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刑警圍著客廳中央的桌子,秋宮警部補坐在沙發上。
「科長,就是這個。」小隊長指著放在矮桌上的絲絨盒。
「那是什麼?」
「是全新的手錶。」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盒蓋。看到手錶的警部補,不由得「哦」地一聲。
盒子、表面還有表帶全是黑色的,只有兩根指針和秒針,以及黑色表面上顯示時間的數字是白色。是符合年輕人口味,時髦又利落的設計。
「全黑的手錶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這裡有保證書,寫著CalvinKleinWatches、Allblack。是電子錶。」
「唔,好像很貴的樣子。」
「應該是。販賣的店家是銀座天金堂,它的包裝紙還掉在桌子底下。」
「這不是被害人自己買的吧?」
「是的。從保證書上的日期看來,這是上週一某人買了之後帶來這裡的。我想多半是女性。」
「哦,女性……?」
警部補聯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件LL內褲。
「這個煙灰缸裡,」小隊長指著滿是煙蒂的玻璃煙灰缸,「有八個煙頭,是Camel牌的香煙,大概是段內抽的吧;裡面還有兩根細長型的煙頭,是VirginiaSlim,是加了薄荷的女用涼煙,煙嘴處有淡淡的口紅痕跡。也就是說,手錶是抽煙的女子帶來的。我想當時兩人就坐在這張沙發上,女的一邊抽煙,一邊就這個帶來的手錶跟段內聊了好一會兒。」
「嗯,無論如何,我們必須鎖定買手錶的人。你們哪個人,明天一早到天金堂走一趟。大家待會兒也看一下,在段內床上找到的女用內褲,尺寸是LL。為了慎重起見,把車禍死亡的田代江理子的照片帶在身上,向天金堂的店員確認她是不是買手錶的人。」
「知道了。另外,科長,還有一件奇怪的東西掉在地上。」
「哦?」
「就是這張宅配的收據。它被皺巴巴地揉成一團,丟在浴室洗臉台的下面。」
警部補伸手接過皺巴巴的小紙張,湊到眼前。
是紅月貨運的收據。金額是一萬二千四百圓,下方記載著「貨到付款」。送貨地址是東京都涉谷區神泉町××白河澄人先生,「寄件人」是長野縣東築摩郡城北村松井養蜂場,品名寫的是蜂王乳。
「蜂王乳?是蜂蜜嗎?」
「正確來說是工蜂的分泌物,含有豐富的營養成分,近來好像有很多愛用者。這位住在神泉町的白河澄人,也特地向長野縣的養蜂場訂貨,由宅配業者用貨到付款的方式遞送。白河先生收貨後付了款,拿到這張收據。只是它為什麼會掉在Heights麻布的段內的浴室裡呢?」
「唔……」
「而且科長,請你看一下那個收發章,上面的日期是89·7·15吧?」
「嗯,是一九八九年的七月十五日。」
「也就是說,這個收據是距今九年前的東西。九年前哦,這種東西會一直留到現在實在很奇怪,而且那個浴室的地板有個貼著瓷磚的排水孔,換言之,隨時都有浴缸或淋浴時的水濺出來流到地板上,可是,這張收據沒有半點被水沾濕的痕跡。所以說,我們可以推論它是最近,更精確地說,是今天才被誰丟在這裡的。我想,姑且也將這位白河澄人列為重點調查的對象吧?」
「嗯,這張簽收單會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就說明了它不是被仔細保管的東西。那麼,為什麼它現在才被丟在這裡呢?這點確實值得研究。在拜訪白河證人之前,先調查一下他的背景,包括他的家人和被害者之間的關係。就先從逐戶查訪開始吧。」
「知道了,我們會盡快分配好工作,明天一早就展開調查。」
「嗯,就這麼辦。」
