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莉婭一直醒著躺到早晨,她重溫著收養夏洛蒂的孩子的那可怕的一天的每個細節。那時候,她簡直還是個孤零零的孩子,她沒有人去請教,沒有人支持她的決定,也沒有人勸她怎樣付諸實行。從那時候起,二十年來積累的經驗應當養成了她應急的本領,應當教會了她如何規勸別人而不是尋求別人的指點。然而,這麼多年的經驗像鐵鏈一樣把她束縛在自己生活的小天地裡,獨立蠻幹使她感到比她當初冒險行動的時候更加危險,更不可思議,現在似乎有更加多的人需要「考慮」(「考慮」是羅爾斯頓家的口頭禪):她的子女,子女的子女,跟他們通婚的那些家庭。哈爾西家會怎麼說呢?羅爾斯頓家會怎麼說呢?那麼她是不是已經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羅爾斯頓呢?
幾個鐘頭以後,她坐在蘭斯蓋爾老醫生的書房裡,眼睛盯著他那被煤煙熏得黑乎乎的士麥那1地毯。蘭斯蓋爾醫生停止行醫已經有好些年了;他充其量只是去看幾個老病人,會診一下「疑難」病症。然而,他在自己原先的王國裡仍保留著一種權力:是一種世俗的教皇,或者是醫學界的長老,他曾經治癒過許多病人肉體上的疾病,現在這些病人又回來向他求精神上的良藥。人們一致認為,蘭斯蓋爾醫生的判斷是萬無一失的;然而,暗中吸引他們上門請教他的原因卻是:在這個把圖騰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社區裡,他是以無所畏懼而聞名的。
1土耳其地名,現名伊茲密爾。
現在,迪莉婭坐著注視著他滿頭銀絲的魁偉身軀在房間裡笨重地移動,兩旁是一排排牛犢皮封面的醫學書籍,還有感恩戴德的病人們送的「垂死的鬥士與年輕的奧古斯都」之類的雕像。她已經感到,只要他在身邊,她就又信心十足了。
「你看,我當初收養蒂娜時,也許考慮不周——」
醫生在寫字檯後站住了,拳頭在桌面上親切地砸了一下。「謝天謝地,你考慮不周!沒有你,本城有的是考慮周全的人,迪莉婭-洛弗爾。」
她連忙抬頭望了一眼。「你怎麼管我叫迪莉婭-洛弗爾呢?」
「呃,因為今天我倒疑心你就是迪莉婭-洛弗爾嘛。」他回答得很妙;一聽到這句話,她若有所思地放聲笑了。
「也許,假如我從前不是——我是說,假如我一直是個謹小慎微的羅爾斯頓,到頭來反而對蒂娜更有好處。」
蘭斯蓋爾醫生患痛風病的臃腫的身子栽進寫字檯後面的安樂椅裡,通過具有嘲弄色彩的眼鏡對她粲然一笑。「我討厭那些到頭來的好處:它們就像過了三天的冷羊肉一樣滋補。」
她沉思著。「當然,我認識到,如果我收蒂娜為養女——」
「怎麼?」
「呃,人們會說……」她的喉頭上湧起了一抹紅暈,瀰漫到面頰和額頭上,又像火一樣捲到分得十分得體的頭髮下面。
他點了點頭說:「是啊。」
「要不——」紅暈變深了——「她是吉姆的——」
蘭斯蓋爾醫生又點了點頭。「人們這樣想的可能性更大;假如他們這樣想,那有什麼不好呢?我知道吉姆:你收留孩子的時候,他什麼問題也沒有問過你——可是,他知道她是誰的。」
她抬起驚駭的眼睛。「他知道——?」
「是的:他到我這裡來過。而且——哎——為了孩子,我違犯了職業保密習慣。這樣一來,蒂娜就有了一個家。你不會譴責我的,會嗎?」
「啊,蘭斯蓋爾醫生——」她的眼睛裡滿是痛苦的淚水。「吉姆知道?可是他沒有告訴我呀?」
「是的。那些日子,人們之間並不是無話不談的,是嗎?可是他對你的做法欽佩萬分。如果你認為——我想你是這樣認為的——現在他住在一個更加洞達事理的世界裡,為什麼不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為你要做的事更加佩服你呢?也許,醫生用嘲弄的口吻推斷道,「人們在天堂認為:在人間,四十五歲時幹一件大膽的事要比二十五歲時觸目得多。」
