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簡歷

  密被送到那霸市內的醫院。他生命沒有危險,恢復得也很快。這起海難被媒體大量報道。許多記者帶著相機蜂擁而至,他們關注的焦點是密奇跡般的生還。
  密和志津香被漁船救出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五日。船沉沒後,兩個月已經過去了。但如果密的記憶沒錯的話,他們在海上最多不過漂流了兩天。
  至兩人被發現,約兩個月的時間內,他們一直沉在海底。
  根據漁船上船員的說法,被網住時,兩個人抱在一起。渾身是魚。志津香的屍體損傷得很厲害。與之相比,密的身體奇跡般完好無損。但在被發現時密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瞳孔也放大了。至於志津香,則連生死都用不著確認了。
  "當時他的心跳確實已經停止。"在記者招待會上,副船長城間節男證實說。"因為我確認了好幾次。"
  "所以海原密看著我,向我笑時。我嚇得魂都要掉了。"船員金城幸三說起當時的情形,非常興奮。
  記者最想採訪密,但他本人一直謝絕會面。記者只好專門向周圍的人探聽情況,醫院的大廳裡到處是媒體的人。負責門診的護士長大發脾氣,把他們趕跑了。"不許打擾其他患者!"
  電視台記者以醫院的建築為背景,進行實況轉播。
  "被發現後,海原密被送進這裡—一那座市民醫院。現在正接受治療。據醫院方面說,海原密現在意識尚未恢復,仍處於昏迷狀態。海原密和前島志津香是這次事故最後的失蹤者。從海難事故發生後,已經過去了五十八天。人們對兩人的生存早已不抱希望。搜索活動也已於五周前停止。海原密和死去的前島志津香同時被發現。由遺體的檢查結果來看約兩個月的時間,前島確實沉沒於海底。為什麼只有海原密生還了呢?猶如浦島太郎1游龍宮一般的此次事件有很多難解之謎。等待著今後查明真相。"
  密在病房裡看著這條新聞。
  "說你是浦島太郎,你還是個名人哪?"護士日向一邊給密換點滴一邊說。
  "說我還在昏迷?"密的聲音雖然嘶啞,但很清晰。
  "說真話的話,採訪的人還不煩死你?"
  "……這是我家。"
  電視裡放映的畫面是密老家的大門。記者站在那扇門前說明密的簡歷,其間插入了對密小學班主任的採訪。多年不見,他禿頂更厲害了。那個班主任披露了很多秘聞,說密是個旱鴨子游泳課總是請假。
  "你是個旱鴨子?那你居然還活下來了。"
  另一個記者站在志津香的老家前面——
  1日本民間故事中的人物,曾到海底龍宮一遊,回到人間後,三百年己過去了,
  "前島志津香的遺體於昨晚運抵這裡一一她在土佐清水的老家。很長時間以來,她的父母一直擔心她是否平安,他們聲音硬咽迎接女兒無言的回家。"
  電視上出現了志津香的父母,長相很相似和志津香不同的是,她的父母身材矮小,質樸的父親面對採訪,顯得語無倫次。
  躺在床上,密的臉扭曲了。眼中湧出的淚水怎麼也控制不住,不停地滾落。在他身後忙活的日向沒發現,還不知深淺地說:
  "哎,只告訴我好嗎?你到底是怎麼得救的?"
  密沒有心情回答,同樣的問題,縣裡的警察已經問過好幾次,問得他都膩煩了。
  "上電視節目,說這是奇跡就夠了。但在我們警察這兒可不行。把你記得的全部說出來。"
  密覺得已經把能說的都說了。只除了和志津香擁抱做愛的事。
  "我才想請你們告訴我呢,為什麼我還活著?"
  即使這樣縣裡的警察仍然每天造訪,問他"沒想起來什麼嗎"與他糾纏不休,密的主治醫師手塚大夫對他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檢查,想從醫學上查清密生還的理由。在聽覺測試中出現了奇特的高數值,那時手塚顯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據日向說,還相當年輕的手塚並不是這裡的醫生。
  "手塚大夫是佛羅里達州立醫院的醫生。"
  "那他為什麼會到這兒來?"
