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你也喜歡那個樂團嗎?」我和老闆面對面坐在咖啡廳裡。這棟大樓的二樓到十樓都是特種行業,只有一樓是咖啡廳。招牌上寫著營業到深夜兩點,但女店長卻托著下巴在吧檯裡睡覺。她不時睜開眼睛,拿著一根像是枴杖的棒狀物不停向天花板頂,像是在趕老鼠。
店裡的冷氣滿強的,身上的汗已經干了,甚至有一點冷,我連忙穿上西裝外套。
「不,我也是第一次聽,」老闆啜了一口奶茶。
我有點納悶。今天的老闆和平常在「Duce」時的表情很不一樣,但似乎不是因為店裡是他工作的地方。老實說,甚至感覺判若兩人。外表雖然是老闆,但卻是有個人披著老闆的外皮。
「那你只是剛好來看而已嗎?」
「因為你在這裡。」
開玩笑的吧?我裝做沒聽見。
「不過,我好久沒聽那樣的音樂了。果然還是很棒。」老闆說。「你說搖滾樂團?」
「其實我喜歡的是群眾。不只是人,只要是大量聚集、集體行動的我都喜歡。像是整群的蝗蟲。或是工蟻的隊伍之類的。」
「安靜經營著酒吧的老闆,感覺和群眾完全搭不上關係啊。」
「或許是一種反動吧。」
「反動?」
「大多數的事物都是因為反動而起。舉例來說,」不知不覺,老闆客氣的措詞和應對鬆懈了許多。就像拍打著岸邊的海浪,隨著時間的經過會顯露不同的風情,他也逐漸露出不同於剛才的神情,自然地改變了說話的語氣。「刺激冒險的電影流行一陣子之後,就會流行溫馨的愛情文藝片;肥皂劇的時代結束後,自然寫實片的時代就會受到青睞;天才型的足球選手大受歡迎之後,勤能補拙型的棒球選手便會受到矚目;若有平穩、細膩的作品受到高度評價,接著便會流行粗獷、曲折離奇的冒險小說。所有人都想反其道而行,而這股力量便會成為新的潮流。都是這樣的。」
「反動?」
「剛才在音樂酒吧裡,」老闆伸出食指指著我,「你看起來有點奇怪。」
「奇怪?」
「到了後半段時,四周的觀眾都很興奮,只有你突然一臉嚴肅,就好像一個人佇立在河川中央動彈不得。」
「嗯。」
「你閉著眼睛,甚至還閉氣,而且重複了好幾次。」蓄著五分平頭的老闆眼神十分銳利,眼瞳輪廓清晰,閃耀著光芒,而且能迅速捕捉到焦點。我不禁擔心起眼前這個人真的是「Duce」的老闆嗎?他說話的語氣與魄力都和平常不同。
「你注意到了嗎?」老闆繼續說:「那個樂團不是在中途突然唱起約翰列儂的歌嗎?」
「〈Imagine〉」。
「是〈Imagine〉沒錯。」老闆點了點頭。「他們唱了嗎?」
「唱了啊。男主唱在兩首曲子之間的空檔,對著麥克風喃喃自語著,然後就突然唱了起來,只有副歌的部分。」
「啊,好像是耶。」我故意裝傻,看了看老闆。「那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吧。」
「實在非常突兀。」
會覺得突兀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那是我讓他唱出來的。我趁著歌曲結束後的短暫休息,閉上了眼睛,設法讓意識凌駕觀眾的腳踏聲和歡呼聲、「鏘鏘鏘」地調音的貝斯聲和銅鈸聲,提高注意力,將自己的身體和舞台上的主唱重迭。雖然他背對著我,但我努力想像他和觀眾們面對面的景象,潛入了身穿皮褲的男主唱的皮膚之中,然後哼唱著約翰列儂的曲子。因為當時屏住了呼吸,所以只能唱副歌的那一小段,但仍是一口氣唱完。
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男主唱以不同於我的音量和比我更優美的音色當場就唱出了我內心哼唱的能律。瞬間,樂團成員每個都一臉狐疑地看著主唱,但或許認為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沒有任何人質疑到底怎麼回事。而且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很多觀眾應該都沒有發現。緊接下一首歌的音樂響起,觀眾們又舞動了起來,連續大聲叫著:「國王的命令是絕對的!」怎麼又是這句話啊,真是夠了。
「後來你的臉就變得很嚴肅。」
「老間,你是來聽現場演唱,還是來看我的啊。」我半開玩笑地刺探著說。
老闆還是一本正經的表情,「你身在觀眾之中都在想些什麼?看來不像是害怕有生命危險,或擔心音量過大讓你重聽,而像是屬受到更嚴重、更巨大的恐懼感。」
