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睜開眼時,荒井發現自己枕著枕頭,蓋著一床薄被。
他想喝水,翻過身來,看見房間的一角散亂地放著一套淺綠色的和服。
散發著女人氣息的和服激起了沉睡在荒井體內的情慾。從不遠處浴室傳來有人洗澡的輕輕的水聲。荒井站起來,脫下浴衣,走上前去打開了浴室的門。
「啊,對不起!」
荒井叫了一聲,急急忙忙地關了浴室的門。
原以為澄子在浴室裡,但沒想到裡面的人是個男的。至少在見到這人的瞬間,荒井是這麼想的。
因為臉朝裡正在沖洗的人的背上有一個很大的紋身。
荒井剛睡醒,頭腦混沌。他想或須是清水在浴室裡。
「健司,你客氣什麼?」
浴室裡傳來女人的聲音。
帶著驚訝的心情,他又一次打開門,走進浴室。
澄子躺在浴盆裡正用毛巾慢慢地擦著身子。
「嚇了你一跳?」
澄子的嘴角浮現著令人費解的微笑。
「你過去不是希望我也紋身嗎?所以我全身都刺了。你不高興了?」
「你不是很討厭紋身的嗎?」
「那時候是。但後來我也變了。」
澄子凝視著浴室頂棚的一角說。
「我是個弱女子。你一不在我身邊,我就失上了信心。我不知道我一個人能否等你那麼多年。」
「老家的父母整天囉嗦,要我不要等你,回家住幾年再找婆家。我知道這是一條出路,但我怎麼也忘不了你。後來,我想如果像你那樣在身上紋身,老家的父母可能就不再囉嗦了。這還可以支撐我即將崩潰的精神。你進監獄後,我就請紋身匠給我紋身,花了一年時間才刺成。」
荒井胸口一陣發堵。這種感覺不是黑社會的成員是無法理解的。
「讓我看看,我要看看你的紋身。」
荒井說。澄子嫣然然一笑,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去。
「你慢慢看吧!這個楊貴妃和我一起等你,一直等到今天。」
在散佈全身的牡丹花中,絕色美人楊貴妃體態豐臃,端莊的臉上透著一絲淡淡的憂愁。頭戴的髮飾和身上衣服的鮮艷花紋十分逼真,富有立體感,幾乎看不出是用針刺的。牡丹花的花瓣分紅、黃、紫和粉紅四色,每個花瓣的顏色都細微的不同,花葉有嫩綠色和深綠色,整個圖案色彩斑斕,技巧高超。從署名「雕芳」兩字可以知道,這件作品出自東京數一數二的紋身名匠之手。
澄子回過頭來說。
「胳膊上刺著牡丹和童子,因為我想早點替你生孩子。怎麼樣?紋得還行嗎?」
「不錯。」
「你說好就行了。可能比老頭子、大師娘和你的要差。但雕芳先生說是盡最大能力刺的,我想不會太壞。」
「紋身也不錯,我是說你這片心很可貴。」
「我想紋些同你背上花紋有關的圖案,但這不能寫信商量。女人刺龍不太合適,龍是中國的動物,根據雕芳先生的推薦,紋了楊貴妃。」
「沒關係。我無所謂。」
「我是豁出命紋身的。就憑這一點,我也要幫你成為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我不知道你在監獄裡都學了些什麼,我們二人帶著紋身是不可能回到普通的世界的,只有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底。」
「再進一次監獄?」
「只要我在,我決不讓你再幹那樣的蠢事。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現在我可聰明多了。把自己當槍使的事不能幹,要動腦子。不然,在這個世界上無法出人頭地。」
荒井沒想到澄子變得如此老練、成熟。他一下緊緊抱住剛出浴盆露著胴體的澄子。
「健司,我把自己當作從前出征軍的妻子,等著你回來。……」
澄子覺得渾身發熱,在水蒸氣瀰漫的浴室裡,龍和楊貴妃緊緊地纏在一起。
