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莉婭的火沒有封上,她的晨衣放在壁爐旁的一把安樂椅上,烤得暖烘烘的。然而,她既不寬衣,也不就座。跟夏洛蒂的談話使她深為不安。
有不長一會兒,她站在地中央,慢慢地環顧四周。房間裡什麼都沒有變,還在做新娘的時候,她就盤算著把這間房子改造得具有現代風格。她的革新的美夢早就統統煙消雲散了。某種根深蒂固的淡漠逐漸使她把自己看成第三者,過著為另一個女人安排的生活,一個與走進這間房子時滿腦子計劃和幻想的生氣勃勃的迪莉婭-洛弗爾毫不相干的女人。她知道,這並不是她丈夫的過錯。耍一點小小的手腕兒,她就會事事得手,容易得就像她把那個棄兒收羅在自己的卵翼下這件大事一樣。自從這次勝利之後,難就難在似乎別的一切都不值得爭取了。迪莉婭-羅爾斯頓一瞧見小蒂娜,不知怎麼地,她覺得自己的整個生活都失去了中心。使她對別的事都漠不關心了,當然,還得操心自己的丈夫和子女的安樂。在她面前,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充滿義務的未來,而這些義務,她已經高高興興、忠心耿耿地盡到了。然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完了;她感到像個修道院裡的尼姑那樣超然物外。
她身上的這種變化太深刻了,不是看不出來的。羅爾斯頓家對可愛的迪莉婭的循規蹈矩洋洋得意。每個默認都被看作一次讓步,家法就被它經久不衰的新的證據鞏固了。現在,迪莉婭環顧四周時,瞥見了萊昂波爾-羅伯特的平版畫,全家的銀板照相,青龍木和桃花心木的傢俱,她明白她在注視著自己的墓壁。
這種變化發生之日,正是夏洛蒂-洛弗爾蜷縮在那個躺椅上,做出可怕的坦白之時。於是有生以來第一回,迪莉婭懷著一種可怕的得意心情,聽到盲目的生命力在腳下摸索、呼號。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天,她知道自己已被排斥在這種生命力之外,注定要生活在幻影中間了。生活對她挈然置之,把她遺留在羅爾斯頓家。
那也好!她自己要盡力而為,要盡量利用羅爾斯頓這一家人。她許的願刻不容緩,絕對不容反悔;近二十年來,她一直在恪守諾言。就有一次她才是她自己,不是一個羅爾斯頓;就那一次事情辦得值得。現在,也許同一種挑戰的號角又吹響了;有一瞬間,好像又值得生活了。不是因為克萊門特-斯彭德的緣故——克萊門特若干年前同一個外貌平庸,內心堅定的表妹結了婚。她追他追到羅馬,把他死死地關在家庭的小天地裡。可憐的克萊門特迫使漂洋過海去觀光的所有紐約人哭喪著臉買他的畫。不,不是為了克萊門特-斯彭德,也很難說是為了夏洛蒂,甚或為了蒂娜,而是為了她自己的緣故,她自己,迪莉婭-羅爾斯頓的緣故,為了她失去的唯一的美景,她被剝奪去的現實的緣故,她要再一次打破羅爾斯頓的關卡,走向世界。
寂靜的住宅裡一聲輕輕的響動打亂了她的沉思。她側耳細聽,聽見夏洛蒂-洛弗爾的門開了,她的硬撅極的裙子寨寨奉家地朝平台響過去。門下亮光一閃又消失了;夏洛蒂下樓去時走過了迪莉婭的門檻。
迪莉婭一動不動地繼續傾聽。也許心細的夏洛蒂下樓看看前門是否上了栓,要不就看看她是否真把火封上了。如果她是為了這事下去的,就會立即聽到她的腳步返回的聲音。然而,沒有腳步的響動;情況逐漸明朗了:夏洛蒂下去是等她的女兒的。為什麼?
