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幻是山岡在幾天前開始建立的。
初冬的天空,格外晴朗,沒有一點雲彩,碧藍如洗。
山岡正步行在翠川河的中流地帶。
翠川河是甲府市盆地上的一條小河,在這裡蜿蜒曲折一陣之後,便緩緩地流淌到附近的河流之中,匯成一股洶湧的洪流注入大海。
山岡肩上扛著一桿獵槍。這槍是日本自己製造的那種散彈鎗,有上下兩隻槍管。
他沒有帶著獵狗。因為他沒有條件去養一條漂亮的小獵狗,儘管他早就希望能有一條毛色光潤,在自己身後撒歡的小狗仔。
山岡圭介住在東京世田谷區的一幢公寓裡,在公寓裡是別想養狗的。
他是那種被人們稱之為「星期日獵人」的業餘狩獵愛好者。最近以來,這一類愛好者似乎日見增多起來。
像他們這種業餘愛好者,大概都沒有條件養一條真正獵犬的,即使是有這個條件,恐怕想養的人也不會多,因為那實在是太麻煩了,就連山岡圭介自己也缺乏信心,能否通過訓練養出一條至少能夠象獵犬那樣使喚的狗仔來。
每逢星期天、節假日,他只須扛上自己的獵槍,便可以進山打獵去了。自然,由於沒有一條獵犬,也談不上有多少獵獲物之類的了,不過是一種漫無目標的遛達罷了。
頭頂上,深沉的天空一片蔚藍,沒有一朵游雲。
山岡抬起頭,如癡如迷地凝視著這片潔淨清澄的藍天。
不知不覺地,天空中浮現了一個女人的幻影。
這個女人,就是他剛才一直苦苦思索中的那個女人——山岡的妻子則子。
山岡注視著則子,這是一個全身增補的女人,她的皮膚皎白如玉,兩條玉腿豐滿而修長。在她的旁邊,是那座綿亙的赤石山脈,則子就仰臥在這條山脈之上。
她就像跟這條山脈完全融為了一體,那高聳的乳峰。隆起的臀部所勾勒出來的那些富於性感、美妙絕倫的曲線,正如同這條山脈的起伏一樣自然而協調。
在則子的身邊,山岡還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這個男人也是全身赤裸著。他那巨大的軀體勃起聳立,像是山峰上一尊突兀而立的巨石。
山岡不由得痛苦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一陣陣難以抑止的屈辱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那是發生在八月裡的事情了。
那天下午,山岡圭介因為公事,來到了新宿。
在新宿的高層大廈中,設有山岡所供職的那家「五陵商事」的分社。
山岡就是為了到分社談些業務上的事兒才上新宿來的。
當他辦完了事情,便又急匆匆地向新宿火車站的方向趕雲。從這家分社趕到車站,最近的路線就是穿過西口地下廣場。
就在他穿過西口地下廣場的時候,山岡突然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發現了他的妻子則子的身影。
則子是跟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在一塊兒的。
這個男人,山岡從未見過。
只見則子跟那個高個兒男人有說有笑,親親熱熱的朝著歌舞伎町的方向走去。則子琿不時地把頭靠在那男子的肩頭,從那份親熱勁兒看雲,誰都會認為是一對熱戀中的情愛男女。
山岡的腦海中,頓時騰起了滾滾烈焰。
他忍不住想立刻衝上前去,叫住則子。但是,他終於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衝動,沒有這樣做。因為,即使他叫住則子,也不可能馬上弄清楚她跟這個男人的關係,則完全可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只是一個朋友,僅此而已。
只見他倆穿過繁華的商店街,到了歌舞伎町。而在這條歌舞伎町的背後,山岡知道那兒就是新宿很有名氣的「情人旅館街」了。
山岡緊緊盯隨著他們的身影。
果不其然,他們拐進了那條「情人旅館街」,不久,便從緊緊跟隨在他們身後和山岡圭介的視線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則子跟那個男人走進了一家情人旅館。
山岡頹然感到自己精疲力竭。他在街邊上停住了腳步。
剛才那股一陣陣湧上腦門兒的興奮的熱血,已經消退下去,他只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在不斷地顫抖,一陣難以名狀的悲哀把他整個身心嚴嚴實實地籠罩起來。
他忍不住要衝進那家汽車旅館,把這對偷情的野貓給雙雙逮出來!
然而,他的雙腳就像被誰施了定身法一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幹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他慢慢地轉過身去,邁著沉重的步履朝著車站走去。
山岡走著,腦海裡浮現出了則子充滿性感魅力的胴體。
男女雙雙來到這種專門供人發洩情慾的場所,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做愛。
他暗想,這會兒,則子該是同那個男人一道,直入到洗澡間裡了。
山岡的腦海裡,再也無法抹去這樣一個場面:
在洗澡間裡,掊得一絲不掛的則子,正被那男子按在他的身下。
一陣惡寒,剎時間攫住了山岡的全身,使他產生一種想要大喊大叫的衝動。
則子跟山岡圭介是在兩年之前結婚的。
山岡今年三十歲,而則子卻剛好滿過二十六週歲。
對於妻子的舉止行蹤,山岡從來就沒有過絲毫的懷疑。儘管作為一個女人來說,則子顯得並不是那麼溫順,頗有幾分任性,但他還從來沒有發現過她有什麼輕浮的舉動。
然而,今天,她卻跟一個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白天裡偷情,這是山岡無論如何也沒有估計到的。
在驚訝和憤怒之中,山岡還有幾分莫名其妙的複雜情緒摻雜在裡面。
那個女人的身影,在夏日裡強烈的陽光照耀下,輪廓分外鮮明,然而,山岡還是有點懷疑,自己會不會是看錯了人。
但是,他很快地便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否定了這種想法。
那既不是產生的幻影,也不會是認錯了人,而千真萬確的是自己所再熟悉不過的則子,她正跟那個高個子男人緊緊依偎在一起,姿態優美地左右扭動著豐滿的臀部的模樣,以及她那種高雅不凡的走路的步履,都是她所獨具的特點。
那個男人的年齡,山岡彷彿記得跟自己差不多。
一種絕望的恐懼感,使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怎麼辦?難道只有離婚嗎?!
看起來,似乎吸人這一條路可行了。山岡無論怎麼絞盡腦汁,卻再也想不出更為妥當的解決辦法。
他能夠想像得到,她現在正被那個男人翻趴在床上,臀部高高地抬起,任隨那男人揉弄和撫摸。
山岡的眼前,彷彿立刻浮現出那個男人從後面抱住他妻子做愛的姿態。
——不,不許這樣!
