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艷麗的六月天氣到來了。隨著它,尤金又一次出發上黑森林去。他心情很特別,因為雖然他一面急切地想再看見安琪拉,一面卻想著自己或許是犯下了錯誤。他心裡有了一種宿命論的想法。或許他注定應該娶她!可是有什麼事比這更滑稽呢?他可以決定呀。他故意決定回到那兒去——不是這樣嗎?他自己承認他的熱情吸引著他——事實上,在熱情之外,他瞧不出來戀愛還有些什麼。慾念!把兩個人扯到一塊兒的,不就是這個嗎?超乎這個的是還有一點點個性上的魅力,可是慾念卻是基調。並且,如果肉體的吸引力很強,那不就夠把兩個人吸引到一塊兒嗎?你當真還需要多少別的嗎?這是以青春、熱情和稚氣作為基礎的邏輯,不過這點暫時倒可以吸引住他——安慰他。在安琪拉吸引他的魅力中絲毫不具備米莉安-芬奇和瑙瑪-惠特摩的那種品質,她也沒有一點克李斯蒂娜-錢寧的那種驚人的才藝。可是他還是去了。
前一年冬天,他對瑙瑪-惠特摩的興趣大為增加。他發現這個女人是一個有見識的人,跟他所遇見的任何一個人一樣爽朗、文雅。她對於特出的文學和藝術作品的愛好,跟他所認識的任何人一樣深,而且也一樣獨到。文學上,她喜歡動人的寫實小說;美術上,她喜歡尤金所代表的這種「新出土的玩意兒」。她對於尤金想畫的精湛、清新的作品有她的看法,而這種看法是很有激勵性的。她在都市裡的朋友們面前說,他正在畫出這種作品來。她甚至跟兩個美術商談起他,問他們為什麼不瞧瞧她認為是他最精的作品。
「唷,在獨創一格上,他的作品是驚人的,」她向第五街的一個大畫商亞柏哈德-桑說。她以前常上他那兒去借畫翻印,就這樣認識了他。
「威特拉!威特拉!」他用他那保守的日耳曼方式說,一面摸著下巴頦兒。「我布記得瞧見過他的什麼作品。」1——
1桑是德國人,英語發音不準,所以這裡用「布」字代替「不」字。
「你當然沒瞧見過啦,」瑙瑪堅持下去這麼回答。「他是新人,我告訴你。他到這兒還沒有多久。你總有上個月的哪一期《真理》吧——我忘了是哪一期——看見格裡雷廣場的那幅畫吧。那就可以使你明白我所說的意思了。」
「威特拉!威特拉!」桑重複地說,就像鸚鵡想把一種聲音記住那樣。「請他哪天上這兒來找我。我想瞧幾張他的作品。」
「好的,」瑙瑪快活地說。她急於想叫尤金去,可是他更急於多畫幾張畫,好舉行一次展覽。他不願意拿什麼缺乏廣泛的連貫性的作品來冒險嘗試一下別人的印象。而他所聚積的風景畫那時還不夠完備。再說,他還想到一個更了不起的畫商。
那會兒,他跟瑙瑪已經到了兄妹一般的程度,或者說得更好一點兒,到了兩個要好的男朋友的程度。他進入她的房間時,總悄悄地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隨意地握住她的手,或是在她的胳膊上、肩膀上輕輕拍拍。在他這方面,這只不過是表示強烈的好感,而在她那方面,一種熾熱的情緒或許給激起來了,不過他的親切的、兄妹般的態度使她深信,她這樣是沒有用的。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其他任何一個女朋友的事。在他乘車西行的時候,他想著,如果他娶了安琪拉的話,瑙瑪-惠特摩和米莉安-芬奇對自己和安琪拉結婚會怎樣看法呢。至於克李斯蒂娜-錢寧,他不願意去想——老實說,他也不敢去多想到她。從那次經歷裡,他有了一種失去了的美的感覺——一點兒含有痛苦的回憶。
