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中午時的天氣是熱,但坐在沒有空調及其他必備條件的處理軍用吉普的前座上簡直熱到了極點。亞當大汗淋漓,始終把手放在門把手上,以防萬一把艾琳做的早餐吐出來時能及時開門。
他醒來時是在地板上,旁邊是張窄窄的沙發。昨晚他把這間挨著廚房的洗衣間錯當作了小書房,而沙發其實是張沙發凳,萊特納大笑著解釋說那是他用來坐在上面脫靴子的。艾琳找遍整棟房子最後才發現了他。亞當連聲道歉,直到他們夫婦倆都請他住嘴為止。艾琳堅持早餐要多吃。按照萊特納家的規矩,這天是他們一周中該吃豬肉的一天。亞當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大喝冰水,艾琳哼唱著在煎鹹肉,而萊特納在看報紙。她還做了炒雞蛋,調製了血瑪麗酒。
伏特加雖然使他的頭疼有所減輕,卻鎮不住他那翻騰的胃。當他們在那條崎嶇不平的路上朝卡利科巖顛簸前進時,亞當害怕自己會噁心嘔吐起來。
儘管昨晚是萊特納先躺倒的,今天一早他卻精力特別充沛,全然沒有宿醉的痕跡。他吃了一滿盤黃油和餅乾,但只飲了一杯血瑪麗。他讀報很認真,還不時發表一番評論,亞當估計他是那種貪杯並不傷身的酒徒,雖然每天晚上都醉倒但擺脫醉意卻毫不費力。
卡利科巖城外的村莊出現在眼前。道路突然變得平坦了,亞當的胃也不再折騰。「昨晚很對不起,」萊特納說。
「什麼事?」亞當問。
「關於薩姆的事。我太苛刻了。我知道他是你的祖父,你非常擔心他。在有些事上我說了謊。我真的不希望薩姆被處死。他不是壞人。」
「我會轉告他的。」
「行啊。我肯定他會激動。」
他們進了城,轉彎朝橋駛去。「還有個事,」萊特納說,「我們一直懷疑薩姆有個同夥。」
亞當笑了,目光向車窗外望去。他們途經一座小教堂時看到一些老人盛裝打扮站在樹蔭下。
「為什麼?」亞當問。
「同樣的理由,薩姆沒有搞爆炸的前科。他以前並沒有捲入三K黨暴力活動。那兩個證人,尤其是那個克利夫蘭的卡車司機,一直使我們很傷腦筋。這個司機沒有理由撒謊,他似乎對自己的眼力也非常肯定。薩姆看上去就是不像那種會自己去搞爆炸活動的人。」
「那麼這個人是誰?」
「我真不知道。」他們在河邊停下來,亞當打開他那側車門以防萬一。萊特納靠在駕駛盤上,側過頭對著亞當。「在第三或第四次爆炸,我想也許是傑克遜市那次教堂被炸之後,紐約和華盛頓的一些猶太大人物拜見了傑克遜總統,後者於是召見胡佛先生,接著我便接到了胡佛的電話。我前往華盛頓見了胡佛先生和總統,他們把我狠狠訓斥了一番。我重整決心回到密西西比州。我們過分嚴厲地教訓了我們的線人。我是說我們傷了一些人。我們作了種種嘗試,卻徒勞無益。我們的線人根本不知道是誰在搞爆炸。只有道根知道,但他顯然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不過第五次爆炸之後我想是炸報社的那次,我們有了一次機會。」
萊特納把他那邊的車門打開,下車走到吉普車前面。亞當也走過去,倆人望著河水從卡利科巖城區緩緩流過。「你想喝啤酒嗎?我店裡有冰鎮的。」
「不,拜託了。我現在有點噁心。」
「開個玩笑而已。總之,道根經營著這家規模龐大的舊車行,他有個負責洗車拖地的僱員是個不識字的老黑人。我們以前曾小心謹慎地接近過這個老人,但他態度並不友好。可是後來他突然告訴我們的人說兩天前看到道根和另一個人把什麼東西放進一輛綠色龐蒂亞克的後車箱裡。他說他等待機會打開車箱一看才知是炸藥。次日他聽說又發生了一起爆炸。他知道聯邦調查局派了許多人跟蹤監視道根,所以他估計這情況值得跟我們說說。道根的助手是個叫弗吉爾的三K黨徒,也是他的僱員。所以我便去找弗吉爾。我凌晨三點上他家,拚命敲門,你知道,我們在那些日子裡一向都是這樣。不久,他開了燈,來到門口。我帶了大約八個人,我們一起把證件亮給他看。他嚇得要死。我告訴他我們知道他前一晚曾運送炸藥去傑克遜市,還說他有望坐牢三十年。你可以聽到他老婆隔著紗窗門在裡面哭。弗吉爾渾身發抖,自己也險些哭出來。我把名片留給他並命他當天中午之前給我打電話,我們威脅他不許透露風聲給道根或其他人。我告訴他,我們會對他實行全天二十四小時監視。
