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暮春的時候,尤金決定那年夏天與其回去看安琪拉,不如上山住在克李斯蒂娜的平房附近。對那個可愛的人兒的回憶,在都市生活的緊張和刺激下,變得有點暗淡了。他對她的回憶和以前一樣愉快、一樣含有美感,不過他卻開始懷疑起來。紐約的時髦人的圈子裡是另一種類型的人物。安琪拉是親切可愛的,但是她會適應這兒嗎?
同時,米莉安-芬奇繼續用她的微妙的折衷學說教導尤金。她就跟一所學校一樣有用。他總坐著聽她談戲劇,講她對書籍的欣賞,泛論現代哲學體系,於是他覺得自己幾乎在增長了。她認識那麼多人,可以告訴他上哪兒去看某一個重要的玩意兒。所有那些驚人的人物、有聲望的布道師、新演員,她不知怎麼對他們的事全都知道。
「喂,尤金,」她看見他就喊著說,「你一定得去看看海頓-波德的《痕跡》,」或是「去看愛爾米娜-丹明的新舞蹈,」
再不然就是「瞧瞧正在克諾愛德勒那兒展出的溫斯羅-荷馬1的繪畫。」——
1溫斯羅-荷馬(1836-1910),美國畫家。
她總能很確切地說明,她幹嗎要他去看它們,她認為它們對他會有什麼影響。她坦白地向他承認,她認為他是個天才人物,她老想要知道他正在畫點兒什麼新玩意兒。當他有作品問世,而她又很喜歡的時候,她總是很快地告訴他自己的看法。他幾乎覺得自己彷彿佔有了她的房間和她本人,彷彿她的一切——思想、朋友、經歷——都屬於他似的。他只要坐在她的腳下或是跟她一塊兒上哪兒去,就可以得到她那些東西的助益。春天到來的時候,她喜歡跟他一塊兒散步,聽他泛論大自然和人生。
「這真妙極啦!」她老喊著說。「嘿,你幹嗎不把這個寫出來?」或是,「你幹嗎不把這個畫出來?」
他有一次給她看了幾首他做的詩。她抄了幾份,貼在一本她所謂的珍品的簿子上。她就這樣溺愛著他。
克李斯蒂娜在另一方面,也同樣好。她喜歡告訴尤金,她多麼重視他,她認為他多麼好。「你這麼了不起、這麼聰明,」她有一次親熱地對他說,一面捏住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睛。
「我也喜歡你頭髮分開來的這樣子!你多少有點兒藝術家應有的神氣!」
「這真是過分奉承我。」他回答。「讓我告訴你,你多麼好。
要知道你多麼好嗎?」
「唔-唔,」她笑著,一面搖頭表示「不要」。
「等我們到了山上的時候,我再告訴你。」他用嘴唇封住了她的嘴,抱住她,直到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哦,」她嚷起來,「你真可怕。你像鋼鐵一樣。」
「你像一大朵紅玫瑰。快吻我!」
從克李斯蒂娜那兒,他知道了音樂界和音樂家的一切。他明白了音樂的種種不同形式:歌劇、交響樂、器樂。他知道了樂曲的種種不同形式、專用的術語、聲帶的秘密、訓練的方法。他知道了這種職業裡的禁忌,以及最好的音樂權威對某某作曲家或是歌唱家的看法。他知道了在歌劇界取得地位是多麼的困難,歌唱家們多麼厲害地明爭暗鬥著,以及群眾多麼迅速地就拋棄掉一個沒落的明星。克李斯蒂娜把一切看得那麼漫不經心,他幾乎單為她的勇氣就愛慕她了。她那麼聰明、那麼和藹。
「做一個好藝術家,你得放棄掉許多事情,」一天,她向尤金說。「你不能一面搞藝術,一面又享受普通生活。」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克李賽1?」他問,一面撫摸著她的手,因為他們是單獨呆在一塊兒——
1克李斯蒂娜的愛稱。
「喏,你不能好好地結婚,養孩子;你在社會上有好多事全不能做。哦,我知道她們也有結婚的,但是有時候,我認為那是錯誤的。我知道的大多數歌唱家被婚姻拘束住後,就都不很成功。」
「你不打算結婚嗎?」尤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她回答,心裡很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不願意去想這個。一個女藝術家反正總是處在一個糟——的地位上。」她單用「糟——的」來表示「糟透了的」。「她要考慮到的事情大多啦。」
「比方說呢?」
「哦,譬如人們是怎麼想的,她家裡的人是怎麼想的,以及我不知道還有些什麼。他們應當替藝術家定一種新性別——就像他們替工蜂定出的那樣1。」——
1工蜂,又名職蜂,是一種無性生物。
尤金笑笑。他知道她的意思是指什麼。可是他不知道她把貞操問題和她想在藝術上成名的問題之間的衝突考慮了多久。她差不多可以確定,自己並不希望結婚來使她的藝術生活複雜化。她幾乎肯定,歌劇舞台上的成功——尤其對於新人在海外的那種大機會——總跟什麼隱私攪合在一起。有些人逃避掉了,可是逃避掉的並不多。她自己心裡很懷疑,不知道她能夠保持絕對純潔,是不是虧了當時的道德觀念。一般總認為,姑娘們應當保持清白並且結婚,但是這不一定適用於她——這應當適用到藝術家身上嗎?她母親和家裡人使她煩心。她是貞潔的,可是青春和慾念使她有時感到很難受。
而現在,還有個尤金來加強這種情緒。
「這是個困難的問題,」他同情地說,不知道她將來會怎麼辦。他強烈地感覺到,她對婚姻的態度影響到他和她的關係。她會犧牲掉愛而嫁給她的藝術嗎?
