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莊園裡的晚餐不同於往常。他們匆匆趕到家時,已經七點多了,他們獲知死者的律師德瑟司·藍道先生,陪同下午從巴黎搭機趕赴倫敦的貝蒂·狄賓小姐在不久前抵達。
前者與菲爾博士及莫區探長在圖書室裡私下晤談。後者身體微恙,待在房間裡。派翠西亞不諱言說,她父親的死搞不好還沒有暈機來得讓她難受。然而,這種身體欠安的理由,似乎被史坦第緒上校的千金女兒形容得太浪漫。派翠西亞飄進家門,屋內一陣騷動。她如主持名媛眾會般慎重,前往陪伴貝蒂·狄賓。派翠西亞歡迎她,似乎也引發一場騷動。餐廳的餐具櫃檯上只擺些冷的簡餐,面色凝重的客人們晃到桌邊悄悄啃著三明治。
修葛在此遇見了聞名已久的茉兒·史坦第緒。她昂首闊步下樓向他表示歡迎——她是名體態健美的女子,高跟鞋讓她高五尺十寸,淺金色的發上插著許多像是戰時勳章的髮飾,一張堅毅卻親切的臉。她告訴修葛他會喜歡莊園的。手指比著牆面上的幾張肖像,對那些藝術家的名字如數家珍。
她敲敲樓梯間壁寵鏡子外圍精巧的雕花鑲邊,「吉朋茲!(棒槌學堂註:GrinlingGibbons,1648-1721,英國雕刻家和版畫家,生於荷蘭鹿特丹)」
杜諾范馬上反應說:「沒錯!」
她接著開始列舉幾位曾經蒞臨這間房子的知名人物:政治家克倫威爾、英格蘭法官傑弗裡靳以及安妮皇后、克倫威爾,留下了一雙靴子,傑弗裡斯打破過一塊鑲板;而安妮皇后似乎在聲望最高的時候退位。她慎重為他介紹,淡淡微笑著,就像在想他夠不夠格繼承這份財產;然後,她說她的病人需要照顧,便上樓去了。
他發現莊園是個舒適的地方,夠涼爽也夠安靜,長方形建築的三邊部有很大的房間。內部相當現代化。牆邊托架和高挑屋頂都有電氣化的照明設備,唯一一樣仿古古董位於主大廳的石板地。白色砂岩建的大壁爐和紅漆牆上掛滿鑲金邊非家族人士的肖像。大廳後面有間正式的餐廳,凸窗前栽植大型冬青屬植物;柏克此時正坐在窗邊飲啤酒,面無表情地信步晃到西翼,修葛發現一間由前人佈置奢華舒適但品味欠佳的會客室。整牆威尼斯風光,畫中每個人部以下自然的角度斜倚在狹長的平底小船上;鑲金葉邊的鏡子:擺滿瓷器飾品的櫥櫃;水晶玻璃的燭台。穿過長廊隱約可以聽見圖書室門後的低語。此處似乎即將要成為法庭。他四下瀏覽之際,門開了,出現一名男管家,他瞥見長方形房問裡雪茄煙霧瀰漫,菲爾博士在桌上寫筆記。
會客室的窗戶開向石板陽台,暮色裡煙頭的火光若隱若現。修葛走到室外。陽台下方是在昏暗天色申辨識不出色彩的斜坡花園;西翼建築窗內有幾盞燈亮起。莫利·史坦第緒斜靠在石砌欄杆上凝望窗外。他聽到腳步聲,立即回頭。
「是誰?喔,嗨!」他說,回復原來的姿勢。
修葛點燃煙說:「後來發生什麼事了?你妹妹帶我到摩根家去。他們是不是發現——」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莫利說,「我覺得他們在隱瞞什麼事。但我看下出有什麼事。我母親說我應該去探視貝蒂……你知道,就是狄賓小姐;她已經到了。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把所有的傭人都召集到圖書室裡。天曉得他們在做什麼。」他扔掉煙蒂,聳著肩,滿懷心事靠在欄杆上,「又是一個美麗的夜晚,」他天外飛來一句,「命案發生的那晚,你在哪裡?」
「我?」
「他們要訊問我們所有的人——這是例行公事。從僕役開始似乎比較妥當。我們在哪裡?入夜以後上哪兒去?我們還不都安安穩穩睡在自己床上。我但願自己能解釋得清楚那些該死的鞋印。」
「你查過了嗎?」
