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米樂繼續喋喋不休。
「那天,江理子看到我和阿姨出去了,就邀爸爸去洗澡:『老公,我們一起洗吧?好久沒有放鬆一下了。』」
「他們是夫妻嘛,會這樣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不對,這是那女人設計好的殺人圈套。江理子以前曾在俱樂部上班,她很清楚邀男人一起洗澡,會讓對方很興奮。當然,我父親可是累得要死,說不定還喘不過氣來呢!這時那女人就說了:『要不要先在這裡休息一下?』父親就按照她所說的,躺在脫衣間的地毯上……」
「簡直就像你親眼看到似地。」
「那個女人說:『我幫你倒杯冰水來。』於是走去廚房,端來放了冰塊的水。爸爸習慣泡完澡後要喝一杯冰水,江理子當然知道這件事。就這樣,爸爸在毫無防備地把那杯水喝了,沒想到水裡面竟摻了可怕的劇毒。」
「唔……」
「從新宿回來的我碰巧撞見這一幕。一聽到我的聲音,那個女人嚇了一跳。她當然吃驚了,因為殺人場面被看到了嘛。於是,她急忙跟我說:『你父親暈倒了,趕快叫橫井醫生!』把我支開來,她再趁機把杯子洗乾淨、收好。」
「可是,米樂,橫井醫生不是幫你爸爸做了診斷和緊急處理,才說死因是心肌梗塞嗎?真的有毒藥可以瞞過醫生的眼睛嗎?江理子小姐會在杯子裡放什麼毒藥呢?」
「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
「那麼江理子小姐也是一樣的,她不可能會知道有這麼好用的毒藥。」
「所以,我才要請人教我啊。」
「請誰?」
「葉月老師!推理作家江葉章二!」她的語氣好像在審問犯人似地。
「我在《週刊文苑》上讀過老師和女採訪者的對談報導。只要看過那個,就什麼都明白了。葉月老師成了推理作家,也就是說,從學生時代起,你就有這方面的天分。所謂的推理作家,每天想的淨是如何殺人,如何巧妙犯罪,我說的沒錯吧?你早就擁有成為職業殺手的天分……」
「米樂,你誤會了。沒錯,推理小說大都會牽扯到殺人事件,因此也必須想出完美的技巧。不過,那不過是讀者和作者的鬥智,純粹是為了好玩,跟現實犯罪一點關係都沒有。所謂的推理小說是……」
話說到一半,江葉突然閉嘴。他發現自己是在白費唇舌。米樂堅信推理作家有成為職業殺手的天分,現在才來和她爭辯推理小說的本質根本無濟於事。
相反地,現在的他應該讓米樂盡情地說,直到她高興為止。
「老師出生在醫生世家,父親死後,由哥哥繼承衣缽,連妹妹也是女子醫大的學生。在我看來,不管多麼希罕的毒藥,你都能輕易弄到手吧?問題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讓人把毒藥喝下,這時就該推理作家上場了。那個女人利用了你,而你也很樂意地把毒殺人的計劃告訴她。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你就承認了吧。話說回來,那個女的有什麼好?哪裡吸引你了?肉體?還是床上的技巧?世上有這麼多女人,偏偏你就喜歡她。什麼推理作家嘛,根本不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女人。」
瞬間,江葉的腦海裡閃過米樂還是高中生時的形影——蹲在公寓的樓梯間,兩手抱著膝蓋,等候自己歸來的少女米樂。沐浴在幽暗燈光下的纖纖玉足和白皙頸項……
如今,這個少女正恬不知恥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
「米樂,」江葉說道,「你太沒規矩了,把腳拿下來。」
「哦,是嗎?那個女人的規矩想必好得不得了,原來老師喜歡那種女人,果然是江理子先引誘老師的,她是在什麼時候誘惑你的?」
——你們都在哪裡幽會?
——先提議要殺父親的人是你?還是江理子?
——江理子現在人在哪裡?
——為什麼你不肯把她的住址告訴我呢?
——你不能把江理子騙來這裡嗎?