「我懷疑弗吉爾回去睡覺沒有。幾小時後他來找我時眼睛又紅又腫。我們後來成了朋友。他說這幾次爆炸不是道根以往的那幫人。他瞭解得不多,然而就從他所聽到的道根的隻言片語裡已經可以肯定那個爆炸者是從別的州來的一個非常年輕的人。這傢伙偶爾從不知什麼地方來一趟,估計對爆炸很在行。道根選擇目標,進行策劃,然後叫這傢伙來,他潛入城裡,爆炸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相信他嗎?」
「基本上信。他的話很有道理。那一定是個新來的人,因為那時我們的線人已經遍佈三K黨。實際上我們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
「弗吉爾後來如何?」
「我在他身上費了一些時間,也付了他一些錢,你知道,這是照平常規矩辦事。他們總是要錢。我後來相信他對執行爆炸的人是誰的確一無所知。他不承認自己曾經捲入,不承認曾去送車和炸藥,我們也沒逼迫他承認。我們要找的不是他。」
「他捲入克雷默一案了嗎?」
「沒有。道根這一次用了旁的人。他有時似乎具有第六感覺,知道什麼時候該把水攪渾,改變例行程序。」
「弗吉爾懷疑的人聽起來肯定不像是薩姆-凱霍爾,是不是?」亞當問。
「是不像。」
「那你們就沒懷疑到誰嗎?」
「沒有。」
「得了吧,溫。你們這些傢伙肯定多少知道一點。」
「我發誓。我們真不知道。我們遇上弗吉爾不久,克雷默就被炸了,於是一切就都結束了。假使薩姆有一個同夥,那這個同夥也已經離開他了。」
「後來聯邦調查局再沒聽說過什麼消息?」
「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們逮到了薩姆,他有極其明顯的犯罪嫌疑。」
「那你們這些傢伙當然急於了結這個案子嘍。」
「那是當然。而且,記住,爆炸從此停止。自薩姆被捕後就再沒發生過一次爆炸,這你別忘了。我們逮住了我們要的人。胡佛先生高興。猶太人高興。總統高興。後來的十四年,他們無法給他確定罪名,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了。爆炸活動的停止使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那道根在揭發薩姆時為什麼不揭發出真正的爆炸犯呢?」
他們已經慢慢下到堤岸邊高出水面僅僅數英吋處。亞當的車就停在附近。萊特納清清嗓子,往河裡啐了一口。「你是想指證一個還沒落網的恐怖分子嗎?」
亞當想了一下。萊特納笑了,露出他的大黃牙來,接著便輕輕笑著向碼頭走去。「來杯啤酒吧。」
「不。拜託了。我得走了。」
萊特納停住腳,他們握了手,許願以後再見。亞當邀他去孟菲斯,萊特納則請他回卡利科巖再來釣魚飲酒。亞當的邀請此刻並沒有被欣然接受。他又托萊特納向艾琳致意,再次為醉倒在洗衣間而道歉,然後又再次感謝他的一席談話。
他離開了身後的小城,打起精神順著曲折蜿蜒的山路驅車前行,同時仍然留心不讓他的胃受到震動。
他走進公寓時,莉正在努力做一道麵食。桌上擺著瓷器、銀器和鮮花。食譜上是意大利烤餡餅,可廚房裡的情況進行得並不太妙。她在過去的一周裡不止一次地承認自己是個糟糕的廚師,而現在她正在用行動證明這一點。料理台上散放著鍋碗瓢盆。她那不常穿的圍裙上沾滿番茄醬。他倆互吻面頰時她大笑著說萬一搞得更糟糕冰箱裡還有冷凍比薩餅。
「你臉色壞極了,」她突然間凝視著他的雙眼說。
「夜裡睡得不好。」
「你身上有酒味。」
「我早餐喝了兩杯血瑪麗。現在我還需要再來一杯。」
「酒吧關門了。」她操起刀準備切菜,下一個受害者是一條黃瓜。「你上那兒去幹嘛?」
「跟聯邦調查局的一個人一起喝醉了。在地板上挨著他的洗衣機和乾衣機睡了一夜。」
「多好啊。」她的手只差一厘米就被割出血來。她急忙從案板上抽回手,查看著手指。「你看過那張《孟菲斯報》了嗎?」
「沒有。我需要看嗎?」
「是的。報紙就在那邊。」她朝餐檯的一角點點頭。
「有壞消息嗎?」
「你看了就知道。」