山岡的心在痛苦地扭曲著,他臉色越來越陰沉,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失去自控力。
入夜,則子依舊帶著平時那種漫不經心的表情,迎接著山岡的到來。
她的表情自然,沒有丁點兒犯罪感的陰影顯現出來。
山岡默默無語,坐到了桌子跟前。
則子馬上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起來,她扭動著豐滿的臀部,來回於廚房和餐桌之間,往桌上端來飯菜。
山岡注視著則子那豐腴柔軟、富有彈性的腰肢,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絕望感之中,很顯然,則子已經從那個男人身上,得到了她所需要的那種性的發洩和滿足,因此,她才顯得這樣輕快自若。
「哎,你今天怎麼啦?」忽然,則子發現了滿臉陰沉的山岡,她停下了腳步。
「你坐下!」山岡悶聲悶氣地喝了一聲。
則子迷惑不解地坐到了山岡的對面。
「白天那個相好,究竟是誰?!」
「看你說些什麼……」
「住嘴!我再問你一遍,白天和你一道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山岡的聲音抑制不住顫抖起來。「你,跟他幹了些什麼?!」
「……」
「快說呀,為什麼不敢說出來呢?」
「我沒什麼不敢說的!不過,你要叫我說什麼呢?」
「哼哼,你們倆到是很會尋歡作樂啊!大白天進了歌舞伎町後面的那家情人旅館!」
「……」
則子的臉上,頓時沒有了血色,她頹然垂頭來,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膝蓋上。
「他是誰?!那個跟你在一起的男人?」
山岡忍不住發出了一場怒吼,猛地在桌子上狠砸了一拳。
桌上的玻璃杯骨骨碌碌地震落到地板上,「嘩啦」一聲摔成了碎片。
「你究竟說不說出他的名字?!」山岡惡狠狠地逼視著則子。
良久,則子抬起了頭,她的臉色變得鐵青。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裡,透射出一股冷冰冰的光芒來。「請你替我們辦好離婚的一切手續。我,就會從這裡搬出去的!」
則子冷靜地說出這番話之後,站起身來,輕輕地向山岡點了點頭。
「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怎麼,想搬到那個男人那兒去?」
「不!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則子搖了搖頭,她的瞳孔裡,像貓一樣地放射出一種神秘的光芒來,這種光芒,充滿對山岡的蔑視。
山岡的腦海裡,像過電影一樣,閃現出一幕幕當時的情景來。
那天夜裡,則子沒有從家裡搬出去,而山岡也沒有輕易地就這樣把她從這裡放走。
當則子站起來,開始準備收拾她的行裝的時候,山岡終於忍耐不住,衝上去一拳將她打倒在地上,開始毆打起來。
則子仍然保持著她高傲冷漠的神情,任隨山岡怎樣毆打她,也一言不發。
山岡像一匹被激怒了的猛獸,撲上去撕開了她的裙子,又扯掉了她的衣服,把則子剝得一絲不掛。
一陣兇猛的烈焰在山岡心中熊熊燃燒。
這是一股充滿了嫉妒和憎惡之情的黑色毒焰。
山岡當場把則子按在地上姦污了。
則子沒有絲毫的反應。
這場性交,就好像是一場單人相撲,只有山岡一個人氣喘吁吁,霍然大動,而對手卻自始至終一動也不動。
當山岡終於完事後,則子支起身子,冷冷地告訴他,她不想跟那個男人分手。
她還對山岡說,我遲早也要跟你離婚的,我早已有了這個打算。
既然今天你知道了一切,那就請你答應我的要求吧!
山岡已經很清楚,則子跟這個男人肯定早已發生過肉體關係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你跟那男人睡覺的事兒,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吧?」
山岡的內心並不願意就這樣跟則子分手,在稍稍冷靜一些之後,山岡暫時擺脫那種恥辱感,認真地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前景。
「是的」則子十分爽快地回答他。
他感到深深的恥辱,也感到深深自嘲。
雖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除了離婚之外,好像也找不出什麼其它的方法來擺脫困境了,但是,這一點首先由則子提出來,給了他無比沉重的打擊。
他原來曾經設相,假如自己首先提出離婚的話,則子說不定會是驚詫,繼之以痛哭流涕的。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則子竟然會如此冷靜。不,簡直可以稱之為冷酷地首先提出這個要求來。
當時,則子的瞳孔裡所透視出來的那股冷蔑的目光,令他至今腦子裡記憶猶新。
你是個無能之輩!那眼神裡,分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
山岡是在五陵商事這家公司的社史編纂室裡供職。五陵商事作為商事會社的一員,是日本五大會社的其中之一。山岡跟則子結婚的時候,正值他剛剛結束在加拿大的海外住勤,返回日本不久。
則子當時是跟一個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大公司職員幸福地結合在一起。
結婚大概半年之後,山岡被派遣到會社的社史編纂室裡工作,這份差事可稱得上閒職中的閒職,只有那些被認為是庸庸無為的職員,才被發配到這裡來混口飯吃。
而會社暗地裡,卻在邀請這些人盡快退職,另謀生路。
則子的美夢象肥皂泡一樣,無情地破滅了。
山岡已經毫無前途可言。
他之所以被發配到社史編纂室來的原因,從表面上說起來,是由於他業務談判上的失敗。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這當中,還有另外一個決定性的原因。
認真說起來,山岡也不是該吃經營商務這碗飯的人選。他辦事頗為機敏,大體上說來,是羽毛球那種性格比較內向的人。
他自從進入到五陵商事供職之後,最大的希望是能夠被提升到主辦科員之類的職務上,並沒有太大的野心。這一次,如果僅僅是由於一次商務談判的失敗,也倒還不至於被弄到這步田地。這當中,另有別的原因。
山岡當時的具體部門,是在營業第五部供職。
第五部的部長中垣太一,是這個部門掌握權柄的人物。
中垣有三個女兒,其中,有一個未婚的女兒名叫美樹,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山岡時常也上中垣家去辦事,來往當中,他跟美樹也見過一、二次面,而中垣也有意無意找些借口,讓他們有機會單獨待在一起。
大約前後玫瑰花有過五次這樣的接觸。
在第五次他們單獨會面的時候,喝了一點酒,美樹聲稱她有些醉了,請求山岡把她帶到哪家「情人旅館」去,說是她希望山岡能「奪去她的青春寶」。
當時,山岡也頗有幾分醉意,他果然把美樹帶到了一家「情人旅館」中,在那裡跟她過了一夜。
誰知道,這竟然會是一個陷阱。
打從那個夜晚之後,美樹就強迫山岡必須跟自己結婚。而山岡從來沒有這樣的打算。本來,如果跟這個女人結婚的話,對於山岡的前程來說,是很有益處的,明擺著,她的父親不僅是山岡的頂頭上司,在會社裡也是數得著的實權人物之一,可以說掌握著山岡的生殺大權。
然而,總是就在於美樹身上。這個女人有著一副極為醜陋的面孔,酷似她的父親中垣太一,她的鼻頭很大,鼻翼也很寬,長著一副厚厚的嘴唇。
如果和這麼醜惡的女人結成夫妻,山岡感到那無疑等於是自殺,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接受的。
因此,他最終還是被一腳踢到了社史編纂室。
接踵而來的報復,就是他被一踢到了社史編纂室。
中垣想方設法等等著時機,窺視著從加拿大歸來的山岡有可能在業務上的失誤,再來收拾他。
中垣對於山岡竟敢享用了他的女兒,而又拒絕同她結婚這一點,憤怒到了極點,但是,這個老奸巨滑的傢伙,一直按兵不動,直到抓住了山岡的碴子,才把他一壓到底。
社史編纂室工作人員……?