就這樣,同樣的問題又從米樂的嘴裡滔滔流出,而江葉的回答仍是相同。
然而,米樂並不死心。她好像已猜到了江葉會全盤否認,只用那發光的可怕眼神緊盯著江葉的臉。江葉被問到最後,索性把被鏈條綁住的腿高高蹺起,像是故意要給米樂看似地。你對我做了這種事,怎麼可能叫我說實話呢?鐵鏈擦過油地氈的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不過,米樂依然面不改色。
一定的時間過後(她好像把這個時間設定為一個小時),她瞄向自己的手錶,將已經空了的兩個紙杯收起,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走出了房間。
然後是今天,星期日的下午三點。
10
今天是江葉被囚禁在這個房間的第四天,米樂的態度開始出現異狀。
她還是像平常一樣,三點端咖啡進來。不過,一坐定沙發,她劈頭就問:「老師的妹妹是女子醫大的學生吧?叫什麼名字?」
「我妹妹叫志保……」
「葉月志保?好可愛的名字。她讀的是哪所大學?」
「東亞女子醫大。」
「一個人住嗎?」
「嗯。大一的時候她跟我一起住,不過現在已經搬出去了。明年她要參加國家考試,一個人住比較能夠專心唸書……」
「她住在哪裡?是怎樣的公寓?」
瞬間,一股不祥的預感閃過心頭。
「你問我妹妹的公寓,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你不願意告訴我嗎?」
「因為,她住哪裡根本與你無關。」
「我明白了,不管是江理子的住址,還是你妹妹的公寓,你都不想告訴我吧?不過,你妹妹住哪間公寓,我只要上東亞女子醫大去問就知道了。哼,不用我親自出馬,拜託徵信社去查更簡單,說不定我今天就能知道答案了。」
「幹嘛那麼無聊,你知道找徵信社要花多少錢嗎?」
「錢?無所謂。我們家多的是錢,用也用不完,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光是每個月的租金就夠千代阿姨存了。」
「你想知道我妹妹的公寓,到底有何目的?」
「要跟你妹妹見面啊,然後,把她帶來這裡。」
「這是不可能的。」
「當然可能。老師自己還不是讓我從舞廳門口給騙來了這裡?這種事說不准的。我只要騙你妹妹說,老師突然生病、很痛苦,需要你馬上過去照顧他。她一聽,一定二話不說地跟我上車。等她來到這裡,就是我的囊中物了。我去百貨公司把玩具手銬買來了,原本是打算給老師用的……」
「你是說你打算把我妹妹關在這個房間裡?」
「其他的房間。我家房間多得是,反正又不像以前會有客人來,看她要用哪間都可以。在老師說出江理子的下落之前,你妹妹就一直住在這裡好了。怎麼樣?我這個計劃夠完美吧?」
「住手,米樂。現在對我妹妹來說很重要,明年她要參加醫生的資格特考,請你千萬別把她扯進來,拜託你,米樂。」
江葉的心裡又急又氣,如怒濤洶湧。這個女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個性隨和率真的妹妹一旦知道哥哥生病了,一定會如米樂所說的,迫不及待地上她的車。
妹妹有危險了,他必想辦法阻止這一切,絕對不能讓米樂採取行動。他該怎麼辦才好?有沒有方法可以讓她罷手?