這時,有一名巡警在客廳入口處探出頭來:
「麻煩一下!」
「什麼事?」
「剛才有一個女的要找被害人,我請她在樓下等,該怎麼處理呢?」
「這樣啊?那我去見見她吧。大家開始進行現場搜證。鑒識員動手採集指紋,尤其是浴室,請特別留意。」
丟下這些話後,警部補就下樓去了。
6
女子站在大門附近的信箱前,兩名員警緊跟在旁。
「是你要找段內先生嗎?」
「是啊。」
女子將抽到一半的香煙往地上一丟,用鞋子將火踩熄。白色的無袖洋裝繫上紅色皮帶,束出纖細的腰,敞開的領口,豐滿的Rx房呼之欲出。雖然她舉止看似剛強,但塗著藍色眼影的眼底深處卻顯現出害怕的神色。
「你叫什麼名字?」
「莉莉。」
「喔,是本名嗎?」
「在店裡都是這麼叫的,每個人都會取個花的名字。」
「店裡?聽起來像是酒館或俱樂部之類的地方。」
「我們的店是健康理容中心[注],在新宿,店名叫『花屋』。先跟你說,我可沒有真的跟客人搞。」
[註:FashionHealth,簡稱Health,日本色情行業之一。小姐在狹小個室裡,為男顧客提供性方面的服務。]
「這樣啊,你的本名是?」
「安原綾,糸部的綾。反正你接著一定是要問年齡吧?我二十二歲。」
「你這可愛的孩子讓人省事不少。」
「即使是警官,我也要多多奉承呀。下次你來要指名我喲,我會給你特別服務的。」
「那麼,你今天是為了什麼事來找段內?都已經十一點了,難不成你們那裡也有外賣服務?」
「別開玩笑了,我是給小段送錢來的。這可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錢,是我工作存來的,是正正當當的錢。」
「多少?」
「五十萬。」
安原綾拍了拍拿在手上的包包,表示那五十萬就放在裡面。
「原來如此,那麼這五十萬是要做什麼用的?難道是你向段內借錢,現在拿來還他?」
「才不是呢!這是我要給小段的錢。」
「哦,你和段內是什麼關係?」
「算是男女朋友吧。」
「話雖如此,段內可是男人耶,怎麼還要你拿五十萬供養他?」
「供養?不要講得那麼難聽!我把工作賺來的錢交給喜歡的男人,有什麼不對?」
安原綾忿忿不平地和警部補爭辯。她的目光有些呆滯,似乎有點醉了。
「你呀,也許是警察之類的大人物,從剛剛就一直段內、段內的叫,把他當犯人一樣。他可是當今數一數二的小說家耶,是大作家哦!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小段在牛郎俱樂部(HostClub)上班,是六本木『女之城』的頭號紅牌。因為他待人溫柔體貼,所以,連那些母豬型的歐巴桑都對他的魅力無法招架。
那份工作可辛苦了,因為是同行,所以我知道。不過,小段他很努力,而且他只對我說真話。他說他要當一名小說家,現在做這一行只是為了要豐富人生閱歷。」
女子一口氣說完。喝醉了的她,還挺自我陶醉的。不過從她的話裡,可以略略知道這個叫段內的男子的生活狀況,他似乎是個手段相當高明的牛郎。
秋宮警部補對於各行各業,以及其中的一些內幕都有大致的瞭解。
牛郎俱樂部,也就是最近所謂的男公關俱樂部(EscortClub),客源大多是在泰國浴、健康理容中心還有變裝酒店[注]等風月場所工作的女性,不過當中也會穿插一些家庭主婦。剛剛安原綾口中所說的「像母豬一樣的歐巴桑」,指的就是她們。孩子們獨立後離開了身邊,老公只顧著工作,生活雖然寬裕,夫妻間的生活樂趣卻早已喪失殆盡。因此,有錢又有閒的女人們,抱著空虛的心靈和身體,走進了牛郎俱樂部的大門。
[註:imageclub,店裡的小姐在提供性服務之前,會和客人大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店內也會依情境需要,佈置成教室、電車或是診療室。]