第二天,荒井和澄子從仙台,途經福島,前往飯阪溫泉。
去接荒井之前,佐原總二遞給澄子一個裝錢的信封,讓他們倆找個溫泉休息一個晚上後再回東京。
在福島車站,同直接回東京的清水太作和近籐富士子告別後,二人在站前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飯阪溫泉。這時,荒井有一種充實的自由感。他想,過去沒有出去新婚旅行,這次旅行對於開始新的人生的他來說,是非常適宜的。
旅館叫「花水館」。他們被領到一個緊靠河邊的一個新房間,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外面優美的景色。荒井覺得自己到了天堂。
洗好澡,換過衣服,喝著啤酒,吃著簡單的午餐,荒井感覺舒服得渾身骨頭節發散。菜的味道鮮美,不像昨天根本嘗不出任何味道。
「真像新婚旅行。你有些發困,鋪被子吧。」
吃完飯,澄子又重複了一句昨天說過的話。
「不,今天不睏。我去洗個澡。」
「你不是剛洗過嗎?」
「我不洗小浴盆,到溫泉就得洗大池子,—個人舒舒服服地在裡面躺一會兒。」
「不錯,洗小浴盆是不舒服。」
澄子興奮的臉上浮現出微笑。
「你去,我也去。」
「你不覺得不好意思?我是男的,無所謂。」
「我在東京常去澡堂洗澡。赤身裸體的讓女人看,我已經習慣了。」
澄子的嘴角又浮現出有如大師娘的微笑,二人並肩朝在地下的大浴池走去。
「這兒男女是分開的。」
看著浴池門口的木牌,澄子略帶不滿地說。還沒有適應普通生活的荒井也沒勸澄子同他一起進一個池子洗澡。
同澄子分開後,荒井走進男浴池。在入口處,兩個剛洗完澡的人急急忙忙為他讓開了路。
跳進浴池,環顧四周,他發現寬闊的浴池裡只有他一個人洗澡。這可能是白天的緣故。荒井又像小時候一樣,在浴池裡裡游起了蛙泳。
「啊,真是天堂啊!」
這時,入口處的門打開,走進一位30來歲的人。荒井當然不會想到,這個人是他以前痛恨欲絕的檢察官之一——霧島三郎。霧島到福島出差,辦完事後,他把妻子叫到飯阪,準備一起在飯阪和磐梯山渡一個週末。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剛從宮城監獄出來、他在監斬時曾見過的荒井。在看到荒井露出水面的兩隻手腕上紋有櫻花圖案紋身的瞬間,霧島感到有些吃驚。
霧島的腦子裡掠過一絲念頭:他會不會是那個叫傑克的男人。
見過濱田律師以後,他試圖忘掉這件事,但死囚——小山榮太郎臨終的慘叫仍不時地出現在他的耳際。
霧島三郎慢慢地把身體浸入浴池,仔細地觀察剛從池裡出來的在沖洗身子的荒井。
「紋身真漂亮。什麼時候刺的?」
霧島隨便問了一句,走出浴池。
「您也喜歡紋身?」
荒井根本沒意識到這個年輕人是現職檢察官。
「10年了。是東京的月島雕五郎紋的。」
「是嗎?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刺的嗎?我聽說喜歡紋身的人都是讓外行人刺,然後再請行家重新紋過。」
「一般都是這樣,但我的紋身從頭到尾都是雕五郎刺的。」
荒井笑著答道,又跳進了浴池。霧島也沒有再問。他想來到溫泉,光著身子在澡堂裡洗澡可不能像檢察官那樣,隨便發問。
「對不起,我先走了。」
荒井打了聲招呼,走出浴室。不久,霧島也回到房間。隨後進門的妻子霧島恭子瞪著大眼睛對霧島說:
「我在浴池裡遇見一個可怕的人。」
「要我猜猜嗎?是不是一個有紋身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後背紋著一個楊貴妃的美人。」
「我剛才碰到一個紋有龍和櫻花的男人。我猜測你可能遇上他的妻子了。」