江葉飛快地轉動腦筋。
「米樂,希望你能夠放過我妹妹。不說別的,那孩子連江理子的名字都沒聽過,你抓她來,根本一點幫助也沒有。」
「有幫助。至少,老師就不能再繼續隱瞞江理子的事了。雖然她很可憐,我還是得這樣做。」
米樂從沙發上站起。
「等一下,米樂,我認輸了。只要你答應不對我妹妹下手,我就跟你說實話。」
「沒問題。老師果然……」米樂一邊說,一邊坐回沙發上,「知道那個女人的下落,對吧?」
「嗯,我知道的全告訴你。米樂,你身上有帶紙、筆嗎?」
「沒有,可是為什麼……」
「我要你把它抄下來,請你去拿紙筆來。」
「好。」
米樂聽話地答道,走出房間,沒多久又走了進來。趁著空檔,江葉一把抓起披在沙發背上的西裝外套,伸手進口袋裡掏出名片,夾進小記事本裡。
「我拿鉛筆和紙來了。」
「嗯,接下來你要仔細聽我說。我知道一直瞞你是我不對,不過我從美國回來後,也只見過江理子一次而已……」江葉字字斟酌地說著。
「那是在我回國的那年,記得是九月的時候。當然,那時我根本沒想過要當小說家,我原本打算去哥哥的診所幫忙,或是找一間短期大學或高中教書;也就是說,當時我正在找工作。幸好,我大學同學的父親是某私立高中的校長,我心想可以拜託他讓我在他們學校任教。於是,我先到我同學家去拜訪。我就是在拜訪後回家的路上碰到江理子的,我們在原宿車站的月台不期而過。我和同學一起,江理子則是一個人,手上提著像是購物袋的大包包……」
米樂還是面無表情,不過由她身體一動也不動的姿勢來看,可以瞭解她是多麼專注地在聽江葉講話。
「先打招呼的人是江理子小姐,我一時沒有認出她來。當她提到神泉町的白河家時,我才想起來。對了,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白河家,恢復了原來的姓氏田代。」
「她看起來怎麼樣?像不像風塵女郎?」
「不,看起來不像那樣。」
「那很漂亮嘍?」
「她的長相倒是沒什麼改變,只是一副很憔悴的樣子。」
「接下來,你們說了什麼話?在哪裡說的?」
「我們就站著談,因為她好像在趕時間的樣子……對了,我曾問她現在在做什麼,結果她只回答說透過朋友介紹在一家小店幫忙,好像不太想說的樣子。不過,她還是很擔心米樂的狀況,還特別拜託我說,如果我會和你見面,務必告訴她你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有認真在讀大學……」
「哼,誰要她雞婆!」
「不,她看起來真的很掛念你。」
「那個女人最喜歡在別人面前裝好人了。所以才會殺了人,過這麼久還沒被發現。我才不會上當呢!話說回來,江理子到底住在哪裡?老師不是知道嗎?趕快告訴我。」
米樂的眼睛筆直地望著江葉。
(好,要開始了。)江葉心想。
只要能把米樂的心思從妹妹身上轉移開來,讓她不至於危害到妹妹,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剛剛他說自己和江理子見過面了,接下來,這個捏造的「故事」要怎麼發展下去呢?他要怎麼編才能讓米樂信以為真,讓她不要接近妹妹呢?
推理作家江葉章二,現在為了米樂這個唯一的讀者,必須全神貫注地投入自己這篇「創作」。
11
「江理子她……,」江葉繼續說道,「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似乎不太願意提到自己的公司和住址。儘管如此,她還是很掛念米樂的事,要我若是見到你,一定要告訴她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認真在上學。這時我就問道,到時要怎麼跟你聯絡呢?她卻面有難色地不發一語……」
「……」
米樂的一雙眼睛探尋似地盯著江葉,她是在確認他這一番話的真假吧?眼神露出疑惑之色。
不過,江葉不管她繼續說著。
「當時我和朋友在一起,總不能一直站著說下去吧。於是,我便向她告辭,準備往前走,這時她突然叫住我:葉月老師,請等一下,我把電話號碼給你好了。我拿出手邊現有的名片,把她的電話抄了下來。之後,又把那支電話抄到記事本的通訊錄裡。昨晚,我突然想到這件事。我每換一次記事本,就會把通訊錄重謄一遍。」
一邊說,江葉一邊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記事本。那是文藝家協會發給會員的小手冊。
「剛剛我看了一下,發現真的抄在這上面。電話號碼的下面寫著HANAI(即花井)的英文,不知道是店的名字,還是她房東的名字……」
「你把那個電話號碼給我。」
「好。可是,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說不定江理子現在已經不在那裡了。」
「沒關係,你把電話給我,就算她已經不在那裡,我也可以問那個叫HANAI的人她現在的住址。」
「對喔,好,那我要說了:3463-58××。」
米樂在拿來的便條紙上抄下這組數字後說道:「原來她躲在這種地方,我馬上打過去看看。」
「唉呀,你等等,這種電話最難打了,我想如果你直接問田代江理子在不在的話,對方可能不會馬上回答你。」
「為什麼?」
