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婆和兒子丟下他去西班牙之後,喬裡恩覺得羅賓山寂寞得簡直受不了。一個事事如意的哲學家和一個並不事事如意的哲學家是有所不同的。不過這種聽天由命的生活,他即使沒有習慣,至少腦子裡時常想到過,如果不是他的女兒瓊搞那麼一下,他也許始終都抵禦得了。他現在也是個「可憐蟲」了,所以時刻掛在瓊的心上。她這時手邊剛巧有個鏤刻家,境遇很窘;她設法為這個鏤刻家暫蘇眉急之後,便一腳到了羅賓山,就在伊琳和喬恩離開兩個星期之後。瓊現在住在齊夕克區,房子很小,但是有一間大畫室。單以不負經濟責任而言,她是屬於福爾賽家鼎盛時代的一個人,現在收入雖則減少了,她的克服辦法還使她父親滿意,而她自認也很滿意。她父親給她買下考克街附近的那爿畫店,由她付給父親房租,現在所得稅長得和房租相等,她的解決辦法很簡單——乾脆就不再付給他房租。十八年來這爿店一直享受著使用權而不負任何義務,現在說不定有一天可以指望不賠本,所以敢說她父親也不會介意了。採用了這種辦法以後,她每年還能有一千二百鎊,經過節衣縮食,並把原來僱用的兩個貧苦的比利時女傭換為一個更貧苦的奧地利女傭之後,就能有兩筆大致相等的節餘來救濟天才。她在羅賓山住了三天之後,就把父親帶到城裡來。在那三天裡面,她碰巧摸到父親保持了兩年的秘密,立刻決定給他治病。醫生事實上已經被她選定,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保爾?波斯特——那個比未來派還得風氣之先的畫家——就是他治好的,簡直是神醫;可是跟他父親談時,他卻把眉毛抬起來,說這兩個人他都沒有聽說過,叫她真捺不住生氣。當然,他如果不相信的話,那就永遠不會復原!保爾?波斯特原是工作過度或者生活過度了,人家只叫他重又鬆下來,就將他治好,這樣還不相信人家,豈不荒唐!這個醫生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倚靠自然。他曾經對自然的症候作過一番專門研究;當他的病人缺乏某些自然症候時,他就給病人提供導致這種症候的藥石,於是病就好了!瓊對父親的病滿懷希望。他顯然在羅賓山過著一種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她打算給他提供一些症候。他覺得他和時代脫了節,這是不自然的;他的心臟需要刺激。所以在齊夕克她的那幢小房子裡,她和她那個奧地利女傭想出種種方法來刺激他,為他的就醫作好準備——那個女傭感激瓊救命之恩,忠心耿耿地工作,簡直快斷氣了。可是事情不如意,比如晚上八點鐘喬裡恩正要睡去被女僕喚醒時,或者瓊從他手裡把《泰晤士報》奪去,認為讀「這類東西」不自然,應當對「生活」感點興趣時,她們總沒法不使喬裡恩的眉毛不抬起來。說實話,瓊的花樣這樣多,的確使他十分驚異,尤其是在晚上。她聲稱這對他有好處——雖則他疑心她也有一點——把代表時代的一些青年男女召集攏來,說他們都是天才的衛星;這個時代於是在畫室裡來來往往跳起狐步舞,以及那種方式比較高尚的一步舞來;後一種舞簡直和音樂合不上來,看得喬裡恩把眉毛抬得都碰到髮際了,因為他盤算這一定使那些跳舞的人意志力極度緊張。他知道自己在水彩畫協會裡雖則很出人頭地,但是在這些勉強夠得上稱做藝術家的青年眼中卻是陳貨,所以總是找一個最黑暗的角落坐下,弄不懂是什麼音樂,而音樂卻是他從小聽大了的。