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斯頓家摒棄舊風俗時十分勉強,然而,一旦採納了新習慣,他們就發現:不可能理解為什麼別人卻不立即照辦。
迪莉婭出身於較為鬆散的洛弗爾家,自然喜歡獵奇。她第一次向丈夫建議把兩點的正餐改到六點時,他那柔順年輕的面孔突然板了起來,活像那幅殖民地時代陰暗的肖像畫上畫的那位羅爾斯頓老祖宗的臉。然而,經過了兩天的對抗,他回心轉意,接受了妻子的建議,現在有些人還堅持中午吃飯、傍晚用茶,」他對這種頑固作風總是嗤之以鼻。
「我最恨的就是心胸狹隘,人們想什麼時候吃飯;就讓他們什麼時候吃、與我無關;他們的心胸狹隘,我可受不了。」
迪莉婭在客廳裡(她母親管它叫起居室)坐著等待丈夫回來,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她剛剛來得及捋順她那光油油的髮辮,匆匆忙忙穿上那件有櫻桃色滾邊的黑白條兒的波紋綢連衣裙,這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客廳裡,飾有諾丁漢花邊的窗帷用繩環繫在金碧輝煌的上媚板下,中央的大理石桌安放在精雕細刻的青龍木底座上,老式的桃花心術安樂椅外面包著略帶一點蘋果綠色調的新法國錦緞,這樣的客廳是任何一位少婦都會引以為榮的。折門通向餐廳,折門兩邊的古玩架上擺著熱帶貝殼,長石花瓶,一個比薩斜塔的石膏模型,一對方尖塔,那是由一對青年夫婦在羅馬廣場上撿的斑岩和蛇紋巖的碎片兒拼成的,一尊法國佛塞爾瓷製的粉白色的克呂提1胸像,還有四個名叫「四季」的老式切爾西2陶像,這些都得保留在新擺設中間,因為它們是羅爾斯頓祖奶奶的遺物。牆上掛著科爾3陰暗的巨幅銅雕畫《人生的旅程》,窗戶中間立著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一個囚禁的少女》,這是大名鼎鼎的哈麗葉特-霍斯默專為吉姆-羅爾斯頓的父親製作的,霍桑4的小說《玉石雕像》使它永不磨滅。桌子上擺著一冊冊封面圖案壓印得十分精美的圖書。泰納5的《法國江河》,德雷克6的《罪仙》,克雷布7的《故事集》,還有《佳人集錦》,裡面是參加過埃格林頓伯爵馬上比武8的英國貴婦們的肖像。
1希臘神話中的海洋女神,與太陽神阿波羅相愛,後被遺棄,變成葵花,因此有葵花向陽之說。
2倫敦的一個文化區。
3科爾(ThomasCole,1801-1848),美國畫家。
4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1864)。美國小說家。
5泰納(JesephMallordWilliamTurner,1775-1851),英國風景畫家。
6德雷克(FrancisDrake,1540-1596),英國航海家兼海軍將領。
7克雷布(GeorgeCrabbe,1754-1832),英國詩人。
81839年在英國埃格林頓伯爵倡議下,為復興古代馬上比武而舉行的比賽。
迪莉婭坐在那裡,後面是黑色大理石拱門裡燃燒的硬煤爐火,旁邊是她的香橡木裁縫台,客廳中央的桌子上,『一盞新式的法國燈從有水晶緣飾的燈罩下瀉出宜人的光,此時此刻,她們心自問:在這麼短促的時間裡,她怎麼能如此徹底地脫離她慣常的印象和信念的圈子——走得如此之遠,竟然超出了羅爾斯頓的天地。在這裡,她又感到了一種壓力,彷彿天花板上的灰泥裝飾品,傢俱的式樣,服裝的款式,也是由羅爾斯頓的偏見構成的,羅爾斯頓的手一模,這一切就變成了鐵石。
她想,她準是瘋了,因為她竟然給夏洛蒂承擔了義務;當她在這一問題不斷緊縮的圈子裡反覆思考時,仍然找不到別的出路。不管怎麼著,要求克萊姆-斯彭德的孩子就取決於她了。
她聽見鑰匙開前門鎖的聲音(她的心從來沒有在聽見這種聲音時這樣狂跳過),又聽見一頂高頂禮帽放到門廳的托架上——或者是兩頂,是嗎?客廳門開了,兩個高領飾、寬外衣的青年男子走進來:可以說是兩個吉姆-羅爾斯頓。迪莉婭從來沒有注意到她丈夫和小敘子長得多麼相像,這使她感到,她一貫把羅爾斯頓家的人作為一個集體來考慮,這是多麼合理呀!