「我剛剛不是說了,她不太想讓人家知道她住在哪裡,這是有理由的。她在原宿車站把電話號碼告訴我之後,就刻意壓低聲量說,電話的事請不要告訴任何人。要是讓別人知道的話就麻煩了……,好像怕我身旁的朋友聽到似地。」
「……」
「當時,我覺得她很奇怪,就問她說:這種事有什麼好保密的?結果,她突然一臉驚惶地說:總之,會替我惹來麻煩,我現在有財務問題。話說到一半,電車來了,『那我先失陪了。』她就好像逃命似地跳上電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對你隱瞞到現在,我知道的就只有那支電話而已。當然,我沒打電話去過,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騙子!大騙子!」
米樂的話讓江葉全身僵硬。
「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
「不是,我說的大騙子是那個女人。說什麼有財務困難?別開玩笑了!那女人離開家的時候可捲走了一大筆錢。爸爸在她的名下存了不少錢,這是律師告訴我的,千代阿姨應該也知道。整整有五百萬呢,手上有這麼多錢的女人怎麼會有財務問題?騙子!這種鬼話能相信嗎?」
米樂指證歷歷,這下江葉不得不修改劇本了。
「不,說不定錢多反而為她招來了不幸。這世上有很多惡劣的騙子,說不定這些人接近她,騙她說有辦法讓錢增加,把她的錢全拐走了。」
「不可能有這種事。那個女人可精明了,你別忘了,她曾在我父親的稅務師事務所工作過。說到錢,她可是很有概念的,才不可能輕易上當呢!」
米樂的反駁十分有力,到底該怎麼說,才能讓她相信呢?
「對了,說不定是為了男人。」
「男人……?」
「江理子迷上了某個男人。因為太喜歡對方,付出再多也無怨無悔。可是,那個男人卻是個大壞蛋,他知道江理子有錢,把她的錢騙光後,就此避不見面。」
「沒錯,就是這樣,她被男人騙了。那個女人一向來者不拒,只要男人灌她幾句迷湯,就可以把她的錢全數騙走。活該!」
「真是沒大腦。」
「老師也這麼認為?」
「嗯,我終於看出她的本性。」
「你到現在才知道?」
「嗯。就這樣,她變得身無分文,為了生活必須四處借貸。以前不是有所謂的放高利貸嗎?現在也有這種地方可以輕易借到錢,只要拿身份證出來,不管是五十萬或一百萬,連保證人都不用,就馬上把錢借給你。」
「這種事我也聽說過。」
「不過,那種地方討債也討得凶。只要還錢稍微慢一點,就會有流氓之類的人找上門逼債。江理子打工的薪水,光負擔她的生活就很吃緊了,哪有多餘的錢去還債呢?」
「於是,那個女人就負債潛逃了。」
「也只能這麼想了。她不但比以前憔悴,連告訴我電話號碼的時候都交代我要幫她保密,說是讓人知道就不好了,好像在害怕著什麼的樣子。」
「沒關係,總之我先打電話過去看看。不過,這個HANAI應該是店的名字吧?江理子以前就是在俱樂部上班的,這裡八成也是那種地方。」
「也有可能是一般的店家。但是,米樂,我想對方可能不會一下子就把她的住址說出來。搞不好你打的頭幾次電話,對方還會跟你說『不認識這個人』,就把電話掛了。我的意思是說,除非江理子已經確認過,跟他們說沒問題,要不然他們是不會告訴你住址的,說不定連電話都不幫你轉接。」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你要有耐心地多打幾次,讓人拒絕一次就生氣可不行喔。當然,也不能惹惱對方。你今天打電話去,就算對方跟你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氣你也要沉住氣,有禮貌地回答:『喔,是這樣啊,對不起,我打錯了。』然後,明天再試著打打看。總之,要讓對方瞭解我們是很有誠意的,並不是什麼壞人。你能做到嗎?米樂?」
「我做得到。」
「要沉穩、有禮地跟對方應答。今天只要知道江理子給的電話不是假的就夠了。好,你去打打看吧。啊,還有,你千萬別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為什麼?」
「你痛恨江理子是吧?同樣地,她也痛恨你。一旦讓她知道是你打過去的,說不定就會開始提防了。所以,如果接電話的人間你叫什麼名字,你就跟她說:『我是江理子的舊識。』沒錯,就說你是江理子以前在俱樂部上班的朋友,或許這樣會比較好。」
「這樣,對方也會比較放心是吧?」
「沒錯。無論如何,對方不會那麼簡單就告訴你,所以我們也不要太死纏爛打,爽快地把電話掛了。今天的重點是觀察對方的態度,你可要好好做喔!」
「知道了。我高中時參加過校慶話劇表演,每次都演主角。這種小事難不倒我的。」
一向面無表情,只會用可怕眼神盯住江葉的她,突然整個臉都亮了起來。
不僅如此,收拾好裝咖啡的紙杯後,她還很有禮貌地說:「老師,我去打電話了。」才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間。那樣子哪像是精神異常的病人?江葉像是看著什麼怪物似地,目送她離開的背影。
(這樣子,至少自己可以躲開米樂一天的糾纏,說不定她也比較不會把腦筋動到妹妹志保的身上。)
可是……江葉抱著手臂。接電話的人會如何回答米樂呢?
