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以後,這所屋子裡似乎充滿了譴責尤金的氣氛,雖然在神色上或語言上並沒有呈現出一點兒真實的外表來。當他早晨醒來,從半閉著的百葉窗裡望著外面蒼翠的世界時,他有一種爽適和慚愧的感覺。跑到這樣一個人家來,幹出一件那種不光彩的事,這的確是不厚道的。不管哲學不哲學,一個象喬薩姆那麼好的老公民,誠實、正直、在道德觀點上和對基督教訓的遵守上一點兒也不含糊;像他那樣的人,到底應不應當從一個他真誠喜歡的人身上受到較好的報答呢?喬薩姆對他非常好。他們一塊兒的談話非常親切、和諧。尤金覺得喬薩姆認為他是個誠實可靠的人。他知道自己有著那樣一副外表。他是坦白、和藹、體貼、不願責備任何人的——可是這個性的問題——這正是他的弱點。然而全世界不是都繫在這上面嗎?生活的健全得當不正是依賴正當的道德行為嗎?世界不正是依靠家庭的管理嗎?倘若做父母的在兒女面前表現得不好,兒女怎麼會好呢?如果人們很輕率地到處發生不正當的關係,怎麼能期望世上的兒女做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拿姐姐瑪特爾來說——他願意她受到這樣的輕薄嗎?面臨著這個問題,他可不能馬上確切地說出來他要什麼,或是他願意默認些什麼。瑪特爾是個可以自由行動的人,每個姑娘都是那樣。她自己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這事或許不一定使他高興,可是……他兜來兜去,從一個問題轉到另一個問題,想盡辦法來解決這個難題。有一件事是實實在在的,當他走進來的時候,這個家庭顯得親切、純潔;現在,它稍許有點兒給玷污了,並且是給他玷污的!是不是呢?他心裡老問著這個問題。他不打算再把什麼東西看作是誠實的了。他團團兜著圈子問這件事,問那件事。你誠實嗎?你誠實嗎?你誠實嗎?顯而易見,他始終得不出個結論來。生活使他迷糊。有時候,它使他慚愧。這件事使他慚愧。他問自己,慚愧是不是不對。或許他只是愚蠢。人生不就是給你生活而不是要你煩惱的嗎?他可沒有創造出熱情和慾念來。
他打開百葉窗,外面是晴朗的白天。一切都那麼蒼翠,花朵盛開,樹木投下涼爽、可愛的濃蔭,鳥兒嘰嘰喳喳,蜜蜂嗡嗡叫著。他聞到紫丁香的芬芳。「天啊,」他喊起來,把雙手高舉過頭,「生活多麼可愛!多麼美麗!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滿含著花卉和水蠟樹香味的空氣。如果他可以永遠這樣生活——永遠,永遠——那可多麼幸福!
他用海綿蘸冷水擦洗過身子,穿好衣服以後,整潔而有精神地走出房去,他穿著一件柔軟的普通襯衫,衣領翻折,打了條飄垂的黑領帶。安琪拉在那兒迎著他,臉色蒼白,不過由於憂愁,反而顯得更楚楚動人了。
「好啦,好啦,」他說,一面摸摸她的下頦,「現在別再這樣!」
「我告訴他們我頭痛,」她說。「我是頭痛。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頭痛的原因,」他大笑。「但是一點沒有問題——完全沒有問題。今兒天氣不是很好嗎?」
「好極啦,」安琪拉憂傷地回答。
「打起精神來,」他堅持說。「別煩惱。結果會挺好的。」他走到窗口,向外注視。
「我立刻把你的早飯準備好,」她說,一面緊握了下他的手,便走開了。
尤金走到外面吊床那兒。這會兒,他非常愉快,既滿意、又高興,看著四周蒼翠的環境,覺得一切又都沒有錯了。無處不在的大自然的旺盛無比的力量證明,罪惡腐朽的意識是虛偽的,可是人類竟毫不猶疑地聽任這種意識支配。他覺得在青春、戀愛之下,一切都是正當的,尤其是彼此相愛著的時候。他為什麼不佔有安琪拉呢?他們為什麼不應當呆在一塊兒呢?他聽見她叫喚,忙回進去吃早飯,很舒服地吃著她備下的東西。他感覺到征服者的那種安詳適意、儀態自若的心情。安琪拉卻像一個出發作一次危險航程的人那樣,感到恐懼不安。她已經啟航了——上哪兒去?她將在哪個港口登陸?湖呢,還是他的工作室?活下去過快樂的日子呢,還是死去,面向著渺茫的黑暗。是不是像有些布道者所堅持的那樣,有個地獄呢?是不是象詩人們所描摹的,有那麼個迷途的靈魂的幽境呢?她盯視著尤金覺得那樣美的世界,而美麗的景色竟隨著危險的預兆顫抖起來。
