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個老年人除掉夢想自己沒有虛度的歲月外,又怎樣過日子呢?在回憶中,至少沒有那些激盪的熱情,只有暗淡的冬陽。這只殼子只能經得起記憶機器的輕微的敲擊啊。他對現在應當疑懼;對未來應當迴避。在濃濃的綠蔭下,他應該凝望著太陽在他腳趾邊蠕動。如果眼前是一片夏意,他也不要跑到日光下面去,誤認做十月裡的小陽春!這樣,他也許會輕輕地、緩緩地、不知不覺地衰弱下去,一直到造化等得不耐煩時,在某一個清晨、世界還沒有晾出來時,一把扼住他的喉嚨管,使他喘息地死去,於是別人在他的墓前豎起一塊墓碑來:「壽終正寢!」是啊!如果他一絲不苟地遵行著自己這些原則,一個福爾賽也許可以死後還繼續活下去。
老喬裡恩這一切全都懂得,然而在他的性格裡,卻有一種遠遠超出福爾賽主義的地方。根據規定,一個福爾賽決不許愛美而忘掉理智;也不許隨心所欲而不顧及自己的健康。在這些日子裡,他心裡產生了一種激盪,它的每一下振動都侵蝕到他這具愈來愈薄的殼子。他也警覺到這一點,可也同時警覺到自己沒法制止這種激盪,而且就是自己要制止也沒法制止。然而,如果你告訴他,說他是吃老本,他就會惡狠狠地望著你。不對,不對;一個人不能專靠吃老本;這是不行的!腐朽的陳規要比眼前的現實真實得多。而他,過去一直認為吃老本是最最可詛咒的事情的,決不能容忍把這種惡毒的語言用在自己身上。快樂是健康的;美人是值得看的;在年輕人的身上重又感到青春——他做的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其他呢?
跟他平生做事的派頭一樣,他現在把時間安排得井井有條。每星期二坐火車進城;伊琳來陪他吃晚飯,飯後去看歌劇。每星期四他坐馬車進城,把那個胖馬伕和馬車遣開,和她在坎辛登公園碰頭,和她分手之後再找上馬車,趕回家時剛好來得及吃晚飯。他隨口透露一句,說他在這兩天有事情要上倫敦。星期三和星期六是她下來教好兒的琴。跟她在一起越覺得開心時,他就變得越謹小慎微,不苟言笑,表面上只是一個本份而友善的伯父。的確,連感情也並不多露出來——因為,說到底,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了。然而,如果她姍姍來遲的話,他就會煩躁得要死。如果她沒有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兩次——他的眼睛就變得像老狗一樣淒慘,晚上連睡覺也睡不好。
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一個月田野裡的夏天,和他心裡的夏天,包括這樣招致來的夏日溽熱和困頓。如果在幾個星期前,說他一想到兒子和孫女兒回來,簡直象禍事一樣,哪個會相信得了!這幾個星期的好天氣,和這裡新形成的友誼——對方是那樣無求於他,而且始終有那一點不可捉摸的地方,使得她更顯得神秘可親——使他嘗到自由的可愛,嘗到自己成家之前過的那種逍遙自在的生活。他就像一個戒酒的人,很久的時間都在喝水,連酒對於他血液的作用,對他腦筋的刺激,都幾乎忘掉了時,後來忽然又喝到一杯酒那樣。花的顏色更艷了,花香和音樂和陽光全都有了生命價值——並不僅僅引起過去歡樂的回憶而已。現在生活有種值得過的地方了,而且不斷地促使他企盼著。他現在是生活在這上面,而不是生活在回憶裡;對於他這樣大年紀的人,這裡懸殊是相當大的。他生來對飲食有節制,珍餚美饌在他本來無所謂,現在越發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吃得很少,吃了也不知味道;人一天天變得消瘦憔悴起來;又成了一根「竹竿子」了。由於身體越來越瘦,那顆大頭,兩個太陽穴陷了進去,使他顯得比平時更加尊嚴。他心裡完全知道應當請醫生看看,可是自由太可愛了。他不過時常透不上氣,還有脅下這一點痛,不能因為這樣嬌慣自己,就犧牲自由。再回到這個新的樂趣跑進他生活裡來之前那種狀態,過著恬淡的生活,翻翻《農業雜誌》裡面放大的甜菜畫片——決不!