迪莉婭的寢室位於住宅正面。她偷偷地走過厚厚的地毯,拉開窗簾,小心翼翼地把裡面的窗板折回來。下面是空蕩蕩的廣場,月光如水,樹幹在新飄落的雪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圖案。對面的房子在黑暗中沉睡了;沒有一個腳步踩碎那潔白的表面,沒有一道車轍損壞那難理的街道。頭頂上,嵌滿星斗的天宇沉浸在月光中。
格拉默西公園周圍的住戶中,迪莉婭知道另外只有兩家去參加舞會了:皮特勒斯-范德格雷夫夫婦和他們的表親帕姆裡-羅爾斯頓小兩口,盧修斯-蘭寧夫婦為盧修斯的母親居喪剛進入第三個年頭(這可苦了他們剛滿十八歲的女兒凱蒂,她一直要等到二十一歲才能「進入社交場」);馬西-明戈特少奶奶正在「盼她的老三」,因此將近一年已不拋頭露面了;廣場上的其他居民均屬未被邀請之列。
迪莉婭把前額緊貼在窗玻璃上。過不了多久,馬車就會從拐角上轉過來,沉睡的廣場就會迴響起馬蹄聲,嬌笑聲和年輕人的道別聲就會從門口的台階上傳來。然而,夏洛蒂為什麼要在樓下的黑暗中等她的女兒呢?
巴黎鍾敲了一點。迪莉婭回到房間裡來,撥開火,撿起一條披巾,把身子裹住,又回去守候了。啊,她有多老,竟在此時此刻感到寒冷!寒冷提醒她未來給她安排了些什麼:神經痛、關節炎、腰腿不靈、種種疾病。她在月夜守候時從來沒有一個戀人的臂膀溫暖過她呀……
廣場仍然寂靜無聲。然而舞會肯定要結束了:最歡樂的舞蹈一過凌晨一點也不會持續多久的。趕車從大學路到格拉默西公園路不長。迪莉婭靠在斜面牆上側耳靜聽。
馬蹄聲在歐文街響起了,由於地上有雪,聲音不夠峻亮。皮特勒斯-范德格雷夫家的四輪大馬車在對面房子前停住了。范德格雷夫家的幾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跳出馬車,上了門前的台階。然後,馬車繼續前行,駛過了幾個門,又停住了。帕姆裡-羅爾斯頓夫婦被她們的表親帶回家,在自己的門口下了車。下一個繞過拐角的準是送蒂娜回家的約翰-朱尼厄斯的馬車。
鍍金鐘敲了一點半。迪莉婭直納悶兒,因為她知道小迪莉婭出於對約翰-朱尼厄斯的工作時間的關心,從來不會在晚會上呆得太晚。毫無疑問,蒂娜把她拖住了!羅爾斯頓太太感到忿忿然了,因為蒂娜逼著她姐姐熬夜,太欠考慮了。然而,這種感情又被一種立即產生的同情浪潮捲走了。「我們必須離開這裡,到什麼地方去,在普普通通的人中間過普普通通的生活。」如果夏洛蒂要把她的要挾付諸實行——迪莉婭知道她決心未下是難得開口的——也許此時此刻可憐的蒂娜正在跳她最後的一場華爾茲呢。
又過了一刻鐘;隨後,正當寒氣透過迪莉婭的披肩時,她看見兩個人從歐文街拐進了闃無人跡的廣場。一個是戴歌劇帽、穿大衣的小伙子。他的胳膊上偎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模模糊糊的身影,直到拐角的燈光照到那人身上,迪莉婭才忐忑不安起來。此後,她心裡納悶,她怎麼沒有立即認出蒂娜的舞步,以及她歪著頭仰面注視著聽她說話的人的那種姿態呢。
