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子是大專時和他相識的。他在讀神戶市立美大,學的是油畫專業,還參加了學校的登山隊。
大專畢業後,博子比他早一年進入社會。他在第二年當了高中的美術老師。
博子在東京長大,對她而言,神戶的全部生活都是他——和他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
長相廝守的日日夜夜,偶爾一個人的日日夜夜,以及滿心滿腦全是他的日日夜夜,有他陪伴著的日日夜夜,寧願時間停止的日日夜夜,還有——永遠失去他的日日夜夜。
他死於登山事故。失去了留在神戶的理由,博子也沒打算回東京。家裡勸她回去,對此,她也只是寒糊其辭地搪塞,並不想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不過,博子自己也沒弄明白自己的明確意願。就算弄明白了也還要留在這裡——這種感覺時常讓自己感到震驚。於是她仍一成不變地過著從公司到家兩點一線的生活。
兩週年祭日的第四天,週六的傍晚。
博子回到家,一打開郵箱,就看見一堆沒用的宣傳單裡夾著一個小小的四角信封。背面沒有寄件人的姓名。拆開一看,裡面是一張信紙,折成四折。在展開的剎那,博子以為是自己寫的那封信——兩週年祭日的那晚寫的那封信,寄到什麼地方又退回來了?然而,她馬上就知道不是這樣的,那只是她的錯覺。與此同時,博子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
渡邊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點感冒。籐井樹
是他的回信!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或許是誰的惡作劇吧?那封信被誰看到了?為什麼那封信寄到了呢?博子過了很久仍然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把這封短信反覆看了幾遍。
不管是誰的惡作劇,這無疑是那封信的回信。博子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奇跡。雖然不明白是怎樣的偶然,但這種偶然卻讓博子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應該就是他的回信!)
博子決定相信自己的這種想法,又把信看了一遍。
博子突然想給秋葉看看這封信。博子穿上剛剛脫下還沒多久的外套,又出去找秋葉了。
秋葉在詹姆斯山附近的玻璃作坊工作。博子來時,同事們都已經離開了,除了秋葉,就只有留下來做收尾工作的助手鈴美。秋葉一面哼著松田聖子的《青色珊瑚礁》,一面彎著一根長管子。
「差點就錯過了,博子,我也正要回去呢。」
博子的突然來訪,令秋葉覺得很吃驚。可接下來,不管博子怎麼等,他的工作就是幹不完。
秋葉自稱是玻璃創作家,平時卻忙著給老闆做批量產品或者花瓶什麼的,幾乎沒有時間創作自己的作品。
「再稍等一會兒,還剩十個。」
秋葉一邊彎著頂端帶有糖稀狀玻璃的長管,一邊對博子說道。
「不要緊,你慢慢做。」
博子端詳著已經做成的杯子打發時間。杯子平平常常,毫無稀奇之處。
「和以前一樣,只能做些無聊的東西。」秋葉說著,沒有停下手裡的活兒,「學生時代才好呢,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
當學生時,有功課相逼,要術業專攻,果真能按自己的意願創作嗎?博子知道他不過是發發牢蚤而已。
「師傅,那我先走了。」
鈴美不知何時做好了回家的準備。
「噢。」
「博子小姐,我先走了。」
「慢走。」
鈴美走了之後,秋葉轉過頭來,給了博子一個會意的微笑。
「怎麼了?」
博子假裝不懂,歪過腦袋。這也是兩人之間的暗號。
「有什麼好事嗎?」
「什麼?」
「怎麼這麼開心?」
「是嗎?」
博子欲蓋彌彰,轉到秋葉身後,坐到屋子角落的椅子上。
「我們去掃墓了。」
「半夜嗎?」
「咦?你怎麼知道?」
「聽師弟他們說的。」
「……原來如此。」
「怎麼樣?」
「掃墓嗎?」
「嗯。」
「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呢?說不錯,也很奇怪呀。」
「是呀,也對。」
「不過,還可以吧。嗯,還可以。」
秋葉接著又幹了一會兒,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看著博子。
博子歪過腦袋。秋葉無聲地笑了。
「怎麼了?」
「這是我想問你的,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看上去很開心。」