「我問過肯尼斯,我之前告訴你們的那個僕人。他一無所知。他記得好像前一陣子把它放在儲藏室去了。任何人都可能拿走。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現在它們不見了……老天!」
修葛循著他的目光望去,西翼建築有盞燈亮了。
「我正在納悶,」莫利說,厚實的手猛搓鬍髭,「這時候誰在橡樹室?」
「橡樹室?」
「我們的搗蛋鬼住在那裡。」莫利嚴肅地對他說。猶豫半晌,他朝著那盞燈說,「難道是我想太多了?還是,你認為我們該不該上去一探究竟?」
他們彼此對望。修葛感覺得出對方的緊張,莫利冷竣的外表下似乎藏枚炸彈。修葛點頭。他們馬上就離開陽台。
他們上樓時,莫利開口說話:「看到那傢伙了嗎?」他問,指著樓梯間一張肖像畫。畫中—個滿臉橫肉的人,身穿綢緞外套,頭頂假髮,肥胖的手呈一種不確定的姿勢,還有雙閃爍不明的眼睛,「他是布里斯托的市府參事,我猜他曾經參加過二八八五年的西部叛變事件。事實上沒立下任何戰功——說穿了,就是沒膽——傳說中他當年擁護蒙默思公爵叛變,等首席法官傑弗裡斯到此地懲罰叛亂份子,就讓他家破人亡。傑弗裡斯在這裡停留期間,擁有這棟莊園的是此地鄉紳瑞德萊迪。另一位叫做賴狄的市府參事到這裡抗議傑弗裡斯的判決,傑弗裡斯勃然大怒,狠狠地斥責他一頓。最後,賴狄就在橡樹室裡割喉自盡。因此……」
(棒槌學堂註:Monmouth,1649-1685,蒙默思公爵為英王查理二世的私生子。在擔任國王侍衛隊長期間深得民心,多次意圖推翻查理二世繼承王位未果,被俘後在倫敦斬首。)
他們沿大廳主樓梯頂端的走廊前行:長廊狹窄幽暗,莫利不時回頭看,就像是有人在跟蹤他們。這整棟房子被空置已久。莫利在長廊盡頭的門前停下腳步。他等了一會兒,挺直肩膀,敲門。
門內沒有回應。杜諾范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他們看得到門底透出的光。莫利又敲一次:「既然如此!」他邊說,硬把門推開。
這個房間十分寬敞,卻陰氣沉沉,房間天花板全是鑲板,唯一的光線來自床邊櫃上一盞毛玻璃燈罩的檯燈。四柱蓬罩床上,既無鋪床單也沒有掛帷簾。正對著他們的那道牆上有座木製壁爐架,兩側斜牆上各有一扇花飾鉛條窗。右手邊的牆上有另外一道門。房間裡空無一人。
莫利腳步在木板地上發出嘰嘎聲響。他大喊一聲:「哈羅!」踱到另一道掩上卻沒有上鎖的門前。他推開門,瞪著房裡那片黑暗。
「那是,」他說,「儲藏室。它——」他匆然轉身。修葛本能往後退。壁爐旁邊傳出刺耳聲音,燈光匆暗匆亮。壁爐和窗戶斜牆間的鑲板被推開來:一塊與門同高的板塊打開,曼坡漢主教一手執蠟燭,從門縫裡出現。
修葛故作鎮定,沒有讓自己笑出來:「喂,先生,」他抗議,「我希望你別再這麼做。只有神秘的兇手才這樣出入密道。你出現時——」
燭光下,他父親看起來一臉疲憊和沉重。他面對莫利:「為什麼,」他說,「沒有人告訴過我有這條——密道?」
莫利茫然迎視他的目光,呆愣了一會兒說:「什麼?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先生。你知道的,這不是密道,要是你靠近一點看,你會看到那些鉸鏈。你手指正放在開關上。它通到——」
「我當然知道它通到哪裡,」主教說,「它通往樓下花園那道隱蔽的門,我就是從那裡找到這條密道的。兩邊門都沒有上鎖。你難道沒想到這樣外人可以隨意進出這間房子?」
莫利深邃、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眼睛似乎另有所思。他微微點頭。他說:「外人的確可以任意進出這個入口。我們從來不鎖門的。」
