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鐘倒撥一段距離,宇賀神家。
宇賀神純子走出臥室,打開走廊外的花卉灑水器開關,將自動定時裝置扭到十分鐘的位置。庭院裡栽培著的薔薇花立刻沐浴在甘霖之中。
細小的水珠在空中均勻地噴射著,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虹。這套設備與以前的水管澆水相比不知要方便多少倍。
購置這套設備完全是純子的主意。純子屬開放型性格,喜愛裝飾外表,追求虛榮。而丈夫宇賀神亮二則性格內向,追求虛無幻景。可能與他埋頭鑽研考證中世紀文化典籍有關吧,他對純子講排場、圖虛榮的作法十分反感。
「到底是自己的家,真夠熱心啊!」宇賀神總是這樣挪揄純子。
這塊地皮和住宅是純子的父親留給她的。從名義到實際都歸純子所有,宇賀神亮二不過是作為郊南大學校長木下敬介的女婿入贅到這個家來的,彼此的身份兩人心裡都是明白無誤的。
正當純子給薔薇澆水之際,相繼來了兩位客人。第一位是M百貨公司新上任的的分店長兼家俱部負責人。
純子從父親那裡得到兩億日元的遺產,其中包括不動產,股票、現金等。一切她都獨自掌管,毫不吝惜地去購置自己中意的奢侈品、高檔家俱之類,她的名字因而就自然地列入百貨店老主顧名單之中。
接著來訪的是一位名叫菊川容子的女人。純子和菊川容子是高校時代的同學,不過當時兩人並不密切。菊川容子雖然學習上平平,卻是一位出色的交際家,有一種商人的氣質。
目前她除了當當掮客,經營一下「皮包公司」外,也搞搞不動產生意。今年初春曾勸過純子賣掉別墅,被純子斷然拒絕。其夫菊川時雄純子雖然只見過一面,但總覺得他有點放蕩不羈、玩世不恭的味兒。
「我們去大阪,今天特來辭行。」容子說。
據她說,關西生意很興隆。
純子生性傲慢,缺乏摯友,說話總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
「啊,真捨不得喲,將來回來再來玩啊。」
容子扭動著豐滿的身軀。
「當然,以後一定拜訪。不管怎麼說,你總是個大富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哇!」
容子半開玩笑地挖苦了幾句。純子倔傲不遜的態度,甚至連個「請」字都不說,弄得容子滿臉怒氣,掃興而歸。
「這下可好了,省得總是來借錢,可真受不了!」純子暗自高興。
灑水器停止噴水,空中那由小水珠組成的彩虹頃刻消失,一切歸於寂靜、安寧。
吃過晚飯,再也沒發生什麼事,一天的時光就快平淡無奇地過去了,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純子嚇了一跳,這麼晚了,誰還會來電話?記得前不久這種時刻也來過電話,然而那是一次奇怪的電話,當她拿起聽筒後,對方什麼也不說立即掛斷了,莫名其妙的電話騷擾。這次電話莫非是故伎重演麼?純子忐忑不安地拿起話筒。
2
這次電話沒有上次那種令人討厭的沉默,很快就聽到了對方的聲音。
「喂喂!對不起,我是《歷史問題》月刊副主編一色升。」話筒裡,對方在用柔和的聲調作自我介紹。
宇賀神亮二的學生一色升以前來過純子家多次,純子覺得一色升倒是溫文可人,頗合保口,因而保持著那麼一種微妙的感情。
「啊,您是一色啊……。」
「哦,是太太,你丈夫在家嗎?」
「他去大學了,還沒回來。」
「是嗎?嗯……,最近有件事情想打攪一下,我們能不能約個時間談談?」
「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約會,丈夫在大學裡的所作所為是絲毫也沒對我講啊。」
純子對於一色升可以說是心底敞開,和盤托出的。
「噢,是這樣的,沒關係的。那麼有什麼情況我直接給你打電話,行嗎?」
「哦。」
「就是關於那奇怪電話的事。」
「噢,你怎麼也知道了?」
「上次我和你丈夫從京都回來時,在新幹線列車上聽他說起過。」
「是啊,對手總是瞅準我丈夫在家時打來電話搔擾,我都接到過一次。」
「也是這個時間嗎?」一色升指現在。
「多半是的……」純子含糊其詞地回答。宇賀神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就是妻子,也摸不準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幹些什麼。
