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那霸市民醫院後,一個月過去了。密頂著意識不清的名義出院了,雖說報道的高峰已過,醫院大廳裡還剩下一些採訪的記者。院方想出周密的辦法,將密連床一起蓋上被單從後門送上救護車,直接運到機場。救護車中有手塚同行。
"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很不容易吧?"今天的手塚不是平時傲慢的樣子。
"……嗯。"密看著窗外。
"我明天也離開這裡,逗留時間雖短,卻很不舒服。在你的事情上,我很獨斷專行,所以院方對我敬而遠之。"
窗外掠過沖繩農村亙古不變的風景,那種異國情調使密感到孤獨。
密猶豫著開口:"大夫你也知道嗎?"
"呃?"
"我的事。"
手塚向窗外眺望一會兒。看一眼密,點點頭,"……嗯。"
"是真的嗎?"
"大概是吧。"
他的話重重壓在密的心上。
"別那麼悶悶不樂,又不是被宣告死亡。"手塚這麼安慰密,但密只是感到絕望。
"你們到底是誰?"密說。
"呃?"
"是C?A?或是克格勃?"
手塚苦笑:"不是啦。"
"那是什麼?"
"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
密苦澀地歎口氣。
他不想和他們再扯上關係,即使自己的出生有什麼秘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而且必須成為過去,事到如今,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生活和未來因為那件事而被扭曲,本來因為這次的海難,自己的人生已經發生很大變化了,如果再被當成人魚等等莫名其妙的東西,今後真不知如何是好,大致說來,目前自己順利地在人類社會活著,到底哪裡像人魚了?密被無邊無際的焦躁包圍著,
倘若遇難也能獲救的事是出於自身的本能,不是應該高興地接受嗎?即使如此我也再不靠近海了,密想著,從飛機的座位上向窗外眺望,
飛機下面討厭的大海一望無際,據說這世界的百分之七十是海洋,真讓人覺得洩氣,自己的存在空間好像正在不斷地失去,不斷侵蝕密的存在空間的,是海,海奪走了密的父母友人,現在還要奪走他自己,
感到喘不上氣來密拉上窗簾,
在機場,手塚給了他名片上面只有姓名和手機號,頭銜一欄只寫著醫學博士,在何處工作,住所等都沒寫。
"身體出現問題的話馬上給我打電話。"
"……好"
和手塚一分開,密就把那張名片揉成一團扔掉了。
密的家在逗子,是一座古老的大宅。大宅本由祖父母長年居住,密的父親也在這裡出生成長,父親和母親結婚後,還在逗子逗留了一段。在密出生的1996年前後,夫妻二人移居香港,密一歲時,他的父母去世,祖父母來到身邊照顧他,直到十三歲,密同祖父母在香港生活,之後他們回到逗子的大宅居住。
密清楚記得和祖父母在香港的生活,但小時候的事,他都是聽祖父或祖母說的,密一直對其毫不懷疑但白從遇到比利他們,他不知道是否還應該相信自己的那些"往事"。
相隔三個月之後密走進自家的大門,和往常一樣,花匠春日部在庭院裡給樹木剪枝,春日部一看見密就從松樹上滑下來。
"少爺你這次可出名啦。"春日部純樸的笑臉使密感到溫暖。
打開房門女傭真智子看到密顯得極其驚訝"密,你怎麼啦?"
"呃?"
"你身體不是還……"真智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她的神情,密早已見怪不怪。
密把包交給她,走進房裡。"大家好冷漠呀,也不去看我。"
"我去了,到沖繩去了!可醫院說你不能見客,我求了兩個星期也不行,加上也要照顧夫人,才暫且回來了。不過少爺,你什麼時候恢復知覺的?"
"昨天。"
"呃?"