  "因為你很稀奇嘛。"
  那天下午的診察別具一格,一進診察室,密就見除了手塚以外,還站著另一個沒見過的醫生。
  "這是催眠療法專業的岡村大夫。"
  岡村有點古怪地露出友好的笑臉,使勁和密握手。
  "想調查一下你在海中的記憶。"手塚說,即使你不記得,也許在深層心理中能留下些什麼。"
  僅僅聽他的解釋,密還不是很明白。對催眠術這種從未體驗過的玩藝兒,密掩飾不住緊張。
  "進入催眠後,還能醒來嗎?"
  "不必擔心。"岡村讓密躺在床上,在他全身貼上帶線的吸盤。
  "放鬆,放鬆,"
  然後,催眠療法開始了。密被戴上眼罩,岡村緩慢地按摩他的太陽穴:"能看見什麼嗎?"
  "呃·····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能看見什麼吧?"
  聽岡村一說黑暗中確實好像看見了什麼,有像粒子一樣的東西擠擠碰碰,密不清楚那圖像是實際看見的東西,還是想像出的東西。
  "你應該能看見文字。"
  "文字?"
  "能讀出來嗎?"
  密在眼瞼內部的圖像中尋找文字。一瞬間好像有什麼能讀出來了。但連這記憶也逐漸變得模糊,岡村的催眠術開始奏效。剛過五分鐘密完全睡著了。
  岡村重新和他說話。
  "能看見什麼嗎?"
  "……"
  "看見什麼了?"
  "……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
  "看不見,太黑了。"
  "你旁邊有人嗎?"
  "……沒有人。"
  "有吧?就在你旁邊。"
  密動了動手,然後他好像發現了什麼,做出樓抱的動作。
  "是誰?"
  "……志津香。"
  "你知道是在哪裡嗎?"
  密的額頭噗噗地冒出大汗珠。
  "那裡是哪兒?"
  密突然睜開眼睛,大叫起來:"哇啊啊啊啊啊!"
  密一躍而起,岡村和手塚用盡全力把他按在床上。
  "他醒了?"
  "不,是完全進入催眠狀態了。"
  在兩個人的胳膊下,密喘息著,掙扎著。
  "他溺水了,正再現在海中體驗過的事。"岡村說。
  其後不久密喉嚨發出響聲,呼吸陷入困難。
  "給他吸氧!"
  "不,再稍等一下。"手塚說。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解除催眠。"
  密開始痙攣,然後突然不動了。手塚看一眼心電圖,他臉色變了。顯示心臟跳動的脈衝停止了。
  "糟了!心跳停止了!"
  岡村想解除催眠他對密說話,密沒有反應。手塚騎到他身上做心臟按摩。但脈衝仍舊不動。手塚看向天花板附近的牆面,那裡鑲著鏡子。自己就映照在裡面。
  "患者心跳停止,請來進行抗休克治療,打鹽酸麻黃素!"手塚對著鏡子驚慌地喊。
  不知從何處傳來回答:"你再看一下心電圖。"
  "啊?"
  "心電圖。好好看看。"
  手塚照聲音說的仔細看心電圖的屏幕,靜止的脈衝十幾秒後跳了一下。四十秒後再次觀測到跳動,四十二秒後,四十五秒後心電圖中分別有脈衝反應。
  "好像約以四十秒為週期跳動。"
  "不會是心室細動1吧?"從擴音器中傳來另一個聲音。
  "不是,是更加穩定的脈衝。"
  吵嚷聲傳來,牆上的鏡子變成單向透明玻璃。在其裡側,是身穿白衣的一群人。其中還有比利·漢普森和羽陸洋的身影。不懂日語的比利問羽陸:"在說什麼?"
  "患者的心臟每四十秒跳一次。"
  從擴音器裡傳來手塚的聲音。
  "真難以置信!簡直就是阿爾弗雷德·華萊士所說的冬眠的心臟!"