絢麗的燈光,美妙的音樂。在那裡,有著和自己兒子年紀相仿的美少年,還有西裝筆挺的運動型青年,溫柔熱情地迎接她們。
優雅的談吐,慧黠的幽默,有時略帶黃腔的話語挑逗著她們的心,遺忘的年輕歲月裡才會有的怦然心動,一瞬間讓她們的血液沸騰了起來。
此外,對一些在風月場所工作的女人而言,牛郎店是乾涸都會生活中的夜間綠洲。
特種營業中,有所謂的SoapLand、Health、CabaretClub[注]、ImageClub等以外文命名的地方,在裡面工作的女子都是用身體來賺皮肉錢,她們向客人收取費用,在一定時間內把身體交由對方處置,並徹底為客人服務。
[註:即所謂的酒廊,有小姐陪酒、聊天。]
就抒解這些女子心中抑積的壓力和鬱憤而言,牛郎店真是個好地方。
在這裡,男女的立場完全對調。她們可以指名自己中意的男公關,接受他們的服務直到滿意為止。
桌上擺的是二十萬、三十萬的高價白蘭地,她們毫不吝嗇地款待男公關,和他們喝酒、唱歌、跳舞,反正在風月場所工作的女人有的是現金。和同年齡的粉領族或是年過中年的歐巴桑不同,她們花起錢來毫不猶豫,因為她們自信只要工作一個晚上,就可以靠自己的身體輕鬆賺得五、六萬圓。
對牛郎店而言,「來自風月場所的大姊們」是一點都怠慢不得的貴賓。正因為如此,男公關們莫不挖空心思討她們的歡心。這些女子也能在備受呵護中,度過片刻猶如女王般的夢幻時光。
眼前這位名叫綾的女性,秋宮警部補心想,大概經常光顧段內工作的牛郎店吧?為了得到他的心,她不惜一擲千金,不是給小費、就是送些貴重禮物。當警部補還是菜鳥刑警,在淺草署執勤的時候,就曾經聽說當地在泰國浴工作的女人送一部全新的BMW給自己喜歡的男公關,讓他吃驚不已。和那個比起來,或許綾帶來的五十萬還不夠看呢!
「不過,」警部補說,「你剛才說段內……先生是小說家,可是,你還要送錢給這麼了不起的大師,不是很奇怪嗎?」
「因為他才剛開始寫小說啊,很快就會變得了不起了。這個月底,他就要把現在的工作辭掉,專心過起作家的生活了。他告訴我,完成作品到交給出版社大概需要半年,這段期間需要生活費,而且他說為了尋找小說的題材,必須到各種場所去。所以我就要他別擔心,我會幫助他,生活費什麼的就由我來負責,小段只要專心寫書就好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今天晚上才會送五十萬來給他。」
「對呀。所以,你快點讓我見小段。這個警察說出了點麻煩,不能上二樓,把我擋在門外,可是那跟我和小段沒有關係吧?而且我八點左右打電話給小段的時候,他也沒說發生什麼事啊。」
警部補嚇了一跳。八點左右,不就是兇案發生前的兩個小時嗎?
「你在八點左右真的和段內通過電話嗎?」
「當然是真的啊。今天晚上是『女之城』的公休日,我今天也請了假,所以我打電話跟他說要過去他那兒。可是,小段說:『我今晚約了一個大作家到家裡來,你可不可以十一點以後再來?』」
「哦?」
「我當時曾看了一下表,是八點,距離十一點還有三個小時。沒辦法,我只好到家裡附近的小酒館,一直喝到剛才。」
「那家酒館的店名是?」
「阿里郎,在西新宿二丁目。」
「那麼,八點左右你打電話到這裡時,他房裡有其他人在的感覺嗎?」
「應該沒有吧?電話那頭傳來唧唧的聲音。我問他那是什麼怪聲,他說他正在刮鬍子,所以是電動刮鬍刀的聲音。如果房裡有人的話,他應該不會刮鬍子什麼的吧?」
「說的也是。」
瞬間,警部補腦中浮現命案現場的景象。在那裡發現的女用內褲、時髦的手錶、沾著口紅的煙蒂……
段內騙了這個女子,他大概是約了安原綾以外的女人見面吧?為了那個女人,他刮鬍子、梳理打扮,等候她的到來。那個女人也許是田代江理子,然後他接到安原綾的電話,這兩個女人如果碰在一起就糟了,所以他才順口胡謅說約了個作家到家裡,要她改到十一點後再來。