有時瓊領一個年輕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到他面前,他總是非常謙虛地竭力去迎合他們的藝術水準,心裡想,「糟糕!他們一定覺得很乏味呢!」喬裡恩和他老父一樣,一直都同情青年,可是為了領會他們的觀點,往往弄得精疲力竭。不過這一切都很刺激,而且他對女兒不屈不撓的精神總很欽佩。有時候,便是天才也會來參加這些集會,連正眼都不瞧一瞧的樣子;而瓊卻總要給他介紹。她覺得這對他特別有益,因為天才正是她父親所缺乏的自然症候——儘管她愛他。
儘管他完全有把握她是自己親生,喬裡恩卻時常弄不清她的相貌像誰——她的金紅色的頭發現在已經花白了,看上去顏色非常特別;一張開朗的、精神抖擻的臉,和他自己比較有丘壑、神情比較細膩的相貌相差很遠;身個那樣小巧玲瓏,而他和多數的福爾賽家人都生得高大。他時常會尋思人種起源的問題,自己問自己瓊是不是有古丹麥或者凱爾特血統。他覺得從她愛鬥氣這一點以及喜歡伊斯蘭教徒穿的長袍上看來,好像是凱爾特種。他喜歡她,而不大喜歡包圍著她的這個時代,雖則大部分是年輕人;這一點絲毫不過分。可是她對他的牙齒太感覺興趣了,原因是他仍舊保留了幾隻這種自然症候。她的牙醫一下就查出「純培養狀態的葡萄狀球茵」(當然有可能生癤),要把剩下來的牙齒全數拔掉,給他裝上兩副完整的不自然症候。喬裡恩的頑強天性激動起來,那天晚上在畫室裡就提出反對。他從來沒有生過癤,而且他自己的牙齒到死也不會壞。當然——瓊也承認——這些牙齒不拔,到死也還是好好的。但是裝上假牙的話,他的心臟就會好些,人就可以活得長些!他的抗拒——她說——是病的一個症候:病就由它病去。他應當起來鬥爭。他幾時去看那個治好保爾?波斯特的人呢?喬裡恩很抱歉,老實說,他就不預備去看他。瓊冒火了。龐決基——她說——那個治病的,人真是太好了,而且經濟非常之窘,他的醫道也得不到人家承認。就是她父親這樣的冷淡和偏見,害得他一直不得意。找找他對於他們兩個人都好!
「我懂了,」喬裡恩說,「你是打算一石打死兩鳥。」
「你的意思是說救下兩鳥!」瓊叫。
「親愛的,這裡並沒有分別。」
瓊抗議了。試都沒有試就這樣說,太不講道理了。
喬裡恩說他現在不說,事後也許沒有機會再說呢。
「爹!」瓊叫,「你真講不通。」
「這倒是事實,」喬裡恩說,「不過我願意永遠不通下去。孩子,我看睡著的狗子還是讓它睡吧。」
「這是不給科學出路,」瓊叫。「你不知道龐決基多麼忠於科學。他把科學看得比什麼都要緊。」
「就跟保爾?波斯特先生看他的藝術一樣,呃?」喬裡恩回答,一面抽著他不得已而抽的溫和紙煙。「為藝術而藝術——為科學而科學。這種熱心的、自我中心的瘋狂先生們我很清楚。他們拿你解剖時眼睛■都不■一下。瓊,我總算是個福爾賽,這些人還是不要惹吧。」
「爹,」瓊說,「你這種口氣簡直是老過頭了!當今之世誰也不應當不冷不熱的。」
「恐怕,」喬裡恩低聲說,帶著微笑,「這是龐決基先生用不著給我提供的唯一自然症候。親愛的,我們天生就是或者走極端或者有分寸的人;不過你如果不見氣的話,今天多數的人自以為走極端的,其實都很有分寸。我現在活得並不比我指望的差到哪裡去,所以這事情還是由它去吧。」
瓊默然無語;她在年輕時就嘗到過,自己父親碰到涉及個人自由時總是那樣委婉然而頑固的態度,你再說也說服不了他。