  羽陸把這句話也譯給了比利。比利聽到後滿意地點點頭。這群人中看上去年紀最大的日本人手拿話筒發出指示。
  "手塚,測體溫,檢查瞳孔。"
  手塚確認電腦屏幕上的數值,"體溫現在是二十八度,相當低。"
  "一般情況下這是致命的體溫。"有一個人說。
  手塚為確認密的瞳孔,扒開他的眼瞼。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樣?"擴音器裡問。
  "虹膜縱向延伸,不如這麼說更確切,眼球好像被縱向擠壞了。"
  羽陸用話筒回應這句話:"在海中,不戴水鏡看不清東西。那是因為人類的眼球不適應海中光的折射。他這恐怕是眼球周邊的肌肉從兩側壓迫眼球,使其在海水中視力變好。簡單地說,這是海中模式的眼珠子。"
  "他現在自以為是在海底?"那位半老的日本人說。
  "恐怕是。"羽陸回答。
  "心跳的週期變得更慢了,現在九十秒一次。"手塚說,"為什麼這樣他還能活著?真不可思議。"——
  1心跳停止前發生的痙攣性搏動。
  "這就是他能在海底生存的秘訣嗎?"半老的日本人說。
  等密醒來本應在診察室的他,不知何時回到了病房。
  "還記得什麼嗎?"手塚問他。
  "大夫問我『能看見文字嗎』……我覺得好像看見了。"
  其後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了,血壓和心率也正常,他曾一度瀕臨腦死亡狀態。但大腦完全看不出有損傷。他還若無其事地吃光了早飯令手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到了下午,日向護士告訴密,有個叫羽陸的人要來見他。
  "羽陸?"
  "說是你的朋友。"日向護士說,"你不認識嗎?"
  "嗯。"
  "那我替你謝絕他?"
  密覺得奇怪,"現在我不是謝絕會見嗎?即使是朋友……"
  "是啊,但他是手塚大夫特別許可的。"|
  "可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的話還是別見了,謝絕他吧。"
  然後日向壓低了聲音:"那個手塚大夫真氣人,從別的地方來的,卻神氣得很,最近常有外人出入,神神秘秘的……真可疑,你知道齋門齊一嗎?"
  "齋門?"
  "據說是遺傳基因方面的權威,上午檢查時,你見到他了吧?滿頭白髮的小老頭。"
  密疑惑地扭扭脖子。
  "沒見到他?"
  "沒有。"
  "奇怪,那他幹什麼來了?"日向也納悶起來,她耳語似的問密:"今天是什麼樣的檢查?"
  "呃……好像是什麼催眠療法。"
  "哦。"日向稍微想了一下,露出"算了"的表情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手塚本人來了,"聽說你不想見我?"
  "不……那個……因為猜不到是誰。"
  "你當然猜不到,因為你沒見過他。"手塚滿不在乎地說。
  "他是誰?"
  "我的朋友,說無論如何想見你一面,可以嗎?"
  雖然覺得手塚把私事公事混為了一談,但密沒有理由拒絕。手塚把密帶到一個單間,說聲"我還有工作"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日向端茶進來了。
  "說是手塚大夫的朋友。"密說。
  日向呆了一下,皺起眉頭。
  "哎?沒聽說過這回事呀。"
  密苦笑一下。
  "我要直接告訴護士長。"日向高高吊起眉毛,離開房間走了。
  之後過了好長時間。訪問者也沒有來。日向沏好的茶已經冷透了。這時密背後的門終於開了,回頭一看一個外國人站在那裡。
  "你會說英語嗎?"
  "呃……會一點。"
  "哦,對,你曾經在香港住過嘛。"
  密非常驚訝,這個素不相識的外國人為什麼知道這一點?
  此時,那個外國人開始自我介紹:
  "我叫比利,比利·漢普森。《自然天堂》的記者,你知道《自然天堂》嗎?"
  密疑惑地扭扭脖子。對方的英語說得太快他的聽力沒跟上。
  "不知道嗎?我們雜誌也出日文版呀,下次你到紀伊國屋書店看看。"
  "那個……請慢點說。"
  "哦,哦,對不起。"
  比利坐到密的正對面,打開包,稍猶豫了一下,又合上了。
  "我有個搭檔,是日本人,還是有翻譯在場更好吧?"
  "……啊?"
  "話說起來相當麻煩,所以我想有個翻譯為好。"
  "哦。"
  那個搭檔一直沒有出現。比利閒得無聊,只好吸飲涼茶,因為一直沒有動靜他再次打開包。
  "沒辦法,時間寶貴,我們開始吧。聽不懂英語時,你告訴我。"
  "沒關係……如果你慢慢說。"
  正在這時,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開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跑進來的是羽陸。
  "真受不了,這次見面好像沒安排妥當。我和手塚大夫一起被護士長叫去訓了一頓,手塚大夫對你說,我們是他的朋友?"