蒂娜——蒂娜和蘭寧-哈爾西,深更半夜從范德格雷夫家的舞會上獨自步行回家!迪莉婭首先想到的是出了事:馬車也許壞了,要不,她的女兒病了,不得不回家。可是,不對,要是後一種情況,她會把馬車再打發回去送蒂娜回家的。如果出了什麼事故,年輕人總會趕忙通知羅爾斯頓太太的;沒有,在寒氣刺骨、光輝燦爛的夜晚,他們像一對情侶在仲夏的林間小道上漫步,蒂娜薄薄的便鞋彷彿踩在雛菊叢中,而不是雪地上。
迪莉婭像個姑娘似的戰慄起來。她長期暗自推測的一個問題剎那間有了答案。像夏洛蒂和克萊門特-斯彭德這樣的情人是怎樣設法會面的呢?什麼荒僻的地方隱藏了他們幽會的歡樂呢?在他們大家所屬的又嚴密又狹小的社會裡,在眾目睽睽之下,那樣的遭遇到底怎麼會發生呢?迪莉婭從來不敢向夏洛蒂提出這個問題,有些時候,她簡直覺得還是不知道的好,甚至覺得還是不要妄加猜測為妙。可是現在,她一目瞭然了。夏洛蒂-洛弗爾獨自陪她年邁體弱的奶奶住在城裡,準是常常跟克萊門特-斯彭德在晚會結束後步行回家的,她準是經常身不由己地和他走進默西街那幢黑燈瞎火的房子,在那裡,誰也不會窺探他們的到來,因為只有一個聾天寡地的老太太和幾個老天踏地的僕人,他們都在樓上蒙頭大睡呢!想到這裡,迪莉婭看到了那曾經是他們的月夜森林的幽暗的客廳,那個洛弗爾老太太不再下樓光顧的客廳,客廳裡掛著一盞四周蒙住的枝形吊燈,擺著幾張帝國牌硬沙發,還有壁爐台的無眼女像柱;她心目中看到有一道月光照在褪了色的地毯的天鵝和花環圖案上,在那道寒光中,兩個年輕的身子緊緊擁抱著。
是的:一定是那樣的回憶引起了夏洛蒂的疑心,激起了她的恐懼,打發她下樓到黑暗中面對那兩個罪犯。迪莉婭想到面對的諷義便不寒而慄了。萬一蒂娜知道了呢!當然對蒂娜來說,夏洛蒂仍然是她早就決心要做的那一種人:古板的老處女的形象。迪莉婭能想像出樓下的一幕將會立即多麼平靜、多麼得體地演出:沒有大驚小怪,不會橫加指責,沒有含沙射影,有的只是微笑和對種種借口毫不在意的樣子。
「什麼,蒂娜?你跟蘭寧走了回來?你這冒失鬼——雪這麼濕!啊,我明白了:迪莉婭擔心她的小孩,老早就跑了,答應把馬車打發回來——卻一直不見蹤影?好啊,我親愛的,我祝賀你找到蘭寧送你回家……啊,對了——我半夜三更還坐著等,因為要了我的命,我也記不起你是否帶門上的鑰匙了——難道世上還有這樣瘋瘋癲癲的老姑姑嗎?不過,可別跟你媽講,親愛的,要不,她會罵我記心太壞,說我呆在樓下挨凍……你肯定自己帶了鑰匙?啊,蘭寧拿著?謝謝你,蘭寧;真是太好了!晚安——其實,倒是應當說,早安。」
迪莉婭默誦著夏洛蒂的獨白,到了這裡,下面的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小伙子蘭寧-哈爾西慢慢地走過廣場。迪莉婭看見他在對面的人行道上站住,抬起頭看了看這幢房子的正面,然後依依不捨地轉身走了。打發他所用的時間完全不出迪莉婭所料。過了一會兒,她看見門下有亮光閃過,聽見夏洛蒂裙子的硬撅撅的——聲,便知道母女倆已經到了各自的房間。
她開始脫衣服,動作緩慢而僵硬,然後熄滅了蠟燭,摀住臉跪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