HANAI——花井秀子。星期四晚上在莎娜亞舞蹈練習場,她曾做過江葉的臨時舞伴,與他共舞過一次。
他們曾在舞廳的飲料吧裡一起喝茶。她說自己是江葉的書迷,給了他一張名片。江葉把名片上登記的電話號碼,也就是她所經營的Amour精品店的電話號碼告訴了米樂。
3463-58××。現在,米樂的手指正按著這組數字吧?對花井秀子而言,田代江理子是完全的陌生人,她根本連聽都沒聽過。面對米樂的詢問,花井會怎麼回答?事情能如自己所計劃地順利進行嗎?
——忽然間,房門打開了,米樂探出頭來。她就站在門口對著裡面喊:「老師,那個電話是胡謅的!」
「胡謅的?難道打不通嗎?」
「打通了,鈴聲一響就有人來接了,說:『Amour,你好。』」
「Amour?不是花井嗎?」
「所以我就問了:『請問花井小姐在嗎?』結果,那個人說我就是花井……」
「這麼說,那個號碼就不是胡謅的了。」
「可是,好奇怪,當我繼續問說:『田代江理子小姐在嗎?』對方竟反問我:『她是我們店裡的客人嗎?』害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只好說:『我聽說她在您那邊工作。』我話才剛講完,對方就說:『我不認識這個人,你可能是打錯了。』卡嚓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你看,我說的果然沒錯,她一直有所防備。對了,接電話的是怎樣的人?」
「普通的女人,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旁邊好像還有別人的樣子,有女人的笑聲。」
「也許那就是江理子。不過,米樂,今天能做到這樣已經很成功了。我們知道江理子告訴我的電話不是假的,而且確實有花井這個人。接下來,就只剩下問出江理子的住址了。好,明天一早,我們再打一次電話。」
「不行,她會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哎呀,這是要講求方法的,下次就用我的名字打,這樣就能取信於對方了。」
「老師你要親自打?辦不到!電話在樓下……你該不會是想騙我幫你解開腳鏈吧?你別把我當傻瓜!」
「不,電話還是由你來打,只是報上我的名字。我剛剛才想到這個辦法,一定能夠把江理子騙來。今晚我們再仔細想想,米樂,千萬不要一次就放棄了。」
「……」
「這下連我都認真了,我也想會會江理子。如果她真的是殺死你父親的兇手,我也無法原諒她。跟她見面後,我要她親口向你證實我不是共犯。在這之前,我哪兒都不去。反正,我一點都不覺得被綁在這裡有什麼不好。」
默默聽著江葉講話的米樂,臉上浮現扭曲的笑容。她是覺得心有慼慼焉呢?還是在嘲笑他雷詞中的虛偽呢?不得而知。
「不管怎樣,」江葉說,「那家Amour和江理子之間肯定有關係。所以……」
「老師,Amour是英語嗎?」
「不,應該是法語吧?我記得是愛情或戀愛的意思。」
「愛情嗎?這店名跟那女人真不相稱,她們一定是做男人生意的,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玩物,那女人最喜歡幹這種事了……。老師,明天我再打去試試,這次就報老師的名字,應該沒有關係吧?」
