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山上度過的日子整整有十七天。在這時期裡,尤金跟克李斯蒂娜一起,精神上達到了一種古怪的高昂的程度,跟他以前的任何經歷完全不同。第一,他從來沒有結識過一個象克李斯蒂娜這樣的姑娘,姿色這麼嫵媚,體格這麼豐滿,理智這麼敏銳,細微的藝術直覺又這麼充沛。她很快就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她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對他又非常有挑逗性。生活的奧秘充分地攪擾著她的心,正和攪擾著他的一樣。她常常想到人體的微妙、它的神秘的情緒,以及它的有意識的和下意識的活動與關係。熱情、慾念、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就像一張纖細的花氈一樣,供她去深思默想。她可沒有時間坐下來有系統地歸納一下自己的思想;她也不想把它寫出來——但是她從情緒裡,從歌唱裡流露出了她所感到的美麗而感傷的事物。有時候,她可以用一種微妙的、抑鬱的聲調來談話,雖然她青春的血液裡有著那麼大的勇氣和力量,所以她並不畏懼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也不怕大自然對於她這種小物質(她這樣稱呼自己)到了該溶解的時候,會做些什麼。
    「我們留不住時光,也逃不了時光的改變,」她總引用這句話說給尤金聽;他就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他住的旅館比他以前所住過的任何一家都豪華些。他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錢,也從來沒覺得應該痛快地花一下。他住的房間——為了照顧到克李斯蒂娜的看法——是一間最好的。他接受克李斯蒂娜的提議,邀請她、她母親和哥哥來吃了幾頓飯;家裡其餘的人還沒有到達。為了禮尚往來,他們也邀他到平房那兒去吃早飯、午飯和晚飯。
    他一到達此地後,克李斯蒂娜就表現出她早已計劃好盡可能跟他單獨呆在一塊兒,因為她提議他們上高山、厚顏山和煙囪山——四周的三座山——去遠足。她知道七英里路、十英里路、十五英里路外的一些很好的旅館,可以乘火車上那兒去,再不然就乘馬車去,在月光下歸來。她在叢林密樹裡選擇了兩三個幽靜的地點,在那兒,林木間有一些小片的草地,在這些草地上,他們掛起一個吊床,把詩集散放在四周,坐下來享受談話和調笑的樂趣。
    在這種友情的影響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六月中旬,克李斯蒂娜終於順從了尤金,跟他發生了一種他從未夢想到可能發生的關係。他們逐步經過了求愛時期的一切微妙階段。他們開始談論熱情和情感的性質,把一種信念撇開,認為那是沒有道理的。那種信念就是:在最親密的關係裡,並沒有什麼內在的邪惡。最後,克李斯蒂娜坦白地說:
    「我可不要結婚。結婚我是沒有份的——至少在我完全成功之前,是沒有份的。我寧願等待——希望我能夠既得著你,又保持著獨身。」
    「你幹嗎要把自己獻給我呢?」尤金好奇地問。
    「我並不知道我想要這樣。單有了你的愛,我就滿足了——假如你也滿意的話。我是想要使你快樂。我想把你所要的隨便什麼都給你。」
    「古怪的姑娘,」她的情人這麼說,一面用手撫摸著她的高高的前額。「我不明白你,克李斯蒂娜。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你幹嗎要這樣?倘使最糟的情況發生了,你只有損失。」
    「哦,不,」她笑笑。「到那會兒,我就嫁給你。」
    「但是你毫不猶疑地就這麼做,就因為你愛我,就因為你要我快樂嗎!」他停住了。
    「我也不明白,親愛的孩子,」她說出來,「我就這麼做啦。」
    「但是如果你願意做這件事,幹嗎又不願意跟我一塊兒生活呢,這是我不明白的。」
