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芬奇跟她的家庭似乎沒有多大關係,她是獨立的,可是她的家庭對她卻並不是沒有影響。這個家庭來自中西部,對藝術氣質不很瞭解、不很同情。從米莉安十六歲時初次對藝術表現出明顯愛好的時候起,她的父母就非常小心地注意著她,不讓她遭到他們所認為的藝術界那種壞風氣的影響。她母親從俄亥俄州陪她上紐約來,在她進美術學校攻讀的時候,和她住在一塊兒,到處陪伴著她。到了她認為米莉安該上外國去的時候,她跟著她一塊兒去。米莉安的藝術生涯是要適當地加以監督的。當她住在巴黎拉丁區1的時候,母親跟她呆在一塊兒;當她在羅馬的美術館和宮殿裡閒遊的時候,母親也在她身邊。在龐培城2和赫鳩婁尼恩城3——在倫敦和柏林——母親總跟著她。母親那時是個四十五歲意志堅強的小婦人。她深信自己很知道什麼是對女兒有好處的,並且多少也使女兒接受了她的意見。後來,米莉安個人的見解開始跟母親的見解稍許有點兒分歧,於是糾紛就開始了。
起先,這還是模糊影響的,在女兒心裡幾乎是不明確的、無形的,可是後來,這滋長成為一種明確的感覺,她認為自己的生活受到了束縛。她父母告誡她,不要跟這個人交際,不要跟那個人往來,又指給她看環繞著藝術工作室那種自由放縱生活的種種陷阱。跟一個普通藝術家結婚,是根本不予考慮的。用裸體的模特兒,尤其是一個裸體的男子,在母親最初看來,簡直是最糟心的。她堅持要呆在一旁。有一個長時期,女兒認為這並沒有多大關係。最後,母親的在場、母親的見解和理智上的固執,變得太討厭了,於是發生了公開的決裂。這是一出幾乎要了古板的父母性命的那種家庭悲劇。按實在說,芬奇太太真是傷心透啦——
1拉丁區,巴黎的學生區,在塞納河南岸。
2龐培城,上古城市,遺址在意大利南部維蘇威火山斜坡上。
3赫鳩婁尼恩城,上古城市,遺址也在維蘇威火山邊上。
這個決裂的缺點是:它對於米莉安的幸福來得稍許晚了一些。在母親堅持陪伴的情況下,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她覺得自己應當享有通常的自由的時期。她失去了好幾個男人的垂青。他們在她十九歲、二十歲、二十一歲的時候懷著愛戀前來接近她,可是他們受不了她母親的批評。到二十八歲,決裂發生了,最愉快的戀愛時期已經過去。她覺得傷心、惱怒。
那時,她堅持自己要有個徹底而劇烈的改變。她從一個藝術商那兒接下一些她要塑的奕奕如生的粘土小像的訂單。有一座舞女像,把當時著名的舞蹈家卡門茜塔的一種心情具體地表現了出來。這個人像受到群眾的好評——至少替她經售作品的那個藝術商賣掉了大約十八隻複製品,每隻一百七十五塊錢。芬奇小姐應拿的部分是每隻一百塊錢。還有一個小玩意兒,一個六英吋大小的青銅塑像,叫作《睡》。這玩意兒每隻售價一百五十塊錢,賣掉了大約二十隻,並且還在銷售。《風》,一個彷彿怕冷似的蜷縮著的人像,也在行銷。看起來,她每年彷彿穩可以掙到三、四千塊錢。
這時候,她要求母親讓她個人有一間工作室,可以隨時自由來去,高興上哪兒就單獨上哪兒,可以讓男女朋友上她個人房間裡來,依著她自己的意思加以款待。她反對任何形式的管束,置一切批評於不顧,率直地宣佈說她要獨自生活。不過在她這麼做的時候,她傷感地意識到,最好的時期已經逝去——她意識到,在她最想隨心所欲的時候,她卻沒有智慧和力量來這麼做。這會兒,她倒幾乎自動古板起來了。她沒有法子不這樣。
尤金初遇見她的時候,就微微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感覺到她的難以捉摸的性情,通情達理的論斷和可以稱作情感上失望的那種氣息。她急切地想要生活,這是他覺得奇怪的,因為她似乎有過那麼豐富的生活。漸漸地,他從她那兒全都聽說到了,因為他們變得很友好。然後,他明白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三個月後,在克李斯蒂娜-錢寧出現之前,尤金跟芬奇小姐取得了最純潔的諒解。這是他跟隨便哪個女人都還沒有能取得的。他已經有了習慣,每星期總上那兒去一次,有時甚至兩次。他漸漸明白了她的看法,它是超然地審美的,跟感覺世界分隔得很開。她對情人的理想多少受到了希臘青年的雕像和歌誦他們的詩句的影響——海拉斯1、阿多尼斯2、波休斯3,以及密雷4、彭瓊斯5、丹提-加布利爾-羅塞蒂6和福特-馬多克斯-布朗7所畫的那些中古時期的人物。她希望一個青年要有儒雅的容貌、魁偉的體格、莊重的風度和善於鑒賞的智力。他一定得有丈夫氣概,不過卻要有藝術氣息。這是一個相當高超的理想,一個已經三十開外的女人是不容易加以實現的,不過隨便怎麼說,這卻是值得去幻想的。