喬裡恩弄不懂的是,自己怎麼會透露給她伊琳帶喬恩上西班牙的原因,因為他向來認為她不知輕重。瓊獲悉這件事情之後,經過一番盤算,便和父親作了一次尖銳的爭論;從這次爭論中,喬裡恩完全看出瓊的積極性格和伊琳的消極對付基本上是對立的。他甚至嗅得出兩個人在幾十年前為了菲力普?波辛尼身體的那一場爭奪戰,現在還遺留一點不快下來;當時消極的一方把積極的一方簡直打得落花流水了。
照瓊說來,瞞著喬恩,不讓他知道過去的事情,是愚蠢的,甚至是懦怯的行為。完全是機會主義,她說。
「親愛的,」喬裡恩溫和地說,「這也是實際生活中的處世原則啊。」「唉!爹!」瓊叫,「她不告訴喬恩,難道你真正要替她辯嗎?要是由你做的話,你就會講出來。」
「我也許會,不過只是因為他一準會打聽出來,那就比我們告訴他更加糟糕。」
「那麼為什麼你不告訴他呢?這又是讓狗子睡覺。」
「親愛的,」喬裡恩說,「我怎麼樣也不能違反伊琳的意思。喬恩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孩子,」瓊叫。
「一個男人的心怎麼能比得一個母親的呢?」
「是嗎?我覺得你太懦弱了。」
「也許如此,」喬裡恩說,「也許如此。」
談話的結果就是如此;可是這件事悶在瓊的肚子裡實在不好受。她最恨讓狗子睡覺。這件事非得有個解決不可,她心癢癢地要來試一下,簡直如坐針氈。這事應當讓喬恩知道,這樣他說不定在含苞未放時就打掉愛情的花朵,或者不管過去的那一切,聽它開花結果。她決心去看看芙蕾,親自判斷一下。碰到瓊決心做一件事時,冒失不冒失在她是相當次要的問題。她究竟是索米斯的遠房侄女,而且,兩個人都喜歡畫。她要去跟他說,他應當買一張保爾?波斯特的畫,或者波立斯?斯屈魯摩洛斯基的一件雕刻,當然跟她父親可一點不能說。下一個星期天她就出發了,臉色是那樣的堅決,使她到達雷丁車站時好容易才雇到一輛馬車。六月裡的天氣,河邊這一帶鄉下真是可愛。瓊看了,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由於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嘗過結婚的滋味,她愛好大自然的風光簡直近於瘋狂。當她抵達索米斯紮寨的那個勝地時,她就把馬車打發掉,因為正事辦完之後,她還要在水邊林下享受享受。所以她就像尋常行路人一樣到了索米斯的大門口,把名片送進去。由於性格使然,她一向認為如果你心裡感到振奮,那你就是在做一件值得做的事。如果你心裡不感到振奮,你就是在隨波逐流,並不是出於高尚的動機。當時有人領她到了一間客廳,陳設得雖然不是她喜歡的派頭,卻也極盡漂亮的能事。她正在想「太考究了——小玩意太多」時,從一面舊漆框的鏡子裡看見一個女孩從走廊上走進來。女孩子穿了一件白衣服,手裡拿了幾朵白玫瑰花,從那個銀灰色玻璃缸子裡望去,簡直不像真人,彷彿一個美麗的幽靈從蔥綠的花園裡跑出來。
「你好嗎?」瓊說,轉過身來。「我是你父親的遠房侄女。」
「哦,對了;我在那家糖果店裡見過你。」
「跟我年輕的異母兄弟。你父親在家嗎?」
「他就要回來了。他不過出去散一回步。」
瓊的一雙藍眼睛微微瞇起,堅定的下巴抬了起來。
「你叫芙蕾,是不是?我聽見好麗告訴我過。你覺得喬恩怎樣?」
女孩子舉起手上的玫瑰花看看,泰然答道:「他很不錯。」
「跟好麗,跟我,都一點兒不像,是不是?」
「一點兒不像。」
「她很冷靜,」瓊心裡想。
女孩子忽然說道:「我希望你能告訴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兩家不和。」
