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農場主格羅比告訴大家,那一垛麥子要在當晚打完,因為晚上的月亮好,他們可以在月光下幹活,而且管機器的技工明天也和另外的農場約好了。因此,機器的砰砰聲、圓筒的嗡嗡聲和麥草的沙沙聲,繼續不斷地響著,工人也比平常更少有停下來的時候了。
大約在三點鐘,還不到喫茶點的時候,苔絲抬起頭來,往四周看了一眼。她看見阿歷克·德貝維爾已經轉回來了,站在柵欄門旁的籬樹下面,不過她並沒有感到吃驚。他看見她抬起頭來,向她送過來一個飛吻,有禮貌地向她揮著手。這就是說,他們的爭吵已經過去了。苔絲把頭低下去,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往那個方向看。
下午的時光就這樣慢慢過去了。麥垛越來越低,麥草堆越來越高,裝滿了麥子的袋子也被大車運走了。到了下午六點鐘,麥垛的高度差不多只有從地面到人的肩頭那樣高了。由那個男工和苔絲餵進去的大量麥束,都被那個貪得無厭的機器吞食掉了,麥垛的大部分都經過這兩個年輕人的手填進了機器,儘管如此,剩下來的還沒有脫粒麥束似乎還是沒有完的時候。早上那個地方什麼也沒有,現在堆起了龐大的一堆麥稈,彷彿是那個嗡嗡叫的紅色大肚漢從肚子裡排出來的東西。在西邊的天上,有一道憤怒的閃光——那是在狂暴的三月才有的夕陽——它從雲天裡噴灑而出,傾瀉在筋疲力盡的打麥人滿是汗水的臉上,在他們的身上鍍上了一層紅銅的顏色,同時那些流光又像暗淡的火焰,照射在婦女們飄動的衣裙上。
打麥的人一個個都累得氣喘吁吁、腰酸背痛了。喂料的男工人已經疲憊不堪,苔絲看見他紅色的後頸上沾滿了灰土和麥糠。苔絲仍然站在她的位置上,累得通紅和滿是汗水的臉上落了一層麥灰,白色的帽子也被麥灰染成了黃褐色。她是唯一一個還在機器旁邊幹活的女人,機器不停地轉動,振動著她的身體,麥垛變矮了,從而把她同瑪麗安和伊茨隔開了,因此她們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互相替換一陣了。機器不停地顫抖著,她身體裡的每一塊肌肉也一起顫抖著,這使她麻木了,恍惚了,連胳膊的動作也好像感覺不到了。她幾乎連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了,伊茨·休特在下面告訴她,說她的頭髮散開了,她也沒有聽見。
他們中間最有力氣的人,也慢慢地變得面如土色,眼睛發黑了。苔絲每次抬頭看見的,都是那個越堆越高的麥稈垛,看見站在垛頂上的那個只穿襯衣的男工,突現在北方的灰色天空裡。麥垛的前面有一架長長的紅色卷揚機,好像雅各夢見的梯子1一樣,麥粒被脫掉了的麥草像流水一樣順著卷揚機源源而上,就像是一條黃色河流,流到了山上,噴灑在麥稈垛的頂上。
1雅各夢見的梯子,見《聖經·創世紀》第二十八章第十一節。
她知道阿歷克·德貝維爾還沒有走開,正在從某個地點觀察她,儘管她說不上來他躲藏的那個地點。他也有他想留下來的借口,因為麥束最後只剩下不多幾捆的時候,總要打一次小老鼠,那些與打麥子無關的人,有時候就來做這件事——他們是各種各樣喜歡打獵的人,有帶著小獵狗和奇怪煙斗的鄉紳,也有拿著棍棒和石塊的粗漢。
但是還要再干一個小時的活兒,才能到達躲著活老鼠的麥垛底層;這時候,黃昏前的夕照從阿波特·森奈爾附近的巨人山方向消失了,這個季節的灰白色月亮,也從另一面同米得爾頓寺和沙茨福特相對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在最後一兩個小時裡,瑪麗安就為苔絲感到不安,她也無法接近苔絲,問問她;其他的女人喝著淡啤酒,借此來維持她們的體力,而苔絲自幼就因為酒給家裡帶來的後果而害怕酒,因此清酒不沾。不過苔絲還在堅持幹著:要是她不能填補她的位置,她就得離開這兒;要是在一兩個月以前,她一定會泰然處之,甚至還會感到是一種解脫,但是自從德貝維爾追隨在她的身前左右以來,離開這兒就變成她的一種恐懼了。
拆麥垛的人和給機器喂料的人,已經把麥垛消耗得很低了,地上的人也可以同麥垛上的人說話了。使苔絲感到吃驚的是,農場主格羅比上了機器,走到她的身邊說,如果她想去見朋友,他同意她現在就去,他可以讓別人替換她。她知道,這個「朋友」就是德貝維爾,也知道格羅比的舉動是對她的朋友或者敵人的請求作出的讓步。但是她搖了搖頭,繼續幹著。