六月的芝加哥呈現出一派熙熙攘攘的生活、空氣中瀰漫著前塵往事的意味,還有美術學院、《地球報》大廈、璐碧住的那條街和那所房子,都使他感到稍許有點淒愴沉悶。在他接近市區的一剎那,他默然地想著她(和以前一樣),非常渴望去看看她。隨後,他上《地球報》館去了一趟,但是馬修士已經離開了。親切、愉快的傑裡接受了費城《北美週刊》的一個職位,新近搬到費城去了,只留下豪一個人,他比以前更吹毛求疵、更瑣瑣碎碎。哥德法布當然去了;尤金覺得很乏味。他很高興地搭車上黑森林去,因為他覺得非常孤獨。他心裡帶著一種對已往時日的傷感,離開了那座都市,同時還帶有另一種感覺,認為人生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毫無意義的、奇怪可憐的東西。
「想想看我們竟會衰老,」他沉思著,「而在我看來像目前這些事情一樣真實的事情,竟然會成為單純的回憶了。」
他抵達黑森林之前,正是安琪拉情緒上感到最緊張的一個時刻。現在,她就要知道,他是不是真像以前那樣愛她了。她就要領略到他在身旁的歡樂和他態度的不可捉摸的影響。她就要曉得她能不能抓住他了。瑪麗亞塔聽到他要來以後,相當得意,認為自己的信多少有點關係,可是又怕姐姐不會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她急於要安琪拉打扮得異常漂亮,對她可以穿的衣服、可以玩的遊戲(在他上次來以後,他們備置了網球和槌球,作為家庭娛樂的一部分。)和他們可以去的地方,都提供了意見。瑪麗亞塔深信,安琪拉是不夠靈活的,在顯現她的姿色方面是不夠巧妙的。假如她穿得恰當,把自己盡可能好地表現出來,那末就可以使他對她著迷了。而瑪麗亞塔自己卻打算在尤金到來之後,盡可能避開,見面時,在衣服上、外表上都顯得差得多,因為她已經成了一個絕色的美人兒,用不著著意,就已經是個令人心蕩神移的尤物了。
「你知道我的那串珊瑚珠子嗎,安琪拉?」大約在尤金到達前十天的一個清晨,她問安琪拉。「哪天把它戴起來,配上我那件黃褐色亞麻布衣服和你那雙黃褐色鞋子,給尤金瞧瞧。這樣穿戴著,你准顯得艷麗驚人;他會喜歡你的。你幹嗎不駕起那輛新的輕馬車上黑森林去接他呢?是啊。你非去接他不可。」
「哦,我可不想去,小丫頭,」她回答,心裡非常害怕這第一次的印象。她不想顯得是自己在追求他。「小丫頭」是小時候用來叫喚瑪麗亞塔的一個綽號,一直都沒有改掉。
「喲,怎麼啦,安琪兒,別這麼怕羞!我從來沒有瞧見過像你這樣害臊的人啦-,這也算不了一回事。你待他稍許好些,他只會更喜歡你。你就這麼辦,好嗎?」
「不成,」安琪拉回答。「我可不能這麼辦。讓他先上這兒來。隨後,哪天下午,我再駕車跟他一塊兒上那兒去。」
「噯,安琪兒!那末,隨便怎樣,他來的時候,你一定得穿上那件小玫瑰花的衣服,頭上戴一圈綠葉子。」
「哦,我可不做這樣的事,小丫頭,」安琪拉嚷起來。
「不,你一定得做,」妹妹回答。「你只要照著我告訴你的話做一次。那件衣服你穿起來挺美,再加上一個葉子編的花環,你就會顯得美極了。」
「倒不是衣服。我知道那件衣服挺好。是那個花環。」
瑪麗亞塔可真給這一點兒沒有道理的拘板激怒了。
「哦,安琪拉,」她喊起來,「別這麼傻。你年紀比我大些,可是對於男人,我在一會兒工夫裡所知道的就比你多得多。你永遠不會知道那麼多的。你要他喜歡你嗎?你得膽大些——
啊呀!許多姑娘做得比這厲害得多呢。」
她攔腰抱住姐姐,盯視著她的眼睛。「你一定得戴上,」她最後加上一句。安琪拉明白,瑪麗亞塔是要她用一切辦得到的方法來誘惑尤金,使他最終表明態度,決定一個確切的婚期,或是帶她一塊兒回紐約去。
