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倫采夫回到家裡情緒非常憂鬱和沮喪,姐姐問他,他也不願意回答,馬上把自己關進書房,急得他姐姐決定立即派人去找列日涅夫。遇到難處的時候,她總是求助於他。列日涅夫回話說他明天來。
直到第二天早晨,沃倫采夫還是悶悶不樂。他本想喝過茶便去處理莊園事務,結果還是留在家裡,往沙發上一躺,看起書來了。這在他真是少有的事情。沃倫采夫對文學並無興趣,而對於詩歌簡直懷著恐懼心理。「這跟詩歌一樣難以理解」,他往往這樣說。為了證實自己的看法,他還經常運用詩人艾布拉特1的詩句:
1艾布拉特,俄國詩人葉-菲-羅申(1800-1860)的筆名。詩句引自其作品《兩個問題》。
直到悲傷的日子結束,
高傲的經驗和理智,
都無法親手搗碎
毋忘草血紅的生命。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惴惴不安地幾次去書房看望弟弟,但是她沒有用種種問題去打擾他。一輛馬車馳近了門口。「這下好了!」她想。「謝天謝地,列日涅夫總算來了……」可僕人進來報告說:羅亭來了。
沃倫采夫把書扔到地上,抬起頭。
「誰來了?」他問。
「羅亭,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僕人重複了一遍。
沃倫采夫站起來。
「請他進來。」他說。「姐姐,」他轉身對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請你迴避一下。」
「這是為什麼?」她問。
「我知道為什麼。」他不耐煩地打斷她。「我請你離開。」
羅亭走進來,沃倫采夫站在房間當中,冷漠地向他點點頭,沒有向他伸出手。
「您沒有想到我會來吧,對嗎?」羅亭說著把帽子放到窗台上
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他感到尷尬,但竭力掩飾自己的侷促和不安。
「是的,我沒有料到您會來。」沃倫采夫說。「發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後,我本來以為有人會來找我的,不過那是受您之托1。」
1指羅亭受了侮辱,理應要求與沃倫采夫決鬥。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羅亭說著坐了下來。「您這樣坦率我很高興,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我現在親自登門拜訪,因為我把您看作品德高尚的人。」
「是不是可以免了這些恭維話?」沃倫采夫說。
「我想向您解釋我此行的目的。」
「我們彼此認識,為什麼您不可以到我這兒來呢?再說您也不是初次光臨。」
「我來拜訪您,是一個高尚的人拜訪另一個高尚的人。」羅亭重複了一遍。「因此現在我想聽取您本人的高見……我完全信賴您……」
「究竟有什麼事?」沃倫采夫說。他依然站在那兒,悒鬱地看看羅亭,不時捋著自己的唇髭。
「請允許我……我來是要向您解釋清楚,當然,一下子也說不清。」
「為什麼說不清呢?」
「這裡涉及到第三者……」
「誰是第三者?」
「謝爾蓋-巴甫雷奇,您明白我的意思。」
「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最好……」
「您最好別繞彎子!」沃倫采夫接著他的話說。
他真的發火了。
羅亭皺起了眉頭。
「好吧……這兒只有我們倆……我應該告訴您——不過您大概已經猜到了(沃倫采夫不耐煩地聳了聳肩)——我應該告訴您:我愛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並且有權利認為她也愛我。」
沃倫采夫頓時臉色發白,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走到窗前,背對著羅亭。
「您是知道的,謝爾蓋-巴甫雷奇,」羅亭繼續說道,「倘若我不是確信……」
「得了!」沃倫采夫急忙打斷他。「我絲毫也不懷疑……好吧!您儘管去愛吧!只是我感到奇怪,您怎麼想出了這樣的鬼主意,居然親自來告訴我這個消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您愛誰,誰愛您,這關我什麼事?我簡直無法理解。」
沃倫采夫依然望著窗外。他的聲音有點暗啞。
羅亭站起來。
「那我就告訴您,謝爾蓋-巴甫雷奇,為什麼我決定未找您,為什麼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向您隱瞞我們的……我們倆彼此的感情。我非常尊敬您——這就是我來找您的原因,我不想……我們倆都不想在您面前演戲。您對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請您相信,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取代您在她心中所佔的位置,但是如果注定要發生這樣的事情,那麼難道耍手腕、搞欺騙、裝糊塗才是上策嗎?難道要鬧出種種誤會,甚至發生昨天席間那樣的局面才更好嗎?謝爾蓋-巴甫雷奇,您說呢?」