山岡不收地自言自語地念叨了一下自己的新頭銜。他又想起當時則子瞳孔裡射出的那股冷蔑的寒光來,則子分明在輕侮著他。
像山岡這樣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年紀輕輕的就被發配到社史編纂室,已經沒有什麼前途可言了。則子之所以決意跟自己離婚,另行尋找一個比自己更強的男人,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則子跟美樹完全不一樣,她長得極為漂亮出眾,還很可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在等待著她。
但是……
山岡感到異常苦悶的是,這個看起來似乎不無道理,那個看起來仍然情有可原,那麼對我自己究竟又應該怎麼辦呢?!
當他被發配到社史編纂室之後,苦苦地已經熬過了一年半左右的時光。而他從前的那些同事,好多都在事業上飛黃騰達起來,在商界逐漸成為活躍人物了。最近,即使是偶然的機會,他跟過去的這些同事在公司裡在碰面時,這幫子勢利眼也十分冷淡地同他敷衍幾句,便匆匆躲開去,活像他是個瘟神似的。
山岡越是在這閒得無聊的環境裡掙扎,越是感到人生的殘酷與冷漠。
他想,或許,只有選擇自己辭職這一條路可走了。
他經常想,自己也許本來就是一個在這個社會裡毫無價值的人,一個廢物,早知道如此,他真的不該到這個世界上來。像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簡直活像一對沉重的磨盤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只有在扛起他的獵槍,走進寂靜的山林,漫步在大自然的懷抱裡時,才感到能得到片刻的解脫。
明天,在那法定的時間——九點正,他又必須回到編纂室那間百無聊奈而卻不得不去的辦公室裡。這間陰暗的辦公室終年不見陽光,陰冷黑暗,只有兩名已經到了退休年齡的老人與他為伍,山岡跟他們根本無話可說。
山岡又想起他的妻子,則子現在大概又投到那個男人的懷抱裡了吧?最近一響,哪怕是在星期天,則子也常拋下他獨自外出,要很晚很晚才能回到家裡來。
山岡眼際的赤石山脈上空,那片瓦藍瓦藍的碧空中,又浮現出了則子跟那個男人的幻影,怎麼也無法抹去。
山岡垂下了眼簾。他的目光,游移不定。
山岡毫無目的的向四野張望著。
——鹿!忽然他屏住了呼吸。在距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站立著一頭小鹿。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他定睛再仔細一看,這絕不是什麼幻影,那頭美麗的小鹿昂首站立在不遠的山坡上,凝視著這片山崗。它看見這塊上有一個人坐在那兒,似乎略略顯露出了幾分驚訝的神情。
山岡也目不轉睛地緊盯著這頭小鹿,就像要它吸進自己的眼睛裡來一樣,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
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心跳也加快了許多。
——這是一份何等巨大的獵物!
槍,我的槍!他急忙想抓起身邊的獵槍。然而,他突然想起,槍還放在岩石下面。
就在他的目光轉向岩石下面的獵槍那剎那之間,小鹿一下子跳開了,它身上那美麗的皮毛猶如一道彩虹在山岡的眼前飛快地掠過,眨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山岡眼睜睜地看著它從自己面前逃走,連大氣也沒有敢出,過了好一會兒,等到這頭小鹿的影子再也看不見了之時,他才緩緩地舒了一大口氣。
——啊,是逃妻哪裡去了?!
在剛才那頭小鹿消失的方向上,山岡看見一個深深的窟穴,露出一黑呼呼的洞口來。
山岡圭介從岩石上滑了下來,他伸手抓住了獵槍。
直到這時,他的兩腿還在不停地顫抖。這頭小鹿雖然已經逃跑了,但畢竟是一頭巨大的獵物。除了在動物園之外,山岡還是第一次在野外碰上這種動物。
他總感覺到,這頭鹿並沒有逃得很遠,它有可能就隱蔽在附近什麼地方。
正是這種想法,使他激動得兩腿不停地顫慄。他退出獵槍裡打烏鴉用的子彈,換上了鹿彈,放輕腳步,朝著小鹿逃跑的方向緊緊追蹤而去。
山岡的腦子裡,又開始了幻想和描繪。
他似乎看見了正在端槍瞄準那頭小鹿,正待勾動扳機的自己的形象。隨著一聲巨響,那頭鹿掙扎著身軀倒在了地上,頭顱僵直,然後緩緩地軟了下來……
看見這頭獵物後,妻子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呢?