「有嗎?」
秋葉微笑著點點頭。
工作告一段落時,博子給秋葉看了信。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還收到了回信。」
即便這樣說,秋葉也不可能明白。
「怎麼回事兒?」
博子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解釋給秋葉:在阿樹家看到了畢業相冊,在上面發現了以前的住址,給他寫了封信,然後收到了這封回信。
「不可思議吧!」
「不過,應該是誰的惡作劇吧?」
「也許吧。」
「無聊,還有人做這種閒事。」
「但我挺開心的。」
博子看上去十分開心,可這副表情讓秋葉覺得失落。
「不過,博子,你幹嗎寄那種怪信?」
「嗯?」
「還是……」
「嗯?」
「你還是忘不了他?」
「秋葉呢?已經忘了嗎?」
「忘得了嗎?那我和你的關係該怎麼算?」
「嗯……」
「啊?博子。」
秋葉故意做出嚴肅的表情,盯住博子。博子不由得發出輕聲的哀求:
「別這樣。」
「不要說別這樣。」
「別這樣,別這樣。」
「我可是說真的。」
「你說這話,我聽不懂。」
「你總是到語塞時,才說關西1話。」
博子羞怯地笑著。冷不防地,秋葉的唇捕捉到她的唇。博子躊躇著,游移著,沒過多久就開始回應他的吻。
他去世後兩年間,不知何時兩人的距離已經如此之近。然而,幾次接吻,博子卻總覺得那個人不是自己。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見灶內通紅的火焰,兩頰的滾燙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博子呆呆地想。
打斷兩個人的是助手鈴美。鈴美忘了東西回來取,撞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呆立在門口。
「啊……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秋葉大聲問。
「啊,忘了點東西,來取……」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什麼東西?」
「不……沒什麼。我告辭了。」
鈴美就這樣離開了。
「糟糕,被她看見了。」
「怎麼辦?」
「沒辦法了,這下既成事實了,就認了吧。」
「不行,求鈴美別說出去吧。」
博子繼續躲閃著,秋葉說道:
「掃墓時,我求過他了,」秋葉的目光很認真,「求他讓我和你結婚。」
博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適可而止吧,讓他輕鬆些不好嗎?」
「……」
「你也順其自然吧。」
「……」
博子的視線落在信上,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籐井樹:
你好。
感冒怎麼樣了?
要保重身體,祝你早日康復。渡邊博子
博子寫了這封信,又一次寄往那個地址,裡面還裝上了感冒藥。對方恐怕要大吃一驚了。博子心裡竊笑。
幾天後,收到了回信。
渡邊博子:
你好。
謝謝你的感冒藥。
只是,恕我失禮,你是哪一位渡邊小姐呢?
我怎麼絞盡腦汁想都沒有印象。
請賜教!籐井樹
假充籐井樹的這個騙子,竟然大言不慚地要我作自我介紹?!
「怎麼辦呢?」
博子自言自語道,心中竟意外地感到歡喜。交了一個彼此見面不相識的筆友。不管怎樣,這個人都是天堂裡的他介紹的,肯定是個好人。為了這奇妙的緣分,博子對他和上帝都充滿感激。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絲毫無法預見。博子想起來,以前在電視劇裡見過這樣的故事:沒見過面的筆友其實是個老人。博子對寫這封信的人的容貌作了種種猜測:是大叔嗎?還是大娘?平凡的打工族?沒準兒還是個小學生呢!「你是哪一位渡邊小姐呢?」對方假裝糊塗說這種話,把自己徹頭徹尾地當成了籐井樹,這種信手拈來的回答就證明對方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假如對方正處於愛好這種遊戲的年紀的話,就可能是個學生。如果意外地竟是個中年大學教授就太棒了!博子沉浸在自己異想天開的猜謎遊戲中。
她又一次拿信去給秋葉看。
「你寄了感冒藥?博子真體貼啊!」
秋葉說著,大笑起來,把信還給博子。讓秋葉感興趣的僅限於此。
「哎,回信該怎麼寫呀?」
「啊?回信?博子還打算寫回信?」
「嗯。」
「覺得很有趣嗎?兩個都是閒人!」
借助秋葉的智慧,博子完成了第三封信。還不如說,這封信根本就是秋葉寫的。
籐井樹:
你好。
你已經把我忘了嗎?