「嗯,我是無所謂,不過,要怎麼打卻是個大問題。比方說……」
江葉話講到一半,米樂卻突然轉身,往門外走去。一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鐵門之後,江葉立刻吐了口長氣,他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被抽光了。
同一天的傍晚時分,星期日的下午五點過後。
陽光總算比較弱了,柏油路的熱氣順著褲腳往上爬,讓人稍走幾步就滿頭大汗。
年輕女孩拿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此刻她正來到澀谷車站附近,爬上莎娜亞舞蹈練習場的階梯。
她正是江葉章二的妹妹,葉月志保。
她推開舞廳的門進到裡面,冷氣房的空氣舒服地吹到臉上。
大概因為是星期天吧,舞廳裡異常熱鬧。身穿便服的男女或裹著豪華舞衣的女子,全踏著優雅的舞步。此刻正在播放的歌曲是CestSiBon[注],連志保都很熟悉這旋律。
[註:法國香頌名曲,一九四七年AndreHornez詞,HenriBetti作曲。]
這家舞廳哥哥曾帶她來過。她大概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舞廳的角落有飲料吧,當時她聽著那兒的老大和哥哥親密地交談,還在對方的推薦下連喝了兩杯咖啡。
志保在舞廳中央站定,用眼睛搜尋飲料吧的位置——馬上就找到了。
吧檯裡,同樣是白襯衫、黑蝴蝶結打扮的老大正利落地張羅著一切。面對不習慣這種場合的志保,他還曾經很親切地陪她東扯西聊。
志保調整姿勢,筆直地往吧檯走去。
12
麻布西署的偵查科長秋宮龍太警部補從案發現場Heights麻布返回警署時,已經超過深夜十二點了。
他先向遺留在警署的署長和刑事課長報告事情經過,接著又召集手下的幹員,慰勞他們的辛勞。
「拖到這麼晚,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早點回家休息吧。等天一亮,我們就分頭進行,展開查訪。現階段還缺乏可以鎖定嫌犯的資料,我們將根據被害人的驗屍報告及各位收集到的情報,召開偵查會議,時間暫訂在星期一的下午。」
說完這番話的警部補,指示查訪的重點如下:
○針對牛郎俱樂部「女之城」。(意外死亡的田代江理子與段內的關係為何?她是段內的客人嗎?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女客對段內特別捧場?)
○針對銀座金天堂。(手錶的購買者是江理子嗎?還是另有其人?購買的時間點和付款情形,是付現還是刷卡?)
○針對大林稅務師事務所。(調查田代江理子的工作情況,她的個性、交友情形,她稱為「媽媽」的女性是誰?)
○針對住在神泉町的白河澄人。(他是何許人物?職業是什麼?鄰居對他的評價又如何?要特別將他妻子與段內的關係列為調查重點。)
○針對推理作家江葉章二。(案發當晚,他來拜訪過段內嗎?所為何事?又是在什麼時候離開的?)
○針對安原綾(健康理容中心「花屋」的小姐莉莉)。(事發當晚,她可有不在場證明?是否如她所說的,十點前她都待在西新宿的「阿里郎」酒吧?她真的不曾為了段內與其他女客爭風吃醋嗎?)