這樣的日子還得過好多天呢。儘管她感到恐懼,可是一旦嘗到禁果的滋味以後,它是又甜蜜又誘人的。她不能去接近尤金,他也不能接近她,但是這種激發起的情感還是會重新復燃起來的。
白晝,她太膽怯了,可是當夜晚帶來了星斗、清風和慾念的衝動之後,她的恐懼就不再成為他們的障礙了。尤金是貪得無厭的,她也是十分渴望的。最最輕微的接觸就像麻屑碰著烈火一樣。她依從著,嘴裡說著不依從。
白露家當然快快活活的,並不知道發生的事情。起先,安琪拉覺得很吃驚,整個氣氛並沒怎樣明顯地表現出她的行為來。他們竟然能夠這樣單獨呆在一塊兒,這並不特別。為了她的緣故,尤金的求愛是受到幫助的,可是行為失檢竟會不給某種不祥的勢力暴露出來,這似乎是奇怪的、偶然的、莫名其妙地不吉利的。會出什麼事——這是她的恐懼。她沒有她的慾念所具有的那種勇氣。
到了週末,雖然尤金沒有以前那樣熱烈,並且多少被外表的全面征服弄得消沉下來,可是他並不打算離開。他依依不忍離去,因為這就要結束掉一個溫柔旖旎的蜜月了——它這樣秘密,所以格外美妙迷人——可是他開始覺察到,他已經用義務和責任的鎖鏈把自己束縛住了。安琪拉一開始就聽憑他的憐惜和道義感來處置。她硬逼出個結婚的諾言——並不是急急地,像一個定計引誘他的人那樣,可是卻解釋明白,要不那樣,她的生命一定就會悲慘地結束掉。尤金望著她的臉就看得出來,她是真會那樣的。現在,他達到了自己的心願,並且瞭解到她的深切的情感和慾念之後,他對她的個性有了更高的評價。儘管她比他年紀大,卻有一絲青春美妙的氣息吸住了他。她身體很美,對人生和戀愛的感情既溫柔又綺麗。他希望自己可以實現她對幸福所抱的美夢,而又不損害到自己。
在他這次訪問快要結束的時候,安琪拉決定也上芝加哥去一趟,因為有些東西一定得去購買。母親要她前去,於是她就決定跟尤金一塊兒走。這使別離好受了些,多給了他們一些談話的時間。她一向總是去住在姑母家,現在她就上那兒去了。
途中,她一再問他,他將來會對她怎樣看法,已經發生的事情是不是會在他眼裡降低她的身份。他覺得不會那樣。有一次,她傷感地對他說——「現在,我只有兩條路好走,不是結婚就是死。」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她的一頭黃髮偎倚在他的肩上,深藍色的眼睛傷感地望著他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和我結婚,我就只好自殺。我不能呆在家裡。」
這時,他想到她的美妙的身體和柔軟濃密的頭髮,在死亡之後全都失去了光彩。
「你不會那樣吧?」他不信地問。
「是的,我會的,」她傷心地說。「我非得那樣,我一定那樣。」
「噓,安琪兒,」他懇求著。「你不可以做那樣的事。你用不著那樣。我這就和你結婚——你打算怎樣做法呢?」
「哦,我全都想好啦,」她憂鬱地說了下去。「你知道那片小湖。我打算投湖自盡。」
「別這樣,親愛的,」他懇求著。「別這麼說。那樣太淒慘啦。你用不著做那樣的事。」
想一想她躺在奧庫尼小湖的水下面,四周是綠色的堤岸和黃色的沙灘的情景吧。她為了愛,竟落到這步田地!她為了熱情,竟然要投湖自盡!她的死亡都是由他而起的;他受不了這種想頭。這使他很著慌。這種悲劇偶爾也出現在報紙上,全部可憐的詳情細節都給確切可信地記載下來,但是他的生活裡不應當有這種事。他要和她結婚的。她畢竟是可愛的。他也不得不和她結婚。現在,他最好就打定主意吧。他開始盤算在什麼時候結婚。為了她的家庭,她不主張秘密結婚,而主張舉行一個即使家裡人不能在場,至少也讓他們知道的婚禮。她願意上東部來,這可以安排一下。但是他們必須先結婚。尤金強烈地覺察到她的世俗心情多麼深,所以壓根兒不打算提出一個別的辦法。她不會同意的,只會笑話他。
