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泰拉愈來愈任性了。在這種情形下,尤金變得越來越不開心,而且也相當不安。因為他鬧脾氣,她變得越來越冷淡。其他的小伙子都渴望得到她的青睞,這是促使她冷淡的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有一個小伙子哈維-羅特,他一直是親切的,隨和的,實際上又比尤金漂亮,脾氣又好得多,這也大大促成了她的冷淡。尤金時常瞧見她跟他呆在一塊兒,瞧見她跟他一塊兒去溜冰,或者至少是跟一大群少不了有他參加在裡面的人們一塊兒去。尤金痛恨他,有時也恨她不肯完全順從自己,不過對她的艷麗依然是熱狂的。這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一種典型或是理想。此後,他才確切地知道女性到底該是怎麼個情形:怎樣才真正算得上美。
這件事的另一個影響就是使尤金確切地感覺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直到目前,他的衣食和零花一向都依靠父母,而父母對他並不十分寬容。他知道別的小伙子們有錢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到芝加哥,或是到斯普林菲爾德——斯普林菲爾德比較近一點兒——去玩上兩天。他就享受不到這種玩樂。他爸爸不容許這樣的事情,或者還不如說是不肯給錢讓他這樣玩樂。有些別的小伙子由於有充分的零花,竟成了鎮上的紈-子弟。他瞧見他們星期三和星期六,有時候在星期日傍晚,呆在拐彎的那爿書店外面——公子哥兒們主要遊蕩的地方——準備上哪兒去。他們穿著華麗的服裝,這是任他怎樣胡思亂想都想不著的。戴德-馬丁伍德,一個經營綢緞呢絨的巨商的兒子,有一身禮服。他去看女朋友之前,總穿上那身衣服先到理髮店去修一修面。喬治-安德遜有一套晚禮服,每逢跳舞總穿上舞鞋。還有愛德-瓦特柏立,據人家知道,他自己有一輛敞篷小馬車。這幾個青年歲數都稍微大些,所以都對年紀比較大的姑娘感覺興趣,不過目的卻是一樣的。這些事情叫他難受。
他看不出有哪條路可以使他發財。他父親決不會有錢,這是誰都瞧得出來的。他自己在功課上並沒有什麼實際的進步——這他也知道。他恨保險事業——拉顧客、寫單據,他也瞧不起縫紉機買賣,同時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兒找到什麼在文學或藝術方面可能歡喜做的事情。他的繪畫似乎是一場玩笑,他的寫作,或是寫作的慾望,乾脆就沒有意思。他真是悶悶不樂。
威廉茲注意了他很長一個時期。有一天,他在尤金的桌子面前站住。
「喂,威特拉,你幹嗎不上芝加哥去?」他說。「對於像你這樣一個小伙子,那兒比這兒更有發展前途。你在一家鄉村報館裡工作,決不會有什麼成就的。」
「這我知道,」尤金說。
「我可就不同了,」威廉茲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去各處兜過啦。我有老婆和三個孩子。一個人有了家庭,就不能去碰運氣了。但是你還年輕。你幹嗎不上芝加哥去,在報館找個工作呢?你可以找著一個工作的。」
「我可以找著什麼工作呢?」尤金問。
「唷,如果你加入工會,你可以找個排字工人的位置。我不知道你做記者怎麼樣——我認為那對你並不十分適合。不過你可以學一下美術,學學繪畫。在報館裡當個繪畫編輯,收入挺好。」
尤金想到自己的藝術。它並不算好。他也沒有多去發揮它。儘管這樣,他還是想到芝加哥;世界吸引著他。只要他能夠脫離這兒——只要他一星期能夠賺到七、八塊錢以上,那就非常好。他盤算著這件事。