這個問題原是瓊勸她父親回答的,現在自己碰上,卻說不出話來;也許是因為女孩子在套她的話,但也許僅僅是因為人在理論上認為做得了,到了真正關頭並不總是一樣做法。
「你知道,」女孩子說,「越要瞞著人家,人家就越要打聽,結果是什麼都瞞不住,這是一定的。我父親告訴我說是為了財產爭執。可是我不相信;我們兩家的財產都很多;他們不會變得那樣的小市民氣。」
瓊臉紅起來。用小市民氣這個字眼來指她的祖父和她父親,使她生氣。
「我祖父,」她說,「過去很慷慨,我父親也很慷慨;他們兩個人都一點不小市民氣。」
「那麼究竟是什麼呢?」女孩子又問。瓊覺出這個年輕的福爾賽非要問到底不可,立刻決定不讓她問下去,而且要給自己撈到一點東西。「你為什麼要知道呢?」
女孩子聞聞玫瑰花。「我想知道,只因為他們不肯告訴我。」
「是關於財產爭執,不過財產也有好多種呢。」
「這就更糟糕了。現在我的確非曉得不可了。」
瓊的一張堅決的小臉顫動了一下。她戴了一頂小圓帽子,頭髮在帽子下面露了出來。這場交鋒使她恢復了青春,臉色這時看上去非常年輕。「你知道,」她說,「我看見你丟掉手絹的。你跟喬恩之間有意思嗎?因為,如果有意思的話,你還是丟掉的好。」
女孩子的臉色有點蒼白,可是微笑起來。
「即使有的話,也不是這樣子就能叫我丟掉。」
瓊聽到這句壯語,伸出手來。
「我很喜歡你;不過我不喜歡你的父親;從來就不喜歡。這不妨坦白告訴你。」
「你下來專為告訴他這句話嗎?」
瓊大笑。「不是;我下來是看你的。」
「多謝你的盛意。」
這孩子很會招架。
「我比你年紀大一倍半,」瓊說,「可是我很同情。可恨是我不能做主。」
女孩子又笑了。「我還以為你會告訴我呢。」
這孩子真是一點兒不放過!
「這不是我的秘密。不過我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可想,因為我認為你和喬恩,他們都應當告訴。現在再見。」
「你不等爹回來見見嗎?」
瓊搖搖頭。「我怎樣到達河那邊呢?」
「我劃你過去。」
「你記著,」瓊說,人衝動起來,「下次你上倫敦來,可以來看看我。這是我的住址。我晚上一般都招待一些年輕客人。不過我覺得用不著讓你父親知道你來。」
女孩子點點頭。
瓊看著她把小船划過河,心裡想:
「她非常之美,而且身個也長得好。想不到索米斯會有這樣漂亮的女兒。她跟喬恩正好是一對。」
這種撮合的本能,由於瓊自己始終沒有得到滿足,始終在她的心裡作怪。她站在那裡望著芙蕾劃回去;女孩子放下一支槳向她招手道別,瓊就懶懶地在草地和河岸之間向前走去,心裡感到一種惆悵。青春找青春,就像蜻蜒相互追逐,而愛情就像日光一樣把他們照得暖洋洋的。而她自己的青春呢!那是多年以前了——當菲力和她——可是此後呢?什麼都沒有——沒有一個是她真正中意的。因此她的青春就這樣完全虛度了。可是這兩個年輕的人兒,如果真如好麗堅決說的,也如她父親和伊琳,以及索米斯好像非常害怕的那樣,真正相互愛上,這要碰上多大的麻煩。多大的麻煩,多大的障礙啊!瓊的為人一向就主張一個人要的東西總是比別人不要的東西更加重要,現在那種嚮往未來,和鄙視過去的積極原則在她心裡又活躍起來。她在河邊上溫暖的夏日寂靜中賞玩了一會兒水蓮和楊柳,和水中魚躍,嗅著青草和繡線菊的香氣,盤算著怎樣一個法子逼使大家都獲得快樂。喬恩和芙蕾!這兩個可憐蟲——兩個羽毛未豐的可憐蟲!可惜啊可惜!總該有個辦法可想吧!一個人總不能就這樣算了。她向前走去,到達車站時又是熱又是生氣。