如果她沒有把喬只看成她的吉姆的蹩腳仿製品,那她就不會年輕、溫存,她不會是個幸福的妻子了;然而,考慮到複製品中的缺陷,這兩個人依然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身材魁梧:像個運動健將,長著紅潤的四方臉、稜稜的鼻子,整齊的連鬢鬍子,平直的眉毛,率直的藍眼睛,臉上露出甜甜的自私的微笑。只是在眼下,喬的一顆牙正在疼,看上去很像吉姆。
「瞧這兒,親愛的,我請來一位小伙子跟我們一起吃頓便飯,」吉姆笑呵呵的,充滿了一位保養得很好的丈夫的自信心,他知道他可以隨時帶一位朋友進家來的。
「你多好呀,喬!——你想他能將就著吃牡蠣湯和填鵝嗎?」迪莉婭對丈夫嫣然一笑。
「你瞧!我早就給你說過,我親愛的老弟!他說你會不高興的——還說你要為這頓飯大肆張羅一番。等你結婚以後,約瑟夫-羅爾斯頓——」吉姆親切地把一隻大手搭在他堂弟深綠色的肩膀上,而喬卻做了個鬼臉,彷彿那顆牙刺痛了他似的。
「你今晚留我吃飯,真是太客氣了,迪莉婭大嫂。實際情況是——」
「先吃飯,好兄弟,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喝一瓶勃艮第會驅邪的。請挽住你嫂子的胳膊;我正要去瞧著把酒擺好。」
牡蠣湯,燒鱸魚,填鵝,蘋果餡煎餅,青椒,緊接著還有羅爾斯頓奶奶有名的焦糖奶蛋糕,迪莉婭雖然心裡非常痛苦,但依稀感到一種為自己的成績暗暗得意的心情。這當然可以證實這樣一種傳聞:吉姆-羅爾斯頓不經預先通知,隨時都可以帶一位朋友回家吃飯。羅爾斯頓和洛弗爾兩家的酒使結局臻於完美,就連喬的扭曲的臉也在洛弗爾家的馬德拉酒下肚後舒展開了。兩個小伙子回到客廳時,迪莉婭注意到了這一變化。
「老夥計,你現在最好把情況一古腦兒告訴她。」吉姆建議說,並且把一把安樂椅推給了他的堂弟。
這位少婦一邊低著頭織她的毛線活兒,一邊聽著,眼皮耷拉,臉色鮮紅。作為一個結了婚的女人,作為一個做母親的人——喬希望她會認為他有理由開誠佈公地向她表白:他已經得到了她丈夫的許可。
「啊,往下說,往下說,」酒足飯飽、興致勃勃的吉姆在爐前地毯上慫恿他。
迪莉婭聽著,想著,聽任這位新郎官在難為情的表白中漏洞百出。她的織針像一把達摩克裡斯劍1懸在那片毛線活上面;她立即看到:喬相信她會設法說服夏洛蒂接受他的想法。然而他在熱戀之中,只要迪莉婭說一句話,她知道他就會聽從,夏洛蒂就會達到目的,挽救孩子,並且和他結婚……
1達摩克裡斯為古希臘西那庫斯君王戴奧尼修斯之廷臣,常言王者多福,其君以一發懸劍,命其宴飲劍下,以示君王多危。因此,克摩克裡斯劍就代表幸福中隱藏的危險。
事情是多麼容易喲!一次熱烈的迎親活動,一次盛宴,一頓醇酒,還想起了夏洛蒂的眼睛——不管看什麼東西,更加富於表情。一種隱秘的妒嫉刺痛了這位缺乏最後這種啟發的妻子。