「夫婦兩人都有紋身,會不會是暴力團的頭頭?」
「有紋身的人不一定都是壞人。」
霧島苦笑道。但恭子很有興致地說:
「我覺得她是暴力團的大師娘。咱們打賭吧?」
「賭什麼?」
「一個吻。」
「這能算打賭嗎?」
「夫妻打賭,賭一個吻就行了。」
恭子笑著走出房間。過一會兒,她高高興興地回來說:
「是我勝了。她在東京世田谷開飯館,話裡經常帶出『末廣組』這個詞。這是暴力團組織吧!」
「我過去在世田谷一帶住過。東京好像有一個叫『末廣組』的黑社會組織。這些你從哪兒打聽來的?」
「我知道他們住在對面一個叫『夕月間』的房間裡,在登記處查的。旅館的人知道你是檢察官,所以向女服務員一打聽,她全告訴我了。」
「這可不太好,公私不分,侵犯個人權利。」
霧島故意大聲地說。恭子馬上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那麼嚴重嗎?我可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沒有給對方造成麻煩,根據實際情況不起訴了。今後多加注意。」
「明白了。近朱者赤。跟著檢察官,我也變得喜歡打聽了。今後注意,安心當我的家庭主婦。」
帶著調皮的表情說完後,恭子又說:
「聽旅館的人說,男的好像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女的是他的妻子。兩人在回東京的中途在這兒住一天。所以還是我贏了。」
「也許你贏了,但我這檢察官不能無事生非,去調查別人的身份。」
霧島苦笑了一下。看來剛才的男人頭髮太短,引起她們的猜疑。最近各監獄都允許即將刑滿釋放的人留頭髮,但也有例外。旅館女服務員的推測大概是對的。
「打賭算誰贏了?」
「你說怎麼辦?」
「你先吻我一下,我再吻你一下,兩人都不吃虧。」
荒井健司和澄子在3月21日晚回到東京。
上野車站原樣未改,但高架在普通道路上的高速公路令荒井覺得新奇。到達新宿時,他感覺有如來到外國陌生的大城市。
電車小田急線沿線的風光和經堂車站附近的景色都變了。
在發生如此巨大變化的世界上,我還能幹得下去嗎,荒井一踏上上野車站的月台,就產生這樣的疑問,而且這個疑問象紮了根似地透進他的內心。
但在走上澄子在經堂車站附近經營的一個叫「末廣」的小飯館二樓後,荒井的心情開始平靜。據說這家飯館是末廣組出資幫助辦的,飯館的名字顯示了澄子堅定不移等待丈夫回來的決心……。
一個六條席和一個四條半席的兩個房間對荒井來說有如宮殿。收拾得整整齊齊、略帶女人氣味的房間使荒井感到溫暖。
「稍等一下,馬上給你沏茶。」
澄子走下樓,看看店裡有無急事要辦。荒井走到設在房間一角的神龕前默默地祈禱。
這時,他看見櫃子上放著的一本相冊。
拿起相冊翻了幾頁,荒井看見一張拍著一對赤裸男女背部紋身的照片。女人是澄子。男人背上刺著身文覺身紋的人龍行圖。荒井心裡有些不高興。
「看什麼呢?」
上樓來的澄子問了一句。荒井把照片推過去問:
「這男人是誰?」
澄子毫不在意地笑了。
「第二代……,現在的當家人。」
「怎麼一塊兒拍裸體照片?」
「我和現在的大師娘是一塊兒去紋身的。大師娘和我一起拍了幾張裸體照片。當家的和大師娘也拍了。在紋身完成的時候,老頭子說要和我一起拍張照片留作紀念,我無法拒絕,就拍了。當然還有給我出紋身費用的原因。」
「光拍張照片倒沒什麼。」
「你真是個傻瓜。吃這碗飯的人那有搞朋友的老婆。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澄子的眼睛冒出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