那天晚上,仍舊抱著直接行動的死心眼兒——這使許多人都避開她——她告訴父親說:
「爹,我去看了小芙蕾來。我覺得她很惹人疼。埋頭不問總不是好辦法,你說呢?」
喬裡恩吃了一驚,把手裡的大麥湯放下,開始捻起麵包屑來。
「好像你做的就是好辦法?」他說。「你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能不能過去的就算埋葬了呢?」
喬裡恩站起身來。
「有些事情是永遠埋葬不了的。」
「我不同意,」瓊說。「阻礙人類一切幸福和進步的就是這個。爹,你不懂得時代。過了時的東西是沒有用的。你為什麼認為喬恩知道母親的事情就這樣不得了呢?現在誰還來注意這種事情?現在的婚姻法還是和索米斯不能跟伊琳離婚時一樣,所以你只好插一手。我們進步了,婚姻法並沒有;因此誰也不去理它。結婚而沒有一個正正經經的擺脫機會只是一種蓄奴制度;而人是不應當把對方當作奴隸的。如果伊琳破壞這種法律,這有什麼關係?」
「這個我也不想跟你爭辯,」喬裡恩說,「不過跟你說的毫無關係。這是人的感情問題。」
「當然是的,」瓊叫,「那兩個年輕小東西的感情問題。」
「親愛的,」喬裡恩說,微微有點發毛,「你簡直是胡說。」
「我並不。如果他們出於真正相愛,為什麼要為了過去的事情弄得不快樂呢?」
「過去那個事情你沒有身受過。我通過我妻子的心情才領會到;也通過我自己的腦子和想像,這只有愛情專一的人才能領會到。」
瓊也站起身,開始徬徨起來。
「如果,」她忽然說,「她是菲力普?波辛尼的女兒,我還可以瞭解你一點,伊琳愛過他,從沒有愛過索米斯。」
喬裡恩發出一聲長吁——就像意大利農婦趕騾子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他的心臟開始跳動得很厲害,但是他毫不理會,完全被感情攪昏了。「這表明你簡直不懂得。如果過去有過愛情,我就不會在乎,而且喬恩,以我所知,也不會在乎。可恨的就是這種沒有愛情的結合,那簡直是殘酷。這個人從前佔有喬恩的母親就像他買的黑奴一樣,而這個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兒。這個冤仇是埋葬不了的;你也不必費力,瓊!這等於要我們看著喬恩和過去霸佔喬恩母親的人的血肉聯合起來。這事用不著吞吞吐吐的,完全講明白倒好。現在我不能再講話了,否則我這個地方就要害得我整夜不能睡。」他用手按著胸口,轉過身去不理會女兒,站在那裡憑眺泰晤士河。
瓊天生是碰到鼻子才會轉彎的人,這時才著實驚慌起來。她走上來用胳臂和他勾上。她現在還不覺得父親對,自己錯,因為這在她是不自然的,可是她深深感覺到這個題目顯然對他很不相宜。她用面頰輕輕擦著他的肩膀,一聲不響。
芙蕾送堂姊過河之後,並沒有立即上岸,而是劃向蘆葦叢中的陽光下面。下午的靜謐風光暫時使這個不大接近模糊詩意境界的人兒也著迷了。在她停舟的河岸那邊,一架由一匹灰色馬拖著的機器正在刈割一片早熟的飼草田。她津津有味地看著那些青草像一匹瀑布似的從輕便的輪子上面和後面瀉了出來——看上去那樣的新鮮涼爽。機器的軋軋聲、青草的簌簌聲和柳樹、白楊樹的蕭蕭聲、斑鳩的咕咕聲,混成一隻真正的河上清歌。沿岸的深綠色河水裡,水草象許多黃色的水蛇隨著河流在扭動著、伸探著;對岸斑駁的牛群站在樹蔭裡懶懶地刷著尾巴。這是一個引人遐想的下午。她掏出喬恩的來信——信上並沒有華麗的辭藻,但是在敘述他的見聞和遊蹤時,卻流露出一種苦戀之情,讀起來非常好受,而且最後署名總是「你忠實的喬」。