他像一隻豹子一樣,從一塊岩石敏捷地躍進到另一塊岩石上,隱蔽地逼迫目標。
很快,他到了剛才那隻鹿消失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獵槍,四下觀察了一會兒。
哪裡都沒有看見那頭鹿的蹤影。只有晚秋的風陣陣刮過。
激情消退了,幻想也破滅了,當這兩者都幾乎同時消失殆盡之後,留給他的,只是種種失落感和寂寥感。山岡感到有一股寒冷的東西,就像早沒有那頭鹿的影子了,這會兒,那頭機敏的小傢伙可能早就逃到幾公里之外的什麼地方去了,從常識上來說,應該是這樣的。只不過,是他自己頑抗著不肯接受這個現實而已。
由於親眼目擊了這頭美麗的獵物,從而引起了他身不由己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美妙的夢幻。
而當他從這夢幻中驚醒時,只餘下冷酷無情的現實。
他深深地為之感到自嘲,從遠古時期的獵人,又重新回到了現代社會之中。不論是過去也好,還是現在也好,結局都是同樣的,不管是狩獵的技能,還是賺錢的技能,他都同樣低下。
「真他媽的混蛋!」他對著自己低聲地切齒罵了一句。
山岡又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了一支香煙。
就在他試圖點燃打火機,為了避風而轉身過去的時候,忽然眼前一亮。眼前,出現了一個黑不隆冬的窟窿,從岩石上面往下看去,好像是一個洞穴什麼的。
他把視線向上移去。果然,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有一個洞窟的口子張開著。他走近一些再仔細觀察了一陣,發現從洞口有一陣陣冷風刮出來,涼嗖嗖的。這個窟口的高度大概是一個人貓著腰正好能鑽進去的高度,寬度約一米多點。
山岡朝裡邊窺視了一下,裡面什麼也沒有,只看見洞穴在不斷地朝裡邊延伸著。
他一貓腰鑽進洞裡,光線只能照射進洞內約二米遠左右。再往前,便是一片黑暗,只覺得一股陰森森的冷氣撲面而來。
山岡拾起來一塊石頭,朝洞裡扔了進去,只聽見石頭骨碌骨碌的滾動著,一直不停地朝洞子深處滾進去。他豎起耳朵仔細的分辨,想聽聽石頭滾到多深才能停止下來。但是,只聽見那石頭滾動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但始終沒有停止下來。
山岡走出洞口。
那股激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確記得,剛才那頭鹿,是曾在這裡停留過片刻,就是在那頭鹿跳躍起來的那一瞬間,他才注意到了這個黑呼呼的洞口,那麼,這樣看來,那頭鹿和這個洞窟之間或許的確有著某種聯繫。
山岡的思路開始活躍起來。
他又開始浮想聯翩,不過,這一次他不是在虛幻什麼,而是想起了關於鹿的一些生活習性。
他作為一名「星期日獵人」,槍法、技能什麼的委實太差勁兒一些,但卻懂得不少關於狩獵的知識。這些知識,有的是通過參加狩獵講習班呀、動物協會講座之類的活動得到的,有一些,是他從有關狩獵的一些書籍、刊物上讀到的。
鹿的棲息場所,通常是選擇在山脈的尾部。當它為了採集食物,喝水時,可以滿山遍野的活動,但棲息的地方一定是選擇在深山的尾部,設在森林植被比較繁茂的場所之中,這樣,一旦遭受到外界襲擊時候,它可以從山尾逃向任何一個地方。
而這一帶,顯然不是這樣的地形,而且,也根本沒有什麼植被而言,完全是一片荒涼寂靜的、死一般的岩石地帶,沒有任何生命力。從常識來說,鹿一般是不會選擇這樣的地方作為它的棲息之地的。
那麼,這裡會不會是它的采餌場呢?山岡轉念一想。
不,不對。第一,在洞裡根本沒有看見餌之類的東西;第二,即便洞裡是存在少許餌料,這樣的場所,也不是利於開拓鹿的視為視界的。不僅是鹿,恐怕大量的野生動物,也都難以在這樣的洞窟中尋找到供其長久生存的食物。
可是,剛才那頭鹿,為什麼會站在這個地方呢?
——這是一個洞窟。
答案就只有這一個。
——鹿是從這個洞窟中跑出來的。
結論也只有一個,這頭鹿總會是有什麼理由,才跑進這個洞窟中來的,所以,它才能忽然之間出現在山岡的眼皮底下,而不會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的。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坐在高高的山崖上面的山岡,是能夠看得見它的,它也不會跑到離山岡這麼近的地方才停步。
這頭鹿從洞窟裡跑出來,忽然看見了一個坐在岩石上,離它那麼近的人,肯定大吃一驚,在一瞬間不知所措,才站在那兒與山岡對視了片刻。
——但是,這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它這什麼會跑到這個荒僻的洞窟中來呢?
山岡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這個神秘的洞口上。
這是痕口?可真是奇怪呀!
山岡圭介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這個洞窟的入口上。
洞穴的入口,斜開在一片傾斜著的崖簷下面,山岡凝視著這片崖簷,這是一塊堅硬的花崗石,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開著洞口的那個部分,給山岡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整塊花崗石都略顯凸凹,不那麼光滑,在洞口附近的石頭表面,卻顯得光滑平整得多。
這部分石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勢利摩擦過一樣閃閃發亮。
「難道……難道這是鹿的信道?!」山岡圭介不由自言自語地思忖道。
一陣顫慄從他背上掠過。這個設想,雖然還不敢肯定,但入口附近的這片異常的痕跡,除了解釋為鹿的信道,很難作出其它的說明。
山岡凝視著這片岩石,臉色興奮得發紅。
如果果真是如他所推測的這樣,這是鹿的信道,那麼,要把堅硬的花崗石磨成如此光滑的表面,不知打這兒曾經通過了幾千頭鹿。
山岡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這片岩石,堅硬的花崗岩象鐵塊一樣冰冷浸手。
也許,幾千頭都難以把它磨得這樣光滑。
——那會,會是上萬頭?
山岡點燃了一枝香煙。他的手指,發出了一陣身軀的顫抖。秋風刮過,把香煙的霧團帶到很遠很遠。
山岡把他的視線投向了遠方。剛才那頭鹿,就是從這逃遠了的,就像被這洞窟給吸進去了似的。他的眼前,還出現了其它一些鹿的形象,他好像看見它們成群結隊,一頭接著一頭地朝他奔來,山岡的視線開始有些感到模糊了。
接著,這群鹿都被吸進了這座洞窟當中。
或許,這是從遠古時代就存在著的一個洞窟。山岡暗暗想。這個洞窟很早以前就是鹿的信道,曾經有過成千上萬頭的鹿,進出於這個洞窟之中。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可這是什麼原因呢?