他抽的雪茄也超出了。過去一直是每天兩支。現在抽到三支,有時四支——一個人精力活躍時往往會如此。可是他時常想:「我一定要戒掉雪茄和咖啡;也不能再這樣急急忙忙趕進城。」可是他並沒有改;沒有人有資格來監護他,這真是無上的福氣。那些傭人也許弄得莫名其妙,不過傭人是天生不講話的。布斯小姐一心只在自己的胃病上,而且很有「教養」,決不肯涉及私人的事情。好兒還小,還看不出他的外貌有所改變;在她的眼中,他只是她的玩偶,她的天神。這樣就只剩下伊琳關心他了;她總是勸他多吃些,白天熱的時候多休息,吃點補藥等等。可是她沒有告訴他,他這樣消瘦都是為的她——一個人總是看不見自己造成的損壞。一個八十五歲的人談不上什麼熱情,可是由於美色引起熱情,美色引起的破壞還是和過去一樣,非要到死神閉上那雙渴想看她的眼睛時,決不會停止。
七月裡第二個星期的頭一天,他收到兒子從巴黎寄來的一封信,說他們在本星期五全都要回來了。這本來是比命運還要肯定的事;可是由於老年人往往只貪圖目前,抱有一種可憐的心理,以為自己總可以撐持到最後一刻,他始終不大肯承認有命運這回事。現在他承認了,而且得設法挽救。他現在已經不能設想自己生活裡少掉這種新的快樂,可是沒有想像到的東西有時是存在的,而且福爾賽家人經常就在這上面栽交。他坐在自己的舊皮椅子上,把信折起來,用嘴唇嚼著一段沒有點燃的雪茄。明天以後,他每星期二進城之舉就逼得只好放棄了。也許,他還可以每星期坐馬車進城一次,托辭去看他的經理人。可是便是這樣也要看他的健康情況,因為現在他們將會開始為他的身體驚慌起來。還有教琴!教琴非繼續下去不可!伊琳一定不能有所顧忌,瓊必須把自己的感觸收起來。她曾經收起過一次,就在波辛尼噩耗傳來的那一天;那時候能做,現在當然也可以做。自從受到那次刺激之後,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四年了——把舊恨一直保持到今天是不人道的,不論對己或者對人。瓊的意志很強,可是他的意志還要強,因為他是快死的人。伊琳很柔順,為了他的緣故一定肯做;當然會有點顧忌,但寧可委屈自己一點,決不忍心使他痛苦!琴一定要繼續教下去;只要她肯繼續教琴,他就把穩了。終於他把雪茄點起,開始盤算跟他們怎樣一個說法,怎樣解釋這種古怪的親密友誼;要研究怎樣把赤裸裸的事實遮蓋起來——決不能說自己要看美人,看不見美人就過不了。啊,好兒!好兒很喜歡她,也喜歡她教琴。她會幫他的——這個小寶貝!這樣一想,心裡就變得坦然,反而奇怪剛才為什麼急成那個樣子。他決不能著急,著急之後總使他感到身體非常衰弱,就像半個靈魂離開軀殼似的。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他的頭暈病又發作了,不過人沒有暈過去。他不願意按鈴叫人,知道全家一定會因此驚慌起來,明天進城反而更加觸目。人老了,整個世界好像都暗地裡在限制他的自由;這算什麼呢?——只不過使他多活上幾口氣。他可不願意這樣犧牲自己。只有小狗伯沙撒看見他一個人慢慢掙扎起來;焦急地望著它的主人打開櫥櫃,倒了一杯白蘭地喝掉,而沒有給它一塊餅乾吃。等到他覺得自己能走得了那節樓梯時,他就上樓去睡了。第二天早上,雖則人還覺得有點搖晃,一想到當天晚上時自己就硬掙起來。請她吃一頓好晚飯一直使他覺得非常快意——他總覺得她一個人過的時候,吃的一定很省儉;還有,坐在歌劇院裡,看見她眼睛裡顯出欣喜的神情,嘴邊掛著不自覺的微笑,也非常開心。她平時沒有什麼消遣,這一次又是他能夠款待她的最後一次。可是,當他收拾皮包時,他想起晚飯前還得換衣服,真累人,而且告訴她瓊要回來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沒有這些麻煩多好。
