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又發生了幾次這樣的追求,雖然短促,卻在尤金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沒有多久,他們便約好了一塊兒去溜冰,因為下雪以後,結了冰,綠湖上可以很美滿地溜冰了。寒季拖得很長,人們帶著馬匹和冰鋸聚在貯冰庫所在地密勒集,鋸出一塊塊尺來厚的冰。在感恩節1之後,幾乎每天都有一群群男女學生在冰上駛來駛去,像飛魚似的。尤金平日晚間和星期六並不能常去,因為他得在店裡給父親幫忙。可是他經常抽空請瑪特爾把絲泰拉邀來,大夥兒晚上一塊兒去。有時候,他單獨邀她去,而她也常常應邀同行。
有一次,他們呆在湖畔高地上的一排房屋下面。月亮升起來了,在平滑的冰上映著撩人的光彩。透過一叢叢排列在湖濱的黑黝黝的樹木,可以看見人家窗子裡的燈光,橙黃而又溫暖。尤金和絲泰拉已經駛慢下來,準備轉身,因為他們早把那群溜冰的人遠遠拋在後邊了。絲泰拉的金黃色鬈發用一頂法國式便帽遮著,只有幾小綹露在外邊。她身上穿著一件白羊毛衫,長及大腿,又合身,式樣又好。下邊是一條灰白混色的厚呢裙子,長統襪上邊裹著白羊毛護膝。她顯得很動人,連她自己也知道——
1感恩節,在美國通常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
突然,在他們轉身的時候,她的一隻溜冰鞋鬆了,她一跛一跛地走著,一面大聲喊叫。「待會兒,」尤金說,「我來把它紮好。」
她站到他面前,他跪下來解開扭歪了的帶子。當他把溜冰鞋脫下,正準備給她穿上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看。她正朝下望著他微笑。他扔下溜冰鞋,張開胳膊抱著她的臀部,把頭靠到了她的腰上。
「你是個壞孩子,」她說。
有一會兒,她默不作聲。作為這一幕可愛的景象的中心人物,她簡直象天仙一般。在他摟著她的時候,她脫下他的呢便帽,把手放在他的頭髮上。這幾乎使他流下眼淚來,他太快樂了。同時,這也激起了他的熾烈的熱情。他別有用意地緊抱著她。
「紮好我的溜冰鞋吧,」她狡黠地說。
他站起來想擁抱她,可是她不依。
「別這樣,別這樣,」她堅決反對。「你不可以這樣。如果你這樣,我就再不跟你來啦。」
「哎,絲泰拉!」他央告著。
「我不是開玩笑,」她堅持著。「你不可以這樣。」
他冷靜下來,很不痛快,有點生氣。可是他不敢違拗她的意思。她的確並不像他事前所想像的那樣,輕易接受別人的愛撫。
另一次,有些女學生舉辦了一個雪車遊覽聚會,絲泰拉、尤金和瑪特爾都應邀去參加。那是一個星雪交輝的夜晚,天氣並不太冷,可是卻很爽快。一輛大貨車的車身給卸下來,裝上滑板,塞滿了麥秸和暖和的車毯。尤金和瑪特爾跟別人一樣,在雪車兜過了十來個寧靜的小家庭之後,從家門口給接上車去。絲泰拉那時還沒有上車,但是一會兒,車子就開到了她的門口。
「坐到這兒來,」瑪特爾喊著,她離開尤金有半截車廂那麼遠。她的邀請使他很生氣。「靠著我坐,」他喊著,可是又怕她不肯。她爬進車來,到了瑪特爾的身旁,但是覺得那地方不合意,又向後移移。尤金費了很大的勁,在身旁騰出地位來,她彷彿無意之中來到了那兒。他拉了一條牛皮車毯替她裹住,想到她真在身旁,心裡就起了一陣激動。雪車玎玎——在鎮上兜著接人,最後就駛往鄉野去了。它經過一大片一大片在雪地裡寂靜無聲的陰暗森林和貼近地面、窗子裡模糊地、神秘地閃閃發光的雪白的小木屋。天上的無數星斗在閃閃爍爍。整個景像在他心上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因為他正在戀愛,而這兒,在他身旁黑暗的地方,面貌隱約可辨的這個姑娘,正是他的心上人。他可以辨別出她的秀媚的面頰和眼睛,還有她那柔軟的頭髮。