沃倫采夫把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謝爾蓋-巴甫雷奇!」羅亭繼續說道。「我傷了您的心,這我能感覺到……不過請您理解我……請您理解,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來向您證明我們對您的尊敬,證明我們珍惜您的坦率和高尚。開誠佈公,徹底的開誠佈公,對別人也許不合適,但是對您,這卻成為我的義務。想到我們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裡,我們很高興……」
沃倫采夫極不自然地放聲大笑起來。
「多謝您的信任!」他揚聲說道。「但是我請您注意,我並不想知道您的秘密,也不打算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您使用這個秘密,就像您使用自己的財產那樣隨便。不過,您說話的口氣好像代表你們兩個人。也許我可以這樣認為:您這次來訪以及此行的目的,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都是知道的吧?」
羅亭有點難堪了。
「不,我沒有把我的打算告訴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但是我知道她贊成我的想法。」
「這一切都很好。」停了片刻之後,沃倫采夫說道,一邊用手指敲打著窗玻璃。「不過,老實說,假如您對我少幾分尊敬,那要好得多。老實說,我根本不需要您的尊敬;現在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需要……啊,不!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希望您不要把我看成陰險狡猾的小人,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希望您現在不再懷疑我的真誠……我希望,謝爾蓋-巴甫雷奇,我們能像朋友那樣分手……希望您跟從前一樣,把手伸給我……」
說著羅亭走到沃倫采夫跟前。
「對不起,閣下。」沃倫采夫轉身往後退了一步。
「我可以承認您的動機光明正大,這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說很高尚,不過我們是普通的人,吃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五穀雜糧,我們比不上你們這些學問高深的大思想家……在您看來是真誠的,我們卻認為是蠻橫放肆的……您認為簡單明瞭的,我們卻覺得是複雜模糊的……您大肆炫耀的東西,我們卻諱莫如深;我們怎麼能理解您呢!對不起,我既不能把您看作朋友,也無法把手伸給您……這樣做也許很庸俗,不過我本來就是個俗人。」
羅亭從窗台上拿起涼帽。
「謝爾蓋-巴甫雷奇!」他傷心地說。「告辭了。我想錯了。我的拜訪確實相當唐突,不過我原來以為您(沃倫采夫顯出不耐煩的樣子)……請原諒,今後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仔細想想,我看也確實如此:您是對的,您也只能這樣做。再見了,至少請允許我再一次,最後一次向您說明我的動機是純潔的……對您的謙讓精神我堅信不疑……」
「這也太過分了!沃倫采夫大聲嚷道,氣得渾身發抖。」我根本沒有要求您信任,因此您也沒有任何權利要求我謙讓!」
羅亭還想說點什麼,但只是攤開雙手,鞠了個躬,就出去了。而沃倫采夫立即撲到沙發上,把臉對著牆壁。
「可以進來嗎?」門外響起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聲音。
沃倫采夫沒有立即回答,偷偷用手抹了抹臉。
「不行,薩沙!」他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了。「再等一會兒。」
半個小時以後,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來到門口。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來了。」她說。「你想見他嗎?」
「好的,」沃倫采夫回答,「你讓他到這兒來。」
列日涅夫走了進來。
「怎麼——你不舒服?」說著他坐到沙發旁邊的圈椅上。
沃倫采夫欠身撐起一隻胳臂,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朋友,然後把他和羅亭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他。在這以前他還從來沒有向列日涅夫暗示過自己對娜塔裡婭的感情,雖然他猜想這對列日涅夫並不是什麼秘密。
「老弟啊,你真使我大吃一驚。」沃倫采夫剛講完,他馬上這樣說道。「我料到他會做出種種奇怪的舉動,可這樣做也未免太……話說回來,這也符合他的為人。」