「你,」警部補問道,「真的相信他說今天晚上有個大作家要去他家?你沒想過可能會是別的女人嗎?」
「女人?別開玩笑了,小段才不是那麼花心的人。這個公寓的地址,他只告訴我一個人而已。」
「那麼,之前曾經有大作家到過他家嗎?」
「沒有又怎樣?都說了是第一次嘛。那個老師……叫江什麼來著……對,叫江葉!他在推理小說界是很有名氣的大師,很讚賞阿段的小說。小段的作品會入選《深夜文藝》雜誌的推理小說獎,就是托那位老師的福。可惜不是第一名,只是佳作而已,不過也有二十萬的獎金。」
「哦,真了不起。那麼他告訴過你今晚來找他的,就是這位江葉老師嗎?」
「是啊。他說老師,指的就一定是江葉老師。」
推理作家江葉章二的名字,警部補也知道。每當有新作發表時,他的名字就會密集出現在報章廣告上。今年就讀高三的大女兒也是推理小說迷,桌上就放著江葉的作品集。這樣的暢銷作家,不可能特地到一個在牛郎店工作的男公關家裡,綾果然是被騙了。
但是,萬一江葉真的來過,那麼就是在兇案發生之前了。也許有必要向他查證一下。
「這個江葉老師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到這裡來呢?」
「這個啊,小段說老師要他繼續寫接下來的作品,他想親自將小段推薦給世人知道。」
「所以,他特地來鼓勵段內先生的嘍?」
「沒錯。警察先生,請您也讀一讀那本《深夜文藝》雜誌,小段就是入選那本雜誌的徵文比賽。評審老師有三人,不過,江葉先生最欣賞小段。那個講評什麼的,就刊在那本雜誌上,小段的照片也一起登出來了。
那張相片是他們編輯部的人來拍的。那時,他們還問了小段的職業是什麼,小段就照實告訴他們,說是在牛郎俱樂部上班,結果記者對他說,這種事現階段還是先隱瞞一下。他們大概還是覺得不妥吧。要是我啊,才不想在自己的經歷上寫著—十八歲進入粉紅沙龍(PinkSaloon),之後經歷泰國浴、酒廊,目前就職於健康理容中心『花屋』之類的。」
安原綾滔滔不絕地說著,兩名員警也很感興趣地聽她講話。
「之後不久,江葉老師就到小段工作的店裡去了,聽說是和一個風塵味很重的女人一起去的。他好像是從編輯那兒打聽到『女之城』的名字。」
「這樣啊,所以他們兩人是在那裡碰面的。」
「小段當時感動得不得了。江葉老師還說,如果下一篇作品構思完成的話,一定要快點告訴他。老師甚至還說,我個人很欣賞你的才能,助你成功是我的責任,我也會向雜誌社推薦你,如果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儘管來問我,不要客氣。
江葉老師真是個好人。後來我從小段那裡聽到這些,也跟著熱血沸騰起來。這樣子,小段也要變成鼎鼎大名的小說家了,好不容易終於邁出了第一步。我當時對他說,小段,你要加油喲。生活費什麼的不要擔心,我會賺錢打點一切的。於是小段緊緊地抱住我,對我說,綾,我總是給你添麻煩,對不起。不過,現在的這些辛苦,終將成為我們兩人的美好回憶,總有一天,我們會邊笑邊聊著這一切的。我忍不住哭了,真的,我在小段的懷裡放聲大哭……」
綾的眼裡不自覺地泛起淚光,她雙頰紼紅,不單單只是喝醉酒的關係。
「警察先生,」她看向自己的手錶說,「你到底要我等到什麼時候?雖然二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應該可以到小段的屋裡去了吧?從剛才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了,他還在等我呢。」
「嗯。」警部補點了點頭。現在非告訴她實情不可了,真是沉重!