  密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他要編也得編個更好的理由啊。"
  "不是嗎?"
  "呃?"
  "你們不是他的朋友嗎?"
  "和手塚大夫是朋友?"
  "對。"
  "哈,我們只是認識而已。"
  密莫名其妙。
  "好了開始吧,開始吧。"羽陸一坐到比利旁邊,就性急地說,密打斷他:"請問你是誰?"
  "呃?"
  "要開始幹什麼?"
  羽陸和比利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比利說:"他叫羽陸洋。"
  羽陸撓撓頭,"哦,我還沒自我介紹。""他是研究海豚的專家。"比利說,"請問你們有什麼事?是採訪嗎?"
  "與之類似。"
  "我謝絕採訪。"
  "哦?像個大明星似的。"
  "不……不是我……是醫院讓這樣做的。"
  "哦,知道,你昏迷不醒,所以謝絕接見,對吧?"
  "所以採訪……"
  "是我們拜託醫院那麼做的。"
  "呃?"
  "是我們不讓你見任何人。"
  "你們……到底是誰?"
  "作過自我介紹了。"
  "嗯,不……不是這個意思,那個……為什麼?"
  "就要說這件事。話說起來很長,可以嗎?"
  "……可以。"
  "那麼首先我有幾個問題。"比利又在包中翻找,密有點惱火:"我希望進入正題前,你們能把事情好好解釋一下。"
  句尾摻雜著怒氣。比利一時傻眼了,看向密。
  "所以我這就要解釋。"羽陸對心情不快的密說,"我們不是媒體記者也不是採訪。"
  "但這個人是雜誌社的記者吧?什麼自然雜誌的。"
  "是的,不過他來這裡為的是別的目的。"
  "對,今天和我的本職工作無關。"比利說。
  羽陸神色認真地說:"我們的話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請先聽我們講完。"
  密扭扭嘴,終於點頭,"請說吧。"
  比利放下心來:"我本職是個記者,所以剛才可能不自覺地露出了採訪的語氣,不好意思。"
  比利在包裡一陣亂翻,拽出一本文件夾,夾子似乎裝滿了文件什麼的。他從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密的面前,照片上是個學者氣質的中年外國人。引人注目的是那張照片相當陳舊,只是拿著它,它就像枯樹葉一樣好像隨時會碎掉。
  "這個人認識嗎?"
  "不認識。"
  "他是個學者,叫阿爾弗留德·拉塞爾·華萊士。"
  "不知道。"
  "哦,那這個呢?"
  另一張相片,是個好像是中國人的中年男子,穿著中式服裝頭戴瓜皮帽。
  "認識嗎?"
  "不。"
  "他是個中國人叫海洲全。"
  "根本不認識。"
  比利並沒有顯出失望的樣子。好像這在他意料之中,他看上去反而有點高興。中國人照片的背面貼著另一張照片,翻過來一看是個穿著旗袍的女性。
  "認識嗎。"
  "不……不過,她很漂亮。"
  比利露出白牙笑了笑,好像在說,自己也有同感。
  "海鱗女。剛才的海洲全的女兒。"
  "哦。"
  比利接著拽出一本書,讓密看書中附加的照片,好像是什麼紀念照。"這是中國式的結婚照,你看看正中間新娘的腿。"
  密看向照片中間盛裝打扮的女性,她的腿很奇特。"這是什麼?""有很奇怪的東西對吧?"
  從那個女性的衣裙下擺,能窺見魚的鰭。
  "好像是人魚。密說。"
  "是的,是人魚。"比利極其乾脆地同意。
  "但這個……是合成照片。"
  的確,腿部的洗印與周圍不同。這東西明顯是合成的。
  "是合成照片,你真是好眼力。"比利的回答好像很洩氣,密摸不清比利的真實意圖。看一眼旁邊羽陸回了他一個令人不安的笑容。比利合上書,把封面朝上,送到密面前。
  "這本書叫《香港人魚錄》。你一讀就明白是本陳腐的幻想小說。看到剛才的照片了吧。這裡還有好幾張誰都能看出來的合成照片,當作虛構故事來讀的話,倒是本有趣的書。這本書送給你你看看吧。"
  "好,可我不太明白……"
  "什麼?"
