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尤金的感情合乎情理地持續了一段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把我們冷酷無情的行為的犧牲者抱在懷裡,說上幾句溫存後悔的話,這向來是辦得到的。可是改過自新的那種真正的情感與悔恨,卻是另一件事。要那樣,你就一定得純潔得連一點兒邪念都沒有。尤金是不會被別人一小時或是幾小時的痛苦改變過來的。安琪拉很受到他的憐惜。他跟她一塊兒感到非常痛苦,可是這卻還不足以打消他對另一種人的強烈的慾望。他認為那是他去欣賞美的一種精神上的權利。他常問自己,如果他跟卡蘿塔或是哪個迷住了他、也讓他迷住了的女人暗暗地互相顧盼、互通情意,那有什麼害處呢?這種性質的戀愛當真可以叫作壞事嗎?他並沒有把安琪拉應當得到的錢給卡蘿塔,至少也給得不多。他並不要娶她——而她也並不當真要嫁給他,他心裡想——隨便怎麼說,沒有這樣的機會。他要跟她來往。那對安琪拉有什麼害處呢?一點兒也沒有,如果她不知道的話。當然,如果她知道,那對她和他都糟透啦。可是如果過失是在對方,安琪拉幹了他現在所幹的事,他是不會在意的,他心裡想。他忘了補上這一點:如果他不在意,那只是因為他沒有愛情的緣故,而安琪拉還在愛著。這樣的推論繞來繞去。只是這並不是推論。這是多愁善感的大混亂。裡面一點兒沒有要求改進的意思。
等安琪拉從這一陣憤怒和悲愴中安靜下來後,悲愴和憤怒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是繼續下去,雖然情境大不相同了。在隨便哪一片努力的境地裡,只能有一個高峰。接下去可能有嘟噥、怒喝或是迴光返照,可是沒有第二個高峰了。安琪拉拿種種弱點和壞心眼指責尤金,這反而使他嚴肅地望著她,偶然說上一句:「哦,不!你知道我並沒有那麼壞,」或是:「你幹嗎這樣濫罵我?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再不然就是:「你幹嗎這麼說?」
「因為是這樣;你知道是這樣,」安琪拉常這麼說。
「聽著,安琪拉,」有一次,他相當有條理地回答,「這樣威嚇我是沒有用的。罵我並沒有好處。你要我愛你,對嗎?你要的也就是這個。你並不要什麼別的。罵我會使我愛你嗎?如果我辦不到,我就是辦不到;如果我能夠,就是能夠。吵鬧對這有什麼用處呢?」
她很可憐地聽著,因為她知道生氣是沒有用的,實際上是沒有用。他能夠支配一切。她愛他。這是最糟的地方。沒想到眼淚、爭吵和憤怒竟然果真會沒有用!他只能出於一種不是自發的慾望來愛她。她開始模糊地看出來,這是冷酷的實情。
有一會兒,她坐在那兒,合抱著兩手,面色蒼白,愁眉苦臉,瞪眼望著地板。「-,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
「我想我應當離開你。要不是為了我家裡人的話!他們全把婚姻看得很重。他們生來那樣誠實莊重。我認為這些品質得生在人們的內心裡,不可能取得的。你得改造一下。」
尤金知道她不會離開他的。他對最後這句話裡傲慢、自大的口氣感覺好笑,雖然她原意並不是那樣。想想看,他得照著安琪拉和她的親戚樹立起的那種榜樣去改造,那豈不是大笑話!
「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是好,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她說。
「我不能回我的家。我也不願意回到那兒去。除了教書以外,我沒有受過什麼別的訓練,可是我也不喜歡再想到那個。要是我能夠學學速寫或是簿記;那就好啦!」她講著這些話來澄清一下自己的思想和他的思想。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尤金滿面羞慚地聽著她自己來說明這種局面。他想到安琪拉給攆到社會上去做一個簿記員或是速寫員,心裡真不好受。他不願意看見她去做那樣的事。他多少還要跟著她一塊兒生活,如果可以照著他的辦法來安排的話——或許就像摩門教徒1那樣。如果她離開他,她的生活會多麼寂寞啊!而且她也不適應那種生活。她是不適合進商業界的——她太離不了家,主婦氣息太重了。他希望這會兒能向她保證,她往後不會再有傷心的事啦,而且絕對是誠懇的,可是他就像病人希望做到強壯的人所能做的事情那樣。他思想裡沒有自信心,只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如果他盡力做得恰當,他或許會成功的,但是他不會快樂。他就這樣心神不定地猶疑著——