就在這時,石野小隊長走近他身旁說:「科長,我們弄好了,屍體也差不多該……」
「沒錯,馬上運出來。啊,屋子裡有沒有一本《深夜文藝》的雜誌?」
「有,同樣的雜誌有三本。」
「喔,那帶一本回署裡。」
「知道了,那麼我去安排屍體運送的事。」
警部補目送石野快步走上樓梯,轉向安原綾直接說道:「你剛剛也聽到了吧?很遺憾,你見不到段內了。」
「為……為什麼?」
「段內死了。」
「你胡說!」
「真的。段內被殺了。我們一大群人聚集在這裡就是為了這件事。」
瞬間,綾的臉扭曲了。同一時間,搖搖欲墜的身體眼看就要崩潰似地倒向警部補的胸口。警部補連忙伸出雙手抱住那柔軟的身體。
「騙人!我不要他死掉,我不要!」
她握緊小小的拳頭,拚命捶打警部補厚實的胸膛。她邊打邊哭,發出如同呻吟般的哭泣聲。
「小段!是誰殺了你?是誰下的毒手?我不要這種事發生!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裝著五十萬的手提袋被她丟在腳邊。她像瘋了似地緊抓住警部補不放,抖著肩膀哭個不停。兩名員警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黯然地看著這一幕。
7
警方自來命案現場大樓探視被害者段內的女子——安原綾的口中聽到推理作家江葉章二的名字,這時江葉本人又在做什麼呢?
看來作者必須再把筆鋒轉回白河米樂的家,交代一下正關在二樓的江葉章二吧。
話雖如此,他這邊的狀況實在沒什麼好說的。自從星期四晚上,他被套上用鐵鏈做的腳鐐,關進這間水泥房間後,直到現在(星期天晚上),江葉唯一見到的人只有米樂。
幫傭的千代阿姨還沒從鄉下老家回來。這位阿姨不放心米樂一個人在家,特地交代親戚的女兒不時到家裡走走,關心一下。不過那個女孩——好像叫三女子——從來沒在二樓出現過。想必是米樂警告她,不准她在家裡走動吧。換做我是米樂,當然也會這麼做。
只有江葉和米樂的兩人生活——說生活未免有點奇怪,總之就是兩人共度的時光,從表面看來,應該還算平靜吧。一天之中,他們總共會見三次面,一次是早上十點,米樂送早飯來的時候,然後是下午三點的咖啡時間,晚上七點的晚餐時間。
通常他吃完早餐,過了三十分鐘後,米樂就會進來收餐具。不過,這時她總是不發一語。所謂的餐具,不過是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塑膠容器,直接丟進廚房的垃圾桶就行了。
七點吃晚餐好像有點早,大概是江葉說過:「午餐我都略過不吃」,因此米樂就自行把晚餐定在七點了。早餐的內容一律是麵包和咖啡,配上生菜沙拉;而晚餐卻天天有變化,這三天他分別吃了雞肉飯、炸豬排飯還有什錦醋飯,旁邊都會附上速食的味噌湯和醃醬菜。這些食物好像是依米樂個人的喜好來選擇的,她自己的三餐好像也都依賴便利商店。幫傭的千代阿姨之所以能安心回老家,也是認為米樂可以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東西吧。
這三天之間,不管吃飯的時間或是飯後的餐具收拾,全都像時鐘一樣準時,這種日子真教人喘不過氣來,江葉曾在第二天晚上試著對前來收拾餐具的米樂說:「米樂,可以讓我看看報紙嗎?」
「你想知道什麼事?」
「什麼事……總之,世界上發生的事我都想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推理作家江葉章二失蹤的消息還沒有刊登出來。」
「不是那個。比方說政治新聞或是社會的重大事件……總之,現在的我就好像住在荒島的野人,拚命想瞭解外面的世界。」
「老師要是把那個人的事告訴我,我就每天拿報紙給你看,甚至連收音機都可以。」
「那個人?你指的是江理子吧?這可傷腦筋了,米樂,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那好,請早點休息吧。」
米樂就這麼面無表情地走出房間。之後,她都做了些什麼,江葉一點概念也沒有。漫漫長日,她是怎麼度過的?待在家裡嗎?還是跑出去鬼混?在她那頂著濃密秀髮的腦袋裡,到底藏了些什麼?交錯著怎樣的怨恨和荒謬的想法呢?