芙蕾並不是一個感情衝動的人,她的慾望都很具體而且集中;可是這個索米斯和安耐特的女兒如果有什麼詩意的話,在這幾個星期的等待中,肯定伺候在她對喬恩的回憶周圍。這些回憶全留在草色花香裡,留在潺潺流水裡。當她皺起鼻子嗅著花香時,她在享受著的就是他。星星能使她相信自己和他並肩站在西班牙地圖的當中;而大清早上園中著露的蛛網上面那種迷離而閃爍的白晝初吐的景象,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喬恩的化身。
她在讀著喬恩的來信時,兩隻白天鵝莊嚴地游來,後面跟著六隻小鵝,每一隻小鵝中間都剛好隔開那麼一段水,就像一隊灰色的殲滅艦一樣。芙蕾把那些信重又揣起來,架起雙槳,劃到上岸的地方。穿過草地時,她盤算要不要告訴父親,瓊曾經來過。如果他從管家那裡知道了,說不定對她不提起反而覺得古怪。告訴他還可以使她多一個機會把結怨的原因從他嘴裡套出來。所以她就走到大路上去迎他。
索米斯是出去看一塊地皮去的,原因是當地政府建議要在這塊地上造一所肺病療養所。索米斯對地方上的事情向不過問,始終忠於自己的個人主義本質;地方上有什麼捐稅照付,而捐稅總是越來越高。這個造肺病療養所的新計劃可是危及他的本身安全了,所以再不能淡然處之。這個地點離自己的房子還不到半英里遠。他完全主張國家應當消滅肺病;但是造在這個地方可不對。應當造得更遠一點。他抱的態度其實是所有真正福爾賽的共同態度,別人身體上有什麼疾病跟他自己都不相干;這是國家的責任所在,不應當影響到他所取得的或者繼承得的天然利益。佛蘭茜,他這一代福爾賽中最有自由精神的一個(除非還有喬裡恩那個傢伙),有一次用她慣用的惡意口吻問過他:「索米斯,你可曾在捐薄上看見過福爾賽的名字?」這說不定是如此,但是造一所肺病療養所將會降低這一帶地方的聲價,所以有人正在擬定一份反對造療養所的請願書,他一定要在上面簽上自己名字。他回家來心裡就打定了這個主意,正好看見女兒走過來。
芙蕾近來跟他顯得特別親熱,這樣的初夏天氣在鄉下和她靜靜地過著日子,使他感到人簡直年輕了;安耐特總是有點什麼事情要跑倫敦,所以他幾乎是十分稱心地獨自享有著芙蕾。當然,小孟特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坐著他的摩托車跑來,已經成了習慣。他總算把那半截牙刷剃掉,看上去不再像一個江湖上賣膏藥的了!芙蕾有個女友住在家裡,再加上鄰近的一個青年之類,晚飯後就可以有兩對男女在廳堂裡跳起舞來;一架電動的鋼琴能夠自動地奏著狐步調音樂,那個富於表現力的琴面發出異樣的光采。甚至安耐特有時也會由這兩個青年之一摟著,婀娜地來回跳著。索米斯常會走到客廳門口,把鼻子微微偏上一點,望著,等芙蕾向他笑一下;然後又回到客廳壁爐邊沙發上,埋頭看《泰晤士報》,或者什麼別的收藏家的價目表。在他那雙永遠焦急的眼中,芙蕾好像已經完全忘記掉她的神經對象了。
當芙蕾在多塵的路上迎上他時,他就一隻手搭著她的胳臂。
「爹,你想哪個來看你的?她不能等!你猜猜看!」
「我從來不猜,」索米斯不安地說。「誰呢?」
「你的堂房侄女,瓊?福爾賽。」
索米斯完全不自覺地緊緊抓著她的胳臂。「她來做什麼?」
「不知道。不過吵嘴之後,這總算是打破一次僵局,可不是?」
「吵嘴?什麼吵嘴?」
「在你想像中的那個吵嘴,親愛的。」
索米斯放下她的胳臂。她開玩笑嗎,還是想套他?