大伙談談唱唱。在這片嘈雜聲中,他暗地裡用一隻胳膊去摟著她的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一面盯視著她的眼睛,想猜出它們的含意。她跟他總是羞羞怯怯的,並不十分柔順。他在她面頰上偷吻了三四次,有一次還吻了一下她的嘴。在一個黑暗的地方,他使勁把她拉過來,在她嘴上熾熱地長吻了一下,這使她十分著慌。
「別這樣,」她緊張不安地反對說。「你不可以這樣。」
他停了一會兒,自己感到未免進行得太急迫了。不過幽美的夜色和她的嫵媚動人,卻在他心上留下了持久的印象。
***
「我想咱們該想辦法在報館或是這一類機關裡給尤金找個工作,」老威特拉向妻子說。
「他似乎也只適合做這種工作,至少目前是這樣,」威特拉太太回答。她深信兒子還有點懵懂。「我想他往後會做些較好的工作的。他身體不挺好,你知道。」
威特拉有點覺得兒子是生性懶惰,不過他也並不能確定。他暗示說,茜爾薇亞未來的公公,《呼籲日報》的老闆兼編輯卞雅明-柏哲斯,或許可以給他個職務,叫他做個記者或是排字工人,讓他徹底學一下這種行業。《呼籲日報》沒有用幾個人,可是柏哲斯先生大概不會反對讓尤金從記者做起的,只要尤金會寫寫的話,他也不會反對他從排字生或是記者兼排字生做起。有一天,他在路上向柏哲斯提出了請求。
「噢,柏哲斯,」他說,「你可以在你的報館裡給我孩子安插一個小事嗎?我注意到他平時喜歡塗塗寫寫。他也一本正經地畫兩筆,雖然據我猜想,那是沒有多大道理的。他應該好好學一行。在學校裡,他沒有什麼長進。他或許可以學學排字。只要他按部就班,從最下面學起,對他也不會有什麼害處。你開頭給他多少待遇,這可沒有關係。」
柏哲斯想了想。他在鎮上瞧見過尤金,知道他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他楞呆呆的,老有點兒悶悶不樂的神氣。
「哪天讓他來找我一趟,」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我或許可以給他想個辦法。」
「那樣,我真太感激你啦,」威特拉說。「目前,他實際上並沒有在做什麼正經事。」說完,這兩個人便分手了。
他回家告訴了尤金。「柏哲斯說,假如你哪天去見見他,他或許可以在《呼籲日報》館裡派給你一個排字工人或是記者的職務,」他解釋說,一面向正在燈下看書的兒子望著。
「他這麼說嗎?」尤金安詳地說。「只是我不會寫文章。我或許會排字。是您托他的嗎?」
「是的,」威特拉說。「你最好哪天上他那兒去一趟。」
尤金抑制住心裡的不高興。他知道這是要收拾他這副懶骨頭了。他混得不很好,這倒的確。可是排字工作對於他這種性格的人也不是一個有出息的職業。「等學期結束後,我就去,」他最後說。
「最好在學期結束前就去談談。挨到那時候,或許有別人去申請啦。你去試試不會有什麼害處。」
「我去試試,」尤金順從地說。
四月裡一個晴朗的下午,他來到了柏哲斯先生的辦公室裡。辦公室在公共廣場上《呼籲日報》館三層樓房的底層。柏哲斯先生是個胖子,頭頂微微有點禿,剩下的一些頭髮全是花白的。他滑稽可笑地從鋼邊眼鏡上面望著尤金。
「你願意幹新聞工作嗎?」柏哲斯問。
「我願意試試,」這個小伙子回答。「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喜歡這種工作。」
「我現在立刻可以告訴你,這裡沒有多少可學的。你父親說你喜歡寫寫文章。」
「我是很想寫寫文章,可是我覺得我並不會寫。學學排字對我倒也沒有關係。假如我能夠寫文章,我真是樂意極啦。」
「你認為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呢?」
「等學期結束後,假如這對您沒有多大關係的話。」
「沒有多大關係。我實際上並不需要人,不過我可以用你。