那天晚上的歌劇是《卡爾曼》,他在最後一次幕間休息時才把消息告訴她,不自覺地一直挨到快要啟幕時才說。她聽了沒有作聲,真是蹊蹺;事實上,他還沒有來得及知道她是怎樣的看法,那個搗亂的音樂就奏起來,於是大家都得保持沉默。她一張臉就像戴了面具;在面具後面,有無數的思潮起伏,可是他沒法看得見。當然,她要慢慢想過!他也不逼她,明天下午她反正要下鄉來教琴,那時候她已經把事情想過,看她怎樣。在馬車裡,他只跟她談談《卡爾曼》;從前他看過的比這個還要好,可是這個也很不錯。當他握著她的手道別時,她迅速彎下腰,吻了一下他的前額。
「再會,好喬裡恩伯伯,你待我太好了。」
「明天見吧,」他說。「晚安。睡好。」她溫柔地回答一聲:「睡好!」馬車已經快起步時,他從車窗裡望見她扭過身子向著他,一隻手伸出來好像依依不捨似的。
他緩步回到旅館的自己房間裡。他們從來不給他開同樣的房間,這些嶄新的臥房,一套套新傢俱,灰綠色地毯,上面滿是粉紅花,他頂住得不習慣。他醒著,那支惡劣的哈巴勒那曲子1一直在他頭裡跳動。他的法文本來懂得不多,可是這個字的意義,如果有什麼意義可言的話,他卻懂得;是指一個吉卜賽女人,既放蕩又神秘。對了,人生的確有一種神秘的地方,使你所有的顧慮和計劃都打翻掉——使男人和女人都隨著它的蘆管跳起舞來。他躺在床上,睜著一雙深陷的眼睛凝望著那片被神秘統馭著的黑暗。你以為你已經控制著人生,可是人生卻溜到你的身後,擰著你的後頸皮,逼你向東,逼你向西,然後,很可能,把你的生命軋掉!敢說,連執掌人類命運的星辰也被它這樣作弄著,一會兒勒在手裡,一會幾又撒開去;永遠開不完的玩笑。五百萬人擠在這個熱鍋似的大城1卡爾曼向唐-約西唱的名曲。
市裡,全都聽任生命的主宰播弄著,就像木板上許多小豆子,一拳擊下去,紛紛跳了起來。唉!他自己也不會有多久好跳了——安靜的長眠對他只有好!
這兒樓上多熱——多鬧!他的前額覺得滾燙;她剛才就在他一直感到不適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在這兒——好像她早已知道在這個地方,想要替他吻掉似的。可是,不但沒有,她的嘴唇反而留下一片異常不舒服的感覺。她說話從來沒有用方纔那樣的聲調,從來沒有顯出那種依依不捨的樣子,或者臨走時那樣頻頻向他回顧。他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窗子外面望出去是泰晤士河。空氣非常沉悶,可是望見那片河水平靜地、永無休止地流過時,卻使他的心情為之一暢。「最要緊的事,」他想,「是不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老厭物。我要想想我的小寶貝,使自己睡覺。」可是倫敦夜晚的熱氣和嘈雜很久很久才消逝掉。夏天清早的睡眠只有短短片刻。老喬裡恩算來只閉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到家之後,他跑到花圃裡,由好兒幫助他——她的手很輕——採了一大束石竹花。這些花,他告訴好兒,是送給「淺灰衣服太太」的——這個名字在他們之間還使用著。他把石竹放在書房一隻大瓶裡,預備伊琳一到就送給她,以便談到瓊和繼續教琴的問題時使她讓步。這些花的香味和顏色有幫助。吃了午飯之後,他覺得人很累,就去躺了一會,因為馬車要到四點鐘才能從車站上把她接來。可是四點鐘快到時,他變得心神不定起來,自己找到那間面臨車道的教室裡去。好兒和布斯小姐都在教室裡,遮陽簾拉了下來,給她們擋著七月裡的悶熱。兩個人都在照料蠶子。老喬裡恩生來就不喜歡這些生活上軌道的東西,蠶頭和蠶身的顏色常使他想起大象來;這些蠶子把好好的綠葉子啃了無數的小洞;而且那股氣味也非常之難聞。他在靠窗的一條有印花布套的長凳上坐下,從這裡可以望見車道,而且勉強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小狗伯沙撒在熱天裡很看上印花布,也跳上來坐在他身邊。小鋼琴上鋪了一塊淡紫色的毯子,已經變成淺灰色;上面放了一瓶早開的紫薄荷,屋子裡充滿紫薄荷的香味。儘管室內還算風涼,也許就是因為風涼的緣故,生命的動盪強烈地印上他衰弱的神經。每一道從窗隙裡透進來的日光都惱人地耀眼;狗身上的味道也強烈;紫薄荷的香味更是濃郁;那些蠶子弓起灰綠色的脊背,好像駭人地活躍;好兒低頭望著蠶子時,深棕色的頭髮光亮得就像綢子一樣。一個人年老力衰時,生命就是那樣一個神奇、殘酷而有力的東西;它的形形色色和它的跳蕩的活力都像在譏諷你。他有生以來從沒有象最近這幾個星期來感覺這樣古怪,自己的一半隨著生命的河流飄去,另一半卻站在岸上瞧著水流一去不返。只有和伊琳在一起時,他才沒有這種雙重的感覺。