容易倒是容易——這樣辦卻絕對不行!無論發生什麼事,她不能讓夏洛蒂-洛弗爾嫁給喬-羅爾斯頓。她賴以長大的一切有關榮譽和誠實的傳統都不許她放任這一計劃。她能夠設想——而且已經設想到——採用什麼高壓手段。怎樣隨機應變,打破先例;如何乖巧地對抗無情的社會成規。然而對於弄虛作假,她決不能聽之任之。夏洛蒂隱瞞自己的過去嫁給喬-羅爾斯頓——這種想法在迪莉婭看來真有些恬不知恥,羅爾斯頓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有同感的。可是把實情告訴他就會立即結束這樁婚姻;這一點就連夏洛蒂也意識到了。社會寬容沒有用同一標準衡量男人和女人,無論迪莉婭,還是夏洛蒂,都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像本階級的所有青年女子一樣,她們僅僅是向不可避免的事物低頭。
是的,無法逃脫這種困境,顯而易見,挽救克萊姆-斯彭德的孩子對迪莉婭來說是義不容辭的,月樣明顯的是,她似乎命中注定要把他的情人犧牲掉。當這個念頭壓上她的心頭時,她想起了夏洛蒂急切的呼聲:「我要結婚,像你們大家一樣,」於是她的心又緊縮了。然而,這樣辦絕對不行。
「我完全體諒,」喬繼續甕聲甕氣地說,「我心愛的姑娘的無知和幼稚——體諒她的天真爛漫。一個男人怎能希望他未來的妻子與此——與此相反呢?你同意我的看法嗎,吉姆?迪莉婭呢?你明白,我已經告訴她:她將有一筆留出的專款來養育她那可憐的孩子們——不算給她的零用錢;這一點她可以完全放心。上帝啊!我願意向律師立一個約,授與她一部分財產的處理權,如果她要那樣做的話,我欽佩、我欣賞她的慷慨無私。不過我求你,迪莉妮,你作為一個做母親的人——請你注意,我求你直言相告。如果你認為我可以打破常規,做出讓步——可以讓她繼續親自照料孩子,直到……直到……這位潛在的父親的額頭上泛起得意的紅光……直到更加直接的責任要她來負,哎,我會欣然同意……如果你願意把這話向她轉告的話,我設法,」喬聲明說,突然想起他剛喝的那杯酒而興奮起來,「取得母親的諒解。她有偏見,當然,對她的意見我是尊重的,可是我決不允許她的意見——干涉我和我的信念。」他跳起身來,看到壁爐台上鏡子裡的那副無所畏懼的模樣,不禁笑了、「我的信念,」他又忽地轉過身來。
「聽呀,聽呀!」吉姆感情衝動地嚷道。
迪莉婭把織針往織物上狠狠地一戳,然後把它推到一邊。
「我想,我對你們倆都理解,喬。當然,要是處在夏洛蒂的地位,我決不能拋棄那些孩子的。」
「你聽聽,老夥計!」吉姆洋洋得意地說,這種設身處地替別人表現出的勇氣和剛才那頓美味佳餚一樣使他感到自豪。
「決不能,」迪莉婭說,「我尤其是指那幾個棄兒——我想有兩個。要把孩子們送到孤兒院去。一他們就活不成。這正是夏洛蒂心裡牽掛的事。」
「可憐那些無辜的孩子,由於她愛這些孩子,我更是多麼愛她呀!世上竟然有那樣一些壞蛋逍遙法外。迪莉婭,請你告訴她,我願意樣樣照辦——」
「慢些,老弟,慢些,」吉姆告誡他,閃現出羅爾斯頓的謹慎來
「嗯,那就是說,無論什麼事,只要合情合理——」
迪莉婭舉起一隻手來,不讓他再往下講。「我願意告訴她,喬。她會感激不盡的、不過這沒有用——」
「沒有用了還有什麼——」
「沒有別的,就這件事。夏洛蒂的舊病又復發了。她今天在這裡咳血來著,你可不能跟她結婚。」
瞧,事就這麼做了,她站起身來,每根骨頭都在哆嗦,覺得連嘴唇都變白了。她做對了嗎?她做錯了嗎?她會知道嗎?