「嗯。」我點點頭,「嗯,你說的對。」演唱會的後半段,在我腦中盤旋不去的就是以前看過的「西瓜籽排列」的作嘔感還有因此被嚇呆的我。「在人群之中,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找出自己這股害怕究竟從何而來。
「想起什麼?」
「以前讀過的一本書,描述殺人犯在殺人之前的心理狀態。」老闆閉上眼睛,的佛在催促我繼續往下說。
「基本上,人類對殺人是抗拒的。應該說,任何動物都是如此。作者認為動物都會盡可能不殺害同類。亦即,即使面對敵人,我們也都會避開殺害對方的方法。」
「但是戰爭的時候,人會自相殘殺。」
「殺人時必須有幾項必要因素,例如,書裡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從戰場上回來的軍人被人問起『為什麼殺人?』的時候,你覺得最多人回答什麼?」
「為了不被別人殺死?」
「我本來也是這麼覺得,但是這本書上說,最多人回答的答案是……」
「是什麼?」
「『因為長官的命令』。」
「原來如此。」
「其它人的實驗也證實了這個說法。只要接受命令,即使這件事讓當事人多麼痛苦,最後還是會去執行命令。」
「其它的必要因素是什麼?」
「集體行動。」說到此。我的腦中馬上浮現了西瓜籽、音樂酒吧的觀眾、列隊前進的軍隊。「集體行動會減輕犯罪意識,彼此更會互相監視、牽制,在執行命令時互相支援。」
「集體行動啊。」
「剛才擠在那群觀眾裡時,我感覺到那種恐懼。在舞台上煽動人群的搖滾樂團、感覺不到犯罪意識的群眾,還有一致性。」
「你覺得如果樂團發出命令,教唆大家殺人,也有可能會發生?」老闆的雙眼裡反射著店裡的燈光,就像蠟燭的火焰一樣閃爍不停。
「說得極端點,就是如此。」我坦率地承認。如果剛才握著麥克風架的男子大叫:「去放火!」說不定觀眾之中會有人真的去放火。若是他煽動大家「揍旁邊的觀眾!」說不定會有人一邊傻笑,一邊揮舞著拳頭向我揍過來。「而且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什麼事?」
「說不定法西斯比我想像中更容易發生。」
這時老闆低下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以為他在咳嗽,才發現他正在偷笑。
「很好笑嗎?」我有點難為情地笑了。
「因為法西斯這個名詞真令人竄到不好意思。」他不愉快地說。「但是,這真是個很有力的意見。我有一個疑問。」
「嗯。」我和老闆之間,已經不是顧客和經營者的關係了,反而比較像是學生和老師。那也是當然的,因為這裡並不是「Duce」,不過這樣的改變也讓我感到惶恐。
「法西斯到底哪裡不好了?」老闆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感歎。「哪裡不好?」
「假設問題在於法西斯的定義。」
「墨索里尼曾經說過,」我想起之前曾經聽過的一件事。「非常可惜的,法西斯不是一種思想,而是一種行動。」
「這或許是正確的。」老閣點點頭,「法西斯是一種行動。也就是說,是很基本的。而這個行動有什麼問題呢?我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假設我們那抱持著強烈的國家意識,都有身為國民一分子的自覺,所以舉國上下都非常團結,」他停了一下,接著說:「這樣會有什麼問題呢?」
「希特勒虐殺了六百萬人啊。」
「那民主主義就是好的嗎?民主主義殺了多少人?整個社會都是被寵壞的、傲慢的年輕人,還有一些對自己以外的事物絲毫不厭興趣的人。他們都是些只懂得透過網絡和外界溝通的傢伙。所有人都被各式各樣的信息麻痺了頭腦。住宅區裡不斷發生青少年險被綁架的事件,性病在十幾歲的年輕人之間蔓延。這樣的世界是正常的嗎?」
「老闆你想對我說什麼?這一點我不懂。」
「就是反動啊。」老闆說:「你不覺得所有人都把自由、民主這些事情看得太重要了嗎?統帥是必要的。」
「你是說法西斯化嗎?」