「我想她是來兜我買畫的,」他終於說了一句。
「我想不是。也許只是家族感情。」
「她不過是個堂房侄女,」索米斯說。
「而且是你仇人的女兒。」
「你這話什麼意思?」
「對不起,親愛的;這是我的想像。」
「仇人!」索米斯重複一句。「這是陳年古代的事情了。我不懂得你哪裡來的這種想法。」
「從瓊?福爾賽那裡。」
她靈機一動,覺得他如果當作她已經知道,或者知道一點影子,就會把事情告訴她。
索米斯聽了一驚,可是芙蕾低估了他的警惕性和堅韌性。
「你既然知道,」他冷冷說,「又何必纏我呢?」
芙蕾看出自己有點弄巧成拙。
「我不想纏你,親親。正如你說的,何必多問呢?為什麼想知道那個『小小的』秘密呢——我才不管,這是普羅芳的話!」
「那個傢伙!」索米斯重重地說了一句。
那個傢伙今年夏天的確扮演著一個相當重要的、可是無形的角色——因為他後來就沒有來過。自從那一個星期天芙蕾引他注意到這個傢伙在草地上探頭探腦之後,索米斯時常想起這個人來,而且總是聯帶想起安耐特;也沒有別的,只是因為安耐特比前一個時期看上去更漂亮些了。索米斯的佔有本性自從大戰後已經變得更細緻了,不大拘泥形式而且比較有伸縮性,所以一切疑慮都不露痕跡。就像一個人在俯視著一條南美洲的河流,那樣的幽靜宜人,然而心裡卻知道說不定有一條鱷魚潛身在泥沼裡,口鼻露出水面一點,跟一塊木樁完全沒有分別——索米斯也在俯視著自己生命的河流,在潛意識裡感覺到普羅芳先生的存在,但是除掉他露出的口鼻引起疑心外,別的什麼都不肯去看。他一生中這個時期差不多什麼都有了,而且以他這樣性格的人說來,也夠得上快樂和幸福了。他的感官在休息;他的感情在女兒身上找到一切必要的發洩;他的收藏已經出了名,他的錢都放在很好的投資上;他的健康極佳,只是偶爾肝臟有那麼一點痛;他還沒有為死後的遭遇認真發愁過,倒是偏向於認為死後什麼都沒有。他就像自己的那些金邊股票一樣,如果為了看見原可以避免看見的東西,而把金邊擦掉,他從心裡覺得這是胡鬧。芙蕾的一時神經和普羅芳先生的口鼻,這兩片弄皺了的玫瑰花葉子,只要他勤抹勤壓,就會弄平的。
當天晚上,機緣把一個線索交在芙蕾手中;便是投資得最安全的福爾賽,他們的一生中也常有機緣光顧。索米斯下樓吃晚飯時,忘了帶手絹,碰巧要擤鼻子。
「我去給你拿,爹,」芙蕾說,就跑上樓。在她尋找手絹的香囊裡——一隻舊香囊,綢子都褪色了——她發現有兩個口袋;一個口袋裡放手絹,另一個紐著,裡面裝了個又硬又扁的東西。芙蕾忽然孩子氣上來,把紐扣解開。是一隻鏡框,裡面是她幼時的一張照片。她望著覺得非常好玩,就像多數人看見自己的肖像時那樣。照片在她摩挲的拇指下滑了出來,這時才看出後面還有一張照片。她把自己的照片再抹下一點,就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的臉,長得很漂亮,穿了一件式樣非常之老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照片重又插在上面,取了手絹下樓,走到樓梯上她才想起那張臉來。肯定是——肯定是喬恩的母親啊!這一肯定之後,她就像觸電一樣,站在那裡不動,思緒紛集。當然是這麼一回事!喬恩的父親娶了她父親想要娶的女子,而且可能從她父親手裡騙過去的。接著擔心到自己的神色會讓父親看出來,她就不再想下去,把綢手絹抖開,進了餐廳。
「爹,我挑了一塊最軟的。」
「哼!」索米斯說;「我只在傷風時才用的。沒有關係!」
整個的晚上芙蕾都在盤算著事情的真相;她回憶著父親那天在糖果店裡臉上的神情——神情又奇特,又像生中帶熟,非常古怪。他一定非常之愛這個女子,所以儘管失掉她,這多年來仍舊保存著她的照片。她的頭腦本來很冷酷、很實際,一下就跳到她父親和她母親的關係上去。他過去可曾真正愛過她呢?她覺得沒有。喬恩的母親才是他真正愛的。那樣的話,他的女兒愛上喬恩,他也肯定不會介意了;只是要使他慢慢的習慣才行。她套上睡衣時,從衣褶中間迸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