每星期五塊錢,你願意嗎?」
「好,伯伯。」
「好,你一準備好就來吧。我來看看可以派你做點兒什麼。」
他揮動了一下胖手,叫這個未來的排字工人暫且離開,然後轉身走向黑桃木的辦公桌,桌上堆滿了報紙,很骯髒,還點著一盞綠罩的檯燈。尤金走了出去,鼻子裡聞到了新鮮油墨的氣味和濕報紙的同樣刺鼻的氣味。這應該是場挺有趣的經歷,他心裡想,不過也許會是白費光陰。他並不怎麼看得起亞歷山大這地方。總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兒的。
《呼籲日報》館跟我們東西兩半球的隨便哪一家鄉村報館完全一樣。底層的前面是營業部,後面是一架平板印刷機和幾架零活兒印刷機。二層樓上是排字房,高架子上放著一排排鉛字盤——因為這家報館和大多數其他的鄉村報館一樣,仍舊是用手工排字;前面是所謂編輯、主筆,或是本市新聞編輯的一間骯髒的辦公室——因為擔任這三個職務的是一個人,一個卡勒-威廉茲先生。他是柏哲斯以前不知打哪兒挑選來的。威廉茲是個很結實的人,又矮又瘦,蓄著尖尖的黑鬍子,一隻玻璃假眼睛用它的黑瞳人奇怪地直盯著你。他碎嘴嘮叨,從這件工作做到那件工作,大部分時間都戴著一頂綠色的遮陽帽,低低的蓋在前額上,同時還抽著一隻棕色石南木煙斗。他知識極為豐富,積有大都市的新聞從業經驗,可是他準是在航行了一片渺茫的苦海之後,才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在這兒安頓下來的。下班以後,他幾乎樂意去跟任何人聊聊有關生活和經歷方面的事情。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他得忙著搜集當地新聞,或是寫下來,或是加以編輯。威廉茲似乎擁有大批通訊記者,他們每星期從四周各地送給他一批批消息。美聯社用電報供給他幾則次要的新聞,還有一份「半印新聞紙」1,包括兩頁小說、家庭常識、醫藥廣告等應有盡有。這給他節省了相當的時間和精力。凡是到他手中的新聞,大部分在編輯方面總是很快就解決了。「在芝加哥,我們對這種事情向來非常注意,」威廉茲常對呆在他身旁的任何人這麼肯定地說,「可是在這兒,你就不能這麼辦。讀者實在不要看它。他們要看地方新聞。我總是相當注意地方新聞。」——
1一種新聞紙,一面印著各色各樣的材料,一面空白,專門賣給小報館,讓它自行補印。
柏哲斯先生負責廣告部門。事實上,他親自去拉廣告,還照料著把廣告按照登廣告人的意思適當地編排出來,並且按照別人的權利和要求以及當天的便利,適當地加以安排。他是館裡的決策人、交際能手和經營方針的指導。他時常寫寫社評,或是跟威廉茲一塊兒決定一下社評的性質,他接見來報館拜訪編輯的客人,調解各種各樣的困難。他對於縣裡某些共和黨領袖唯命是聽,可是這似乎是很自然的,因為他自己是個氣味相投的共和黨員。有一次,為了酬謝他的某些勞績,他奉派充任郵政局長,但是他謝絕了,因為他從報紙上所賺的錢實際上比局長所獲的薪俸要多得多。共和黨領袖們把本城和本縣一切可以拉得到的廣告都拉給他,因此他生意做得很好。他的錯綜複雜的政治關係,威廉茲也知道一部分,可是這並不使這個勤勤懇懇的人感到煩心。他用不著去談什麼仁義道德。「我得為自己、為老婆和三個孩子謀生。這就夠把我忙得無從去管別人的閒事了。」因此這個報館實際上是平靜地、井井有條地,而且就多方面講,還很得法地經營著。它的確是個愉快的工作場所。