「只要說到統率,就聯想到法西斯。而且還只會聯想到以前的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這樣的想法是很危險的。難道不是嗎?這就好像爸爸對孩子提議說:『去兜風吧。』結果孩子大聲嚷嚷:『爸爸,車子會撞到人,很危險。』一樣的道理。開車兜風不一定會撞到人,也可能在兜風時感受到幸福。」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套句尼采的話,我們的靈魂由於不懂偉大的事物,所以超人展現的溫柔,也會被當作是可怕的事物。」
「我不懂。」
「那這麼說好了,」老闆再度豎起食指,「假設這個國家的所有國民,不,不用全部,半數就好了。數千萬人因為某種目的而聚集在廣場上,每個人手上都拿著蠟燭。」
「這是假設吧。」
「當然。數千萬人踏出時間,高舉蠟燭為了某人祈禱。」
「所以這個蠟燭是代表和平、祈禱感情這一類的暗喻嗎?」
「都可以,換成花束也可以。」老闆很快地回答,「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你不覺得世界上大半的問題都能獲得解決嗎?」
「啊?」
「半數以上的人都願意為了自己以外的事物點起蠟燭、捧起花束,如果大家都有這樣的意識,世界一定會很和平。」
「相反的,如果大家都漠不關心,世界就完了嗎?」我想起德蕾莎修女的名言:「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不關心」
「有點不一樣。總而言之,我想間的是,如果全部的人團結一致,有共通的意識,那麼點燃蠟燭這件事不就是法西斯?不就是統一的行動嗎?」
我還是不懂老闆話中的涵義,不禁語塞。我無法分辨該不該批評那些高舉蠟燭的集團就是法西斯。
「再這樣下去,這個國家就完蛋了。」
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我在腦中拚命地猜測老闆的想法,他想做什麼?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
「不管什麼事,我們都任由美國擺佈,讓他們把沒有經過安全認證的食物賣進來,莫名其妙地被捲入明明是他們發動的戰爭裡,隨意更改遊戲規則的也是他們。」
「不過,接受這些事實的,是我們選出來的政治家,不是嗎?」
「不對。沒有人選。沒有人選出任何政治家。因為沒有人選,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老闆的語氣愈來愈激昂,那股激昂和搭電車時坐在我身邊的島非常接近。「你是說犬養嗎?」我洩氣地問。難道老闆也欣賞犬養嗎?
「那個政治家很有才能,有力量。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政治家,」
「你支持他嗎?」
「不是支持,是守護。守護他,讓他茁壯。」
「就像親衛隊那樣?」我努力試著想像希特勒追隨者的模樣,不過老闆所說的,又好像跟我想像的不同。
「你知道這個故事嗎?有隻猴子會說人話,他以為只有自己擁有這個能力,所以刻意隱瞞,不讓同伴知道。因為害怕被大家排擠。」
「你說的是進化嗎?」
「那隻猴子常常在練習說話的時候,想著有一天要把這件事告訴同伴。過了很久之後,才向身邊比較親近的猴子坦白這件事。」
「告訴別人他會說話的事?」用語言來將自己會說話的事告訴他人,實在非常弔詭。「用語言來說明自己會說話,這不是很矛盾嗎?」
「他的猴子朋友聽到後,非常驚訝地對他說:『什麼?我也會說話啊。』」
「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麼?」
「也就是說,許多得到某物的人都深信只有自己擁有這樣東西。」老闆突然回復了平常在「Duce」裡客氣的語氣。
「啊?」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認為只有自己是最特別的。」不久,我們離開了那家店。
老闆與我告別後,便轉身走向出租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才突然想起,「Duce」其實就是意大利文「領袖」的意思。對呀,墨索里尼就被稱為Du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