"騙你的。"
密帶著真智子,沿著迴廊去祖母的房間。
祖母從一年前倒下以來,一直臥床不起,密看著躺在看護用床上的祖母,祖母能眨眼,能動動舌頭,但不知她是否還有知覺,密拿起祖母的手只剩皮包骨的手,彷彿蟬蛻。
"我回來了,平安地回來了,讓您擔心了。"
隨後,密對著祖父的遺像行禮。一直和老人們生活的密,對這種儀式早習慣了。
遺像上看慣的祖父今天有種陌生的感覺,密又開始焦躁起來。看來被比利他們灌輸的東西影響了他感到難以忍受的不快。他心裡想著,不管他們的話是真是假,只要自己不牽連進去就什麼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日子,自己的生活就不會受到破壞,但與這種心情正相反,他的腦海中幾次閃過比利的臉和其說過的話,越是想忽略過去,越是想起不想回憶的部分。
到了傍晚,密再也忍耐不住,決定進後院的倉庫看看。那裡應該有父母的照片,密所認識的父母只存在於照片之中,他小時候常常一邊看影集,一邊聽祖母給自己講父母的事,祖母每每掉下眼淚,那影集,那往事,那眼淚,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
倉庫裡冷冷清清的,有很重的霉味,密拿著手電筒尋找影集。發現看慣的封皮後,他拿入手中,一看,是父親學生時代的影集,父親曾是網球選手,大學時參加過好幾次錦標賽,影集中幾乎都是那時的照片,密以前一直很崇拜身穿網球服,英姿颯爽的父親。
據說,父親和母親在大學的研究班相識,影集中有學生們圍著教授模樣的人拍的照片,其中也有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密從孩提時代就看慣了父親和母親,想一想,他們和自己現在的年紀差不多,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密翻動著父親的影集,從中間開始變成了全是和母親有關的照片一一他們從那時開始戀愛了吧。
一頁頁翻著密,找到了母親一張照得很好的小照。
密久久地望著母親的照片覺得嘴角和自己也不是不像,稍稍放下心來,但凝視一會兒,他又覺得母親和自己不像了,現在,這讓密受到的傷害更加嚴重,年輕的母親額頭上"下巴尖上生有小小的粉刺讓密覺得母親很可愛,所以他把那張照片從影集中揭下來,想貼在房間裡。
密繼續翻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好照片,父親和母親各種各樣的姿態,從他的眼前掠過。
翻完最後一頁密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影集中的母親從中間開始,無論哪張臉上都生有同樣的粉刺,即使髮型變了,季節變了,粉刺始終沒變,其中有好了一點的,而額頭上的粉刺從影集中間開始變大甚至能看出逐漸變得嚴重的過程,難道這本影集是在短期內拍攝的嗎?在密的心裡懷疑的種子又發芽了。
但這也可能只是偶然。密忐忑地從頭再次翻閱,而且一張一張細緻地查看,他仍不滿足,索性一張張揭下照片看背面有沒有寫下什麼,於是他發現了致命的證據,所有照片的背後都是淺色的,印著廠家的標記和奧運會的五環標誌,中間用小小的字寫著:
"亞特蘭大奧運會官方贊助商1996年。"
影集中的照片,都是在亞特蘭大奧運會召開的1996年前後洗印的,密出生於1996年,照片洗印的時間正是在他出生那年的前後,如果祖父母的話是事實,那時父母應該早就大學畢業了。
這本影集肯定是在密出生前匆忙偽造的。
"做得這麼細緻來騙人!"
密心臟抨抨亂跳,一陣陣地眩暈,他把影集摔到牆上,撕掉揭下的母親的照片,即便這樣,心仍跳個不停,他的心跳越來越激烈,最後連他自己都能清楚地聽見心跳聲。
密躺倒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周圍塵埃飛舞映照在?陽射進的一縷餘暉中,熠熠發光。
密把手放在胸口等待悸動平息,塵埃緩慢地在屋中飄動像雲母一樣閃爍,不知不覺間,密看得入了迷,不久他發現一件奇妙的事:散佈在整個房間的塵埃,只要自己一扭動脖子,就像被什麼力量牽引似的,改變方向。
"……怎麼?"
密重新凝視半空中,那種粒子作為塵埃來說,有點太亮了,密用手遮住光,想去觸摸它們。於是周圍的粒子稍微變大一點,在密的手指周圍緩慢迴旋,粒子相互碰撞著越來越大,變成玻璃球大小。
這簡直就像在夢中,也許是自己躺著躺著,累得睡著了,密想。
突然密感到有什麼纏到了手上,一看是果凍狀的東西,它像活的般動著,一碰,它就像水一樣沙沙作響。
"這是什麼?"