山岡不禁再次自己問道,這是一個多麼費解的謎。
這個謎沒有解開,也無法解開。因為,迄今為止只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這座洞窟中一定隱藏著什麼秘密。如果洞裡什麼也沒有,那群鹿是不會跑進去的。鹿的生活習性,決定了它們一可能選擇這樣的洞窟作為其棲息的場所。
他把抽了半截的香煙扔在地上,踩滅了煙頭,但又很快俯下身去撿起那煙頭來。山岡猛然意識到,不能在這裡留下任何痕跡,一旦鹿群發現洞口附近有人類活動過的痕跡,它們也許便從此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他悄悄離開了洞口。
這座洞窟從遠古時代開始,便是鹿群的信道,一直到如今,那只需要在洞窟中的什麼地方設下陷阱,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逮住鹿了。
一頭鹿在市面上值多少錢,具體的數目山岡還不知道,他估計,僅僅鹿皮和鹿角而言,賣上二三十萬日元是不存在問題的。
這樣算起來,他便能過上舒適的生活了,只要每月能逮到兩頭鹿,就綽綽有餘。他從此便成為一名專門捕鹿的獵師,能夠身懷絕技,隨心所欲地捕到鹿子。
從此,也就沒有必要回到公司上班了。
說不定,自己還能開一家專門烹調鹿肉的小菜館呢!只要有了原材料,那鈔票將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口袋裡。
越是胡思亂想,山岡越是感覺他跟別人不一樣,覺得自己是一個富有羅曼諦克色彩的幸運兒,如果是個一般的人,假若他同樣被發配到那倒霉的社史編纂室之類的位子上,那他這輩子就算是掉進了苦海,永無出頭之日,說不定還會最後變成個瘋子。
然而,山岡則大不一樣。
能安於這份閒職,善於苦中求樂,星期天扛上獵槍,可以悠閒自在地上山打獵,而不願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樣,覓死覓活地去開展什麼「求職運動」。山岡生性就沒有那種興趣,他從不願意被人們的意志所左右,去拚命追求仕途前程,對於這種小職員的平淡生活,也並不十分留戀。他自認為自己是一個性情淡泊的男人,也正因為他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即便妻子跟人家有了私情,他也並不急於跟她離婚,僅僅感到內心十分茫然。
但是,直到今天,他才開始醒悟到,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生性安於淡泊生活的男人。
固然,他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每到星期日,雖然從來收穫甚微,但他還是要上山打獵,因為他的本心,是要追求遠離凡塵,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之後那悠然神怡的意趣。但並非僅此而已,除了渴求從大自然的懷抱裡得到恬靜與安寧之外,在內心的深處,他才發現自己還隱藏著一種想要尋求為大自然所包藏,至今無從知曉的寶藏的強烈意願。
這猶如在山間發現一個地下礦床。
他為自己的不懈追求終於有了結果而興奮不已。
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成功。
山岡這才總算是通過自己的感受認識到了,為什麼人們總是一提起公司裡的小職員,就像變色龍一樣立刻顯露出鄙夷的神情來。
這個可憐的小人物一年辛苦到頭,最終不過買得起一間住宅,靠著領取那點可憐的退休金,便了此餘生。
山岡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否定了這種可悲的生存方式,過去,他無意去跟這種悲慘的生涯進行一場賭博,所以才渾渾噩噩的人生態度實際上無疑等於上自甘墜落,直到今天,他才算是大徹大悟。
在偉大的人生面前,才映像出了自己從前那渺小的身影。
在充滿浪漫和傳奇色彩的大自然面前,他才發現自甘墮落者的可悲與可恥。
山岡頓時感到心胸開闊了許多。
十一月二十日。
山岡圭介一大早出了家門。
眼看著山岡找起了獵槍,背起繩索走出門去,則子連一句話也說。
山岡也默默無語。車開走了。
山岡一邊駕駛著汽車,一邊又沉浸在昨天夜裡的幻想之中。這是售價愉悅的幻想,只是在這些幻想當中,不時地映出妻子的肢體來。
昨天夜裡,則子最終還是沒有燃起慾火,她像個洋娃娃似的一聲不吭躺在那裡,用輕蔑的神情對待著慾火熾烈的山岡。這個女人雖然名義上還是他的妻子,卻竟然公開地與別的男人姘居,每逢星期天就去跟她的相好睡覺,對於遭受到奇恥大辱的山岡的心情,她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輕蔑自己的丈夫,他的妻子剛跟別的男人睡了覺,他竟然毫不顧忌地又撲到她身上來。她儘管那樣地冷淡、奚落他,他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慾望。
而山岡平時一遇到則子的這種態度,他常常會自慚形穢,草草完事。
可是,昨晚的情況卻有些不同。雖然則子一點也沒來情緒,但山岡卻感到了快感。或者換句話來說,他越發被刺激得高亢激奮。當然,妻子是不會知道他的想法的,她既然絲毫沒有表示興趣,就說明她深深陷入到對身上的男人那種憎惡的情緒當中。
關鍵在於自我的情緒。
從此之後,他打算不管妻子對他的態度如何,他也要盡情享受,他不想去考慮妻子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想法,只要他拿出她的身體來,讓自己得到滿足和快感就行了。山岡料想則子是無法洞悉他的內心活動的。
可憐的女人。
山岡不禁歎了口氣。
十點鐘左右,他再次到達了洞窟的入口處。
山岡決心今天要弄個水落石出。這次探險的成敗與否,關係到他的一生的命運。要麼,繼續回到那間霉臭的社史編纂室裡技術打發餘生;要麼,把地底的寶庫的鑰匙抓到自己的手中,今天可以說是來到了人生折十字路口。
如果不能找到地下的這座寶庫,山岡便毫無前途可言,無論他轉到哪裡去,也很難再有出頭之日。而且,他便再也無法阻止妻子的出走。
一想到這裡,一陣恐懼便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意識到,如果一旦自己沒有發現這個洞窟,後果將是人生最後希望的破滅。