亞當拿起《孟菲斯報》週日版,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在第二摞的頭版他突然間與自己的笑臉面面相對。這是一張熟悉的照片,是不久前他在密執安大學法學院讀二年級時拍的。這篇報道佔了半頁,同他的照片並列的還有許多別人的,薩姆自然在內,也少不了馬文-克雷默、喬希-克雷默和約翰-克雷默、露絲-克雷默、大衛-麥卡利斯特、首席檢察官羅克斯伯勒、奈菲、道根,和馬文的父親埃利奧特-克雷默這些有關的人物。
托德-馬克斯一直沒閒著。他的報道以簡述該案歷史開篇,接著筆鋒陡然轉到案件現狀,把他兩天前的那篇同樣的報道翻新了一下。關於亞當的經歷他又有一些發現,諸如在佩珀代因學院和密執安大學法學院就讀,擔任法學評論的編輯以及受雇於庫貝法律事務所的短暫經歷。奈菲沒講多少,只是說行刑將依據法律進行。與其相反,麥卡利斯特的話充滿智慧。二十三年來克雷默事件有如一個夢魘一直纏住他不放,他嚴肅地說,自從案件發生他就無一日不在思考此事。主持對薩姆-凱霍爾提起公訴並對該殺人兇手繩之以法是他的榮幸,並且只有將薩姆執行死刑才有可能結束密西西比州歷史上這可怕的一章。不,經過反覆考慮他說,赦免根本不可能。那樣做對克雷默家一對年幼的男孩太不公平,等等,等等。
史蒂夫-羅克斯伯勒顯然也很樂於接受採訪。他已經做好準備迎戰薩姆-凱霍爾和他的律師阻撓行刑的最後努力。他和他的下屬人員準備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以執行民眾的意願。這件事已經拖得夠久,他不止一次地反覆說,伸張正義的時刻到了。不,他並不擔憂凱霍爾先生臨刑前利用合法手段進行的抵制。他對自己作為律師——人民的律師——的工作能力有充分信心。
薩姆-凱霍爾拒絕發表評論,馬克斯解釋說,而亞當-霍爾則是沒能聯絡上,好像亞當本來急著要發表談話只是沒能找到他人。
受害者家屬的意見既有趣又令人沮喪。埃利奧特-克雷默,如今已有七十七歲,仍在工作,照托德-馬克斯的描述,他儘管有心臟疾患卻依然動作輕捷、身體健康。他仍然憤恨不已,不僅指責三K黨和薩姆-凱霍爾殺死了他的兩個孫子,而且把馬文的死也歸咎於他們。他二十三年來一直在等待薩姆被處決,此事刻不容緩,不管何時執行都不嫌早。他對司法體系大肆撻伐,斥責其居然讓一個被陪審團判處死刑的罪犯多活了將近十年。他不能保證到場目睹行刑,這要由他的醫生來定,他說,不過他希望能去。他希望在場親眼看著他們把薩姆-凱霍爾綁到椅子上。
露絲-克雷默的態度稍微溫和一些。許多創傷已被時間撫平,她說,執行死刑之後她會有什麼感覺她也說不準。什麼也不能使她的兒子復活。她沒什麼可對托德-馬克斯說的。
亞當折起報紙,把它放在椅子旁邊。他突然覺得自己脆弱的胃被羅克斯伯勒和麥卡利斯特糾起了一個硬結。作為希望救薩姆一命的律師,看到對手那麼迫不及待地要打這最後一仗使他感到驚恐。他是個新兵,他們卻是老手。特別是羅克斯伯勒以前就有過這樣的經歷,而且手下還有一班經驗豐富的人,其中包括一位人稱「死亡博士」的著名專家,他是個熱衷於死刑並且在這方面很懂行的律師。亞當卻除了一系列上訴失敗的記錄和祈求奇跡出現的禱告外別無所有。此刻他覺得自己完全不堪一擊,毫無希望取勝。
莉端著一杯濃咖啡坐到他旁邊。「你好像非常焦慮不安,」她說,撫弄著他的手臂。
「我那個鱒魚碼頭的夥伴一點幫不了忙。」
「聽那個克雷默老頭的口氣堅決得很。」
亞當揉著太陽穴,試圖減輕疼痛。「我需要吃止疼藥。」
「來片鎮靜安眠的『為你安』吧?」
「好極了。」
「你到底餓不餓?」
「不餓。我的胃不好受。」
「那好。晚餐到此結束。食譜出了點問題。除了冷凍比薩餅就沒別的了。」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適合我吃的,只有『為你安』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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