逮老鼠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獵鼠活動開始。隨著麥垛的降低,老鼠就向下逃跑,最後都集中到了麥垛的底下;這時它們最後避難的麥束被搬走了,老鼠就在那塊空地上四下逃竄。這時喝得半醉的瑪麗安發出了一聲尖叫,她的同伴們聽了,知道這是因為有一隻老鼠侵犯了她——這種恐怖使其他的女工想出種種辦法保護自己,有的把裙子掖起來,有的站到了高處。那隻老鼠終於被趕走了,那時狗在叫,男人在喊,女人在嚷,有的咒罵,有的跺腳,混亂得就像魔鬼的宮殿一樣,就在這一片混亂聲中,苔絲把最後一捆麥束解開了;脫粒機的圓筒慢下來,機器的叫聲停止了,苔絲也從機器的檯子上走到了地上。
她的情人原來只是在一旁看著抓老鼠,現在立即來到她的身邊。
「你究竟怎麼哪——打耳光羞屏你也不走嗎?」苔絲有氣無力地說。她已經筋疲力盡了,連大聲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要是因為你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就生氣,那我就真是太傻了,」他回答說,用的是他在特蘭裡奇用過的誘惑口氣。「你嬌嫩的手腳抖得多厲害呀!你現在衰弱得就像一隻流血的小牛犢,我想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自從我來這兒以後,你是不必做什麼事的。你怎麼能夠這樣固執呢?我已經告訴那個農場主了,要他知道他沒有權利僱用女工用機器打麥子。女人做這種工作是不合適的;條件好一點兒的農場,都沒有女人幹活用機器的,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讓我送你回家,我們邊走邊談吧。」
「啊,好吧。」她邁著精疲力竭的步伐說。「你要願意就和我一起走吧!我心裡知道,你是不知道我的情況才來求我嫁給你的。也許——也許你比我一直認為的那樣要好一些,善良一些。你的用意凡是善良的,我都感激;要是你別有用心,我就生氣。我有時候也弄不清你的用意。」
「即使我們不能使我們過去的關係合法化,我至少也能幫助你。我這次幫助你一定要顧及你的感情,不能像從前那樣。我的宗教狂熱,無論你叫它什麼,它已經成為過去了。但是我還保留了一點兒善良的本性,我也希望我保留了那點兒善良的本性。唉,苔絲,讓我用男女之間的善良和強烈的感情起誓,相信我吧!我的錢足夠你擺脫苦惱,足夠你、你的父母和弟妹生活用的,而且還綽綽有餘。只要你信任我,我就能讓他們都過得舒舒服服的。」
「你是不是最近見到了他們?」她急忙問。
「見到了。他們也不知道你在哪兒。我也是碰巧在這兒見到你的。」
苔絲站在她暫以為家的小屋門外,德貝維爾站在她的身邊,清冷的月光從園內籬樹的樹枝間斜照進來,落在苔絲疲憊不堪的臉上。
「不要提我的小弟弟和妹妹——不要讓我徹底垮了!」她說。「如果你想幫助他們——上帝知道他們是需要幫助的——你就去幫助他們,用不著告訴我。但是,不要你幫助,不要你幫助!」她大聲說。「我不會要你任何東西,無論是為了他們還是我自己!」
他沒有繼續陪著她往前走,因為她和屋子裡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在屋內一切都是公開的。苔絲一走進門,就在洗手的盆子裡洗了手,和那一家人吃了晚飯,接著就深思起來,她走到牆邊那張桌子跟著,就在她自己的小燈下面,用激動的心情寫起來——
我自己的丈夫,——讓我這樣稱呼你吧——我一定要這樣稱呼你——即使這會使你想起我這個不值得做你妻子的人而生氣,我也要這樣稱呼你。我必須向你哭訴我的不幸——我沒有別的人可以向他哭訴了啊!我現在正遭受著誘惑啊,安琪爾,我不敢說他是誰,我也實在不想寫信告訴你這件事。可是我是依靠你的,我依靠你的程度你是想像不出來的呀!為什麼在還沒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以前,你還不到我身邊來呢?啊,我知道你不會來的,因為你離得太遠了啊!要是你還不快點兒到我這兒來,或者寫信讓我去你那兒,我想我一定要死了。你按罪懲罰我,那是我應該受的懲罰——我完全明白——你給我的懲罰是我應該受的——你對我生氣也是應該的,公正的。可是啊,安琪爾,請你,請你不要只是為了公正——給我一點兒慈悲吧,即使我不該得到你的慈悲,你也給我一點兒吧,到我身邊來吧!只要你來了,我情願死在你的懷裡!只要你寬恕了我,我死了也感到滿足呀!
