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寬闊的巴士通道左拐便通往東北研習。可能太過焦急,我的腳步反而有些踉蹌。我此刻的心思早已飛到了案發處,區區腳步又如何追得上。
正當我跑到東北研習的入口處想要轉彎的時候,眼前卻赫然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龐,我不由停住了腳步,在我面前出現的是一位女性——鄉田順子——就是那個來自戈達爾事務所的、五官精緻得不像話的女子。她的身影從大樓的隱蔽處突然閃現,背對著我快步走遠。
我不相信這是巧合。在這樣的深夜,一個女子碰巧獨自在這樣一條偏僻的馬路上閒逛,而我碰巧遇到了這樣一個女子,而這個女子竟然還碰巧是我所認識的美女——哪有這麼多碰巧。而鄉田順子的背影看來十分緊張,完全不像是要回家的樣子。莫非她正被什麼變態跟蹤?我直覺這麼想像。
夜幕中,昂首闊步中的鄉田順子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腳步聲,隨著她的聲音在昏暗的道路上漸漸走遠,我突然感覺像是見到了幻覺。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次性相機按下快門。閃光燈在瞬間照亮了四周,但她卻似乎全無察覺。
“大哥!”春對我大聲叫道,我一震,連忙跑到大樓的拐角處。公司裡那副豎幅上的字句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工作須分清輕重緩急,依序進行”。
在我心裡,縱火事件的優先度遠遠高於鄉田順子的背影。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眼見到了大火雙腳依舊發軟。火苗順著牆壁一躍而上,那形狀猶如倒豎的根根頭髮。火勢尚未瀰漫,最高也就竄得跟我差不多高。火光輕晃,猶如葉兒顫動。搖搖擺擺,仿似不知名的舞。而春正站在火的正前方。
“大哥,水。”相比之下春顯得鎮靜多了,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瓶裝水。我哆嗦地擰下蓋子,對著火光四射的牆上潑去。
“聯絡消防署了嗎?”
“已經打過電話了。”春答道。
瓶裝水滿載著我的奮力之心,卻瞬間被火光吞噬。連聲音都沒聽到。我彷彿聽見大火在嘲笑我的愚蠢:“這算什麼啊?”
“我當時應該正好在另外一頭巡視。”春指了指方向,顯得很遺憾,“我奔過來的時候,那男人已經逃跑了。”
“男人?不是女人啊。”我脫口而出,雖然我不時告訴自己要冷靜,但卻依舊震動而興奮。在這一刻,我突然開始懷疑真正的犯人或許就是鄉田順子。火光中,我感到面部微微發燙。
“是男的啊。為什麼你會認為是女人?”
我啞口無言。或許出現在這附近的鄉田順子真的只是純粹路過?畢竟沒可能會把她錯看成男人。
“逃吧。”春說。
“逃?”我反問。
“消防車來了就麻煩了。一定會被他們懷疑的。走為上計。”
“等下,那麼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
“為了確認縱火事件的規律是不是正確,另外,也為了抓住犯人。但是犯人逃跑了,所以我們沒必要繼續待在這兒。或者說,大哥你想被消防隊還有警察什麼的團團包圍,過一把目擊者的癮?那沒意義的。再在這裡浪費時間也不是辦法。”
我很不服。我們特地在這寒夜中監視巡查,卻在目睹起火瞬間之後離開,那這也太無謂了吧!“我們這樣跟有計劃地看熱鬧有什麼區別?”
“哪有這回事。大哥你也參與了救火行動啊。”春皮笑肉不笑地指著我手中的塑料瓶,應該說,那是凝聚著我無奈的結晶,“所以快走吧。”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消防車的警笛聲,令人焦躁而嘈雜的聲音隨著紅色的燈光劃過天空,撕裂了靜謐的夜幕。
我跑到停放自行車的地方。那裡離起火現場約有50米距離,但依舊可以聽到消防車已經抵達。精神抖擻的消防隊員喊著口號,拖著水管四處奔走,他們的聲音通過我的耳朵直滲入我的週身肌膚。紅色的警燈在街上尤為醒目,它一刻不停地旋轉著,似乎正在狠狠地咒罵著犯人,也照亮了週遭的建築。
“犯人點火燒的是什麼?”我問春。
“不知道。”
“唔,一般只要點根火柴扔到垃圾堆裡就會起火了。”
“人生就像一盒火柴,特別重視它感覺很荒唐,如果不重視那就很危險[注]。”春流利地說著,我先是沒有反應過來,但立刻就明白他是在引用芥川龍之介的名言。“你連這種話都背得出,真是噁心。”我隨口調侃道。“是啊,我是個噁心的傢伙。”春笑著回答。
[註:這句話出自芥川龍之介的《侏儒的話》。]
我立刻想起春在高中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特別重視它感覺很荒唐,如果不重視那就很危險。人的生死,正如此言。”春那時明明只不過是個高中生,卻能面帶微笑地說這般老辣的話。“而我的出生,更是佼佼者。”印象裡他接下去還這麼說過,但我並不知道那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的記憶自己捏造的。
“縱火的人真是過分。”我譴責起那個並不在現場的犯人。
然後春立刻說:“是啊,最差勁了。“他認真地點頭,“焚燒他人的建築,實在是太壞了。”
“是啊。”
“那犯人可以去死了。”春很嚴肅,看著他咬牙切齒,似乎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發抖,我突然心下暗想:“我弟弟應該不是犯人吧。”反過來說,我的內心曾經隱隱覺得弟弟或許會是那個犯人。懷疑也好預感也罷,我因這突如其來的認知而感到害怕。
“還會繼續發生縱火事件嗎?”我自言自語道,春卻簡短有力地回答:“一定會。”
“那我們還要繼續埋伏嗎?”
“大哥,沒有理由不這麼做啊。”
我再次想起了鄉田順子的話。“春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那句令人戰慄的台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會再聯繫你的。”
“知道了。”我的聲音很無力。
我把自行車調了個頭,準備動身。分開的時候,春突然甩出這麼一句話。
“良心這回事,並不遵從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
我一驚,繃起了臉。
弟弟並沒有對這話多作解釋。他披著件短短的紅色外套,穿著緊身牛仔褲。他那纖細而無畏的外形和我印象中沉穩老成的甘地大不相同,但我卻可以瞭解,他所說的一定又是甘地的名言。春從心底熱愛著甘地。或許正是因為畢加索和甘地的存在,他才能在人生路上前進。畢加索、甘地,還有父親。
“大哥,良心大概也不會遵從法律。”
“什麼意思?”
“由多數人所制定的法律在重要的事情上從來派不上用場。”春挑著半邊眉,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簡直,就像是畫著哭臉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