威特拉讀了十一年書,剛巧十七歲的時候,就進了這兒。威廉茲先生的個性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歡威廉茲,漸漸還喜歡上在排字房裡一個所謂主要架子上工作的約納斯-李爾,還有一個每逢有一批額外的零星印件時,就來工作的約翰-薩麥斯。約翰-薩麥斯五十五歲,人很衰老,相當沉默。尤金很快就打聽出來他患有肺病,並且好喝酒。白天,他時時溜出報館,去上五分鐘到十五分鐘。從來沒有人說過什麼話,因為這兒沒有嚴格的管理制度。要做的工作全都做了。約納斯-李爾的性格比較有意思些。他比薩麥斯小十歲,身體強壯,比較結實,不過總是個特出的人。他相當恬澹,很沉著,微微有點文人氣息。根據尤金隨後所發現的,他幾乎在美國各地都工作過——丹佛、波特蘭、聖保羅、聖路易,哪兒都去過,並且對於這個老闆或是那個老闆的底細,都記得不少。每逢他在報上瞧見一個特別顯著的姓名時,他往往把報紙拿到威廉茲那兒——隨後,當他跟尤金熟悉了的時候,也拿到尤金面前——說道,「我在某地就知道這傢伙。他是某地的郵政局長(或是什麼別的)。自從我知道他以來,他的地位已經上升了不少。」他多半根本就不認識這些名流,不過他知道他們,而他們的名聲竟然在世界上這個偏僻的角落裡震響起來,這使他相當激動。他是威廉茲的一個又快又仔細的校對,一個快速的排字工,一個忠於職守的人。但是他在世界上卻沒有混出個名堂來,因為他畢竟只是一架機器。這一點尤金一眼就看出來了。
李爾教尤金排字的技術。第一天,他就在一個盤子裡說明了四方型或是袋型的理論,為什麼有些字母放得比其他的容易拿,為什麼有些字母在數量上比較多,為什麼大寫字母在某些地方作某些用途,而在別的地方又不那樣。「芝加哥《論壇報》一向把教堂、船隻、書籍、旅館和這類事物的名稱用斜體字印出來。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使用這種排法的一份報紙,」他說。大嵌條、排字架、活字盤、翻接等的意思,很快就都明白了。他很高興地傳授著,手指怎樣漸漸一摸就會辨別出鉛字的重量;一旦你成了行家,即使不用腦筋去想,每一個字母幾乎也會自然而然地回到正確的格子裡。他要別人正正經經地接受他傳授的知識,而尤金本來對任何學問都很尊敬,當然非常樂意鄭重其事地加以注意。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要見識見識一切。由於這個緣故,他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對這家報館極感興趣,雖然他不久就覺得自己不願意做一個排字工人,或是做一個記者,或者,說真的,擔當任何跟鄉村報紙有關的職務,可是他卻正在學習生活。他愉快地在自己的架子上工作,向著世界微笑,世界從敞開的窗子外面向他表示它近在眼前。他一面排著,一面看著一節節古怪的新聞、評論和當地的廣告,同時還夢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個什麼樣的前途。那會兒他的雄心還不很大,可是他卻滿懷希望,而且又有點憂鬱。他看見他認識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在街道上或是在拐彎地方的廣場上閒混;他看見戴德-馬丁伍德駕著父親的輕馬車駛過;他看見喬治-安德遜帶著一種從來不需要工作的神氣走上街來。喬治的父親是這兒唯一的一家旅館的老闆。尤金心裡想到釣魚、划船、跟一個漂亮的姑娘悠閒地偎倚在哪兒,可是喲,姑娘們顯然不肯那樣輕易地就喜歡他。他太怕羞了。他想著,有錢準是很好的。這樣,他夢想起來。