洞窟的情況跟昨天的一樣,顯得陰森黑暗。
山岡隨身攜來了約五百米長左右的登山用專門繩索、繩索的前面有個大鉤。他把繩索的一頭固定在洞窟的入口處,再鑽進洞裡。這可以預防萬一洞內發現複雜的緊急情況時,隨時能撤離洞窟。
他把繩索的另一頭繫在自己身上,往槍膛裡填滿子彈。
山岡慢慢接近了昨天的地點。
他又聽見了洞窟深處傳來的那種奇怪的聲音,但是今天已經不再感到過分恐懼,他用手中的大型手電筒一邊照射著狹窄的信道,一邊向前移動。
當他向前走了五十米遠左右,那響聲消失了。這裡是一處略顯寬大些的空地。大概響聲是傳到這裡之後,引起了複雜的反響聲。信道兩邊,岩石猙獰,閃爍著手電筒的反光,一直朝著地底深處延伸著,然後向下折了進去。
山岡把槍平端起來,屏聲靜氣地向下走去,他現在稍稍有些擔心的是,鹿群會不會從黑暗中猛地竄出來。如果洞窟中有鹿群的話,它們無路可逃,一旦感到危險逼近,它們不是沒有可能鋌而走險的。
被它們那尖銳的鹿角給捅上一下子,可就沒命了。
山岡抓住繩索,彎著腰,向前邁步。
前面的信道又變得崎嶇起來,信道的右側,有一條深深的裂谷橫貫而過,像是一條巨大的岩石裂縫。他小心地用手中的電筒照了照,裂谷深不見底。石質十分堅硬,大概是花崗岩。
再向前,信道又急轉直下。道路好像是一條迴廊似的,簡直不能想像這是自然形成的,可以稱得上是一條地道的地底小徑。
也許它的形成,是在太古時期,由於出現了斷層,在斷層的龜裂中流進了雨水,漸漸地浸蝕而成。要形成如此龐大的地下信道,不知需得花好幾百萬年的光陰。
山岡一邊像這樣的思忖著,一邊走下去。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穩穩地踩在岩石上。
四周象死一般的寂靜,連點滴聲音也聽不見,有的僅僅是自己腳步的回聲,這種回聲一會兒聲音顯得很大,一會兒又像被岩石所吸引了似的毫無反響。
還沒有症候表明鹿群的確過到這黑暗陰森的地底,地底一定隱藏著什麼讓鹿群所迷戀的神秘物質。
他拉起登山繩,小心地向前移動。
向前又走了一截路程之後,山岡突然止住了腳步。長長的登山繩已經用完了。這表示著,他已經進入到洞內達五百米左右。山岡舉起手電筒向前方探照了一下,只照見帶著潮濕水珠的巖壁沉默地對視著他,信道一無改變地還在繼續朝前,前方的窟頂已經變得高了一些,大約有四米左右的高度。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錶。指針正指向十一點過,他進洞的時間是在十點鐘左右,大約在洞裡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一個小時內,前進了五百公尺,這可算得上是十分謹慎的行進速度了。信道還朝響地底深處。
山岡彎下腰來,凝視著黑暗的前方,他感到了信道還在向下延伸,心中不禁湧上了疑問,這條巨大的龜裂,究竟還有多遠?!一種恐懼感從腳底上升到了脊樑。難道,它是無窮無盡的在向下延伸嗎?它的最終目的地在哪裡?!難道自己是在一步步的朝著死亡世界前進?!
那種被封閉在墓穴裡的恐怖感,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身心。山岡感到四周的一切聲音似乎都絕滅了。
難道,是鹿的墓地?!——突然,這個念頭從他腦子裡一下子蹦了出來,他早聽說過,動物都有自己的墓地,大象就是這樣,在印度、非洲都發現過大象的墓地。它們一旦醒悟到死期已到,便會悄悄地走向秘密墓地。
那麼,鹿會不會也是通過這裡,走向地底深處那秘密的墓地,永絕人世呢?!
——黃泉之國!山岡的身體禁不住顫慄起來。
黃泉之國!——這個念頭一出現,山岡圭介的兩腿便不住地打起顫來,他就像被什麼纏綁住那裡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他努力地想向前邁步,但兩腳一點也不聽他的使喚,冷汗不住地冒了出來。
他感到自己不斷地在冒冷汗。不知不覺的,貼身的衣服已經浸濕了。地面上,還是冬天,萬木枯槁,寒風怒號,岩石上一片冷霜。地底深處,山岡估計氣溫也很低,所以他還特地穿上了防寒服。現在,在他的防寒服下面,皮膚已經被汗水所覆蓋了。
其實,剛才並沒有經過什麼劇烈的運動,五百米遠的距離,分花了整整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走過,已經是非常小心謹慎了,這根本算不上什麼運動。
然而,卻出了這樣一身大汗。
——這是為什麼?他感到愈發恐怖。山岡定了定神,覺得這不全是出於寒冷和恐怖。從地底刮到他臉上來的空氣,顯得乾燥而溫暖。
他再次彎下身來,坐到了地上。他的兩腿和腰肢疲乏得像要散架似的。他用手電筒照射前方,只見崖石齜牙咧嘴地聳立在兩側,就像被一柄巨斧劈出來的一條信道,這條信道彎彎曲曲地盤旋著通向冥冥黃泉。
山岡感到,這是一條深不可測的冥冥之路。他熄滅了電筒的光芒。立刻,他便陷入了無聲的黑暗之中,絕對聽不見一點聲音,耳朵的深處,只感到蟲鳴般的靜寂。
——完了!山岡發出了一聲喝令。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力量再向前邁進一步。力量一衰竭,恐怖便陡然增長。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處在巨大的黑色魔窟中的幼小生靈,馬上就將被冥冥黑暗中那滿懷敵意的魔鬼所吞蝕。
周圍無聲無息,只有無盡的黑暗,他似乎已經感覺到洞窟中的魔鬼正在暗中向他發著嗤笑。突然,山岡回過頭去。他擰亮手電筒,探射著剛才越過的那段來路,有一種信道已被無聲無息地堵塞起來的不吉之感湧上心頭。
還好,信道依然如舊。
山岡全身被汗水貼得緊緊的,濕透的衣服粘在皮膚上,令他感到呼吸困難。他的全身上下,都有一種氧氣不足的感覺。
他清醒地再一次領悟到,這是黃泉之國,從崖石上壁出來的這條信道,直通向地底那死一般的世界。只有預感到自己已經死到臨頭的生靈,才會穿過這條黑暗狹窄的信道,步入冥界。
洞窟的形狀,也像是在暗示著這一點,花崗岩石上被鬼斧神工巧妙而神奇地開鑿出這麼一條彎彎曲曲,直通向地底深處的信道起,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是大自然的天然作品。
這一定是某種意志力在發揮任用!——山岡間想,是誰?是死者?不,是靈魂?!不,都不是!而是某種支配著死者的魔性發出的意志力。
這難道還可能是一座樂園嗎?
