為現在你也能夠寬恕我了呀!我還沒有向你坦白我的過錯呢。我也有一樁罪過要向你坦白——記得嗎?我曾經這樣說過。」
「啊,是說過!那麼你說吧,你這個小壞蛋。」
「雖然你在笑,其實這是一件和你的一樣嚴肅的事,或者更嚴重些。」
「不會比我的更嚴重吧,最親愛的。」
「不會——啊,不會,不會更嚴重的!」她覺得有希望,高興得跳起來說。「不會的,肯定不會更嚴重的,」她大聲說,「因為和你的正是一樣的。我現在就告訴你。」
她又坐下來。
他們的手仍然握在一起。爐橋下的灰燼由爐火垂直地照亮了,就像一片炎熱乾燥的荒野。炭火的紅光落在他的臉上、手上,也落在她的臉上和手上,透射進她前額上蓬鬆的頭髮裡,把她頭髮下的細皮嫩肉照得通紅。這種紅色,讓人想像到末日來臨的恐懼。她的巨大的身影映射在牆上和天花板上。她向前彎著腰,脖子上的每一粒鑽石就閃閃發亮,像毒蛤蟆眨眼一樣。她把額頭靠在他的頭上,開始講述她的故事,講述她怎樣認識亞歷克·德貝維爾,講後來的結果,她低聲說著,低垂著眼簾,一點也沒有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