主教將蠟燭擺在壁爐架上,拍掉外套上的灰。他臉上再度出現凝重的表情,彷彿剛發過一頓脾氣或一夜不曾好眠:「不管怎麼樣,」他說,「這裡最近有人出入過。灰塵有被攪亂的痕跡。那裡有個櫃子,你的鞋……」
他沉重地聳著肩,走到床邊。修葛看到主教在觀察牆上及地上幾滴飛濺的紅漬。剎那間,割喉的景象、頂著假髮的男人從十七世紀穿越時空、侵入這間已經人去樓空的舊房間。然後,思緒一閃,修葛想起那瓶紅墨水。這就是搗蛋鬼鬧事的地方。這裡發生過的事無一不荒誕離奇又駭人。
「我們的權威人士,」他繼續以沉重的語氣,「偵辦犯罪案件經驗豐富的菲爾博士,以及表現傑出的莫區巡宮,都無法讓我信服——所以,我決定靠自己的線索展開調查。告訴我,這個房間通常沒有人住,是吧?」
「從來沒有,」莫利說,「這裡濕氣重,也沒有暖氣。為什麼這麼問,先生?」
「那麼,為什麼那晚普林萊姆先生會睡在這間房裡?這種事會讓人感到很刺激嗎?」
莫利瞪著他:「你應該知道的,先生!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你我都在場。只因為他要求……」
主教不悅說:「是我在問你問題,我這麼做是為了我兒子。我希望他能瞭解什麼才是正統的偵查程序。」
「喔!」莫利說,眼裡露出一抹啼笑皆非的神情,「我瞭解。那天,你、我父親、普林萊姆先生和我,聊起那名自盡男子就是死在這間房間裡。提到「怪力亂神」之事。因此,當普林萊姆先生不得不留下過夜,他要求住在這間——」
「對對對,正是如此。」主教點頭,縮起下巴,「這就是我要確認的,聽著,修葛。然而,普林萊姆先生起初並沒打算要過夜,是吧?」
「沒有的,先生。他錯過了回家的最後一班巴士,然後他——」
「我必須提示你,修葛,沒有一個外人會知道教區牧師準備在這裡過夜,甚至沒有外人知道他在這裡。這是臨時決定,很晚才做的決定。更別提有任何外人曉得普林萊姆先生想要住這間房間……所以,這件事不可能是個故意來捉弄普林萊姆先生的外人所為?」
「喔!」修葛說,猶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指,有人偷偷潛進密道到儲藏室,偷走那些鞋子;但他沒料到這個房間裡有人……」
「完全正確。我得警告你,你沒有按部就班聽我推論。」主教用惱怒的口吻制止他,「不過,這的確是我的意思。他沒有預期到屋裡會有人,不知道該進去還是退出——可能是後者——他弄醒了普林萊姆先生,只好藉由裝神弄鬼嚇唬對方來掩飾自己。」主教的濃眉皺成一團,雙手插在口袋裡,「接下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是怎麼進行計劃,也能證明他曾經來過這裡。」
他從口袋中掏出—本紅色皮裝筆記本,撣掉灰塵,封面印著燙金縮寫字母:「這個最有趣的線索掉在密道樓梯轉角。上帝助我找到它。此人真是太不幸了。縮寫字母是H·M。你們還需要我挑明了說,這個人就是年輕的亨利·摩根先生,還是直接揭穿他協助莫區巡官探案的虛情假意?我相信,是他分散莫區的注意去搜查接待所的腳印,還好心提議要替物證灌石膏模。」
「胡說!」修葛激動脫口而出,硬吞了一口口水,「我是說——抱歉,但是這的確太牽強。不會是這樣。事情——」
莫利清清嗓子:「你必須承認,先生,」他急忙辯解,「你的推論的確有可信之處。我不是指殺人的證據——而是關於亨利。他確實有很大的嫌疑去捉弄普林萊姆先生或任何一位住在這個房間的人。但除此之外,別的都不成立。」