  "這莫非是什麼心理測試少,"
  "呃?哈哈哈……那你就當成心理測試來配合我們吧。"
  比利在椅子上換一下二郎,腿進入正題。
  "我們最近為人魚著了迷,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工作也丟下不管,查看了所有與人魚有關的文獻。從全世界的神話和民間故事到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全都查了,所以我現在完全是個人魚博士了。"
  說到這兒比利抓起那本書啪地拍一下書背。
  "其間,我發現了這本書。這是距今約一百年前,由一個名叫阿爾弗雷德·華萊士的人寫的。內容是他在香港逗留期間遇見人魚的故事。"
  "哦。"
  比利遞過《香港人魚錄》。密疑疑惑惑地接過,重新展開閱讀,有在人手上添加上水蹼的圖、眼球的放大圖等,畫得很巧妙,也讓人感覺很可疑。
  "當然這樣的東西沒有人會相信。"比利說。密也點頭。
  "世上把這本書與荒誕無稽的奇書劃為一類。但這個阿爾弗雷德·華萊士卻並非小說家,他是個相當出色的學者。你知道達爾文嗎?"
  "嗯,進化論的……"
  "達爾文最初發表的進化論論文,實際上是與這個華萊士合作的。其實是在華萊士的論文上加上了自己的想法發表的。基本的東西是由華萊士想出來的。這你知道嗎?"
  "不……頭一回聽說。"
  "他是進化論的幕後英雄。幸運的話,也許名垂青史的不是達爾文,而是他。他如果不是粗心地讓達爾文看到了自己的論文。也許就不會被達爾文央求著合作,他是沒能成為達爾文的人。差點成為達爾文的人被達爾文算計的人怎麼說都行。總之,他是個相當優秀的學者。"
  "哦。"
  "好了,該說到人魚了。《香港人魚錄》是他被埋沒的遺作。偉大的學者為什麼要寫下這種莫名其妙的書呢?有點不可思議吧?"
  "……啊。"
  "所以我下決心用飛躍的視點來讀這本書,就是用謝裡曼的視點。你知道謝裡曼嗎?他發掘了特洛伊遺址……"
  "……對不起。"
  "沒關係,簡短地說,我開始想,這本書會不會並非虛構?假定這裡寫的人魚故事全是事實,那會怎麼樣?是事實的話,也許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發現。"
  "也就是說,那個……人魚是實際存在的?"
  "啊!"比利仰天長歎,"拜託你不要一下子把結論說出來!"
  "我也相信人魚什麼的。"
  "……哦。"比利和羽陸面面相覷。
  "你見過嗎?"羽陸問。
  "我沒見過,但我的朋友看到過UFO……"
  "好了,好了,現在你這個程度足夠了。"
  比利撓撓頭,"實際上不只這本書,每當我們讀古往今來,南北東西的人魚書,都設定了一個規則:以人魚實際存在的視點來讀,如此去讀,則馬上能判斷出其寫的是虛構還是真事。比如說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小人魚想去見王子,把下半身變成了兩條腿。以科學觀點考慮這件事,說明人魚有來到陸地的能力。我們就這樣解讀了各種書籍,其中這本〈香港人魚錄》尤為出色。不愧是勝過達爾文的學者,寫出來的書中情報極其豐富。甚至讓人覺得人魚可能實際存在過。人魚是實際存在的,這是讀書時的規則。但你看,這張過於露骨的合成照片,它具有強大的破壞力,足以把我們的想法打得粉碎。"
  比利探過身來,將密手上的《香港人魚錄》再次翻到合成照片那一頁。
  "但我們相信有人魚這是規則,然後我們再次看這張照片,開始猜測:莫非華萊士有什麼故意隱藏的真實意圖?莫非這張照片是故意偽造的?他有意製作了這種一看就知道是偽造的照片,不能這麼想嗎?"
  "啊。"密不太配合地應了一聲。
  比利毫不在意,繼續說:"我們立即來到香港,在那裡有了很大收穫使我們大為滿意。當然,廣東菜也很好吃。這個先不說……你來看看這個。"
  又是照片,和書上的合成照片是同一張。"
  "這張是原版,你看看腿那個地方。"
  原版的新娘赫然有兩條腿。
  "有腿。"
  "對,她有腿。也就是說,華萊士在《香港人魚錄》中登了假照片。"
  "為什麼?"