「得了吧,」沃倫采夫激動地說,「簡直是無恥!我差點沒把他扔到窗外。他這是向我誇耀還是心中有鬼?究竟為了什麼?他怎麼有膽量來找我……」
沃倫采夫雙手抱住腦袋,不再說話了。
「不,老弟,不是那麼回事。」列日涅夫平靜地說。「說來你不會相信,不過,他這樣做的確是出於一片好意,真的……你看,這樣既高尚又光明磊落,趁此機會還可以發一通高論,賣弄一下口才,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否則我們就無法生活……唉,他的舌頭是他的敵人……但也是他的僕人。」
「他一本正經地走進來跟我說話,那副神態你簡直難以想像!……」
「是啊,他不這樣做不行。他即使扣上衣服的紐扣也像在完成一項神聖的義務。我真想把他送到一座荒島上,暗地裡看他怎麼辦。可他一直還在大談什麼樸實呢!」
「看在上帝分上,老兄,你說這究竟算什麼?是一種哲學嗎?」沃倫采夫問。
「怎麼跟你說呢?從一方面看,也許這確實是一種哲學,而從另一方面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不能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硬跟哲學扯在一起。」
沃倫采夫看了看他。「你認為他有沒有撒謊?」
「沒有,我的孩子,他沒有撒謊。不過麼,你看是不是別談這些了。老弟,咱們抽袋煙吧,再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過來……有她在場,說話也愉快些,不說話也輕鬆些。她還會給我們茶喝呢。」
「好吧。」沃倫采夫說。「薩沙,你過來!」他叫道。
亞歷山德拉走了進來。他拉住她的手,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嘴上。
羅亭懷著紛亂而奇怪的心情回到家裡。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可原諒的魯莽,孩子般的輕率。難怪有人說:沒有比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更難受的了。
悔恨在嘶咬著羅亭。
「真是鬼使神差!」他咬牙切齒地自語道。「怎麼會去找這位地主老爺!真虧我想得出來!完全是自討沒趣!」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家裡也發生了某種異常的變化。女主人整整一上午沒有露面,也沒有出來吃午飯。據惟一被允許進她房間的潘達列夫斯基說,她頭疼。至於娜塔裡婭,羅亭也幾乎沒有跟她照過面,她一直跟邦庫爾小姐呆在自己房間裡……只是在餐廳裡遇見他的時候,她悲傷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使他的心都顫慄了。她的臉也變了樣,彷彿一場災難昨天突然降臨到了她頭上。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使羅亭坐立不安,為了排遣這種情緒,他便去找巴西斯托夫,跟他談了許多,並且發現他是個熱情洋溢、朝氣勃勃的人,滿懷著熱烈的希望和毫不動搖的信心。傍晚的時候,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到客廳裡呆了一兩個小時。她對羅亭非常客氣,但又有點疏遠,她時而發笑,時而皺眉,說話帶著鼻音,而且都是藏頭露尾的……一副十足的宮廷內侍的腔調。近來她好像對羅亭有點冷漠了。「她打的是什麼啞謎?」他從側面望著她那高昂的腦袋,心裡思忖著。
沒過多久,他就解開了這個謎。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正沿著黑古隆咚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間去,突然有人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女孩子從他身邊經過,他覺得好像是娜塔裡婭的婢女。他回到自己房間裡,支走了僕人,打開字條,看到了娜塔裡婭親筆寫的幾行字:
請您明天早晨六點(最遲不超過七點)到阿夫久欣池塘邊的橡樹林等我,別的時間都不行。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切都將結束,如果……請務必前往。
必須作出決定……
又及:如果我無法踐約,那說明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到時我將設法通知您……
羅亭陷入了沉思,翻來覆去擺弄著紙條,然後塞到枕頭下面,脫了衣服,躺到床上,但久久無法入眠,剛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醒了,時間還不到五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