她似乎還相信的唯一的一個別的辦法就是死。
一天傍晚——最後的一晚——她要回黑森林去時,滿臉都顯出了幽怨傷感的神色。尤金到車站送別了她,然後鬱鬱地乘車上傑克遜公園去。他有一次在那兒的月光下看見一片清泠的池水。當他抵達那兒的時候,池水依然蕩漾著微帶淺紫、粉紅和銀白的美麗色澤,因為那時已經接近六月二十一日了1。東西兩邊的樹木黑——的,天空還帶有最後一抹斜陽,四周滿是香氣——和煦的六月芬芳。那會兒,當他在幽靜的小路上走著,沙土和卵石在腳下輕微地嘎嘎作響時,他想到這一個絕妙星期中的旖旎風光。生活多麼生動、多麼艷麗。安琪拉的這場戀愛,多麼綺麗。青春還伴隨著他——還有愛。他是繼續走向更了不起的美妙日子呢,還是摔倒下來虛度光陰,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放蕩的生活上?這是放蕩的生活嗎?他幹的事會有壞結果嗎?結婚之後,他會真愛安琪拉嗎?他們會快樂幸福嗎?——
1六月二十一日是夏至,白晝最長,夜晚最短。接近夏至時,白晝就已經很長,所以尤金抵達那兒時,天還沒有黑。
這樣,他站在這個沉靜的池子邊上,細看著水,驚異地望著水面上映射出來的微妙光彩,一面感到一個藝術家對純自然的美所感到的歡樂,一面把這種歡樂一再跟愛、死亡、失敗和名譽交織在一起。他想到倘若他薄倖的話,就會在一片像這樣的水塘裡發現安琪拉,這簡直是荒誕的。所有她的燦爛的美夢,都會給一片當時正在降臨下來的黑暗淹沒掉。這會是一場悱惻的風流韻事。他可以想像著一個象都德或是巴爾扎克那樣的大藝術家,會利用這個素材寫出一篇傑出的故事來。這甚至對於浪漫派的某種藝術形式也是一個主題。可憐的安琪拉!如果他是一個傑出的肖像畫家,他就要把她畫出來。他想到給她畫一張裸體畫的某種佈局,讓那一大簇頭髮分披在頸子上和胸部。那樣就會美極了。他應當和她結婚嗎?是的,雖然他對結果不很確定,可是他非得和她結婚不可。這或許是個錯誤,但——
他凝視著池子上漸漸暗淡下去的水面,銀白、淺紫、鉛灰。在頭頂上方,一顆明亮的小星星已經在閃爍了。如果她真的到了那片寂靜的水底,她會感到怎樣呢?他會感到怎樣呢?那就太淒慘、太可惋惜了。不,他一定得和她結婚。他帶著這種心情回到市區去,心裡感到人生的痛苦。他帶著這種心情到旅館去拿了提包,搭乘午夜的那班火車回紐約去。這一次,璐碧、米莉安、克李斯蒂娜,全都給忘掉了。他被牽連在一出戀愛的戲劇裡,這齣戲對於安琪拉具有生死存亡的意義,而對於他也牽涉到這樣一個問題:在未來的日子裡,他的心靈是充滿安寧呢還是充滿歉疚。他猜不出結局會是怎樣,但是他覺得他非和她結婚不可——什麼時候,他可說不上來。環境將會決定這個問題。從目前的情形來看,必須立刻就辦。他必須留神找一個工作室,向斯邁特和麥克休宣佈自己離開的消息,加倍努力多畫幾幅畫,使自己和安琪拉可以維持生活。他過去把自己的藝術生活講得那麼如火如荼,現在到了需要表現一下的時候,他倒很煩惱,不知道到底應該有個什麼樣的表現。工作室一定要非常漂亮。他得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她。在回紐約的途中,他一直把這件事在心裡盤算著——斯邁特、麥克休、米莉安、瑙瑪、惠勒、克李斯蒂娜——如果克李斯蒂娜回到紐約來,發現他結婚了,她會覺得怎樣呢?沒有問題,安琪拉和這些人之間是有區別的。這是一件重要的事——一件關係到勇氣的事——或許得有更多的熱情、更多的膽力、更多的知覺——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們瞧見她的時候,會認為他犯了錯誤嗎,會認為他是個傻子嗎?麥克休正在跟一個姑娘談情說愛,可是她是另一種類型的人——聰明、漂亮。他想了又想,但是他總回到同樣的結論上來。他不得不和她結婚。沒有別的辦法。他不得不和她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