「這是個大問題,」她說,然後走到鋼琴那兒去唱歌。
隨後有一陣子,他稍許有點懷疑,她或許正在考慮什麼過激的步驟——是什麼,他可不想對自己說,可是他對她的問題卻極感興趣。她思想上的這種特別的放縱使他吃驚,也開擴了他的眼界。他不知道他姐姐瑪特爾對於一個姑娘這樣談論婚姻——結婚還是不結婚——會怎樣看法?茜爾薇亞會怎樣看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姑娘都是這樣想法。他所認識的大部分女人在這方面似乎都比他想得合理得多。他記得有一次問璐碧,她是否認為非法的戀愛並不錯,她回答道,「是的,有些人認為那不對,但是我可並不覺得那樣。」這兒又有另一個姑娘,抱著另一種見解。
他們又談了不少戀愛的問題;他不知道她幹嗎要他夏天上佛羅裡賽去。她不可能是在想——不,她非常保守。然而他開始懷疑,她不會嫁給他——目前她不會嫁給隨便什麼人。
無疑地,她只想給人愛慕上一陣子。
五月來了。隨著它的到來,克李斯蒂娜結束了在紐約的音樂會工作和聲樂研究。整個冬天,她都在這座都市裡進進出出——上匹茲堡、布法羅、芝加哥、聖保羅去。現在,辛苦地工作了一個冬天之後,她跟母親一塊兒到哈吉屯去休息上幾星期,然後出發上佛羅裡賽去。
「你應當上這兒來,」六月初,她寫信給尤金這麼說。「一新月照進了我的花園裡;玫瑰花正在盛開。哦,真香,還有露水!我們的窗戶有幾扇朝著草地,和草地一般平,我唱歌!
我唱歌!!我唱歌!!!」
他想跑到那兒去,可是又管束住了自己,因為她告訴他,在兩星期內,她們就要動身上山去了。他有幾幅畫要替一家雜誌社完成,他們急著要。因此他決定畫好再走。
六月下旬,他到賓夕法尼亞州南部的藍嶺去,佛羅裡賽就在那兒。他起先以為會被邀去住在錢寧家的平房裡,但是克李斯蒂娜預先通知了他,說住在鄰近一所旅館裡對他比較妥當些、好些。在附近山崗的斜坡上,有好幾家旅館,房金每天從五塊到十塊錢。雖然這對尤金未免太貴,可是他還是決定去一趟。他想跟那個妙人兒呆在一塊兒——去瞧瞧她所說的希望他們一塊兒呆在山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大約積攢了八百塊錢,存在一家儲蓄銀行裡。他提出三百塊來作這次小旅行,又帶了一本裝訂著很漂亮的韋隆1詩集給克李斯蒂娜,因為她很喜歡韋隆。另外,他還買了幾本新詩。這些詩大部分都是根據他最近的心境所選擇的,意趣極其憂傷;它們儘管優美無疵,卻全闡揚著生活的空虛和可悲。
那時,尤金已經十分肯定,壓根兒就沒有什麼來世——除了盲目的、黑暗的力量毫無目的地移動之外,什麼玩意兒都沒有——以前,他曾經模糊地相信有個天堂,並且曾經思索過可能還有個地獄。他的閱讀領著他穿過了邏輯和哲學的一些大路和一些零星的小徑。那會兒,他已經是個泛覽博涉的人和一個相當有條理的思想家了。他已經認真讀過斯賓塞的《概論》2。這簡直把他連根拔了起來,任他飄浮。從這本書,他回溯到馬喀斯-奧裡力阿斯3、愛皮克蒂忒4、斯賓諾莎5和叔本華——這些人把尤金心裡的全部理論都推翻了,叫他搞不明白,生活到底是什麼。在看了些這種理論之後,他曾經在街上兜了好半天,沉思著力量的運轉、物質的腐朽,以及思想形態並不比雲的形態更穩定些這一事實。各派哲學來來去去,政府也來來去去,種族興起,旋又消失。有一次,他走進紐約的大博物館,發現一些史前動物的龐大骨胳——據說都是在他以前活過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的東西。他對於產生這些東西的力量,以及又顯而易見的聽任它們死亡的那份冷淡感到驚奇。大自然對於它自己的形態似乎很慷慨,而對於隨便什麼東西的持久性卻全然冷漠無情。他獲得結論,自己算不了一個什麼,只不過是一個貝殼、是一種聲音、是一片葉子,根本就沒有什麼一般的意義。在那一刻,這種認識幾乎使他傷心透了。這簡直要摧毀他的自負,奪去他那知識分子的自尊心。他四處彷徨,茫茫的、不快的、抑鬱的,像一個迷途的孩子那樣。但是他卻不斷地想著——
1韋隆(1431-1485),法國詩人。
2斯賓塞(1820-1903),英國哲學家,他著的《概論》在一八六二年出版。