雖然她聚集了一群有才幹的青年——其中有男有女——在她周圍,可是她卻從來沒有碰到一個那樣的人。有好多次,在相當時間裡,她以為自己已經找著了「他」,可是卻不得不眼看著自己的幻想消失。所有她認識的青年都希望愛上比他們年輕的姑娘——有些想愛上她替他們介紹的有趣的姑娘。親眼看著一個理想的人物拋開你——而你正是他的精神上的配偶——去釘著一個單純肉體美的幻象,這的確是難受的,況且那種幻象幾年後就會逐漸衰退。可是這卻是她的命運;她有時候真變得十分絕望。當尤金出現的時候,她差不多已經認定,自己跟戀愛是無緣的了;她並不認為他會愛上她。雖然這樣,她禁不住對他很有意思,有時候還用渴望的目光望著他那有趣的臉和身個兒。很明白的,如果他愛上她的話,那準是極其生動的,多半還是非常旖旎的——
1海拉斯,希臘神話中大力士赫鳩黎所愛的美少年,後來給女水神拖入水中。
2阿多尼斯,羅馬神話中愛神維納斯所愛的美少年。
3波休斯,希臘神話中宙斯神的兒子。
4密雷(1829-1896),英國畫家。
5彭瓊斯(1833-1898),英國畫家。
6丹提-加布利爾-羅塞蒂,見本書第一五八頁注6。
7福特-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國畫家。
漸漸地,她便竭力去迎合他。可以說,他一直自由地出入她的房間。她知道宗教、藝術、科學、政治、文學各個方面的展覽會以及人物、動態等等。她對社會主義倒很感興趣,並且認為應該去糾正人民所受的迫害。尤金認為自己也是這樣,不過他對人生的景象卻那麼強烈地感覺興趣,因此他可沒有他自認為應有的那麼多時間表示同情。她帶他去看展覽會、去會見人們,因為她對於這樣一個有才幹的男朋友是相當得意的。她發現人們一般總非常歡迎他,這使她很高興。人們,尤其是作家、詩人和音樂家——各方面的新人,都想記住尤金。他說話很隨便、很俏皮,很快就可以跟人熟悉起來,而且落落大方。在判斷事情上,他力求精確和公正,但是他太年輕,免不了要有強烈的偏見。他感激她的友誼,可是並不竭力想使他們的關係更親密些。他知道,只有誠摯的求婚才能獲得她,而他對她還不至於喜歡到那種程度。他覺得自己對安琪拉有責任,而且,說也奇怪,他覺得米莉安的年齡是他們之間的一個障礙。他非常羨慕她;從她那兒,他才知道了自己的理想應該是怎樣的,可是他卻還不至於想向她求愛。
然而,在不久之後遇見的克李斯蒂娜-錢寧身上,他卻發現了一個典型的更加動情更加可愛的女人,雖然在藝術氣質上,她並不比米莉安差點兒。克李斯蒂娜-錢寧是個職業歌唱家,也跟母親一塊兒住在紐約,不過不像芬奇小姐那樣,不是那麼徹底地給母親控制著,雖然在她那年紀,母親還可以對她、也的確對她有著相當的影響。她才二十七歲,那會兒還沒有她日後享有的那種聲譽,儘管她滿懷促成最後成功的那種興致勃勃的自信心。直到那時,她一直在跟著各個教師熱心學習,也有過幾次戀愛事件,可是沒有一次是很認真的,可以使她拋開她選定了的職業。她有過種種經驗。這是那些貿然地剛從事藝術工作的人的經驗;他們最後總飽經世故,明確地知道了社會上的情形,要想成功,就得做點兒什麼。
雖然錢寧小姐的藝術感並沒有從她的物質環境裡明確、優雅地表達出來——象芬奇小姐工作室的氣氛裡所特有的那樣——可是它在克李斯蒂娜對生活的樂趣上,卻有更深一層的表現。她的嗓子是嘹亮的女低音,深沉、寬闊、花哨,帶有一點悲哀和辛辣的音調,使她唱的最愉快的歌曲都有了一絲情趣。她琴彈得很好,總是精妙而有力地給自己伴奏。目前,她是紐約交響樂隊裡的一個獨唱歌手,可以偶爾接受一些外面的聘請。下一年秋天,她打算趕到德國去一趟,看看自己能否跟一個著名的宮廷歌劇團簽訂合同,用這種方法打開一條在紐約成功的道路。她在音樂界已經很出名,被認為是個有希望的未來歌劇演員。最後的成功在她說來,多半是運氣問題,而不是才能問題了。