    她兩手捧著他的臉。「我想我瞭解你的程度比你自己還深些。我認為你結了婚並不會快樂。你或許不會一直愛我。我或許不會一直愛你。結果,你或許會後悔的。假使我們現在可以快樂,你就可以達到你不再在意的那個目的。那末你瞧,我就不會想著因為我們始終沒有領略到快樂而悔恨了。」
    「多妙的理由!」他喊起來。「你意思是說,你不再在意了嗎?」
    「哦,我很在意,不過和先前不是一樣的。你瞧不出來嗎,尤金,我會挺得意地想著,即使我們分別了,你已經獲得了我。」
    尤金覺得很驚駭,她竟然會這麼說——這麼推理。多麼古怪的、自我犧牲的、宿命論的想法啊!一個年輕美貌、多才多藝的姑娘真會是這樣嗎?假如世上有什麼人知道的話,他們真會相信嗎?他望著她,傷感地搖搖頭。
    「想想看,生活的精華竟然不能永遠停留在我們之間。」他歎了一口氣。
    「不,親愛的孩子,」她回答說,「你要求的太多啦。你認為你要它停留,可是你並不是這樣。你要它去的。你永遠跟我生活在一起,不會覺得滿足的,我知道。接受神明所賜的,別惋惜吧。不要去胡思亂想;你是辦得到的,你知道。」
    尤金用胳膊摟起她來,一再吻她,在她的擁抱中,忘去了自己過去的所有情人。她欣然地、愉快地順從著,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這使她快樂。
    「如果你瞧得出來你對我多麼好,你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她解釋說。
    他斷定她是他所認識的最妙的人兒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他顯露出這樣忘我的愛情。從來沒有一個他認識的女人顯得這麼有勇氣和眼光,能夠這樣直截了當地實現自己的渴望。聽著一個有她這樣能耐的藝術家,一個有她這樣姿色的姑娘,平靜地談論著她是否應當為了戀愛而犧牲自己的貞操,聽著她談說通常形式的那種結婚對她的藝術是否會有好處,她應當現在趁他們還年輕的時候就獲得他呢,還是應當向習俗低頭,讓青春過去,這簡直夠叫他那依然有拘束的心靈大吃一驚的。因為儘管他渴望個人自由,儘管他在理智上懷疑,在精神上反抗,他畢竟對於一個象喬薩姆-白露和他妻子所維持的家庭,以及以正常、健康、孝順子女的形式表示出的那種家庭成果有著崇高的敬意。大自然無疑是通過一長串困難和試驗才達到那種標準的。她不會輕易放棄那種標準。當真需要完全放棄嗎?他願意看見有個女人要他一會兒——象克李斯蒂娜現在所做的這樣——然後又丟開他的那種世界嗎?他在這兒的經驗使他思索,把他先前的理論和見解拋到了九霄雲外,打亂了他對事物所養成的種種概念。他坐在旅館大走廊上,絞盡腦汁思索著性和生活的錯綜複雜問題,疑訝地想了又想,答案到底是什麼,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別人那樣快快活活地忠於一個女人呢。他不知道是否真是這種情形,他是否真辦不到。他那會兒覺得,他似乎可以那樣。他知道他對自己還不很瞭解;他壓根兒還把握不住自己——自己的癖好,自己可能的發展。
    在這種快樂的情況下,這些日子給尤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驚奇地看到,生活偶爾也能達到極美的境地。這些又高又靜的山崗,這樣圓渾一律、這樣蒼翠、這樣寧謐,使他的心靈得到了安息。有一天,他和克李斯蒂娜攀登了兩千英尺,到了一片巖坪上。這片巖坪突出在一條溪谷上面,俯瞰著坦蕩、膏腴的大地——一片片遼闊的綠草地和界限分明的田疇,小小的村落和市鎮,以及像這座山的友愛的弟兄一般矗立在遠處的峰巒。
    「瞧瞧下面那個院子裡的那個人,」克李斯蒂娜說,一面指著一個小斑點般的人。他在整整一英里路外一所村舍前邊的花園空地上砍木頭。
    「哪兒?」尤金問。
    「瞧見那個紅穀倉嗎,就在那叢樹的這一邊?——你瞧見嗎?那兒,有牛的那片田地那兒。」
    「我瞧不見什麼牛。」
    「噯,尤金,你眼睛怎麼啦?」
    「哦,現在我瞧見啦,」他緊捏捏她的手,回答。「他樣子不就像個蟑螂嗎?」
    「是呀,」她笑著說。