她們還談到一些別的事情,她提議他們作一次湖濱遠足,打打網球,讓安琪拉穿上那套白色的網球衫褲和網球鞋,再去參加一次對舞1——謠傳大約七英里外的一個農場主要在新穀倉裡舉行一次舞會。瑪麗亞塔認定,安琪拉這一次應當顯得年輕、愉快、活潑。她本能地知道,這正是會迷住尤金的品質——
1對舞,男女站成兩排,相對而跳的一種舞蹈。
最後,尤金來啦。他在中午抵達了黑森林。安琪拉儘管原先反對,最後還是去迎接了他,她穿得很漂亮,並且照著瑪麗亞塔慫恿她做的那樣,端起一副神氣。她希望使尤金看出一種卓爾不群的神態。可是當她看見尤金穿著一套有帶子的燈心絨旅行裝,戴著一頂英國式的灰色旅行便帽,提著一隻最新式的綠皮包從火車上走下來時,她心裡很發慌。他現在這樣老練,這樣有經驗。從他的態度上,你就可以看出來,這個鄉野地方對他沒有多大意義,或者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意義。他已經飽經世故了。
安琪拉坐在馬車裡,停在月台盡頭的地方。她一會兒就被尤金瞧見了,於是向他揮揮手。他興致勃勃地走上前來。
「怎麼,親愛的,」他喊著說,「你在這兒。你樣子多麼漂亮!」他跳上車來,坐在她的身旁,用讚賞的目光細看著她;她覺察到他的炯炯的審視。等最初的愉快印象過去以後,他覺察到了自己的新世界和她的世界之間的差別,於是被這個發現弄得有點沮喪。她稍許老了一些,這是毫無疑問的。一個人不可能經過三年的希望、想念、憂慮之後而不顯露出一點痕跡來。可是她是優美親切的,既溫柔又多情。他感覺到了這一切。為了她、為了自己,這使他稍許有點兒難受。
「呃,你好嗎?」他問。他們是在村上,不能有什麼明白的表示。在抵達一條寂靜的鄉村大路之前,一切都不得不相當拘謹。
「哦,沒有什麼,尤金,很想看見你。」
她盯著他的眼睛;他感覺到那股情感力量的衝擊。每逢她接近他的時候,這種力量就支配著她。在她本身的那種神秘作用中,有些東西把通常潛伏在他的憐惜情緒裡的那股力量變得熾熱起來。她竭力掩飾起自己的真實情緒——裝作高興、熱情,不過她的眼睛卻不自覺地把那種情緒流露出來了。看見她的模樣,他內心裡某種情緒也激動起來——一種激情和慾念混合起來的感覺。
「真夠好的,又到野外來啦,」他說,一面捏捏她的手,因為他讓她在駕著車子走。「在都市裡呆久了之後,又瞧見你和綠色的田野,真高興!」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的小平房,每所都有一片小草地、幾棵樹木和一道整潔的圍牆。在紐約和芝加哥呆過了之後,一所像這樣的村莊是新奇有趣的。
「你跟以前一樣愛我嗎?」
她點點頭。他們駛上了一道黃土路,他問候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當他看見沒有人望著他們的時候,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把她的臉撥向自己。
「現在可以啦,」他說。
她覺察到他的慾念的力量,但是卻感覺不到那種愛慕的情意。那在他初向她求愛時,似乎是突出的。他果真變了!他一定變啦。都市使她顯得不像以前那樣有意義了。她想著很難受,她在世上竟會遭到這樣的事。然而她也許可以把他贏回來——隨便怎樣,也許可以拉住他。