  "這最好是問他本人。但他已經躺進墳墓了,真相仍是個謎。之後我們只能推理,這再一次用到那個規則—一人魚是實際存在的東西,華萊士正如書中所說,弄到了人魚。他是個純粹的科學家,想把這些留下記錄。這麼想是主要方向,但他有不想將人魚的發現公開發表的理由,所以做了如此奇妙的偽裝工作。想說卻不能說,簡直就像說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倘若人魚是驢耳朵,那麼國王是誰,也就是說,被洩露秘密的話這個人將很為難,好了,他是誰?"
  比利煞有介事地將視線投向密。
  "……不知道。"密歪歪腦袋。
  "下面是我的推理。我想,那個人會不會是華萊士自己?除了這個理由,再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他把這個難得的大發現塵封在如此無聊的書中。"
  比利自信地點點頭,密只覺得這些根本無所謂。
  比利把話停頓一下,從桌上探在一起的照片中,重新抽出最初的三張排列起來:西方的老紳士,中國男人,少女。
  "據這部《香港人魚錄》說,阿爾弗雷德·華萊士重金買下了雜技團的人魚。而且那條人魚已經懷孕了,她後來生下的孩子,由華萊士的友人海洲全接收被作為人類的孩子在陸地上撫養,就是這個海鱗女。"
  密看看名叫海鱗女的少女的照片。
  "但這張照片感覺也是假的。"
  "先相信,這是規則。"
  "啊……是。"
  比利選出幾張照片,夾在那本書的照片那頁,把剩下的文件先放到地板上。這些照片和書似乎是下一個故事的道具。
  先拿出中國男人的照片,比利開始說明:
  "這個男人—一海洲全是香港的大富豪,與阿爾弗雷德·華萊士交往甚密。還慷慨援助他研究資金,這個資助人海洲全有個兒子,名叫洲化,海洲化。他把鱗女和洲化作為兄妹撫養。但這兩個人竟大膽地相愛了……人類和人魚,名義上的兄妹……兩人犯下了這兩個大忌諱而且鱗女還懷孕了。但不知是當時的香港風氣開放還是做父親的異想天開,竟認可了兩個人的戀愛,還讓他們結婚了。於是就有了我們眼前的結婚儀式的照片。"
  比利再次把那張結婚照放在桌子上。
  "如果這本書說的是事實,則將存在人魚與人類的混血兒。但這本書沒有寫任何關於那個孩子的事。是他沒寫呢,還是孩子成了研究的材料,死了?假設孩子還活著,那麼現在一百一十七歲,他生存的可能性雖然很小。但也有傳說說人魚很長壽或許他還活著。即使他死了,也許他的子孫還在。所以我們做了很多調查,不知不覺中走入歧途,等發現時,竟找到了你的名字。"
  "哎?"遙遠的異國往事竟突然與自己連在了一起。密的頭腦中混亂起來,"請問是怎麼回事?"
  "我們對你的父母進行了調查,你的父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吧?"
  "嗯,很久以前……在海裡。"
  "現在在戶籍上,你是你祖父母的養子。"
  "對,祖父也已經去世了,"
  "海原修三先生。"
  "對。"
  "他的國籍不是日本籍,你知道嗎?"
  "啊,啊啊。"
  "修三先生是戰後移居到日本的華僑,他的本名是什麼?"
  "不……不知道。"
  "修三先生的本名叫海洲元。"
  "哦……"
  "好像很有因緣的名字吧?海洲全,海洲化,海洲元。"
  "有什麼關係嗎?"
  "大有關係,你出生於香港?"