在這兩個女人暫時迷住尤金的時候,他對安琪拉的感情依然沒有改變,因為雖然在智力上或是藝術上,她都比不上她們,可是他覺得情感上,她卻比較豐富。她的情書裡有一種幽怨的意味,而當著他的時候,她個人感情裡有一種強度,不知不覺地把他激動起來——她有一種愁苦的氣息,使人勾起對薩福1和瑪格蘭特-哥蒂亞2的軼事的回憶。他現在知道,如果他拋棄掉她,她會看得很嚴重的。實際上,他並沒有想到做那樣的事,不過他知道,她和米莉安-芬奇那樣有知識的婦女之間,是有差別的。此外,還有一大群燦爛的社交婦女進入了他的視野——那些婦女還是他看了《市訊》和《時尚》這種報紙和時髦週刊之後才知道的。她們呈現出第三種絕妙的情致。他開始模模糊糊地看出來,世界是廣大而不可捉摸的,而關於女人,他還有很多從來沒有夢想到的事情應該知道——
1薩福,希臘女詩人,相傳她絕望地愛上了米地鄰島的一個船夫費昂,終於從大石上投海溺斃。
2瑪格蘭特-哥蒂亞,法國小說家小仲馬(1824-1895)所著《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
克李斯蒂娜-錢寧就某種意義講——也就是從體態的優美上講——是可以跟安琪拉爭研的。她身材很高、非常豐腴,生著可愛的橢圓型臉龐和栗色皮膚,面頰和嘴唇都顯出健康的玫瑰色,還有一頭藍黑色的頭髮。一雙褐色的大眼睛,明亮而含情。
尤金由於蕭梅雅的介紹認識了她。波士頓有位普通朋友給了蕭梅雅一封信,把錢寧小姐介紹給他。他提到尤金時說他是個才氣橫溢的青年藝術家,是他的朋友,並且說他想在哪天晚上帶尤金去聽她唱歌。錢寧小姐應允了,因為她看見過一些他的繪畫,注意到畫裡的詩意。蕭梅雅很自負他的一些出色的朋友——他們寬容著他,實際上是因為他聊起天來很有意思——向尤金敘說了錢寧小姐的嗓音,並且問他哪天晚上要不要去拜訪一下。「我很高興去,」尤金說。
於是他們約定時間,一塊兒上第十九街錢寧小姐的寓所去。寓所在一座高級的寄宿舍裡。錢寧小姐穿著一件柔軟、合身、微微有點發紅的黑絨衣服迎接他們。尤金想起了自己看見璐碧第一次穿的那件衣服。他眼花繚亂。至於她,據她後來告訴他,她也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旌搖動。
「那天晚上,我戴上絲帶的時候,」她告訴他,「我原打算戴剛買的一條深藍色的,接著我想道,『不,戴紅的他會更喜歡我。』這不奇怪嗎?我只是覺得彷彿你會喜歡我似的——彷彿我們彼此會更熟悉起來似的。那個年輕人——他姓什麼——把你描摹得一點兒不差。」這是在好幾個月之後,她才向他私下承認的。
尤金進去的時候,落落大方。自從他的生活在東部擴大了以後,他就有了這種風度。他把自己跟有才幹的人的關係,尤其是女才子,看得很認真。他站得筆直,以英俊的步伐走著,用炯炯的目光直看進他望著的那個人的心靈。他很快就能獲得印象,尤其是對有才幹的人。他可以覺察到別人的才能。當他望著錢寧小姐的時候,他覺得她的才氣就像一道奔騰的波浪——一種強烈意識的激盪的波浪。
她迎著他,伸出一隻柔軟雪白的手來。他們雙方都說到自己怎樣久仰對方。尤金盡力使她覺得自己很熱愛她的藝術。
「音樂來得更優雅些,」當她提到他天賦的才能時,他這麼說。
克李斯蒂娜的深褐色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眼。他就像他畫的畫,她心裡想——同樣好看。
她介紹他見過她的母親。他們坐下聊天。一會兒工夫後,錢寧小姐唱起歌來——《我失去了尤李狄絲》1。尤金覺得她彷彿是在唱給他聽。她的面頰泛上了紅暈;嘴唇鮮紅。
唱完以後,她母親說,「今兒晚上,你嗓子好極啦,克李斯蒂娜。」
「我覺得特別痛快,」她回答。
「一條妙極了的嗓子——就像一大朵紅罌粟花或是一大朵黃蘭花似的!」尤金喊著說。
克李斯蒂娜心裡一陣興奮。她很喜歡這種描摹。這似乎很正確。她在自己發出來的聲音裡也感覺到一點這種意味。
「請你唱《誰是茜爾薇亞》2,」他停了一會兒後請求著。她欣然地依從了——
1《我失去了尤李狄絲》,德意志歌劇作曲家格魯克(見第一六○頁注6)所著的歌劇《奧菲俄與尤李狄絲》中的一支歌。
2《誰是茜爾薇亞》,奧國作曲家舒伯特(1797-1828)所著的一支歌曲。
「這支曲子彷彿是為你作的,」她唱完後,他輕聲說,因為他已經走到鋼琴旁邊。「你使我想起茜爾薇亞。」她面頰羞赧地紅了起來。
「多謝你,」她點點頭,眼睛也傳出了領情的意思。她歡迎他的大膽,也很想讓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