不過,一整天裡還是有一個小時,江葉會和米樂說到話。通常是在每天下午三點,她送咖啡來的時候。
三點一到,米樂就會端著小托盤出現。不管江葉是躺在床上也好,坐在沙發上也罷,她都會很小心地先把裝咖啡的紙杯和餅乾放到桌上,才把沙發拉開坐下來。接著她啜了口杯裡的咖啡,開口說:「老師。」
接下來,對江葉而言最痛苦的疲勞轟炸就開始了。
——老師和江理子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主動採取誘惑的是江理子?還是老師?
——策劃殺害我父親的是江理子還是老師?
——老師之所以跑去美國讀大學,是害怕殺人的事會被發現吧?
——老師之所以辭掉家教的工作,是江理子指使的吧?她之所以要你離開我身邊,是因為她的忌妒心在作祟吧?
——老師幹嘛不跟江理子結婚呢?還是你們到現在都還維持著同居的關係?
——江理子人在哪裡?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她的住址呢?我保證不會傷害她的。你難道不能馬上把她叫來這裡嗎?
類似這種讓人不知該怎麼回答的逼問一直持續著,江葉當然只能重複說著「不知道」、「不曉得」、「笑死人了」的答案。不過,米樂不知道有沒有在聽江葉說話,她一點也不氣餒地繼續拋出相同的問題,就好像錄音帶,機械式地重複播放著索然無味的語句。
不過,江葉對與米樂之間的談話並不感到無聊。相反地,他覺得很緊張,有時甚至還得裝出很認真聽的樣子。現在千萬不能惹她生氣。站在正常與異常交會頂點的米樂,好不容易才保有精神和肉體的安定,若因一時激動讓她失去平衡,精神就此崩潰,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就因為無法預知結果,反而讓人更加恐慌及害怕。
米樂凝視著江葉,眼睛發出閃亮的狂亂光芒,不過,偶爾這雙眼睛也有柔和的時候,僵硬的表情浮現出溫馴天真的笑容,這時江葉就會鬆一口氣,也跟著擺出笑臉。他心中暗想——希望這種情況能維持久一點,對此刻的我而言,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昨天,星期六的下午,江葉心一橫,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米樂,你說那個人殺死了你父親,為什麼你會知道這種事呢?是誰告訴你的嗎?」
「才不是,是我看到的。」
「看到?也就是說江理子殺人時,你也在現場嘍?」
「沒錯!」
「這就怪了。你父親不是因為心肌梗塞去世的嗎?那不算被殺死,應該是病死吧?」
「是那個女人害爸爸心肌梗塞的,而且,她還喂爸爸吃了毒藥。」
「你看到她下毒了?」
「沒錯,我看到了,一清二楚!」米樂面不改色地說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那時我應該已經辭掉家教了吧。」
「你離職後的第二年。當時,老師應該在美國讀大學吧?六月二十日,星期天,某個非常炎熱的下午。」
江葉辭掉家教的隔年就從大學畢業,取得故鄉兄長的諒解,進入加州大學的洛杉磯分校就讀。這家簡稱為UCLA的美國大學連日本人都久聞盛名,每年都有大批的觀光客前往參訪。
遼闊的校園內有著名的富蘭克林雕刻花園,裡面擺了本世紀首屈一指的雕刻作品,多達七十多件,對藝術愛好者而言,具有難以抵擋的魅力。除此之外,還有一座可以綜覽世界各國文化史及其演變的文化歷史博物館(MuseumofCultureHistory),這些設施都可以自由參觀。遊客中心所提供的校園地圖,連日文版的都有,真可謂親切備至、設想周到。
大學所在地的威斯伍德(Westwood),是以UCLA為中心而繁榮起來的大學城,而日本人熟知的「電影之都」好萊塢則位在聖他摩尼加(SantaMonica)的中心,凡是開往洛杉磯的巴士都會在這兩個地方停靠,因此觀光客和學生總是絡繹不絕。
江葉會選擇這所大學,主要是因為母校日東大學的文學院長、著名的教育心理學權威H教授,和他老家的大嫂是親戚,才透過這層關係取得教授的介紹信,以研究生的身份進入這所大學就讀。
臨行之際,老家的大哥對他說:「學費的事你不用操心,這兩、三年就好好體驗美國的風土人情吧。我們醫院也在考慮以後要增設精神科,等你回國後,就能以心理治療師的身份在醫院工作了。所以,要多學些有用的東西。不過,照你的個性,我們也沒抱多大期望就是了……」
比自己年長十歲有餘的哥哥,言詞裡透著宛若父親的慈祥,因此江葉也就坦率地答應了。當一名心理治療師,在信州鄉下的淳樸小鎮度過一生,說不定反而很適合自己。
家裡寄來的錢非常寬裕,讓江葉可以無憂無慮地盡情享受學生的生活。
這樣的他,為什麼後來會走上推理作家之路呢?