山岡的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站起身來,靠在身後的崖側上,他的對面,是一道深深的裂縫,他感到這會兒從這道裂縫當中,正有無數的死者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的腿。
他靠緊了崖壁,向後退縮著,恐懼使得他的皮膚開始收縮,身上的冷汗也干了。
他後退了大約五十公尺,他又停了下來。
山岡的全身不斷地顫慄,但他拚命試圖控制這種顫慄,他用勁咬住牙關,終於停止了顫抖,他像要努力趕走他身上的恐懼感一樣,捏緊了獵槍。
如果這樣放棄探險,山岡的前途也隨之完結了,他意識到這一點。從明天開始,他又不得不回到社史編纂室裡,打發著被妻子所輕蔑的日日夜夜。他再也鼓不起勇氣,去哪妻子做愛了,一旦他摟抱著的女人對他毫無任何變化,他又會感到深深的自嘲和自卑,再也鼓不起勁頭去跟她性交的。
那麼,要想讓妻子回心轉意,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過不了幾天,妻子便會跟著別的男人去過日子了。
留給他的,將是一片空虛。
他不由得又回憶起昨天晚上的幻想來,然而,這個夢幻中的地底王國已經煙消霧散。他曾經為之所活動,抱著必死的信念,踏上為條探險之路,而當夢幻消失之後,只會留下來現實生活中慘淡的人生……
——不,不能夠就這樣放棄探險!
山岡對自己猛喝道,他拚命地去說服自己,鹿群是的的確確從這洞窟中出入的,那一定錯不了,它們肯定是與這個洞窟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繫,才會鑽進洞裡,下到地底深處。現在,在信道的岩石上不就清楚地留著鹿蹄摩擦留下的痕跡麼?
鹿群總有什麼原因,才會鑽到這地底下去,它們肯定絕不會毫無目的地棲息在這黑暗的洞窟之中,鹿群決不是發了瘋,或者出自冒險的心理,才通過羊腸小道般的黑暗的信道跑進地心深處去。
而他是目睹那頭鹿從洞中跑出來的,那麼,把地底的這個世界想像成死者的墓地,也未免預言過早了一些。看來,洞裡是有什麼名堂。
那也許的確存在著從遠古時代便令鹿群所迷戀不捨的某種物質?山岡凝然站了起來。
即使是洞中並沒有什麼讓鹿群所著迷的神秘物質,也必須繼續探險下去,哪怕地底下等待著自己的,果真是死亡的世界。
他說服著自己。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沒有這種蔑視死亡的勇氣,那能成就什麼事業呢?!就算是死亡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也不能中途止步啊?怕死的人,哪怕他苟且地活著,也毫無意義。
山岡決心以必死的信念去繼續探險,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或許能夠開闢出一條道路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願意用生命來進行一次賭博,說不定,當他抱著必死的信念奮然前進到地底深處的時候,千千著他的,卻是一個光輝燦爛的王國!
他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死就死罷!他在胸中自言自語地發著狠。山岡重新向洞裡走去,他抬著他那象灌滿了鉛的兩腿,機械地朝前邁進。我還有槍呢——他想了起來,如果在地底深處果然是冥界,自己活活地被幽閉在那裡出不來了的話,還可以用槍自殺。
信道的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大裂谷,道路就像迷宮中的迴廊一樣,盤旋向下。山岡加快了腳步,一旦抱定了有去無回的決心,無視生死之後,他突然感到反而輕鬆了好多。
信道急速地向下延伸,不一會,那條大裂谷消失了。從崖石上只餘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可以容人通過。那縫隙就像隨時可以合攏來把人擠扁似的,顯得十分可怖。
信道一邊彎彎曲曲,一邊通向地底,令人想起螺旋式的階梯。這個洞窟的整體上也給人以這樣的感覺,它不像是人類生存的空間,而是象遠古時期的外星來客、宇宙人所留下來的遺跡。
山岡一面走,一面觀察著崖石的壁面,沒有發現任何人類開鑿過的痕跡。
大約經過三十分鐘,信道仍然無所變化,繼續向地底下延伸。
隨著時間的推移,恐怖感又漸漸地回到了山岡身上,他的腳步又開始應得凝重如鉛,真不明白,這條道路究竟要通向哪裡!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估計了一下,總共前進的距離,沒有超過一公里。山岡回想起來,這個洞或許是個鐘乳洞吧?在巖手縣的熔岩地區,有著無數的鐘乳洞窟,從發現的情況來看,總長度有的長達八公里之遙。
山岡圭介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他緊靠在了崖壁上,彎下了腰,手電筒被擰熄了。
就要那瞬刻之間,山岡也熄滅了手電筒,身上發出一陣陣嘩嘩作響的顫抖聲,他甚至感覺到胃部也發出了一陣陣抽搐。
前方就在像是有什麼東西。這一點,幾乎可以肯定,那道金黃色的光芒疾速地掠過,猶如什麼東西正在黑暗中等待著山岡的到來。他覺得,那道急速掠過的光芒,說不定是發出的某種警告,或者是報信的信號。
這道光芒的形狀,也是山岡所從未見到的,它不像是手電筒光,而是象曳光彈那樣拖著一條長長尾巴的亮光,這條光芒明亮而具有穿透性,並且帶著微微的一點金黃色。
山岡的手指緊緊扣在獵槍的扳機上,陣陣發抖。手電筒原來繫在胸前,現在垂落到了胯間,而山岡卻連重新擰開手電筒的那點勇氣也喪失了。他預感到將有什麼怪物或者幽靈,馬上就要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了。
前面沒有一絲響動,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山岡忍不住想要大聲喊叫,由於極度的緊張,他感到自己的神經馬上就臨近崩潰。他的呼吸十分困難,黑暗中,他拚命地睜大眼睛,不敢眨動一下,渾身的肌肉繃得發疼。
只要一聽到什麼聲音,他就打算開槍,山岡覺得自己只能做到這一點了,在開槍的同時,他就轉身逃跑。他自己目前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山岡感到前方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隱藏在對面,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眼下,那東西像是正在窺視山岡所在的位置。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四周仍然是死一般的靜寂,連一點響動也沒有。漸漸地,雖然恐怖心理並沒有解除,但那種緊張感多少鬆弛了一點。山岡的太陽穴在肌肉稍稍弛緩一些之後,感到一陣陣發疼。他暗想,像這樣多來幾下,非得損壞神經不可。
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住了。
山岡靠在崖石上,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就像被人給抽了筋。
他顫巍巍地用左手擰亮了手電筒。直到這時,他才開始考慮,這會不會是一種自然現象呢?雖然他還無法完全排解一扭亮手電筒之後,就有什麼鬼怪浮現出來這種恐怖感,但他還是橫下心來。
手電筒的光芒刺破了黑暗。幾乎與此同時,前方又如曳光彈一樣飛快地掠過了一道金光。這一次,山岡鎮定下來了,他恍然大悟,這可能是一種反射光。
一弄清這一點,他全身一下子便鬆弛下來。前方的那條反射光又飛快地掠過,它的光束很細,具有透明感,略帶著金黃色。
——會是黃金嗎?!頓時,山岡忘卻了剛才的恐怖。他想,這會不會是黃金層的露頭呢?想到此,山岡有心跳又加快了。
他邁出了腳。在距離他前面大約幾米遠的地方,信道又拐了一個彎,角度也拐得很大。山岡小心地向前進行著。
頓時他感到一陣目眩。「啊!」山岡發出了一聲尖叫。手中的槍掉在了地上。他的眼前,有萬道光芒在黑暗中閃爍著。
他踉蹌了一下。他的身子失去了重心,就像被什麼給肢解開來似的,意識也從體內飄逸而出,離他遠去,一時間眼睛裡金花四射,有一種暈船時的搖曳感向他襲來。他不由自主地斜靠在崖壁上,過了一會兒,意識才開始恢復。
山岡緊緊地閉著雙眼,害怕睜開。他感到好像一睜開雙眼,那就將是最後機會了,他的眼睛或許將會永遠失去光明。耳朵裡靜得出奇,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連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手電筒熄滅了。他驚奇萬分,那究竟是什麼發射出來的光芒?