「我真擔心會出現不測。上次在列車上你丈夫就說過有人時刻想殺死他,你能提供一些有關情況嗎?」
「真的有此事?」
「千真萬確。比如說那封匿名信吧,想必你是清楚的。後來又發生什麼事嗎?聽說太太你曾到西陣郵局去了一次,是嗎?」一色升想證實這一點。
「我丈夫都對你說了?真討厭……」
「也沒什麼討厭的。近來是不是又有什麼可疑之處?可別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鬧出大亂子來,太太你可要提高警惕啊!」
「實在抱歉,丈夫因為信任先生您,才說出這番話的,其實他是個嘴巴很緊的人。」
「聽先生說他沒有把信交給警察,我可真擔心,有個萬一可怎麼得了?」
「謝謝你如此關心,其實用不著擔心,無非是封信而已,和電話是否有聯繫還說不清呢。免得搞成滿城風雨……。」
「但願只是好事之徒的一場惡作劇。」
「也許是學生中有人考分不及格,懷恨在心而對老師搞報復的一手吧,我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唔……我覺得和大學裡的人似乎沒什麼關係。如今的大學生們不太喜愛耍這樣的小手腳,他們大起大落,幹起事來直截了當,忘乎所以。」一色升不同意純子的看法。
「那……」純子實在懵懂不解,難置可否了。
「和村本教授的關係如何?」一色升又問。
「這個我丈夫也談到過嗎?」
「是的。」
「我認為他們之間沒什麼。村本教授多次蒙受家父的愛顧,是個很正派的學問人。他不可能去幹投遞匿名信之類的卑鄙勾當。」
「有道理。不過,德高望重、頗有名氣的村本先生不直接插手,可他還有那麼多的助手和學生呢,能保證這夥人也做不出來麼?」
「你是這樣考慮的嗎?」
「不敢斷言,僅僅推測一下而已,在火車上,不過只看到一封匿名信呀……。」
「真不好意思,讓你這樣費心。」
「沒什麼。其實我也拜託過先生一件事羅。」
「不過,他最近神經衰弱得厲害,說實話,寫論文的事恐怕很難完成。」
「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排除這些干擾!」
一色升用充滿熱情的聲音回答。
3
橫濱的伊勢佐木街被改建得猶如一個花園。這裡繁花似錦、遊人如織,已經分不清人行道和馬路的區別了。搭肩攜手,紛至沓來的人群中也有宇賀神亮二。商店裡射出的明亮燈光,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
此時,他大概正被一種新的思緒纏住,以致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動。對於學者來說這是件極為平常的事。有位智哲先師就曾說過:「人在步行時思考問題,腦子反應最為敏捷。」宇賀神大概屬於這種類型吧。
他朝寬敞大道的右邊一拐,進入一條狹窄的街道。突然,他發現前方冒出個男人身影。
「啊!這個傢伙!」出於本能,宇賀神預感到大事不妙,頓時他覺得心頭一陣陣地發緊。
每次見到這個身影,他都如遭棒喝,膽顫心驚。當宇賀神孤身一人時,這混蛋總是出其不意出現在他面前,滿臉殺氣,凶狠狠地說:「怎麼樣?照我說的去做吧。否則,你的下場是難以預料的,我可是什麼都不在乎的。」
「這混蛋真是無賴至極,天知道他會幹些什麼。」宇賀神的恐懼心理和男子漢的勇氣在相互搏鬥著,最終,他動搖了。他沒將這事告訴妻子,他心裡很清楚:這傢伙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哎呀,現在得趕緊躲開……」開始,宇賀神回轉身強作鎮靜地大步走著,快出這條窄街時,他索性撒開腿跑起來。而那個傢伙卻像影子般一直尾隨在後,窮追不捨。
「混蛋!你難道真的想抓住老子嗎?」宇賀神不斷地向左右張望,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巷,他沒命地在奔跑著。
突然,他發現了一家熟悉的店舖,這個店子正位於街口的拐彎處,管它三七二十一,跑進去躲一躲再說!他闖入店內。
「喲!是先生您啊,好久不來了,真把我們忘了喲!」女招待慇勤地接待宇賀神。