○針對交通事故的目擊者國松儀助。(再訊問一遍。尤其是他說看到江理子兩度從Heights麻布衝出來的證詞,確認其可信度。再次確認江理子死前到底說了什麼話。)
這一晚,秋宮警部補回到家時已經一點半了。
屋內鴉雀無聲。十二點一到就先去睡覺不用等他,已經是這個家的共識。妻子、讀高中的女兒還有他,他們家就只有三名成員。
秋宮躡手躡腳地走進飯廳,小矮桌上擺著用布巾罩住的茶具和熱水瓶。秋宮把布巾掀開,發現裡面有一碟他最喜歡吃的泡菜,便順手夾了一塊放進嘴裡。脫掉身上的衣服後,他就這麼邊嚼邊走進浴室。狹小的浴室門口,已經放好更換的浴衣和內衣褲。
他打開蓮蓬頭的開關,用微溫的水淋濕身體,抹上肥皂。接著轉到熱水,把肥皂沖乾淨,立刻又換成冷水,整個人坐到蓮蓬頭底下,簡直就像任瀑布拍打的修行者。
最後,他再用滾燙的熱水把全身沖一次,就此完成了洗澡儀式。這就是他私下稱之為「秋宮式健康入浴法」的洗澡方法。
夏天的時候,他一向都這麼做。只要洗過這樣的澡,就覺得一天的疲勞盡消,活絡起來的血液彷彿發出聲音似地在血管中暢行無阻。
他拿起浴巾擦乾身體,套上內褲後就往和室桌前一坐。接著,往茶壺裡注入熱開水,把從警署帶回來的雜誌《深夜文藝》放到手邊。
他聽都沒聽過這本雜誌。刊名上方印著「特集號Horrorhard-violence」,像這樣一整串都是英文的文字,讓人一看就覺得很詭異。翻譯出來的意思,就是「異色情色小說特輯」吧?如果直接用「情色」或「淫亂」等字眼,感覺比較不雅,所以最近大家都比較常用「hard(重口味)」這個詞,還不是換湯不換藥?警部補是這麼想的。不過,看在他的職業和小說無緣的份上,若有誤解的地方,大家就別見怪了。
秋宮試著翻到公佈獲選名單的那一頁。
第五屆情色推理小說大獎
以血鑄記的墓誌銘大泉俊
兩頁合在一起的版面大部分是有關得獎者的報導,獲選作品的內容介紹則以數行簡單帶過,附在作者照片和簡歷下的是「得獎感言」。
而在這則報導的左邊還排著兩行小鉛字——
佳作
屍體和口紅大紋敬
和得獎者一樣,作品標題和作者姓名特別用粗體印刷,不過,怎麼看都沒有段內的名字。秋宮馬上就明白過來了,雜誌上有段內的大頭照,大約只有得獎者照片的一半大小,旁邊標著大紋敬,另有一小排鉛字寫著(長野縣出身,本名段內敬士)。
也就是說,大紋敬是段內敬士的筆名。和得獎者的簡歷裡詳細記載著最高學歷、現職的情況比起來,段內的就只有「長野縣出身」五個字。難道他沒有拿得出來的學歷嗎?或是段內本人不想提到自己的經歷?情況不得而知。至於現職的部分,由於他的職業是牛郎俱樂部的牛郎,所以編輯就自行省略了吧。他們會對冠軍和佳作大小眼,采差別待遇,也是不得已的事。
不管怎麼樣,江葉章二似乎對這篇《屍體和口紅》讚不絕口,他不但出現在段內上班的牛郎俱樂部,昨晚好像還上他家拜訪。已經是暢銷作家的文壇驕子對一個無名小卒,而且還是只在文學獎得到佳作的新人,會這麼照顧嗎?
從這點看來,說不定江葉和段內之間有更特殊的關係?果真如此,他的評語就值得玩味了。
警部補翻開下一頁。三名評審委員的評語依照交稿的先後順序排列,江葉章二的評語放在最後面。
警部補看了評語後嚇了一跳。評審委員的其中兩人針對得獎作品,詳細地寫下個人的感想,並寄語期待作者的未來。然而,有關大紋(段內)的部分,他們只在評語的結尾點到為止,而且與其說那是評語,還不如說是抨擊比較貼切。
比方說,其中一人寫到:
「大紋氏的《屍體和口紅》,不過是描寫十五歲的少年屢次侵犯同年齡的少女,遇到抵抗則將其殺害,在屍體的某個部位塗上口紅的情節而已,就算說他是模仿石原慎太郎的早期風格好了,我還是覺得他的意境過於低俗。不過,為了尊重其他推崇此作品的評審,我最後還是同意遴選他為佳作。」
另一人則說:
「大紋氏的作品中,描寫有關少女受到凌辱的畫面,確實令人震撼。也有評審主張,他那不成熟的文筆反倒讓少年的行為更生動地呈現,不過我並不這麼認為。這部作品連小說該有的架構都處理不好,我是看在它有一部分內容異常寫實的份上,才贊成遴選他為佳作的,希望作者能多鍛煉一下寫作的基本功。」
也就是說,其他兩名評審都是在極端勉強的情況下,才同意選大紋的作品為佳作的。講白一點,就是他們讓江葉章二的大力推薦給說服了,也或許是因為兩位評審必須迎合主流作家的意見。
相反地,江葉章二的評語一開始就陳述對得獎作品的感想,說它擁有清新的魅力啦,到最後都維持著緊張感啦,作者的寫作功力根本就不像新人,今後的表現令人期待等等,然後就結束了。雖說他的措詞很友善,卻給人敷衍了事的感覺。
不過,這篇評語的大部分都在談論閱讀大紋作品的感想,這一點讓警部補覺得值得玩味。同樣的作品,會因為讀的人不同,在評價上產生這麼大的落差嗎?