尤金正到了希望用熱烈的語言來傾訴衷情的年齡,也是害臊而沉默的年齡,即使他當時正戀愛著,並且非常感情用事。他只能向絲泰拉說些似乎瑣細的事情,並且臉上顯得十分熱烈,不過最討她歡心的,卻正是瑣細的事情,而不是熱烈的神色。就連在那時,她都開始認為他有點古怪,就她的性格來講,還有點過於緊張。可是她喜歡他。全鎮都知道絲泰拉是他的女朋友。在一座小城鎮上,學生時代交朋友通常總是那樣的。人們看見他跟她一塊兒出去。他父親取笑他。他父母認為這擺明了是一場幼稚的戀愛。這可並不是就她那方面講,因為他們知道她的脾氣,向來不把小伙子們的任何求愛當做一回事;他們是單就他這方面講。他們認為他的熱情不久便會使絲泰拉感覺厭倦。他們的確沒有把她看得太錯。有一回,在幾個中學女生舉行的一次宴會上,他們組織了一個「鄉村郵局」。這是許多單玩接吻的遊戲中的一種,一種猜結果的遊戲。如果你猜錯了,你就得做郵政局長,叫一個人來要「郵件」。「郵件」的意思就是說,在一個黑房間裡(郵政局長就站在那兒)跟一個你所歡喜的或是歡喜你的人接吻。你以郵政局長的身份,有權或不得不叫一個你樂意叫的人,不管你覺得怎樣。
這一次,絲泰拉在尤金之前先輸了,於是被迫叫一個人去接吻。她最初想到了他,但是因為這樣做太明顯了,並且她心裡又有點怕他的急切,所以她不得不說出哈維-羅特的姓名。哈維是絲泰拉和尤金初次會面後所遇見的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他那會兒對她還沒有吸引力,只是還討她歡喜罷了。她懷著一種賣弄風情的渴望,想看看他是怎麼樣一個人。這是她的第一個直接的機會。
他高高興興地走了進去,尤金立刻妒嫉得要命。他不明白她幹嗎要這樣待他。輪到他的時候,他喚了白莎-蕭梅克。他愛慕她,因為她相當美,可是在他心裡,她還是不能和絲泰拉相比。在吻她的時候,他實際上卻在想著另外那個姑娘,這痛苦可真夠大的。等他走出來時,絲泰拉瞧見他眼睛裡顯出不高興的神色,可是決心不去睬它。他裝出來的高興顯然是沮喪而不夠熱烈的。
她又得著一個機會,這一次她喚了他。他去了,不過卻有點傲慢不遜。他想懲罰她一下。當他們在黑暗中會面時,她以為他要用胳膊來摟她。她自己的手也抬到和他肩膀差不多高的地方。可是他並沒有那樣,只用手抓住她的一隻胳膊,冷冷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假如他問道,「你幹嗎那樣?」或是緊摟著她,央告她別那樣待他,他們的關係或許可以維持得長一點兒。相反地,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變得傲慢起來,快快活活地跑出房去。直到宴會散了以後,他送她回家去的時候,他們之間一直都有著一種隔閡。
「今兒晚上你一定不開心,」他們悶聲不響地走過兩片街區後,她說。街上很黑暗,他們的腳踏在磚鋪的人行道上發出空洞的響聲。
「哦,我覺得挺不錯,」他悻悻地回答。
「我覺得在魏麥家玩真好。在那兒,我們總玩得那麼有意思。」
「真有意思,」他輕蔑地湊和了一句。
「噯,別這麼發脾氣!」她忽然生起氣來。「你無緣無故亂鬧彆扭。」
「我無緣無故嗎?」
「呃,你無緣無故。」
「好,如果你是這樣看法,那末我想我是無緣無故。我可不這麼看。」
「嘿,你怎麼看法,對我沒有什麼關係。」
「哦,是嗎?」
「哎,是的。」她昂起頭來,大為生氣。
「那末我想,對我准也沒有什麼關係。」
接著又沉默下來,這樣一直保持到他們快到家的時候。
「下星期四的聯歡會你去嗎?」他問。他指的是衛理公會舉辦的一個晚會。這個晚會儘管他並不喜歡,卻提供給他一種便利,因為他在那兒可以會見她,並且可以送她回家。他這樣問,為的是怕眼前就會有個公開的決裂。
「不,」她說。「我大概不去。」
「幹嗎不去?」
「我不喜歡去。」
「我覺得你真小氣,」他斥責地說。
「我不在乎,」她回答。「我覺得你太蠻橫啦。我想隨便怎麼說,我並不非常喜歡你。」
他的心緊縮起來,覺得這是一個惡兆頭。
「你高興怎樣就怎樣,」他堅持下去。
他們到了她家大門口。照例他是要在黑暗中和她接吻的——不顧她的反對,緊摟住她幾分鐘。今兒晚上,在他們走近她家時,他想要這樣做,可是她不給他機會。等他們到達大門口時,她飛快地把門打開,一溜煙進去了。「再會,」她喊著說。
「再會,」他說,接著等她走到房門口,他又喊道,「絲泰拉!」