主教攤開雙手:「年輕人,」他說,「我不用說服你,我只是告訴你一聲。亨利·摩根知道普林萊姆先生當晚要留在這裡過夜嗎?」
「喔,他不知道。但他搞不好正巧看到普林萊姆先生進來。」
「所以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事先知道普林萊姆當晚要留下?」
「我想他應該不知道。」
「還是,他以前住過這個房間?謝謝你。」他小心翼翼將筆記本放回口袋,輕拍背心,裝出一副親和的態度,「我想我現在最好等待我們還在圖書室晤談的權威人士出來。我們現在是不是該下樓了?莫利,請你把蠟燭吹熄……不,留著它吧。等會兒可能還派得上用場。」
他們沿走廊出去之後,莫利開口:「我得說,先生,」莫利說,「你的假設——實在是太荒謬了,請別拿這種小事鑽牛角尖。我告訴你,摩根對狄賓這個老傢伙很感冒,話是沒錯,大家心裡都有數,包括亨利自己。但是他沒有必要……」他遲疑了一下,彷彿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詞,「要偷溜上樓拿我的鞋子!不,不。不會是這樣。這純粹是假設。」
「好孩子,小心一點。我希望你弄清楚,我無意指控誰。甚至連我的想法,也還沒有到指控或暗示誰是兇手的地步。不過,要是這位受人敬重的紳士,菲爾博士決定趁我不在時動用行使權力的文件,我若能從旁協助讓他不落入圈套,他到時就不至於懊悔萬分。」
修葛從未見過他父親這種偏激和懷恨的心態。不僅如此,他突然發覺到主教真的老了,沒有從前的穩重。在過去,即便是嚴苛的輿論,也沒有人懷疑過他的公正與智慧。修葛眼前看到的似乎只是白髮蒼蒼的大腦殼、鬆垮的下顎和一張尖酸刻薄的嘴。他活得太久、太積極,現在不自覺越來越幼稚。僅僅一年時間……修葛心想,遭人背叛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他畢生讚美的上帝要讓他變成一個愚蠢的人——這些誇張自以為是的賣弄已經變成所有人的笑柄。但是,這一點都不好笑。所有最瘋狂的玩笑也不過是如此;他正視這件事。世上一定還有哪裡有道德的存在……
修葛也不相信摩根有罪,他只隱約覺得摩根這樣的人不可能殺人。特別是當這些作家總愛把他們的事寫進書裡,視殺人兇手為除人類真實生活之外最迷人的怪獸,就如獨角獸或希臘神話中的獅身鷹首獸一樣。他懷疑他的父親能否明白這一點。他忽然有個不安的想法,主教若是找到證據,不管信不信,都會不顧一切要控訴那個人。
此時,他的思緒被整件案子弄得越來越複雜,還要等多久才見得到派翠西亞,為什麼這團混亂恰巧發生在這個時機。他隨著他父親來到會客室,看見圖書室的門被人粗暴地摔上。柏克一臉譏諷,眼鏡後浮現一抹對交戰成果滿意的笑容。他盯著來者,咧齒而笑。煙斗從嘴邊栘開,指著肩後。
「晚安,」他對主教說,「他們要我來請您。還有你,年輕人。我已經把我的證據告訴他們了,他們可以把它放在煙斗上抽。」他頭歪一邊,幸災樂禍的,「請進去吧。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了,驚人的還在後面呢!」
主教把他拉過去,「我想像得到,」他說,「我遲早都得獻上我的禮物。我很高興我現在就可以讓他們大吃一驚——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柏克先生?」
「有關於狄賓的律師,」柏克輕笑著解釋,「他不僅是狄賓的律師,也是史賓利的律師。他巧妙從中旋斡……勾結。你和你兒子也要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