那是因為發生了某件事,就此改變了他的一生。那件事我們後面會提到,現在就讓我們專心聽米樂說話吧。不管她的妄想有多麼瘋狂可笑,至少有一點我們可以確定,當時的她和現在比起來要正常多了。
8
「那天千代阿姨不在家,那個女人、江理子藉故說有事要阿姨辦,把她支開了。而我下午則要去新宿劇場,觀賞演歌新秀的演唱和戲劇表演。我根本不喜歡演歌那種東西,是因為爸爸特地跟人家要了門票,我才想說去看看好了。也就是說,江理子那女人也知道當天下午我會出門。
你明白了吧?老師。因為是星期天,所以父親會在家,而且只有他和江理子兩個人。這對兇手而言,是最佳的下手時機……」
「可是,米樂,你剛剛不是說看到江理子餵你父親喝毒藥嗎?既然你人去了新宿劇場,就不可能看到啊?」
「當然,我是去了新宿沒錯,不過等我走到劇場門口,正打算把票拿出來的時候,才發現沒帶在身上。我啊,做事一向丟三落四的,大概是把票放在家裡,忘記帶出來了。原本我也想要馬上回去拿的,不過話說回來,那種歌我又不是非聽不可,於是就打消了念頭,在附近晃了一下後,就直接回家了。」
江葉默默地聽著米樂描述。述說著往事的米樂讓人感覺不出有任何造假、精神異常的傾向。
「我站在玄關喊著:『我回來了!』卻沒有半個人出來迎接。因為天氣很熱,所以我想先沖個澡好了,於是我沒有回自己房間,直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老師你也知道吧?順著飯廳前的走廊一直走,就會看到浴室。我走啊走,來到浴室附近,卻嚇了一大跳。浴室的門是開的,父親赤身露體地躺在脫衣間的地板上,那個女人就好像疊羅漢似地趴在他身上不知道在幹嘛。沒錯,江理子也是一絲不掛。當時可是亮晃晃的大白天喔,就算是夫妻好了,也不能就在那裡恩愛起來。真噁心,叫人看不下去!於是,我就喊了:『你們在做什麼?我要衝澡了。』」
「……」
「結果,那女的十分驚慌地轉過頭來,對我說:『啊,米樂,你爸爸昏倒了!趕快叫橫井醫生,請他馬上過來!』當時,那個女的手上拿著杯子,全身抖個不停,杯子裡的水都灑到父親身上了,她也沒發現。」
米樂說的橫井醫生是一名開業醫生,在附近開了家橫井診所,只要白河家一叫,就可以馬上過來。話說橫井這個老醫生已經七十幾歲了,一直有高血壓毛病的白河氏每個星期都會上診所一趟,也就是說,他是白河的主治醫生。
米樂馬上朝飯廳的電話跑去。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持續傳來通話中的訊號。
「我差點想放棄橫井診所,直接叫救護車,最後,不知道打第幾次之後,電話終於通了。這期間,江理子已經穿好T恤和短裙,在父親身上蓋了條浴巾。我緊緊抱住父親的身體,不停地叫他。可是,不管我怎麼喊,父親的眼睛再也沒睜開過……」
數分鐘後,橫井醫生帶著護士趕來了。做完例行檢查後,他好像還替患者注射了好幾支藥劑,但米樂不敢看。之後,大家合力把白河先生抬到飯廳旁的小房間,讓他躺在棉被上。這時,白河先生有點嘔吐,江理子趕緊弄濕毛巾幫他擦拭。
「真可惜,我太慌張了,一時亂了手腳。現在我才知道,那女人想必是害怕混在父親嘔吐物中的毒藥會被發現,才會把它擦掉。」
聽米樂說,白河先生就在兩個小時後氣絕身亡。
「病人過世了。」橫井醫生朝遺體合掌膜拜後,說了以下這番話——心肌梗塞這種病在發病後幾個小時到幾日間,死亡率最高。也有人只發作一次就引發休克猝死狀態而死亡,白河先生的情況應該就是這樣。之前,白河先生曾出現狹心症的症狀,為了以防萬一,我開了硝化甘油給他,最近他的身體狀況不錯,還開玩笑地說應該麻煩不到硝化甘油了。是的,一個月前他才剛照過心電圖,沒有任何異狀,只是血壓有點高,我還跟他說要避免從事劇烈運動,別泡太久的澡,沒想到突然發生這樣的事,真是令人遺憾……
「老師,就在那個時候,我聽到媽媽的聲音。」
「可是,米樂的親生媽媽不是已經去世了嗎?」