  "嗯。"
  "而且一直在香港生活到十三歲,和祖父母一道。"
  "是的,我八歲時,祖父死了。"
  "哦。不過,你的祖父,也就是海洲元先生的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
  "名叫海洲慶。海洲慶的父親是海洲全,哥哥是海洲化,也就是說你過世的祖父是海洲化的弟弟的兒子。"
  然後,比利將最後一張照片放在密的前面。
  "這是年輕時的海洲化。"
  密說不出話來。全身立起了雞皮疙瘩,那個叫海洲化的年輕男人身穿中式服裝,長得和密一模一樣。
  比利嘴裡支離破碎的故事現在開始一點點冒出意義來了。
  "見你之前,我也一直半信半疑。但你們這麼相像,不可能沒有關係。我們再整理一遍吧。鱗女和洲化被作為兄妹撫養,鱗女懷了洲化的孩子,時間是1898年。洲化十六歲鱗女十四歲。"
  比利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進行說明。密再次看海鱗女和海洲化的照片,比利又遞給密另一張快照,是一個幼兒被乳母模樣的女性抱著。
  "這是洲化的弟弟,洲慶他繼承了父親洲全的家業。而他的兒子海洲元也就是海原修三,作為青年實業家來到日本。並與一位日本女性結婚,那就是你現在的祖母,海原靜子原名醍醐靜子。"
  "啊。"
  "但這兩個人之間沒有孩子。"
  "……"
  "這你知道嗎?"
  "啊?"
  "不知道?"
  回答一聲"哎",密的心情變得十分奇特,祖父和祖母之間沒有孩子。這意味著有極其不妥之處。但他腦海中一片混亂,什麼都搞不清楚。比利馬上說出了答案,他的話使密的思緒更加混亂。
  "也就是說你的父母並不存在。"
  是的,祖父和祖母之間沒有孩子。意味著自己的父母並不存在。而自己本身也不可能存在。這不可能,自己不是好好的在這裡嗎?密大張著嘴無法合上,事情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限度。
  "呃?那我……"
  看著驚惶失措的密,比利笑了出來:"哈哈哈,你不可能不存在。因為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在這裡。是的,你的父親不是海原修三的孩子,這一點確定無疑。"
  "父親……他不是祖父的孩子?"
  "是的,那他是誰的孩子?這是要點。"比利嘩啦嘩啦翻自己的筆記本。"從頭說起,作為調查海洲化行蹤的一環,我們著眼於海家的家譜。坦率地說,真沒想到能從那裡找到突破口。本來只是事務性的一般調查,而調查海家的家譜後發現了這樣的結果:首先,洲化的父親海洲全共有七個孩子。長子洲化,次子洲慶。本來洲化必須繼承海洲全的家業,但繼承了家業的是弟弟洲慶。洲慶有十四個孩子。洲元,也就是海原修三先生是他的次子,如此看來海家人數眾多,關係複雜。我們姑且先找到現存的子孫,像什麼洲元的哥哥有個情人呀,還為他生了個孩子呀,我們都查了出來。我們查到海原修三夫婦有個養子。"
  比利這時微微一笑,在椅子上迅速地換了一下腿,"那個養子就是你。"
  "我是那個海什麼的子孫嗎?"
  "不,如此斷言還為時尚早,查到你時,你還是個養子,我們還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也許是從橋下撿來的,"
  "……啊。"
  "當然,如果你是從橋下撿來的,我們也無法忍受。我們一面祈禱著並非如此,一面調查你們從香港到日本的情況。結果查明,這個養子本是修三夫妻的孫子。據說其兒子兒媳婚後住在香港,十多年前死於香港的海裡。真是奇妙的說法啊,在香港查到修三夫妻沒有孩子而日本的修三夫妻別說兒子,連孫子都有了。這兩種說法肯定有一個是假的。我們拿著日本的線索又回到香港,為的是調查其兒子兒媳的海難事故。但是,那起事故並不存在。"
  "那我的父母……"
  "從一般的角度考慮的話,你的父母是不存在的。但如果真不存在又很奇怪,這時我們回頭重新查海家的家譜。邊查邊思考,並根據獨立的調查重新制訂了一份家譜。它雖然像老鼠的繁殖圖一樣複雜,但不透明的部分很少,僅有兩處,即海洲化下面的枝杈,還有與你相連的枝杈。也許這個少年就是洲化的子孫吧。這是我們當時的假設。看到了收集到的你的照片後,我們更加確信。不管怎麼說你和海洲化實在太像了。"
  密呆了。比利巧妙的說法毫無破綻,聽起來簡直不容置疑。
  比利的話還在繼續,他信心十足地說:"如果我們的假設成立,真相正如《香港人魚錄》所載—一人魚實際存在,生下了名叫海鱗女的孩子。那個海鱗女與洲化之間生下了混血的人魚人……則名叫海原密的少年正是人魚的後裔。"
  "怎麼會……"
  "我們通過調查弄清的就是這些。而聯結著海洲化與你的人魚的下落卻查不可知。"比利深深坐入椅中,盯住密,
  "可是,人魚什麼的有嗎?"密說。
  "有。"比利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立即回答。"這也是我們滿懷自信,能夠斷言的事實之一。"他又開始翻文件夾,然後抽出一張照片。"有了,看這個。"
  比利捧著珍寶似的把那張照片遞給密。那也是什麼紀念照片。在船的甲板上,皮膚黝黑的異國男人們排列著,正中間有個全裸的人。
  "邊上有我。"羽陸說。密凝神一看,照片上果然有眼前這個男人。比利微微一笑,又迅速地交換了一下雙腿。"這是真的人魚。"
  "呃?"