好兒回過頭來,用她的小黑拳頭指指鋼琴——用一個指頭指東西是沒有「教養」的——狡獪地說:
「你看『淺灰衣服太太』,爺爺;她今天漂亮吧1?」
老喬裡恩心裡一動,頃刻間室內都變得迷糊起來;接著又清楚了,於是他■一下眼睛說:
「哪個給它鋪上的?」
1指鋼琴上的褪色毯子。
「布斯小姐。」
「好兒!不要胡鬧!」
這個拘謹的小法國女人!她對不讓她教琴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釋然。這也沒有用。他的小寶貝是他們唯一的朋友。教琴是教他的小寶貝,不干別人的事。他不應當讓步——無論怎樣不能讓步。他拍拍伯沙撒頭上溫暖的茸毛,聽見好兒說:
「媽媽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有變動呢?你知道,她是不喜歡生人的。」
好兒這兩句話好像把老喬裡恩周圍的反對空氣帶了來,並且揭露了所有對他這個新獲得的自由的威脅。啊!他得甘心做一個全靠人家照應和愛惜的老頭子,不然就得為這個新獲得的珍貴友誼而奮鬥;但奮鬥卻累得他要死。可是他的一張消瘦憔悴的臉板了下來,逐漸轉為決心,使他整個的臉看上去都只剩下巴了。這是他的房子,他自己的事情;他決不能讓步!他看看自己的表,跟他一樣老,一樣單薄;這只表已經買了有五十年了。四點鐘已過!他順便吻一下好兒的頭頂,下樓到了廳堂裡。他要在她上樓教琴之前先找到她。一聽見車輪的聲音,他就走到門廊外面,立刻看見馬車裡沒有人。
「火車到了,老爺,可是女太太沒有來。」
老喬裡恩向馬伕擺出一副嚴厲神情,臉朝上一抬,眼睛像是推開胖子的好奇心,而且不許他看見自己感到的極端失望。
「好的,」他說,轉身回到屋裡。他走進書房坐下,抖得像片樹葉。這是什麼意思?她也許誤了火車,可是他明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再會,喬裡恩伯伯。」為什麼說「再會」而不說「晚安」呢?還有那只依依不捨的手,宕在空中。還有那一吻。這是什麼意思?他感到極端著急和氣惱。他站起來在窗子和牆壁間的土耳其地毯上來回走著。她是打算扔掉他了!他有把握這樣說——而他是一點招架沒有。一個老頭子要看美人!真是荒唐!年紀堵著他的嘴,使他的抵抗變得癱瘓無力。一切溫暖的、有生氣的東西他都沒有資格去享受,什麼都不能享受,只能享受回憶和愁苦。他也沒法子去求她;便是一個老頭子也有老頭子的尊嚴。沒有法子想!有這麼一個鐘點,他完全忘記身體的疲勞,來回地走著,經過那瓶石竹時,一陣陣的花香彷彿在嘲笑他。對於一個一直是隨心所欲的人,在所有難堪的事情裡面,最最難堪的就是自己意志受到挫折。老天把他兜在一張魚網裡,他就像一條愁苦的魚,在網眼裡轉過來,游過去,東找西找,可是找不到一個洞,一處破縫。五點鐘時,傭人送茶進來,另外還送上一封信。他的心裡一時又引起希望。他用牛油刀把信拆開,讀道:
親愛的喬裡恩伯伯:
我真不忍心寫這封會使你失望的信,可是昨天晚上我太懦弱了,不敢跟你講。我覺得現在瓊既然要回來,我可不能再下來教好兒的琴了。有些事情的創傷太深了,使人沒法忘記。也許有時你進城來我還會和你見面,不過我肯定說這樣於你並不相宜;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累得過分了。我認為你整個熱天應當多多的靜養,現在你兒子和瓊都要回來,你應當過得很開心了。謝謝你待我的好處,一百個謝謝。
伊琳
就是如此!尋樂,做他最喜歡做的事情,都於他不相宜;設法排遣那種垂死的心情,不使自己感到一切的必然結果,感到死神悄然的簌簌的腳步聲愈走愈近!於他不相宜!連她都看不出她是他的一劑延年續命湯,看不出她是一切他失去的美的化身!