他們駕車上奧庫尼去。那是十字路口的一個小村落,靠近一片也叫奧庫尼的小湖。這地方離白露家的房子很近,因此白露家一向管它叫「家門口」。在路上,尤金知道了她的小兄弟戴維現在已經是西點軍校的學員了,成績很好。薩繆爾做了大北方鐵路公司的西部貨運主任,很有希望一步步陞遷。卞雅明讀完法律以後,正在拉辛1經營著律師業務,他對政治很感興趣,打算競選州議員。瑪麗亞塔依然是那麼個愉快的天真無邪的姑娘,就和以前一樣,還不想在她的許多熱切的求婚者當中選擇一下。尤金想到她寫給自己的那封信——
不知道看見她的時候,她會不會用眼睛來向他示意——
1拉辛,美國威斯康星州的一座城市。
「哦,瑪麗亞塔,」當尤金問到她的時候,安琪拉回答,「她就跟以前一樣可怕。她弄得所有的男人都向她求愛。」
尤金笑起來。對他來說,瑪麗亞塔一向是個想起來就愉快的對象。他當時希望自己來看的是瑪麗亞塔,而不是安琪拉。
這一次,瑪麗亞塔既機靈,又體貼。她遇見尤金時,故意裝出很淡漠的神氣,態度一點也不花哨媚人。同時,她情緒上實在感到痛苦,因為尤金很挑動她的心意。假如不是安琪拉,而是隨便哪個別人的話,她心裡想著,那末她就會怎樣打扮,並且多麼快地就會戲弄起他來。然後,他的愛情就會給她博得了;她覺得自己可以掌握住他的愛情。她對自己抓住任何一個男人的能力具有極大的信心,而尤金正是一個她樂意來抓住的男人。事實上,她總避開他,偶爾在暗地裡瞟上他一眼,不知道安琪拉會不會真正贏得他。她非常關心安琪拉,一直對自己說,絕對、絕對不要妨礙姐姐的事。
在白露家的農場上,他受到跟以前同樣熱誠的款待。一小時後,三年前的情緒完全又回來了。那些廣闊的田地,那所老屋子和那片可愛的草地,一切都盡力來喚醒最最生動的感覺。瑪麗亞塔的一個住在華岐沙1的情人,在尤金招呼了白露太太和瑪麗亞塔之後也來了,於是瑪麗亞塔就讓他跟安琪拉打一盤網球。她邀尤金跟她一塊兒加入雙打,可是不知怎麼,他不肯來——
1華岐沙,威斯康星州的一座小鎮。
安琪拉換上網球服裝。尤金這才看到了她的嫵媚動人的地方。在網球場上,她很逗人,動作敏捷、臉紅紅的、不時發出笑聲。每當她大笑起來時,她就嬌媚地露出整齊、潔白的小牙齒。她很惹人注目——顯得那麼文雅、嬌柔。等他後來在黑暗、寂靜的客廳裡又看見她的時候,他帶著幾乎跟過去一樣的熱情把她摟到胸前。她覺察到情緒上的這種極快的改變。瑪麗亞塔是對的。尤金喜歡生動活潑。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她曾經感到失望,但現在卻大有希望了。
尤金難得不熱心去幹一件事。假如感覺興趣,他就大感興趣。他可以在一種情景的媚力之下屈服,而事後卻認為自己實際上並不是一個那樣的人。因此,他現在開始接受這種局面,就像安琪拉和瑪麗亞塔希望於他的那樣,並且多少用舊的目光來看安琪拉。他忘卻了在紐約的工作室裡看到的那些事情,在那兒,被種種影響圍繞著,他的判斷力就會改變了。安琪拉配他年齡不夠輕,她的見解並不開通。她很漂亮,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他決不能叫她明白他接受生活的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的真實的性情,而他也沒有告訴她。他扮演了一個表面上很純潔的羅密歐1,作為這樣一個角色,從女人的觀點看來,他是漂亮的,可以傾心的。在他心裡,他看出來自己是三心二意的,不過他還不願意承認——
1羅密歐,莎士比亞的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裡的男主人公。此處意為大情人。