3馬喀斯-奧裡力阿斯(121-180),哲學家。羅馬皇帝安托奈那-庇護的養子,一六一年到一八○年任羅馬皇帝。
4愛皮克蒂忒,希臘斯多噶派哲學家。
5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籍猶太哲學家。
接著,他讀了達爾文1、赫胥黎2、丁道爾3、勒布克4——一連串的英國思想家的論著,他們明確地證實了別人發明的推論,可是卻使他看清了大自然規律的美妙、形式,以及形狀與思想的豐富,這使他相當吃驚。他還在讀著——詩人、博物學家、論文家,可是他依然抑鬱不快。生活除了種種漫無目的地移動著的黑暗力量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
1達爾文(1809-1882),英國博物學家。
2赫胥黎(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
3丁道爾(1820-1893),英國物理學家。
4勒布克(1834-1913),英國博物學家。
他把這種想法超然而獨特地應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想著美竟然燦爛上一會兒,然後就永遠消失了,這似乎是可悲的。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不過活上七十年,然後就不再存在了,這簡直是可怕的。他和安琪拉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化學的親和力——永遠不會再遇見了。他和克李斯蒂娜,他和璐碧——他和任何人——他們一塊兒所能享有的不過是幾個快活的鐘點,隨後就來了那片大寂靜,溶解、消滅,而他就永遠不復存在了。這種想法使他難受,但是這種想法卻使他更熱切地要求生活,要求趁自己在這兒的時候,受人愛慕。假如能夠有個可愛姑娘的胳膊安安穩穩地永遠遮護住他,那可多麼好!
經過漫漫一長夜的旅行之後,他帶著這種心情抵達了佛羅裡賽。克李斯蒂娜有時候也是一個很不錯的哲學家和思想家,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心情。她在車站迎接他,駕了一輛自己的講究的二輪小馬車來帶他兜風。
馬車沿著鬆軟的黃土路駛了出去。山間的露水依然浸潤著土地,塵土濡濕,所以並不飛揚。樹木的蒼翠枝條低垂在路面上。幽美的景色到處可以看見。尤金吻了吻她,因為兩旁並沒有人。他一有機會就撥轉她的頭來接吻。
「虧著這匹馬挺馴服,否則我們會遭到什麼意外的。你幹嗎這樣鬱鬱不快?」她說。
「我沒有鬱鬱不快——我是這樣嗎?我新近想到許多事情——主要是想到你。」
「我叫你不開心嗎?」
「從某個方面來說,是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先生?」她假裝嚴肅地問。
「你這麼美、這麼妙,而人生這麼短促。」
「你只有五十年好愛我,」她大笑,一面推算他的年齡。「哦,尤金,你是個多麼好的孩子!——等一會兒,」她停了一刻又補上一句。同時在幾棵樹下把馬勒住。「抓住這個,」她說,把韁繩遞給了他。他抓住韁繩;她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噯,你這傻小子,」她喊著說,「我愛你,愛你,愛你!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這對你有幫助嗎?」她含笑地盯視著他的眼睛。
「有,」他回答,「不過還不夠。七十年是不夠的。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多麼久都是不夠的。」
「像現在這樣,」她應和著,然後把韁繩拿過去。她也感覺到他所感覺到的,需要有永久的青春和永久的美,來保持著應有的情況,而這些東西是不會逗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