他的茶冷了,雪茄始終沒有燃;他來回走著,又礙著面子,又捨不得放棄生命的據點,真是兩難。真受不了!就這樣慢慢把自己消耗掉;一句話不說就把自己交在別人手裡,由他們照應備至地、愛惜備至地把你壓得透不過氣來;這樣活下去,真受不了!他要跟她說老實話;告訴她自己是真正要看見她,並不僅僅是不捨得,這樣說看行不行。他在自己的舊書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筆。可是他下不了筆。要這樣求人,求她以自己的美色來取悅他的眼睛,未免太不像話。等於承認自己已經老糊塗了。他決不能做。相反地,他寫道:
我本來指望舊日的創傷不應聽其阻擋別人的——也就是我和我小孫女的快樂和利益,可是年紀大的人只好放棄妄想;他們只能如此,連活著的妄想遲早也得放棄,而且早放棄早好。
喬裡恩-福爾賽
「一股怨氣,」他想,「可是沒辦法。我是倦了。」他封好信,丟在郵筒裡好趁晚班郵件送出;聽見信落到筒底時,他想:「一切的希望都完了!」
那天的晚飯他簡直沒有吃什麼,雪茄抽了一半就覺得頭暈,只好丟下來,很慢地走上樓,躡著腳走進孩子的臥室。他在靠窗的長凳上坐下。室內點著一張過夜的油燈,剛好照出好兒的小臉,一隻手壓在面頰下面。一隻提前出世的大甲蟲在糊窗格的日本紙裡呼呼地響,馬廄裡的一匹馬煩躁地跺蹄子。睡得像這孩子一樣熟多好!他把木條簾拉上兩級向窗外望去。月亮正升起來,顏色紅得像血。他從來眼有看見過這樣紅的月亮。外面的樹林和田野,在夏季白天最後的餘輝裡,也都帶著睡意。美像一個幽靈在走著。「我活得很長,」他心裡想,「幾乎什麼福都享過。我是一個不知足的傢伙;年輕的時候看過了多少美人。小波辛尼說我懂得什麼叫美。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圓,就像裡面有個人臉!」一隻蛾子飛過,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淺灰的女子啊!」他閉上眼睛。他猛然有感,好像永遠不會再睜開似的;他一任這種感覺擴大起來,一任自己沉下去;後來打了一個寒噤,硬撐開眼皮。他覺得人有點不對勁,無疑的,非常的不對勁;終究還得看醫生才對。現在沒有多大關係了!月光將會躡進那片小樹林裡;林子裡將會有許多影子,而這些影子將是唯一醒著的東西。沒有鳥獸,沒有花兒、蟲兒;只有影子——蠕動著;「淺灰的女子!」影子會爬上那棵斷株;會聚在一起喁喁談話。是她和波辛尼嗎?怪想法!而那些青蛙和小蟲豸都會喁喁談起來!這屋子裡,這架鍾滴滴達達多響!窗子外面完全罩在那個紅月亮下面——陰森森的一片;室內也一樣陰森;慢燃著的小守夜燈,鐘聲滴達,保姆的外套掛在屏風邊上,長得就像個女子的身體。「淺灰的女子!」他忽然來了一個怪念頭:「她真的活著嗎?她究竟來過沒有?會不會只是他過去愛過而且就要離開的一切美的化身呢?會不會只是一個淡紫灰衣服、深棕眼睛、琥珀頭髮的精靈,在風信子開花季節,花晨月夕出來散步的呢?」他站起來,手抓著窗櫺立了一會,使自己回到現實的世界裡來,然後踮起腳向門口走去。走到床腳時停了下來;好兒,就像感到他的眼睛盯著自己在望,伸動了一下,歎口氣,身子蜷得更緊了,像是畏縮。他又踮起腳走到外面黑暗的過道裡;進了自己的臥房,立刻脫掉衣服,穿著睡衣在鏡子面前站著。真是一把骨頭——兩個太陽穴凹了進去,腿多瘦!他的眼睛抗拒著自己的影子,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什麼都聯合起來要搞垮他,連鏡子裡自己的影子也要搞垮他,可是他還沒有——垮掉!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竭力想摒除思慮,心裡明知道煩惱和失望對自己的身體非常有害。