那像水一樣的東西不自然地纏繞在密的手上,眼看著成長起來,密吃驚地跳起來,胡亂地揮動胳膊,但那種來歷不明的水一樣的東西繼續變大並從手臂延伸到身體,密的手在胸部和臉上徒勞地亂抓,那種物質毫不費力地將他整個身體包住,同時覆蓋住他想逃走的雙腳,密的身體浮在了半空中。
那種物質形成巨大的球體時密的身體漂浮在其中。
密不能呼吸在裡面痛苦掙扎,無論他怎樣拳打腳踢,身體只是在球中滑動似的旋轉,不能掙脫出來,如果再這樣不能呼吸就得死掉了,密幾乎害怕了,海上漂流時的記憶在他腦海中鮮明地復活了,在如此的狀態下,和志津香一起漂浮的時光竟令人無比懷念,密想起了和志津香的吻想起了兩個人抱在一起等待死亡的時光,接下來,他想起海中的光景,他看見了遙遠的極小的太陽,密理解,那是溺水後失去的記憶的碎片。
一一如果能停止呼吸就好了。
密在心裡小聲說。於是,猛烈的心跳變得平緩了奇妙的安靜支配了密的身體,密覺得全身乏力,只感到周圍包住自己的物質的重量。
—一不是你們控制我而是我控制你們。
這並不是用語言表達出來的,而是從密的腦海中閃過的念頭。
—一我要放手。
這也是密心裡的念頭。
水球半途中隨重力落到地板上,密連同水一起落下,他環顧四周地板全濕了,自己也濕透了,看看手掌細小的水滴像被靜電吸引似的,靜止在手周圍的半空中。
密感覺就像看到了超能力,他察覺到自己的咽喉在吟唱著什麼,是異常高的聲音,因為聲調太高,最開始他甚至沒意識到那是聲音,密最後醒悟到正是那個聲音控制了水,密的聲音停止水滴也隨之落地。
密呆呆地坐了片刻,自己心中也不清楚剛才是夢是真,一個大噴嚏把密拉回現實,待回過味來他正沐浴在黃昏的暮色中。
"怎麼回事?剛才的……"密渾身濕透離開了倉庫。
到了晚上一邊吃著真智子準備的晚飯,密一邊環顧餐廳,古老的洋式餐廳有著聞慣的饅味密竟莫名地感到安心。
"你東張西望地看什麼哪?"真智子露出詫異的表情。
"真智子。"
"哎?"
"你到我家多長時間了?"
"唉呀,有好長時間了,密的爸爸結婚那年來的。"
"哦?"
"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呃……沒什麼。"
密默默地繼續吃飯。真智子奇怪地看著密,密終於忍不下去,開口說:"喂。"
"哎?"
"海洲化這個人,你知道嗎,海洲化?"
真智子表情絲毫沒變,歪歪腦袋,"……不知道。"
"剛才我看到了父親的影集,那全是同一時期拍的吧?"
"呃?"
密偷偷窺視真智子的臉,對方依舊一副遲鈍的表情。
"父親母親是假的吧?不是我真的父親母親吧?"
真智子微微一笑,"你怎麼啦了?淨說這些孩子氣的話。"
"告訴我真相。"
"什麼真相呀……"因為密的神情過於嚴肅真智子有點不知所措。"你的父親母親,都是非常親切的人,你說他們是假的,他們在天國會傷心的。"
"那,只有真智子被欺騙了,你見到的人並不是我的父母。"
"那是誰?"
"……"
"密,你真是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密沉默了。這個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還是她說的是真的?
真智子露出明朗的笑臉,對密說:"要不是真的父親母親,你打算怎麼辦?"
"呃?"
"不還是什麼都不會變嗎?對吧?"
"……嗯。"
聽她這麼一說密覺得倒也是,即使父母是假的,也什麼都不會變,密自己也希望不會變,正是因此,他才如此焦躁不安。
"唉,你的心情,我倒也理解。"真智子歎氣了。"繼承這麼蕭索的舊家,倘若我在密的處境下也不能忍受這種事啊,要是和父母沒有血緣關係,不知有多麼輕鬆。"
真智子是有意地轉換話題還是真心那麼說的,密看不出來。
"不過,據說以前海原家是很顯赫的呃,所謂盛衰興亡呀。"真智子放下筷子,歎息道:"你父母也好,你也好,好像都被海詛咒了,"
"哦。"
"你去神社驅驅邪吧?鐮倉有個很不錯的神寺。"真智子認真地說。
結果密沒能從真智子那裡得到任何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