安琪爾,我活著完全是為了你呀。我太愛你了,所以你離開了我,我也不會責備你,我知道你必須找到一個農場。不要以為我會對你說一個刻薄的字,說一句憤恨的話。我只是求你回到我身邊來。我親愛的,沒有你,我感到孤苦,啊,多麼孤苦啊!我不在乎我必須去幹活兒:但是你只要寫一句話給我寄來,說,「我很快就來了,」我就等著你,安琪爾——啊,我會高高興興地等著你的呀!
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我的宗教就是在思想上和外表上都要忠實於你,即使有個男人對我說了一句奉承的話,我也似乎覺得對不起你。我們在奶牛場曾經有過的感情,難道你現在一點兒也沒有了嗎?要是你還有一點那種感情,難道你還能繼續遠離我嗎?安琪爾,我還是你愛我時的同一個女人呀;不錯,完全是同一個女人呀!——並不是你討厭的而且從沒見過的女人。在我遇見你以後,我的過去還算什麼呢?我的過去已經完全死去了。我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為你注滿了全新的生命。我怎麼還會是從前的那個女人呢?你為什麼看不到這一點呢?親愛的,只要你還有一點兒自負,相信你自己,相信你有足夠的力量使我發生變化,你也許就會想到回到我身邊了,回到你可憐的妻子的身邊了。
當我沉浸在幸福裡時,我相信你會永遠愛我,那時候我多麼傻啊!我早就應該知道,那種幸福不屬於我這個可憐的人。可是我很傷心,不是為過去傷心,而是為現在傷心。想想吧——想想吧,我總是見不到你,我心裡該是多麼痛苦啊!啊,我每天都在遭受痛苦,我整天都在遭受痛苦,要是我能夠讓你那顆親愛的心每天把我的痛苦經受一分鐘,也許就會使你對你可憐的孤獨的妻子表示同情了。
安琪爾呀,有人還在說我漂亮啦(他們用的是美貌這個詞,我希望說得準確些)。也許我還像他們說的那樣漂亮。但是我並不重視我的容貌,我還願意擁有我的容貌,只是因為這容貌屬於你,我親愛的,只是因為我也許至少還有一樣東西值得你擁有。我自己也有這種強烈的感覺,所以當我因為我的臉而遇到麻煩的時候,我就把我的臉包裹起來,只要別人認為我的臉漂亮,我就包著它。啊,安琪爾,我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虛榮——你肯定知道我不是一個虛榮的人——我只是想到你也許要回到我身邊來!
要是你真的不能到我這兒來,那你也要讓我到你那兒去呀!我已經說過,我擔心我被迫做我不想做的事。我是絕不會屈服的,但是我害怕出現什麼特殊的事讓我屈服了,因為我第一次犯錯就是我沒有防護的能力。這些我也不想多說了——說起來我就肝腸欲斷。要是這次我又掉進某個可怕的陷阱,那麼這一次就會仍第一次更加可怕。啊,天吶,我簡直不敢想啊!讓我立刻到你那兒去吧,或者你立刻到我這兒來!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即使我不能做你的妻子,而只做你的奴僕,我也感到滿足,感到高興;所以,我只要能在你身邊,能看見你,能想著你,我也就甘心了。
因為你不在我這兒,所以光明已經不再吸引我了,田野裡出現的白嘴鴉和椋鳥,我也不喜歡看了,這都是因為和我一起看它們的你不在我的身邊而使我感到悲傷難過的緣故。我只渴望一件事——到我身邊來吧,把我從威脅中拯救出來吧!——你的忠實的肝腸寸斷的。
苔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