早上醒來時,他覺得非常疲憊,只好把醫生請來。那個小子診視之後,臉板得鐵青,叫他睡著不能起來,而且要戒煙。這也不算受罪;起來又有什麼意思,而且只要他身體感到不適,煙草抽起來總是沒有味道。他拉下遮陽簾,把《泰晤士報》翻來翻去,也不大看,小狗伯沙撒在床邊陪他,一上午就這樣懶洋洋地消磨掉。午飯時,傭人送來一份電報,上面寫著:「信收到,下午下鄉,四點半見。伊琳。」
下鄉來!總算來了!那麼她的確是活著——而他並沒有被人扔掉。下鄉來了!一股熱氣透進他的四肢;兩頰和額頭都有點發燙。他喝完湯,把食盤推開,極其安靜地躺著,等傭人把食盤收拾出去,剩下他一個人;可是他的眼睛不時要■一下。下鄉來了!他的心跳得飛快,後來又好像一點不動似的。三點鐘時,他堅決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一點聲音沒有。想來好兒和布斯小姐這時都在教室裡,傭人吃完飯該在睡午覺。他小心地推開門,到了樓下。小狗伯沙撒孤獨地躺在廳堂裡;它隨著老喬裡恩進了書房,再由書房走到外面酷熱的下午太陽裡。他本想走下小山,到小樹林裡接她,可是立刻覺得天氣太熱了,自己決計去不了。他改變主意,在鞦韆旁邊那棵橡樹下面坐下來,小狗伯沙撒也覺得太熱,在他旁邊匍伏下來。他坐在那裡微笑。多麼令人陶醉的流光啊!蟲吟!鳩喚!簡直是夏日的良辰。真美啊!而且他是多麼快樂——快樂得像個小販,不管這句話怎麼講。她要來了;並沒有扔掉他!人生的一切他都有了——只差一點力氣,和一點肉——就差這一點。他就要看見她了,看見她從鳳尾草圃裡走出來,淡紫灰的身材,腰肢微擺,走過草地上的白菀花和蒲公英和「兵士」——戴著花盔的兵蘭花。他不要起身,可是她會走到他面前來,說「好喬裡恩伯伯,對不起!」就坐在鞦韆架上,讓他看她,並且告訴她自己生了一場小病,可是現在已經好了;伯沙撒將會舐她的手。伯沙撒知道自己主人喜歡她;是一條好狗。
樹蔭很濃;太陽曬不到他身上,只能把餘下的世界照得非常明媚,連那邊愛普索姆跑馬場的大看台,和乳牛在田野裡啃苜蓿,用尾巴掃蒼蠅,他都遠遠望得見。他聞到菩提花和紫薄荷的香味。啊!怪不道這麼一大堆的蜜蜂呢。這些蜜蜂都很興奮——很忙,跟他的心一樣忙,一樣興奮;也有點昏昏然,被花蜜和幸福弄得昏昏然和沉醉了,跟他的心一樣沉醉和昏昏然。夏天——夏天——它們仍在哼著;大蜜蜂,小蜜蜂,還有蒼蠅!
馬廄上鐘樓敲了四下;半小時之內她就到了。他要打這麼一下盹,他最近睡的實在太少;打完了盹,他就可以神清氣爽地迎接她——神清氣爽地迎接青春和美,望著她穿過日光的草地向他走來——淺灰的美人!他向椅背靠起,閉上眼睛。一點薊茸隨著微風飄上他的白鬍子,比鬍子還要白。他不知道;可是呼吸吹動著薊茸,粘著了。一絲陽光透了進來,照上他的靴子。一隻大蜂歇下來,在他的巴拿馬草帽頂上爬著。一陣甜蜜的睡潮侵襲到草帽下面的腦子,那顆頭向前搖了搖,倒在胸前。夏天——夏天!蜜蜂兒哼著。
馬廄的鍾敲了四點半。小狗伯沙撒伸了一下懶腰,仰頭望望主人。薊茸已經不動了。小狗把下巴擱在太陽曬到的那隻腳上。腳沒有動。小狗迅速把下巴挪開,起來跳到老喬裡恩身上,望一下他的臉,叫起來;隨即跳下,屁股坐在地上,仰頭望著;忽然間,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可是薊茸跟死一樣的靜止,還有它老主人的臉——
夏天——夏天——夏天!草地上傳來無聲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