在一個爽朗的六月薄暮以後,緊接下來是一個滿天星斗的夜晚。五點鐘的時候,老喬薩姆從田地上回來了,跟以前一樣尊嚴可敬。他跟尤金熱誠地握握手,因為他真喜歡尤金。
「我時常在那些雜誌上瞧見你的作品,」他說,「真好。這兒小湖附近有一個青年牧師,他挺盼望會會你。他喜歡得到你畫的隨便什麼東西;安琪拉一看完那些書之後,我就總送去給他看看。」
他交替地說著「書」和「雜誌」,彷彿它們對他並不比樹葉重要多少。實際上,書和雜誌也真不比樹葉重要多少。對於一個向來考慮時令和農作物輪植問題的人,生活的一切,包括它的形狀和式樣的種種相互作用,似乎都是過眼雲煙,連人都像飄落下來的葉子一樣。
尤金被老喬薩姆吸引住,就像鐵屑給磁石吸引住一般。他正是那種合乎尤金心意的人。安琪拉由於父親發射出來的光彩,佔了不少便宜。如果他這麼了不起,那末她一定也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了。一個這樣的人準能培養出超群出眾的子女來。
安琪拉和尤金被單獨留在一塊兒後,不可能不在原有的基礎上舊情復熾。他既然達到過上次所達到的那種程度,自然希望再達到那樣,並且更進一步。晚飯後,當她穿著一件質地緊密而柔軟的夜禮服——照著瑪麗亞塔所要求的那樣,領口那兒相當低(瑪麗亞塔幫著她穿的)——從自己房間裡朝他走來的時候,尤金覺察到她情緒上的不安定。他自己也心神紛亂,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能信任自己到什麼程度。他應付自己的情慾向來是有困難的,因為他的情慾有時候簡直象只瘋狂的獅子,它像麻藥或是熏香那樣控制住他。他在理智上決意控制住自己,但是他如果不立刻逃開的話,那是沒有希望的,而他似乎也逃避不開。他總逗留下來,跟慾念談判,不一會兒後,慾念就成了主人,他便盲目地、盡力地依照著它的吩咐,幾乎到了暴露和毀滅的程度。
今兒晚上,當安琪拉回過來的時候,他就在想著,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應當怎樣呢?他要娶她嗎?他逃得脫嗎?他們坐下來聊天,可是一會兒,他就把她拉向自己。又是老一套——時時在增強的感情。不一會兒,她由於過分的渴望和等待,竟然失去了一切顧慮的意識。於是他——
「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就得離開,尤金,」當他不顧一切地把她抱進自己的房間以後,她央告著。「我不能留在家裡。」
「別說話,」他說。「你可以上我那兒去。」
「真的嗎,尤金?」她懇求地問。
「跟我現在摟著你一樣真實,」他回答。
午夜,安琪拉抬起驚駭的、疑訝的、惶惑的眼睛,覺得自己是最惡劣的人了。兩幅圖畫交替地、鐘擺般反覆地浮現在她的心上。一幅是個混合的圖景:一座結婚的聖壇和一個漂亮的紐約工作室,有朋友來看他們,就像他時常向她描繪的那樣。另一幅是奧庫尼的沉靜、碧藍的湖水,她自己躺在那兒,蒼白、沉靜。是的,倘若他現在不和她結婚的話,她就只好一死。生活不會再有什麼價值了。她決不去強迫他。哪天晚上,到了無法挽回,一切希望都斷絕的時候——當暴露迫近的時候——她就只好偷偷地溜出去,第二天,他們會找到她的。
小瑪麗亞塔——她會怎樣哭泣啊。還有老喬薩姆——她看得見他,不過他將永遠不知道實情。還有母親。「哦,老天爺啊,」她心裡想,「生活多麼冷酷啊!它會多麼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