房門開啦,她溜進去了。他站在黑暗裡,傷感、難受、抑鬱。他怎麼辦呢?他慢步走回家去,一面絞盡腦汁盤算著,決心不跟她說話、不望她一眼、等她上他這兒來呢,還是去找她、跟她把事情說開。是她錯了,這他知道。等他去睡覺的時候,他被這件事弄得很傷心;醒來以後,這件事整天都抑壓在他的心上。
他學習排字,進步很快,在學習採訪理論方面,也不算差。他熱忱、勤懇地做著自己打算做的這門職業。他喜歡望著窗外繪畫,雖然最近在他跟絲泰拉那麼熟悉之後,並且因為她的冷淡開始跟她爭吵之後,他已經無心於此了。這樣跑到報館去,繫上一條圍裙,開始辦理前一天留下來的一件當地來函或是剛彙集到掛鉤上來的一份電報,這是有其積極價值的。威廉茲試著派他去採訪某些當地新聞,可是他工作做得很慢,幾乎沒有採訪到所有的事實。他似乎壓根兒不知道怎樣去訪問一個人,所以帶回來的消息總需要用其他的來源加以補充。他實在不明白新聞學的理論,而威廉茲也只能給他說明一部分。他多半只是排字,不過也學到一些別的東西。
第一,他開始明白了廣告的道理。當地的那些商人一天天刊登著同樣的廣告,許多人都沒有作出什麼顯著的改變。他看見李爾和薩麥斯接下同樣的廣告,這些廣告,就主要特點方面講,已經一成不變地登過好幾個月了,他們只更改幾個字,就排版付印。他對於它們的千篇一律感到莫名其妙。最後當它們交到他這兒來校對的時候,他時常希望自己能夠稍微改動一下。那些文字似乎太沉悶了。
「他們幹嗎從不放些小圖畫在這些廣告裡?」他有一天問李爾。「你是不是認為這樣一來,這些廣告就會顯得更好些呢?」
「哦,我不知道,」約納斯回答。「這樣已經很好了。這兒的這幫人不要那種東西。他們會認為那樣太花哨了。」尤金瞧見過,並且稍微研究過雜誌上的廣告。他覺得雜誌上的廣告似乎惹人注目得多。報紙上的廣告幹嗎不能改變一下呢?
雖然這樣,他們可從來沒有讓他為這個問題操心。要刊登廣告的人都是由柏哲斯先生接待的。他決定廣告應該怎樣。他從來不跟尤金或是薩麥斯談論,也不常跟李爾談論。有時候,他會請威廉茲解釋一下,它們的性質和體裁到底該是怎樣。尤金非常年輕,因此威廉茲起先對他並不十分重視,可是不久之後,他開始認識到他是個人材,於是就解釋起來——為什麼對某些項目的篇幅得短,對某些又得長,為什麼就這份報紙的經濟利益來說,本縣的消息、亞歷山大周圍各小鎮的消息,以及有關這一帶人們的消息,比正確地報導土耳其皇帝的逝世,還重要得多。最要緊的就是要把當地的名稱弄對。「決不要拼錯它們,」他有一次提醒他。「可能的話,決不要把一個名稱漏掉一部分。人們對於這種事情非常敏感。假如你不時時刻刻注意,他們就會不訂你的報紙,而你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呢。」
尤金把這些事全記在心上。他想知道這件事是怎麼辦的,儘管他基本上覺得這樣未免有點兒煩瑣。事實上,人們似乎多半都有點兒煩瑣。
有一件事的確使他覺得很有趣。那就是看著報紙擺上印刷機印刷起來。他喜歡幫著上版子,看著怎樣把版子弄整齊。他喜歡聽著印刷機轉動,幫著把剛印好的報紙拿到外邊郵遞台和分派櫃檯上去。這份報紙銷路並不算大,可是那時這家報館卻很有生氣,他很喜歡它。他很喜歡把雙手和臉上弄得儘是一條條墨痕而滿不在乎,也喜歡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頭髮亂蓬蓬的。他竭力給人幫忙;報館各個人員漸漸都很喜歡他,儘管他往往有點笨拙遲鈍。在這時期裡,他身體並不強壯,胃病折磨著他。他還認為油墨的氣味或許會影響到他的肺部,雖然他並不是一本正經地擔心害怕。大體上說,這種工作是有意思而沒有出息的;外面有一個廣闊得多的世界,這他知道。他希望有一天能上那兒去,他希望上芝加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