一個星期日下午,他和絲泰拉跟瑪特爾一塊兒上茜爾薇亞家去。他們呆了一會兒後,絲泰拉說她要走了,她母親在等她回去。瑪特爾原打算跟她一塊兒走的,可是茜爾薇亞叫她留下來喫茶點,她便改變了主意。「讓尤金送她回家,」茜爾薇亞說。尤金還是那樣不存希望地高興起來。他還不相信自己竟然沒有辦法贏得她的愛。當他們到了外面,在恬靜清新的空氣中走著的時候——春天就要來了——他覺得現在有機會來說一句動聽的話了——一句會把她吸引向自己的話。
他們走到離她家還隔一條街、接近郊區的街上。她想要在她住的那條街上拐彎走進去,但是他勸她別那樣。「你這會兒就得回家嗎?」他央告似地問。
「不,我可以再走一段路,」她回答。
他們閒聊著,來到了一片空地上——最後的一所房屋已經在身後相當距離之外了。聊天變得越來越困難。他在竭力湊趣中,拾起三根小樹枝,做給她看一個平衡把戲是:把兩根樹枝交互成直角放著,拿第三根作為支柱,使它們跟第三根也成直角。她當然不會。事實上,她並不感覺興趣。他硬要她試試。當她試做著的時候,他把住她的右手幫助她。
「不用,用不著,」她說,一面把手抽開。「我會做。」
她並沒有做成功,正打算聽憑樹枝掉下去的時候,他握住了她的兩手。這一個舉動突如其來,因此她掙脫不開,她於是直盯著他望。
「撒手,尤金,請你撒手。」
他注視著她,搖搖頭。
「請你撒手,」她繼續說。「你不可以這樣。我不要你這樣。」
「為什麼?」
「因為。」
「因為什麼?」
「噯,因為我不要。」
「你真的不喜歡我了嗎,絲泰拉?」他問。
「我想是的,我不喜歡這樣。」
「可是你以前喜歡。」
「以前我以為我喜歡。」
「你變心了嗎?」
「不錯,我想是變啦。」
他放下她的手,激動地盯視著她。這個姿態並沒有感動她。他們漫步回到那條街上。當他們走近她的家門口時,他說道,「呃,我想我用不著再來找你啦。」
「我想你最好別來,」她很乾脆地說。
她走進去,頭也沒回一下;他沒有回到姐姐那兒去,逕自走回家去,心裡非常鬱悶,坐了一會兒,便上自己房裡去了。夜色降臨了。他坐在那兒望著外面的樹木,一面為自己失去了的愛情感覺傷心。或許他配不上她——他不能使她愛他。是他不夠漂亮嗎——他並不認為自己相貌很好——還是什麼別的呢,缺乏勇氣或是力量嗎?
停了一刻,他看見月亮高懸在樹梢上,像天空中一面閃亮的盾牌。兩片稀薄的浮雲正在不同的平面上向不同的方向飄蕩。他停止了沉思,默想著這些浮雲是打哪兒來的。在晴朗的日子裡,當它們象大船似的出現以後,他看著它們在眼前消失,然後,妙絕的是,從虛空中又顯現出來。他第一次瞧見這景象,大感驚奇,因為直到那時,他從來就不知道雲是什麼。隨後,他在自然地理學裡讀到它們。今兒晚上他想到了這個,想到這些風掠過的廣大平原,想到野草和樹木——一大片一大片森林——延展開多少英里。多麼美妙的世界啊!詩人吟詠這些事物,朗費羅1、布賴安特2、丁尼生。他想到《死》3和《悲歌》4,這兩首詩他都非常欣賞。人生這東西到底是什麼?——
1朗費羅(1807-1882),美國詩人。
2布賴安特(1794-1878),美國詩人。
3布賴安特所作的一首詩。
4按指英國詩人格雷(1716-1771)所著的《鄉村墓地的悲歌》。
接著他又痛苦地回想到絲泰拉。她真的和他吹了,她那麼艷麗。她真的決不會再跟他談話了。他決不能再抓住她的手,或者吻她了。他傷感地緊握著雙手。哦,在冰上的那一晚啊,在雪車上的那一晚啊!那多麼美妙!最後,他脫去衣服,上床睡覺。他不要人來打攪他——他要孤獨。他靠在潔白的枕頭上,夢想到可能有的事情,接吻、溫存、無限的歡樂。
一個星期日下午,他躺在吊床裡默想著,想到亞歷山大無論如何總是個沉悶的地方。這時,他翻開一份星期六下午的芝加哥報紙,悶悶地看著。這份報有點像是星期日的,因為星期日他們不出報。像他以前一貫發現的那樣,這份報上滿是美妙的奇事,都市裡的奇事,像磁石般吸引著他。這兒是某人要建造起來的一座大旅館的圖樣,那兒是對於一位快要來演奏的鋼琴名手的簡介。一出新喜劇的記載;芝加哥河上鵝島的一小段神秘地區的記載,腐爛的舊船改成了小屋,許多鵝四面蹣跚地走著;一節新聞,說有人掉下南哈爾斯達街的一個地下煤庫的入口,這件事使他很感興趣。最後的這件事是在六千二百多號附近發生的;想到這樣一條長街,他的想像力就給吸引住了。芝加哥一定是一座極大的都市!電車道、火車、人群,這些想頭幾乎帶著使人戀慕的吸引力來到了他的心上。
