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一個人在家。前一天,潤也和詩織就說什麼「想去看龐然大物」之類莫名其妙的話,於是搭火車旅行去了。應該是去看巖手山了吧。
意外發生之後,安德森曾經來向我致意。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不堪,卻看不見一絲憤怒和憤慨。他說現在借住在朋友家,之後連續三次提到了「幸好沒有延燒到隔壁家」。
「那就再見了。」雖然我嘴上這麼說,卻有種再也見不到他的預感。
那一天我請假沒有上班。雖然九州島出差迫在眉睫,根本不允許我請假,但身體就是不太舒服。就算只是坐著啃土司,也覺得胸悶。光是穿上西裝外套,就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該不會是副作用吧。」
我躺在床上,呆望著天花板。我的胸口劇烈地鼓動,身體也隨之晃動起來。正當我不經意地發呆時,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身體出現異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就是那個戲劇性十足、荒誕無稽的腹語術。讓自己的想法潛入別人的身體裡,屏住呼吸,讓對方說出自己想說的話。這一點應該稱得上身體的異常吧。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股胸悶是否就是伴隨著異常而來的副作用?
「如果不再使用腹語術的話,這股胸悶就會不藥而癒嗎?」我再度問自己。最近我老是這樣自問自答。
「就像罹患流行感冒一樣嗎?」
「不。話說回來,腹語術這種能力真的存在嗎?」
「不存在嗎?」
「或許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吧。我自顧自地相信自己具備這個能力,而且深信自己能活用這個能力。說不定這一切只是事後把本來實際發生的事當作是自己造成的。」
「也就是說,我的精神不正常?」
「說不定胸悶只是症狀之一。」
晚上我走下一樓,到廚房準備一個人的晚餐。我將煮好的意大利面和蒜頭、辣椒一起炒過,加鹽調味,只是這麼簡單的作業,卻在烹煮的途中感到一陣胸悶,甚至還幾度暈眩。
我雙手捧著裝在盤子裡的意大利面,來到客廳裡,漫無目的地打開電視機。當我在夜間新聞節目上看到了犬養,忍不住「啊!」地叫出聲來。
不太清楚節目的主題,只見犬養用一實權威而理性的表情在發表演說。這似乎是個有現場觀眾的節目,一般觀眾圍坐在距離犬養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
犬養侃侃而談的是「日本的未來」。他並沒有批判美國,而在敘述日本所潛在的經濟能力和技術能力,並針對獨特的精神性和情緒發表意見。犬養緩慢地說:「尼采曾經說過。任何民族,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語言來評論善與惡。而國家就是運用各種言語和謊言,來包裝善與惡。不管國家說什麼,都是謊言,不管國家擁有什麼,都是竊取而來的。」
又是尼采,我不由得心生警戒。之前「Duce」老闆也曾經引用這位思想家的話。
「不要被國家騙了。我不會用任何謊言來向國民說明所謂的善與惡。用謊言搭起的橋樑,無法帶領我們走向未來。也可以說,以前的政治家都是為國民的意見、迷信和流行所效勞,而不是為真理效勞。政治家不是應該為未來效勞嗎?我不打算迎合國民,為什麼?因為這樣便無法架構未來。」
這是一種氛圍,我想。犬養所身處的國家、這個國家所身處的環境,營造出了一股接受犬養的氛圍,並且消除了隔閡。
「日本是唯一一個被投下原子彈的國家。」犬養說。「以前卻從來沒有一個政治人物在外交上將這個事實作為一個有效的武器。」他態度肯定地說。「我們是一群被馴養的動物。」
現場瀰漫著尷尬的氣氛,在瀰漫著一味順從和不負責任的社會中,這種肯定的語氣讓人好不痛快。
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我拚命地想,顧不得叉子還叉在意大利面上,動彈不得。接著我嘗試了幾次腹語術。雖然前幾天實驗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透過電視屏幕並不能使用腹語術,但是卻不由得想繼續嘗試。
我將自己和犬養重迭在一起,屏住呼吸,在口中喃喃自語。雖然我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但不能讓犬養繼續發表言論了。重複愈了幾次之後,我屏住了氣息。
心跳愈來愈快,有種不好的預感。我開始想像犬養繼續說下去的話會怎麼樣。「最後,」犬養以極其威嚴、魅力的聲音說:「我想引用一首我最喜歡的宮澤賢治的詩。」來了。我驚訝地幾乎都忘了呼吸,上半身也晃動了一下。就像抑制河川氾濫的水壩潰堤,卻只能在一旁觀望,什麼事也做不了,那種暢快的絕望快擊潰了我。
「諸君啊,」我看著犬養的嘴型在動。
終於來了,我擺好姿勢等著,咬著牙,緊緊握住叉子。
電視裡的犬養彷彿對著我微笑,一口氣念出了那首詩的後半段。「這股抖擻的,從屬於諸君的未來國度吹來的,」
接著犬養清楚而大聲的:「透明而純淨的風,感受到了嗎?」
我瞪大雙眼看著電視屏幕。雖然正視著電視,但是映在我眼中卻是安德森那棟朱紅色火光耀眼的平房。
就像河水從崩潰的水壩傾洩而出一般,窗外突然傳來驚人的澎湃雨聲。真是陣唐突的雨。
回過神來,看見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形象。帶著一絲悲壯和懇切的表情。心想,是魔王嗎?仔細一看,原來電視屏幕上是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