「對不起,能讓我到店裡面躲躲嗎?有個混蛋正在後面追趕我。」宇賀神說完,慌忙鑽進狹窄的店員更衣室。後面的那個男子萬萬沒想到宇賀神會躲進這個商店,他徑直向前跑去了。
宇賀神上氣不接下氣,一股莫可名狀的強烈怒火在心頭燃燒。
4
真是絕妙的諷刺。一色升和純子長時間的「電話談心」,竟沒有一位客人來訪,剛剛放下話筒,宇賀神就不期而至。他喝得酩酊大醉,神志模糊得簡直難辨你我了。
出租汽車嘎地一聲在門口停下,生性敏感的純子知道是丈夫回來了,她故意裝佯,不去門口迎接。
宇賀神在門口大嚷:「純子,我回來了!」
一向愛講臉面的純子皺了皺肩頭,仍然置若罔聞地佇在二樓窗台,靜觀著宇賀神搖搖晃晃地走進一樓他自己的房間。
宇賀神以前並不是性格粗野的男人。近半年來,他一反常態,動輒酗酒,酒後就瘋瘋癲癲,極不檢點。最近純子宣佈不准宇賀神進入二樓的臥室,不得已,宇賀神祇好在一樓小客廳裡鋪張床睡覺。這幢小樓裡還住著女傭人川崎康子。
康子是純子的遠房親戚,是離婚後來到這裡的,由於她性情溫順,忠於職守,所以頗討主人的歡心。
「水……,弄點水來。」宇賀神朝廚房方向喊著。
一陣腳步聲,像是康子端著水過來了。
「今天又是和誰一塊灌了黃湯呢?」純子暗自思忖。
純子不想讓丈夫在康子面前出醜,她下樓來了。正如她想像的那樣,宇賀神外衣脫掉,穿著一件無袖汗衫,歪斜在餐廳的椅子上。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瓶剛帶回的威士忌,瓶裡的液體還殘留著一大半。
「你呀!不要把性命當兒戲啦!喝得爛醉如泥,成何體統!把康子都嚇著了。」純子神情嚴峻,正顏厲色地說。
「喝點酒……有什麼了不起……太太。」宇賀神語音含糊、口詞不清地說。「我害怕呀,我,我這是借酒壯膽啊,那傢伙真厲害嘍!」宇賀神兩眼充血,目光飄散。
「還是那封匿名信嗎?」純子不屑一顧的口氣。
「你,難道忘了?」
「唉,你真傻,那不過是孩子們捉弄人玩兒,是惡作劇!這種信只會來一次,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倘若多幾封倒沒啥問題嘍!僅那個恐怖的『殺』字,就足以令我膽戰心驚,坐臥不安那。」
「少胡思亂想,那電話這段時間不就少多了麼?」
「唉,家裡呆不下去了,整天惶惶不安,只好到大學去住嘍!」
「決定了?簡直一派胡言!」
「真的,死神已在敲門了,隨時都可能遭殺害嘍,一想到這,什麼也沒心思干啦!」
「今天你上哪兒去了?」
「那個混蛋,大概是想全力阻止我的研究,就想出個這麼卑鄙下流的手段……」宇賀神十分痛苦地將杯中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那混蛋三番五次的干擾,我的研究現在慢得多了……」
「酣酒就能解恨麼?這樣搞,有理也說不清,你可真是不可救藥了。看來,村本先生的批評有道理,你真的是在干正經事兒?」
純子的話刺到了宇賀神的痛處,如同火上加油,他一下勃然大怒。
結婚後,宇賀神從來沒有這樣發脾氣過。
「你他媽的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他們威脅我,迫害我,讓我中斷研究工作,讓我白白混日子,然後把我從大學趕出去!作為妻子,你能理解其中的骯髒卑鄙的意圖嗎?」
「我不明白。但不管怎樣說,把你逼出學校的人絕不是村本教授,你這是酒後胡言!」
說著,純子就去拿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可是宇賀神的手比她更快,他一把搶過酒瓶。
「你要幹什麼?」
「扔掉!坑害人的東西。」
「胡說!你不感到可惜嗎?你這一扔,不僅是威士忌酒啊,唔,還有這酒瓶,這和希臘的斷臂維納斯一樣珍貴的酒瓶呀,哈哈!多麼細膩的外表,多麼……」宇賀神神經質地把瓶子放在燈光下映照,透過那淺綠色的玻璃表層,可以非常神奇美妙地看見他的手指。
「瘋瘋癲癲的傻瓜。」純子氣憤極了。
「我一點也不傻。從今天起,你膽敢碰它一指頭,哼!別怪我……」
說著,宇賀神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試圖把酒瓶放到書櫃的最高層角落,突然,他一個踉蹌,非常狼狽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