「今天早上我想的正是這件事,」她承認。
「嗯,今天下午你要證明情況正好相反。」他看了看表,站了起來,把慈父般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人們要怎麼想就怎麼想去吧;要是小迪莉婭要給你找麻煩,就把她打發到我這裡來。你兒子不會的,這你知道,約翰-朱尼厄斯也不會,編造那第三四代人想法的準是一個女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僕向屋裡望了望,迪莉婭就站起身來,她走到門口又停住了。
「我想我也許得把夏洛蒂打發到你這裡來。」
「夏洛蒂?」
「她會恨我要做的事的,你知道。」
蘭斯蓋爾醫生抬了抬他的銀眉。「是的,可憐夏洛蒂嗎?我想她會妒嫉的吧?第三四代的想法正是從這裡傳出來的。有人總得付帳的。」
「啊——只要蒂娜不付帳就好!」
「呃——夏洛蒂總有一天會承認這一點的。所以你的方向是清楚了——
他把她領出去,穿過餐廳,那裡已經有幾個窮人和一兩個老病人在等候了。
的確,迪莉婭在當天下午把夏洛蒂單獨喚進自己的寢室以前,她的方向似乎夠清楚了。蒂娜頭疼,起不了床。這些年頭,小姐們遇到感情上的糾葛,都是這麼做的,這就省得跟自己的長輩講難言的苦衷。
吃中午飯時,迪莉婭和夏洛蒂拉了幾句家常;然而,迪莉婭仍然感到她堂妹的決定不可更改了。前一天晚上的事無疑加強了夏洛蒂的看法:做出這種決定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洛弗爾小姐故意冷冷地把寢室門關上,向擺在窗戶中間的擦光印花布躺椅走過去。
「你要見我,迪莉婭?」
「是的——啊,別坐在那裡,」羅爾斯頓太太不由自主地喊叫起來。
夏洛蒂把眼睛一瞪:難道她不可能記得她曾經捂在這幾個墊子上的痛苦的嗚咽麼?
「別——?」
「是的;離我近一些,有時候我想,我的耳朵有點聾。」迪莉妮緊張地解釋說,把一把椅子推到自己的坐椅旁邊。
「啊。」夏洛蒂坐下了。「我倒沒有覺察到。要是你的耳朵真有點聾,昨天夜裡蒂娜後半夜什麼時候從范德格雷夫家回來你就聽不見,那倒省心。要是她認為吵醒了你的話——儘管她不知道體諒別人——她是決不會原諒自己的。」
「她沒有吵醒我,」迪莉婭回答。她心裡想到:「夏洛蒂橫下心了,我說不動她了。」
「我想蒂娜在舞會上玩了個痛快吧?」她繼續說。
「嗯,痛快倒是痛快,可是痛快得頭疼起來了。那樣鬧哄哄的場面,她可受不了,我給你說過——」
「是的,」羅爾斯頓太太插嘴說。「我叫你來是想繼續我們昨天晚上的談話。」
「繼續昨天晚上的談話?」紅圈兒又在夏洛蒂枯槁的臉蛋上浮現出來。「那值得嗎?我想,我該告訴你,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我想你會承認:我知道怎麼做對蒂娜最合適。」
「當然知道。不過,難道你不允許我對你的決定發揮一點作用嗎?」
「一點作用?」
迪莉婭身子向前一傾,把一隻溫暖的手放在堂妹交叉著的手指上。「夏洛蒂,好多年前,就在這間房子裡,你曾經求我幫助你來著——你相信我會幫忙,難道現在就不相信了?」
夏洛蒂的嘴唇變僵了。「我相信現在該自己幫助自己了。」
「難道要犧牲蒂娜的幸福嗎?」
「不;而是要避免她遭到更大的不幸。」
「可是,夏洛蒂,我所要求的無非就是蒂娜的幸福。」
「啊,我知道。你已經為我的孩子盡到責任了。」
「不,還沒有盡完。」迪莉婭站起來,莊重地立在堂妹面前。「現在我要盡完責任了。」彷彿她起了一個誓。