「——誠如其他委員所指出的,作者的文章還不夠成熟。不過,故事的主角是十五歲的青少年,他的行為是無計劃的、孩子氣的,極度殘忍到連正常大人都不忍正視。像這樣的場面,如果用流利、優美的文筆來描寫,便毫無增色的效果。相反地,幼稚不成熟的表現,反倒營造出逼真的臨場感。
在評論《屍體和口紅》的時候,也有評審說這篇小說根本就無可救藥,算是奇葩了。但是,在這篇故事裡,我卻看到硬生生被丟進封閉社會的少年,無法宣洩的憤怒和哀傷。
這裡面所描寫的是推翻一切道德的人類,依照身體的本能行動,在荒野中徘徊的身影。只有深入這不道德的世界,我們才能走出黑暗,看到一線曙光。
我衷心期待大紋氏的下一部作品。」
秋宮警部補一邊不停地揉著眼睛,一邊看著評語的細小鉛字,總算是讓他看完了。
大紋敬——段內敬士,在Heights麻布的住處被人勒死在床上。
警部補的腦海裡浮現段內那蒼白、浮腫的遺容。在牛郎俱樂部上班,專挑風塵女子下手,讓她們出錢供養自己,這樣的男人也會寫小說?也夢想著要成為作家嗎?
根據評審委員的評語,他的作品好像是描寫十五歲的少年隨機侵犯女子,把人殺害後,還用口紅塗弄屍體的某個部位。
某位委員一口斷定,這樣的作品不過爾爾。另一個委員甚至嚴厲批評,這篇文章幼稚不成熟,連小說該有的架構都沒有。
只有江葉章二獨排眾議,對這篇小說讚不絕口。想必段內一定反覆讀著江葉的評語,幾乎背得滾瓜爛熟吧,甚至掏腰包買了一大堆雜誌,分送給認識的女人,大肆炫耀一番。
對他而言,江葉章二是大恩人,也是恩師。而且,他的「老師」還特地上牛郎俱樂部,就為了鼓勵自己。不僅如此,老師甚至答應要到他家拜訪!想也知道他有多感動了。
(實在是很奇怪。)
先前的那個疑問再度掠過警部補的心頭。
(像江葉這樣的大作家,有必要對一個只發表過一篇作品的大外行這麼親切,這麼用心嗎?)
用心——有心接近。江葉推舉段內的作品,該不會是為了方便自己接近段內吧?
想到這裡,警部補不禁露出苦笑。照這樣講,不是任何人都有嫌疑了?看來我這個警察的職業病是越來越嚴重了。
不過,如果江葉和段內之間真的有什麼牽連,絕對逃不過警方的耳目,他們一定會查出來。
不管怎麼樣,那都是天亮以後的事了。警部補穿好浴衣,悄悄打開臥室的和式拉門,檯燈的小燈泡模糊地映出妻子熟睡的容顏。
「晚安。」警部補對著那張睡臉輕聲說道,鑽入夏天的薄被裡。
就在這個時候,被囚禁在米樂家的江葉章二也橫躺在床上。這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明天一早,米樂就會打電話給花井秀子了吧?他等不及要知道事情的結果。
就算閉上眼睛,腦袋還是一片清醒,看來是不可能睡著了。他爬起來按下電燈開關。
江葉在明亮的室內一、二、一、二地喊,來回踱步。綁在腳上的鏈條敲著油地氈,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好像在享受那聲音似地,他在房裡繞了好一陣子。
「好像在享受那聲音似地」——說不定有人會覺得這幅景象頗為詭異,不過,當時根本沒有人看到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