突然,這塊磁石吸住了他,緊緊扼住了他的心靈。這樣的奇事、這樣的美景、這樣的生活。
「我就上芝加哥去,」他想著,一面站起身來。
他的愉快、寧靜的小家庭就在他的眼前。這裡有他的父母和瑪特爾。但是他還是要去。他可以回來的。「當然我可以回來,」他想著。給這一股磁力推動著,他走進屋子,上樓到自己房間裡去,找出他的一隻小提包或是旅行皮包,把自己認為手邊上需要的東西都放進去。他口袋裡有九塊錢,這是他積攢了相當時間的。最後,他下樓來,站在起坐間門口。
「什麼事?」母親問,一面望著他那嚴肅沉思的臉。
「我要上芝加哥去啦,」他說。
「什麼時候去?」她問,心裡嚇了一跳,真有點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今天,」他說。
「沒有的事,你在開玩笑。」她不相信地微笑著。這是個孩子氣的鬼把戲。
「我今兒就走,」他說。「我搭四點鐘的那班車。」
她臉上顯得很難受。「真的嗎?」她問。
「我可以回來的,」他回答,「倘使我要回來的話。我想去找個別的事做做。」
這時候,父親進來了。他在外面馬廄裡有間小工作室,他有時候上那兒去揩揩機器、修修車子。這會兒,他剛做完那種工作。
「什麼事?」他看見妻子靠緊孩子站著,忙這麼問。
「尤金要上芝加哥去。」
「多會兒說要去的?」他好笑地問。
「今天。他說他這就走。」
「真的嗎,」老威特拉說,他也驚訝起來,不相信真會有這種事。「你幹嗎不花一點兒時間考慮一下?你靠什麼維持生活呢?」
「我會維持下去的,」尤金說。「我這就走。這地方我已經受夠啦。我要離開這兒。」
「好吧,」父親說。他畢竟是贊成一個人有進取心的。顯而易見,他並不十分明白這孩子。「你的衣箱收拾好了嗎?」
「沒有,但是媽可以把它托運給我。」
「今兒別去,」母親要求著。「等你把東西準備好再走,尤金。等一等,稍微考慮一下。等到明天再說。」
「我想今兒就去,媽。」他輕輕地用胳膊摟著母親。「小媽媽。」那會兒,他的個子已經比她高了,而且他還在長。
「好吧,尤金,」她和藹地說,「不過我希望你別走。」孩子要離開她了——她心裡很難受。
「我會回來的,媽。只不過一百英里的路。」
「哎,好吧,」她最後說,竭力想高興起來。「我來替你收拾皮包。」
「我已經收拾好了。」
她跑去看了看。
「呃,時候就要到了,」老威特拉說。他在想著,尤金或許會改變主意的。「我挺難受。不過這對你或許是件好事。家裡永遠歡迎你,你知道。」
「我知道,」尤金說。
最後他們一塊兒上火車站去,他,他父親和瑪特爾。母親不能去。她呆在家裡哭泣。
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們在茜爾薇亞的家裡逗留了一下。
「怎麼,尤金,」她嚷起來,「多麼滑稽!別去。」
「他下了決心啦,」老威特拉說。
尤金終於掙脫出去。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和愛情、家庭的羈絆以及一切其他的事情鬥爭。最後,他抵達了火車站。火車來了。威特拉親熱地緊握住他的手。「做個好孩子,」他嚥了一口唾沫說。
瑪特爾吻了他一下。「你真有意思,尤金。寫信給我。」
「我一定寫。」
他踏上火車。鈴聲響了。列車隆隆地駛了出去——出去了,向前駛行。他望著外面熟悉的景物,然後感到一種真正的痛苦——絲泰拉、母親、父親、瑪特爾、小小的家庭。他們都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
「哼,」他微哼了一聲,清清嗓子。「走唄!」
然後,他向後靠著,跟平時一樣,竭力不去思想。他非要成功不可。世界就是為了他的成功而創造的。他也就是為了要在世上成功而誕生的。這正是他應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