1美國人史密斯(1805-1844)創立的一宗教派別,據傳史密斯曾娶妻五十多個。
那時,尤金已經承擔起第根那兒的工作,正體味著一種很古怪的經驗。在第根答應要他以後,他寫了封信給哈佛福特,很有禮地要求調動。哈佛福特立刻告訴他,他的要求可以照準。他親切地問候尤金,希望他身體已經有了進步。他從建設處長那兒查問出來,第根非常需要一個能幹的助手,尤金可以很好地擔任那個職務。那個工頭對於寫報告老有困難。於是發了一道命令給第根,吩咐他接受尤金;從建設處長辦事處另發了一道命令給尤金,吩咐他到第根那兒去報到。尤金去了,發現他在福茲中心的車站那兒建造一所煤庫,而且跟先前一樣,掀起了一大陣騷動。他很滿意地咧著嘴大笑來歡迎尤金。
「你來啦。嗨,你來得正好。我要你上辦事處去一趟。」尤金笑了。「好,」他說。第根正站在一個新掘的坑裡,衣服上滿是四周新翻起的泥土氣味。他手裡拿著一隻鉛錘和一個酒精水準器。尤金走來時,他把它們放下,慢吞吞地走到一個整潔的車棚下面,跟他一塊兒站在那兒。他從灰色舊上衣的衣袋裡掏出一封骯髒皺折的信,用笨拙的手指仔細地把它打開,然後拿起來,傲慢不遜地望著。
「我要你上伍德廊去,」他繼續說下去,「找找那兒的一些螺絲釘——那兒有一小桶——簽一張提單,把它們弄來給我。並不太多。還有一件事,我要你上辦事處去,把這張申請書交給他們。」說到這兒,他四下摸索,拿出另外一張皺折的紙條。「都是瞎胡鬧!」當他瞧著紙條的時候,他喊著說。「這是不合理的!他們老嚷著要申請書。人家會以為,媽的,我要從他們那兒偷東西似的。人家會以為我靠他們的東西過活似的。申請書,申請書。從早到晚都是申請書。真是瞎胡鬧!這是不合理的!」說完,他的臉脹得通紅,顯得傲慢不遜。
尤金瞧得出,發生了一件違反鐵路公司規章的事情;第根還為這件事挨了罵,或是「招了一頓」,像鐵路工人所說的。他非常生氣——充分表現出他這堂堂的愛爾蘭人傲慢和好爭吵的脾氣。
「我來辦,」尤金說。「這沒有關係。把這交給我。」
第根顯出心境輕鬆下來的神氣。他終於有了一個「有知識」的人了(像他所說的)。不過在尤金走開時,他還是向上司最後又開了一炮。
「告訴他們,我拿到東西再簽字,不能先簽!」他吼著。
尤金大笑。他知道這樣的口信是不會給接受的,不過他卻樂意給第根一個機會來發發牢騷。他精神抖擻地開始幹起他的新工作,對於戶外生活、陽光和有機會這樣在短路程上跑來跑去,非常高興。這是愉快的。他不久就會全好了,這他知道。
他上伍德廊去,簽了字,取了螺絲釘,又上辦事處去,見著總務長,親自遞上需要的申請書。總務長把第根一生中一個頂大的困難告訴了尤金。除了要填的沒完沒了的領料申請書外,每月大約還有二十五份報告得做。一切都得這樣簽字領取,不管是橋樑的材料、一隻螺絲釘或是一磅油灰。如果有人能坐下來,把他所做的事情詳詳細細地寫上一份生動的報告,他就成了總務長心上的寵兒了。循規蹈矩地做工作,被認為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第根對這可不成,雖然有時他女人和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也給他幫忙。他經常遇到困難。
「我的天!」總務長聽尤金說明了第根的意見後,嚷起來。第根以為他可以把螺絲釘安安穩穩地留在車站上,到他需要的時候,把它們拿過去再簽字。總務長氣得用手直抹頭髮。
「你認為這怎樣?」他嚷著。「他要把螺絲釘扔在那兒,到他需要的時候再拿,是嗎?我的報告怎麼樣呢?我得要這些申請書。你告訴第根,他該稍許多懂得點兒;他在鐵路上已經幹了不少時候啦。你告訴他我說的,一切交給他的東西,在他一知道準備好了的時候,我就要一張簽收的單據。我非要不可。讓他去挨罵。好不要臉!他對這個得按著規矩辦,否則就有東西要遺漏掉。我可再受不了啦。你最好在這方面幫幫他。我得準時做報告。」
尤金答應照辦。這是他幹得來的事情。他能給第根幫忙。
他可以真有點兒用處了。
時間消逝。天氣漸漸變冷了。這工作起初雖然很有意思,可是像所有別的事情一樣,過了一陣子,它就變得單調無味了。天氣好的時候,站在外邊樹下面——那兒正在造一條水管,橫過一條小溪,或是一口井,供給貨車車頭用水——看看四周的風景,那可真夠好的,可是當天氣漸漸變冷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好啦。第根向來是很有意思的。他永遠惹起一場吵鬧。他過著一種工作艱苦、狹隘的生活,置身在板子、手推車、混凝土和石塊當中。這是一種和建築有關而在成功之後並沒有特別樂趣的生活。在一件東西好好完成了的時刻,他們就得離開,再上一個需要推倒了重建的地方去。尤金老望著創傷的地面,一堆堆的黃泥和骯髒的意大利人,他們的精神很乾淨,不過給勞動弄得外表骯髒、肌肉虯結。尤金不知道他可以忍耐上多久。想想看,他這樣的人竟會在這兒跟第根和「基尼」們一塊兒幹活!他有時候感到很寂寞——非常寂寞,並且很傷心。他渴盼卡蘿塔,渴盼一所美麗的工作室,渴盼奢華的、藝術氣息的生活。命運似乎異乎尋常地虐待了他,可是他對這卻毫無辦法。他沒有掙錢的能力。