山岡一點也弄不明白,這是他從未看見過的如此強烈而巨大的發光體。在黑暗中,山岡恐懼地感到,這頭巨大的發光怪物完全可以在瞬間把他溶解掉。
他嚇呆了,手電筒從胸前又垂落下來,繩子也纏繞成了一團。他伸手摸了摸槍,獵槍已不知去向,他勉強回想起來,是他剛才發出一聲尖叫時,槍落到了地上。
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力氣去摸索他的獵槍。山岡呆立在那裡。正常的感覺遲遲沒有恢復,他全身的氣力不知跑到什麼地方了,幾乎處在一種虛脫的狀態下。
沒有什麼朝他襲來,如果有的話,山岡也不打算掙扎了,隨它去吧!他奇怪的發現這會兒對死已經無所謂了,已經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如果那頭髮光的怪物的確具有生命力的話,無論他怎麼掙扎反抗,到頭來也是白搭。
漸漸地,他從虛脫狀態又開始慢慢地恢復正常。山岡微微地睜開了一條眼縫。
他臉上的肌肉,就像小魚的鰭一樣一下一下地抽搐著,從微微張開的眼縫裡,他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正前方,然後又慌亂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陣,山岡膽子大了一些,再一次睜開了眼睛。眼前已不再是一片黑暗,但是,在朦朧的視界中,黑暗也並沒有完全消失,呈現出一種魚膽似的灰白灰白的顏色,給人以似白非白,似黑非黑的混雜斑駁的色感。
山岡再一次閉上了眼睛,這一次,他打算完全睜開眼睛,仔細看個明白。這回又看到的情景,跟上次完全一樣,在黑暗之中混雜有灰白灰白的色澤。這會不會是一種錯覺呢?山岡心裡想,剛才,他的意識已經幾乎完全喪失、某種錯覺還有可能還留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又過了一會,讓眼睛在這種環境裡又適應了一些,結果,看到的情景還是那樣。
他抓住了手電筒,山岡照了照前方,在扭開手電筒之前,他先閉上了眼睛,再瞇成一條窄窄的眼縫,然後再咬咬牙擰亮了手電筒。
這一次,山岡沒有再發出尖叫。他透過狹窄的視界,凝視著眼前的景象。這是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整個視界,完全淊沒在光的洋陸裡,四周只有光,猶如洶湧澎湃的光的洪流,山岡感到這萬道光芒從他的眼睛中透視進來,燒灼著他的大腦。
他呆然保持著這種姿勢,等到自己的眼睛適應了強烈的光線,才完全睜開來。
眼前還是一個洞窟,但跟剛才走過的洞窟已經完全兩樣,它的寬度至少有七公尺左右,與其說它是一個洞窟,不如說更像一個廣場。而且,它還以這種寬度繼續向縱深拓展著。
山岡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震驚。這個洞窟的全體都在閃爍著光芒,這是一種妖艷的光芒,它來自洞窟的壁面、窟頂和地上,一切都在發光。
光線具有強烈的透明度。山岡看得發呆,他緊緊地背靠在崖壁上,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這種光芒,而身上卻疲軟無力,連站立的力氣似乎也沒有了,他感到自己像是踏入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渾身無力。
當習慣了之後,這種光芒顯得沒有剛才姥強烈刺眼了。因為是在極為黑暗的洞窟中,一開始出現亮光,便顯得分外眩目。現在看來,也就相當於千萬隻蠟燭一齊點燃之後發出的光芒。但是一開始,山岡覺得這些光線不光是刺眼,甚至刺向了他的大腦皮層,麻痺了他的神經。
這一陣子,他才漸漸地恢復了思考能力。
山岡覺得這些光線陰冷陰冷的,而且是從整個洞窟發射出來。很顯然,這不會是自然發光,而是手電筒射出的光線引起了反射光。這種反射光不單是平面上的反射,而是一種雜亂的反射。這種反光體,會不會是金剛石?——山岡思忖著,只有這種多面體的結晶體填滿了洞窟的各個部位,才可能衍射出這樣散亂的反射光來。
從各個角度上折射出來的光芒,掩埋了整個洞窟。冷浸浸的光線交織成了一個光的世界,令人產生無窮無盡的幻想,如同夢幻世界一般。
一旦擰亮手電,慢慢地移動,成團的光束便隨之發生變幻。在純淨透亮的光線中,包含有紅色、藍色等色調,賄奇妙地隨時發生著變幻。山岡呆如木雞地注視著這個場景。
他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生活中的情景。光……宮殿……
山岡夢囈般地自語著,他的聲音軟弱無力。
冷冰冰的光芒,給人以夢幻般的迷惘感,它與彩虹的色譜交織合為一體,組成無數個同心圓,一環五環地疊套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混合體,無窮無盡地在洞窟是、中延續著,一切都被淹滅在這些光環當中,而光線的發射點,卻是凝集在一個點上,就是山岡手中的電筒燈泡。
神奇而不可思議的景色,當目光適應了之後,這些光線顯得柔和多了,山岡巍顫顫地在那發光體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