  "真人魚的照片。"
  密看著照片中的人魚。"我覺得,這是張做得很好的合成照片。不……我更想說的是這個不就是人嗎?"
  照片中的人魚,關鍵的特徵—一手和腳沒有收入照片內,把他看成是人類也理所當然。
  比利並不慌張,反而高興地探過身來。
  "是的,從外表看他幾乎就是個人,所以才對呀。如果這傢伙下半身和魚一樣,又怎麼能同人類結合生出像你一樣的子孫?"
  即使他這麼說,密也不能相信,一旦相信了。那麼最後連自己也被劃為人魚了。一想到這裡,他更想拒絕。
  "我們把他稱為瑪利亞一號,他是我們在聖瑪利亞島上發現的人魚。是距今三年多的事這張照片是那時照的。"
  "是編造的故事吧?我不可能相信。"密說。
  比利依舊一副笑臉。"好,明白了。還有比這種照片更確切的證據,是最近得到的消息,這為我們的調查突然帶來一縷曙光。你看看完美的證據,它使你和人魚的結合點突然變得十分清晰。"
  密抬起臉看比利:"那是什麼?"
  "就是你。"
  "呃?"
  "是你這次的事故。"
  "兩個月前,突然出來了這麼一條新聞:我們追蹤調查的海原密在海中遇難,我們不由得懊悔萬分。本來想至少要見上你一面,這個夢想還沒實現,你就化為海中的泡沫了。坦率地說,當時我們沒想到兩個月後你還能生還。但你卻做到了,明白嗎?放到一般人身上根本無法想像的事,你卻做到了。與《香港人魚錄》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海家有緣的人,在海中生存了兩個月。我們懷疑是人魚後裔的人,於現實生活中在海裡創造了奇跡—一特洛伊木馬突然有了真實性。《香港人魚錄》不是假的。我們更加堅信,阿爾弗雷德·華萊士肯定遇見過真正的人魚,而且海鱗女肯定留下了子孫,活在當代。"
  密的視線落在照片上。但他本人心不在焉,如何接受他們這一連串的調查結果呢?密試圖理清混亂的頭腦。在那之前,羽陸說話了。
  "素不相識的人突然跑來,說些這樣荒誕無稽的話,你聽了肯定非常困惑。"
  被他這麼一說,密擠出僵硬的笑容。"那個……我只是不太明白。"
  "是。不過沒關係,你一點點地理解就對了,這對你來說也很重要,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獲救,你自己也想知道吧?"
  密沉默了。"人魚的後裔"云云,的確荒誕無稽,但沉沒於海中兩個月,卻依舊生還,這件事也很荒誕無稽。不合情理。
  "我們只想把你心中的疑問一起解決。"羽陸溫和地說。"
  "你為什麼獲救了?"
  "……"
  "你在海裡做了什麼?"
  "……"
  "游了嗎?"
  "……"
  "睡著了嗎?"
  "……"
  "不想解開那個謎嗎?"
  密無法回答。突然比利把桌子上攤放的照片和文件裝進包裡。
  "今天就告辭了。"
  "呃?"
  "你馬上能出院,下次見面會在東京吧。"
  說完,比利和羽陸離開了。被一個人留在房間的密茫然若失,甚至有那麼一會兒忘記了思考。
  《香港人魚錄》躺在桌子上。

《華萊士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