    「大地多麼廣闊;我們多麼渺小。現在,想想那個小斑點和他的一切希望跟雄心——他的頭腦和神經的組織,然後告訴我,有哪個上帝能夠關心他呢。上帝怎麼能夠,克李斯蒂娜?」
    「他不能過份關心哪一個斑點,親愛的。他可能關心全人類或是整個種族這一概念。不過我還是不能確定,親愛的。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現在挺快樂。」
    「我也是這樣,」他應和著。
    然而,他們還是去思索這個問題,生命起源的問題——它的原因。大地的驚人悠久而又令人可厭的壽命,以及那些似乎在不同時期猖獗的生與死的真正大風暴,這引著他們談論下去。
    「我們解決不了這些的,Eugeniomio1,」她笑著說——
    1意大利語,意即:「我的尤金。」
    「我們最好回家去吧。可憐的、親愛的媽媽會感到納悶,不知道她的克李斯蒂娜上哪兒去了。你知道,我猜她疑心我愛上你啦。她可不管有多少人愛上我,可是如果我微微露出一點兒強烈的愛好,她就開始擔心啦。」
    「有過不少次戀愛嗎?」他問。
    「沒有,但是你別問。那有什麼關係呢?哦,尤金,那有什麼關係嗎?我現在愛你。」
    「我不知道有什麼關係,」他回答,「只是想起以往的事情就感到痛苦。我可沒有辦法告訴你什麼緣故。就是這樣。」
    她出神地向別的地方望去。
    「隨便怎樣,我以前從來沒有把哪個男人看得像你這樣。
    這滿意了嗎?這明白了嗎?」
    「是的,是的,親愛的,明白了。哦,是的,明白了。請你原諒我。我不再難受啦。」
    「請你別這樣,」她說,「你使我跟你一樣不好受。」
    有幾天晚上,他坐在一條大走廊上,看著他們用光線柔和的、通紅的中國燈籠掛在圓柱中間,準備著晚上的舞會。他喜歡看這個消夏勝地的姑娘們和男人到來,姑娘們穿著又細又薄的白衣服和白舞鞋,踏著軟綿綿的草地,男人們穿著白帆布褲和法蘭絨服裝,他們一邊愉快地聊著,一邊走來。克李斯蒂娜總跟著母親和哥哥來參加這種舞會,她穿著一件漂亮的白亞麻布衣服,或是一件薄麻布滾邊的衣服。尤金總感到無限地懊惱,因為自己沒有把跳舞練到完美的程度。他現在會跳,可是跳得沒有她哥哥或是他所看見的某些人那樣好。這使他覺得不痛快。有時候,跟情人暢暢快快地玩了一晚之後,他會獨自坐在那兒,夢想到那一晚多麼綺麗。繁星就像是從一個沒有準則的播種人的毫無節制的手裡撒出來的鑽石種子一樣。山崗隱隱約約地顯得黑暗、巍峨。遍處都是寧靜。
    「人生為什麼不能老是這樣呢?」他總這麼問,然後又根據自己的哲學答覆自己說,過一會兒,就會變得死氣沉沉的了,就像一切永恆不變的美一樣。心靈的呼喚是行動,不是寧謐。活動了一會兒後的寧謐,接下來又是活動。它非得是這樣。這他明白。
    在他動身回紐約之前,克李斯蒂娜對他說:
    「唔,你再瞧見我的時候,我就是紐約的錢寧小姐了。你就是威特拉先生。我們都會忘卻我們曾經一塊兒在這兒呆過。我們都不會相信我們曾經見過我們所見到的事情和做過我們所做的事情。」
    「但是,克李斯蒂娜,你說得彷彿一切全都完啦。並不是這樣,對嗎?」
    「我們在紐約不能做這樣的事,」她歎息著說。「我沒有時間,你也必須工作。」
    她的音調裡有一絲永別的意味。
    「哦,克李斯蒂娜,別這麼說。我可不能這樣想。請你別這樣。」
    「我不這樣好了,」她說。「我們瞧吧。等我回來再說。」
    他和她吻別了十幾次,在門口又緊摟了她一會兒。
    「你會拋棄我嗎?」他問。
    「不,你會拋棄我的。可是記住,親愛的!你不瞧見嗎?你一切都得著啦。讓我做你的樹林裡的『寧芙』吧1。其餘的都是平凡的。」——
    1寧芙,希臘神話中的一類等級較低的女神,通常總給描摹成美貌的少女,跟大自然的某種力有關。她們分成海洋女神,內海女神,水神,山神和樹神。
    他回到旅館去,心裡感到很痛苦,因為他知道他們所能經歷的一切,都經歷過了。她跟他度過了一個夏天。她把自己完全獻給了他。現在,她要自由工作去了。他搞不明白這件事,但是他知道事實就是這樣

《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