「那有什麼關係?我媽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會來找我說話,她會告訴我很多事。像晚上,她就會來到我的床邊,輕撫著我的頭髮,對還在看電視的我說:『米樂,該睡覺了。』真的,有時房間裡還會充滿媽媽喜歡的香水味道。」
「唔……」江葉目不轉睛地盯著米樂。
這是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所出現的幻想、幻聽症狀,就算他再怎麼向米樂解釋,她也不可能聽得進去。
「媽媽告訴我:『米樂,不要被騙了。醫生和江理子的對話全是事先排練好的戲碼。你父親是被害死的,江理子讓他喝下了毒藥。』」
「你媽媽真的那樣說嗎?」
「是的。那個女人要嫁給父親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千代阿姨也說:『她是貪圖你們家的財產,才會跟老爺結婚的。』面對這種女人,絕對不能大意,因為她肯定有什麼陰謀。所以我才討厭她,不跟她講話。那天我看到她赤身露體地騎在昏倒的父親身上,當下的想法就是:啊,她要把父親勒死了。」
「……」
「說父親是心肌梗塞死的……我才不相信。明明四、五個鐘頭前,父親還開心地送我出門,讓我去新宿劇場看表演哪!我心想,那個女人肯定做了什麼。就在那時我想起來了,那個女的手上曾拿著杯子,她應該是在裡面放了毒藥之後喂父親喝下去。就在那個時候,我聽到媽媽的聲音:『沒錯,米樂,你爸爸是被人毒死的……』」
恐怕——江葉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裡想著,恐怕那時米樂真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當然那並非來自外界的「真人發聲」。曾有精神分裂的患者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會變成聲音,讓自己聽到。江葉的心理學教授曾教過他們這叫做「思考聲音化」,是分裂症患者的特有現象。
米樂討厭繼母江理子,甚至憎恨她。對那個女人不可大意,她是壞女人。這樣的想法,在親眼目睹父親死亡的那一瞬間,在她的體內轉化成母親的聲音。米樂,你爸爸是被那個女人殺死的——這也算是「思考聲音化」的典型範例吧。
米樂說母親會在她的寢室出現,這很明顯是幻視。此外,分裂症患者連嗅覺也會出現幻覺,亦即心理學者所說的「幻嗅」。她說房間裡充滿母親喜歡的香水味道,就是這種情形。雖然一般人認為這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狀,不過,也有精神病理學家主張這不過是思春期特有的暫時性危機,或是天性敏感者所呈現的某種異常反應,與精神分裂症是不相同的。
江葉所學有限,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不管怎麼樣,米樂的精神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步步地被腐蝕,從正常邁向異常之路吧。
現在米樂一心認定江理子是殺人兇手,沒有任何人能推翻她的想法。
偏執性的妄想——偏執狂。
有沒有可能打開米樂的心靈密室,將蹲在裡面的田代江理子救出來呢?
就算經驗老道的精神醫生花上大量時間幫她做治療,恐怕也很難辦到吧?更何況她雖然有精神分裂的傾向,智能卻完全沒有問題。這類患者的心裡自有一套邏輯,要用半調子的理由去說服她是不可能的。
大多數醫生對偏執狂的治療感到棘手,原因就出在這裡。正規的邏輯是無法與妄想患者的邏輯對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