夏洛蒂-洛弗爾抬起眼睛望著堂姐,那雙被追索的眼睛裡閃出恍然大悟的光輝。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要利用你對哈爾西家的影響,那我對你就感激不盡了;我將永遠感激。但是我不想為我的孩子強行成婚。」
迪莉婭因對方沒有領悟而臉紅了。她覺得她那重大的意圖是刻在臉上的。「我要把蒂娜收為養女——讓她姓我的姓。」她宣佈說。
夏洛蒂-洛弗爾冷眼盯著她。「收她為養女——收她為養女?」
「親愛的,你難道不明白這樣做就大不一樣了嗎?有我母親的一筆錢——洛弗爾家的錢;當然,數目不算大;可是,吉姆總想讓這筆錢回到洛弗爾家。我的迪莉婭和她哥哥的生活都很優裕。把我的一點點小傢俬交給蒂娜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她幹嗎不該叫蒂娜-羅爾斯頓呢。」迪莉婭打住了。「我相信——我認為我知道吉姆也會贊成這種做法的。」
「贊成?」
「是的。你沒有看到他讓我收養孩子時,他一定預見到,而且接受了——任何樣的後果?」
夏洛蒂也站了起來。「謝謝你,迪莉婭。除了我們離開你,再沒有什麼後果;現在我們就離開你,我肯定,這正是吉姆舉雙手贊成的事。」
羅爾斯頓太太往後退了一兩步。夏洛蒂鐵了心,把她的勇氣嚇癱了,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啊,那麼,對你來說,犧牲蒂娜的幸福倒比犧牲你的自尊心容易了?」她嚷道。
「我的自尊心?我沒有權利擁有自尊心,除非因為我的孩子而感到一點自尊。這一點我永遠不會犧牲的。」
「沒有人要你犧牲。你不講理。你太狠心。我只不過要求幫助蒂娜,而你講話的口氣好像我在妨害你的權利。」
「我的權利?」夏洛蒂苦笑一聲重複著這幾個字。「什麼是我的權利呢?我沒有權利,不管在法律面前,還是在我的孩子的心裡。」
「你怎麼能講這樣的話?你知道蒂娜多麼愛你。」
「是的;同情的愛——就像過去我愛我的老處女姑母一樣。我有兩個姑母——你記得嗎?像衰竭的嬰兒似的!我們孩子們經常受到告誡,不許說一句可能傷約西姑姑的心、或者傷諾妮姑姑的心的話:就跟我聽到你那天晚上給蒂娜說的一模一樣。」
「哦——」迪莉婭喃喃地說。
夏洛蒂-洛弗爾繼續站在她面前,消瘦、僵硬、毫不留情。「不行,日子夠長的了。我打算把什麼都告訴她。再把她帶走。」
「把她的身世告訴她?」
「我從來沒有對這一點感到恥辱,」夏洛蒂氣喘吁吁地說。
「你要犧牲她?——為了想行使你的主權而犧牲她?」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各人使完了各人的解數。氣得渾身發抖的迪莉婭看見她的對手慢慢地動搖了,往後退了退,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著,栽倒在長沙發上。夏洛蒂把臉捂在墊子裡,雙手死命地攥著墊子。那曾經把她摔倒在同樣一些墊子上的同一種母性的激情把她的身子彎得更低了,她更加費力地克制著自己,痛苦極了。迪莉婭似乎聽見了那昔日的呼號:「可是我怎麼能拋棄我的孩子呢?」她一時的氣消了,把身子躬在這位母親抽搐著的肩膀上。
「夏蒂——這一回跟拋棄大不一樣。難道我們不能一塊兒把她疼下去嗎?」
夏洛蒂沒有回答,她默默地躺了好久,一動也不能動,臉仍然捂著:她似乎害怕把這張臉轉向俯伏在她身上的那張臉。然而,迪莉婭不久就感到那緊張的肌肉逐漸在鬆弛,看見堂妹的一條胳膊在微微移動,合攏過來。她把手伸下去,伸到那搜索著的手指上,手被抓住,貼到了夏洛蒂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