可憐的喬把一張跟她的一樣蒼白的臉轉向她,手抓住安樂椅的靠背,頭垂得像個老人似的。他的嘴唇在龕動,卻發不出聲音。
「我的上帝啊!」吉姆結結巴巴地說。「不過你明白,你得打起精神來,老弟。」
「我真——我真替你難過,喬。明天她會親口告訴你的,」迪莉婭支支吾吾地說,而她丈夫卻-哩-嗦勸導個不完。
「對待這件事要像個男子漢,老弟,想想你自己——你的前程。你知道這是不行的。迪莉婭說得對;她從來沒說過錯話,最好咬咬牙忍過去——現在承擔後果總比往後強。」
「總比往後強,」喬咧著嘴慘笑著回應了一句,迪莉婭猛然記起,在他順遂、溫厚的一生中,從來沒有——跟她的吉姆一樣——非得放棄他下決心要幹的事情不可。甚至有關放棄這一類的字眼,有關放棄的平常表示,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能放棄她。」他宣稱,眼睛一眨,擠掉了一滴稚氣的淚水。
「想想那些孩子們。我親愛的夥計;這是你的責任,」吉姆堅持說。把向邊莉婭的健美投去一瞥得意的目光,突然收了回來。
在哥兒倆隨後長時間的談話——辯論、反駁、高明的規勸、無望的抗爭——中,迪莉婭只是偶爾插幾句話。她對結局是瞭如指掌的。新郎怕新娘在訪貧問苦時把傳染病帶回家,因此他不會明知故犯,在自己家族中留下病根。還不止這一點。許多年紀輕輕的母親命喪黃泉,撇下丈夫去養活年幼的兒女,這些令人傷心的事例一定在壓迫著他的記憶。羅爾斯頓家、洛弗爾家、蘭寧家、阿切爾家、范德呂登家,他們哪一家沒有在遙遠的公墓裡留下一座墳要照管?那都是送往國外要溫暖的意大利未治癒的「害癆病」的年輕的親屬們的墳墓。羅馬和比薩的新教墓地裡到處都是紐約人的姓名;帶著一個生命垂危的妻子去朝拜聖地,這種熟悉的景象會使這位滿腔熱忱的羅爾斯頓變得冷如冰霜。他們倆交談時,迪莉婭低著頭聽著,心裡反覆在想:「事情倒容易;可是我怎麼去告訴夏洛蒂呀?」
夜深了,可憐的喬擰著手結結巴巴地告別了,她突然把他從門檻上叫了回來。
「你先得讓我見見她;你等著她打發人來叫你——」她對喬的欣然從命表現出某種畏縮情緒。然而叫一個年輕人面對擺在喬面前的事,任何冠冕堂皇的支持都無濟於事;她向他投去最後的一瞥,那是充滿憐憫的一瞥……
前門在喬身後關上了,她丈夫在她的肩膀上碰了碰,把她驚醒了。
「我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寶貝。我聰明的迪莉婭啊!」
她把頭往後一仰,接受了他的吻,然後抽出身來。她明白,他眼睛裡的閃光既是對她的春心的誘發,又是對她的聰慧的讚賞。
她不讓他靠近自己。「吉姆,如果我告訴你:我的情況正是我跟喬講的夏洛蒂的情況,你該怎麼辦呢?」
他把眉頭輕輕一皺,表明他認為這樣的問題是不足掛齒的,不大合她平常的情趣。「過來呀,」他伸長臂膀懇求她。
她仍然離開他站著,目光嚴肅。「可憐的夏洛蒂!現在一無所有了——」
他頓時產生了惻隱之心,自己的目光也嚴肅起來。此時此刻,他依然是任她駕馭的那個多愁善感的孩子。
「啊,可憐的夏蒂,真是!」他在摸索一種萬應靈丹。「幸好她畢竟還有那些個窮孩子,你說是嗎?我想一個女人必須要有可以去愛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別人的也行。」顯而易見,補救的想法已經解除了他的痛苦。
「是的,」迪莉婭表示同意,「我看不出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安慰她。我相信喬也會有同感,咱們倆私下裡說說,寶貝一——現在她讓他把她的手握住——「就咱們倆,莫對外人講,你我必須設法讓她繼續收養她的孩子們。」
「她的孩子們?」他聽到那個物主代詞後微微一笑。「當然,這姑娘夠可憐的!除非她真的被送到意大利去!」
「啊,她不會的——哪兒來的錢呢?再說她又離不開洛弗爾姑媽。不過,我認為,親愛的,如果我明天可以告訴她——你心裡明白,我並不真心盼望跟她交談——如果我可以告訴她,你讓我照料她最擔心的那個孩子,那個無名無姓、無家可歸的棄兒——如果我可以從我的零用錢裡挪出數目固定的一筆……」
他們的手都向前伸出去握在一起,她抬起發紅的臉向他湊上去。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男子漢的眼淚;啊,他對她的健康,她的智慧,她的慷慨是多麼得意呀!
「不花你一分零用錢——決不!」
她裝出洩氣和驚訝的神態。「想一想,親愛的——假若我拋棄了你!」
「不花你一分零用錢,我是說——為了幫助夏蒂的窮孩子,你需要用多少錢,我就再給你多少錢。這樣做你滿意不?」
「最親愛的!我想起了樓上我們自己的孩子!」他們彼此攙扶著,對這樣的聯想感到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