真過分!太失禮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自己想吧。
不過,給你一點兒啟發。
我還是獨身。渡邊博子
博子看了這封信的內容,眉頭皺了起來。
「這怎麼寄啊?」
「不要緊,那傢伙已經把自己徹底當成了籐井樹,這樣寫,正符合假籐井樹的身份。」
即便這樣,博子還是不想把這種有失風度的信寄出去。博子腦海裡出現的是中年大學教授看到這封信時掃興的樣子。
博子假裝把這封信裝在信封裡,後來卻偷偷地重寫了一封。她下意識地把對方當成了中年大學教授,寫得有點晦澀。
籐井樹:
你好。
感冒好了沒有?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到坡道上的櫻花寒苞欲放。
這裡的春天即將來臨。渡邊博子
以後沒準兒真成了筆友呢!博子內心充滿期待,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毫無遮攔的激動。
然而,對方的回信卻不是博子想像的內容。
渡邊博子:
你好。
我確實不認識你。
神戶我去都沒去過,也沒有親戚或朋友住在那邊。
你真的認識我嗎?籐井樹
「這封信有點鄭重其事了。」
秋葉看了信,這麼說道。
「是啊。」
「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對方要是來真的怎麼辦?」
「真的?怎麼個真法?」
給秋葉這麼一說,博子不知如何回答。博子也不知道,如果確實來真的,會是怎樣個真法。
秋葉又看了一遍信,還發現了一點:
「這傢伙是個女人!」
「什麼?」
「你看,這裡。」
秋葉說道。用手指著其中一行,是那句「你真的認識我嗎」。
「這裡用了『我』1。」
「……真的。」
「還有,這個籐井以為阿樹是女的,女人也有叫『阿樹』這個名字的。」
「嗯。」
「事情有點複雜。」
「嗯。」
「是什麼人呢?」
秋葉的視線落在信上,彷彿沉思著什麼,一臉嚴肅。博子也一起思索,卻想不出任何頭緒。這時,秋葉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過,這封信是怎麼寄到那傢伙手上的?」
「什麼?」
「想想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奇怪啊?」
「我們的信的確寄到了,也的確收到了回信,是這樣吧?」
「是啊。」
「但你說過,那個地址確實已經沒人住了。」
「嗯,據說的確是變成國道了。」
「難道那傢伙住在國道上嗎?」
「怎麼可能?」
「是吧?」
「……嗯。」
「怎麼回事?」
「真想不通。」
接著,秋葉從貿然的猜測入手,展開了推理。
「假如那傢伙住在國道中央……」
「什麼?」
「只是假如而已。在中央分離帶的正中蓋一間小屋,住在裡面。」
「假如?」
「是啊,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只是這麼假設。」
「嗯。」
「郵遞員送來了寄給那個地址的信。但是,郵遞員肯定不會把那封信交給那傢伙的。」
「是呀。」
「為什麼呢?」
「什麼?」
「為什麼不交給她?」
「因為不准隨便住在國道上。」
「不是啦,這只是一種假設。」
博子不太明白秋葉的意思。
「那這麼說吧,假如沒有國道。」
「沒有國道怎麼了?猜謎啊?」
「隨你怎麼說,就說猜謎也可以——沒有國道,所以籐井家的房子還在,有其他人住著,然後郵遞員送信到此,這樣的話,信會寄到吧?」
「嗯。這樣的話一定能寄到。」
「……」
「寄不到嗎?」
「寄得到還是寄不到?」
「那,寄不到。」
「真的?」
「啊,還是會寄到。」
「什麼呀!寄不到。」
「咦?為什麼?」
令博子上了當,秋葉得意揚揚地露出笑容。
「不明白了吧?」
「嗯……不明白。」
「不可能寄到啊,名字不一樣啊。就算住址一致,名字不一致也還是寄不到。」
「這樣啊……」
「是呀。就算送到了那個地址,門牌上的名字對不上的話,郵遞員也不會放到信箱裡去的。」
「原來如此。」
「就算國道也一樣。」
「什麼?為什麼?」
「不管住在哪裡,只要名字不一樣,信就永遠到不了那傢伙手裡,就好比進入了一個怪圈。這麼說好像有點不恰當。」
「嗯?」
「總之,到底是通過什麼途徑和對方書信往來,這是怎麼辦到的,才是關鍵所在。」
「也許是郵遞員錯投在郵箱裡,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的。」
「的確有這種可能。」
「是吧。」
「但郵遞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錯吧。」
「……對呀。」
「莫非……說不定那傢伙真叫這個名字」。
「什麼?」
「就是說那傢伙真的叫籐井樹。」
博子怎麼也無法相信有這種事,覺得秋葉肯定掉進了自己的邏輯怪圈,雖然毫無疑問,他有些地方有點道理。
「……不過,就算是巧合,也實在太巧了吧。」
「就是。」
「可是,除非她叫籐井樹這個名字,否則信是寄不到的,這是事實吧?」
「嗯……」
博子試圖整理已亂作一團的思緒。
若安代所言不錯的話,那個地址應該已經變成國道,不復存在了。然而,信卻安然無恙地寄到了,還確確實實地收到了回信。就算這是某個人的惡作劇,按照秋葉的邏輯,那個人必須叫籐井樹這個名字。不過,在籐井家住過的地方,住著一個同名同姓的籐井樹,這種巧合可能存在嗎?而且還住在國道上!
「想得簡單些,也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不是嗎?」
「就是呀,可是,我們確實你來我往地通著信,這不也是事實嗎?」
「……是啊,」博子說道,「所以……信還是他寫的吧?」
秋葉滿是愕然地望著博子。
「博子……」
「這才合乎邏輯。」
「這才不符合邏輯呢!」
「但……你不覺得浪漫嗎?」
「也許是浪漫吧。」
「就這樣想吧。」
「不要這樣,博子!」
秋葉有點氣憤。博子不知自己說了什麼惹惱他的話,不禁縮起了身子。
「算了算了,博子,你要是這樣想也可以,我會盡全力搞清真相的。」
秋葉沒收了博子的信,說是要作為重要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