大約就在這時候,第根被分派去建造一所二百英尺見方、四層樓高的相當考究的機車廠廠房,這主要是由於尤金使第根的工作變得效率很高的緣故。尤金迅速而精確地處理了他的報告和單據,這使分段當局非常滿意,使他們有機會看到第根的真正價值。第根興奮得了不得,指望在派給他做的這件工程上取得功績和聲譽。
「這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刻了,尤金,老弟,」他嚷著,「去造廠房。現在,我們不會再鋪水管了。也不會再造煤庫了。等著泥瓦匠一來,你就會瞧見點兒成績啦。」
尤金瞧見他們工作進展得這樣順利,非常高興,可是當然,這裡沒有他的前途。他是寂寞的、沮喪的。
再說,安琪拉又在抱怨(而且也很有理由),說他們過的生活艱苦——單就她來講,為了什麼目的呢?他或許可以恢復健康和他的藝術能力(由於他努力振作和不斷改變,他似乎正在這樣),可是那對她有什麼益處呢?他不愛她。如果他再振作起來,他或許就會遺棄她,最多也只能給她金錢和地位,如果他獲得那些的話,但那又有什麼用處呢?她要的是愛情——他的愛情。而她並沒有得到這個,或者可以說是只不過有個愛情的影子。在上次那場決定性的爭吵以後,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對她裝出他所沒有的情感,這使她更不好受了。她深信他多少有點兒憐惜她,不過這是一種理智上的憐惜,跟情意的關係很少。他是替她難受。難受!難受!她多麼憎恨這個想頭!如果他只能夠這樣,那末在未來的歲月裡,除了傷心痛苦以外,還能有什麼呢?
大約就在這時候,有一件值得一提的怪事。猜疑使安琪拉的感覺變得十分敏銳。雖然她並不知道,她卻可以說出來尤金什麼時候是跟卡蘿塔在一塊兒的——或是曾經跟她呆在一塊兒。他晚上回家來的時候,態度上總有點兒什麼能立刻告訴她,他上哪兒去過和幹過點兒什麼,更不用提跟卡蘿塔會面以後,從他那兒傳給她的那種比較神秘的思想波濤了。她總問他上哪兒去;他總說:「哦,上白原去的」或是「到斯卡巴洛去的」,可是在他去會過卡蘿塔以後,她差不多總發作起來,說,「是的,我知道你在哪兒的。你又跟那個可惡的女畜生呆在一塊兒。噯,老天爺要懲罰她的!你也要受到懲罰的。
等著瞧吧。」
淚水就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就惡狠狠地痛罵起他來。
尤金面臨這些不可捉摸的發作,感到非常害怕。他搞不明白安琪拉怎麼竟會猜得這麼準確。他多少是一個相信唯靈論和自我的或是下意識的奧秘的人。他認為這多少準是這個下意識的「自我」看見了、理解了發生的事情,把它用恐懼和懷疑的形式傳到了安琪拉的心上。如果大自然的種種微妙的作用都聯合起來和他作對,他怎樣去繼續這種生活、從這裡邊取得好處呢?顯然,這是辦不到的。他大概要為這個受到嚴厲的懲罰。他被一種含混的懷疑弄得有點兒害怕。他疑心有些什麼規律要這樣來糾正一下大自然中的一切弊病。有不少罪惡也許沒有受到懲罰,但是有不少也許正在遭到糾正;自殺、死亡和瘋狂的病人等就證明出這一點。這是真的嗎?除去完全放棄邪惡之外,就逃避不了它的後果嗎?他鄭重地沉思著這個問題。
在經濟上再站起來並不是一件容易事。這會兒,他跟藝術性的東西——雜誌界和美術商——失去聯繫已經有很長時期,所以他覺得不可能很輕易再取得聯繫。況且他一點兒都拿不準自己。他草草地描繪過斯皮安克的工人和景物,畫過第根和他的隊伍在鐵路上,還畫過卡蘿塔和安琪拉,可是他覺得都不夠傳神——缺乏他的作品裡早先所特有的氣魄和情趣。他想試試報館工作,倘使他可以取得什麼聯繫的話——在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報館的美術部裡工作,等到他自己覺得可以畫得好點兒的時候再說,可是他對於那麼個職位也沒有一點兒把握。他的嚴重的神經衰弱使他害怕生活——使他懷念一個象卡蘿塔那樣的女人的同情,或是一種更寬容、更有希望、更溫柔的態度的同情。他怕上哪兒去尋找工作。再說,除非他肯定會有結果,否則就不高興抽出時間去找。他的工作很緊張。不過他知道他一定得離開了。他厭倦地想著,希望他在世界上給安頓得比較好點兒。最後,他鼓起勇氣辭去了這個工作,雖然那是在他已經很穩妥地找到了一個別的工作的時候